peak 发表于 2005-6-19 14:24

这么一想,我更睡不着了,竖起耳朵关注着她那边的动静。我想她也没有睡着,偶尔会翻下身。换了别人,只要稍稍胆小一点,被这么惊吓过以后恐怕都不能马上睡着吧。但我这时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好想:要是她平安地睡了,那就大概真的只是个梦,我也就不用担心了;要是她还有问题,那她肯定不会反对和我换床。
  又听了一会儿,好像也没什么动静,我的神经慢慢地松弛下来,暗暗笑自己有些草木皆兵的味道。她一路上这么劳累,一旦放松,本来也很容易出现一些状况的,看来我是这几天被小南折磨的,看什么都不正常。而实际上最不正常的人,只怕就是我自己。
  这么一想,就踏实下来了,不一会儿,便开始进入一种半睡眠的状态。脑子里有些昏昏的,仿佛听到有好多人在我身边吵吵嚷嚷,可我实在太困了,也懒得理,只在心里迷迷糊糊地想,是民工们在吵架吗?又怎么了?工资给少了?
  直到一声尖叫再次惊醒了我。
  我被惊得一下子弹起来,因为起得太猛,一时间竟分不清东西南北,是真是幻。坐在那里定一定神,才听出声音还是从韩姐那里传过来的,这次她叫得太响了,连熟睡的小南都被惊醒。我俩几乎同时跳下床,小南还顺手打开了灯,我们一起冲了过去。
  灯光下,只见韩姐闭着眼在拼命摇头,发出急促的喘息,她张开嘴似乎又要发出尖叫声,但我和小南合力地摇晃她,一面大声叫她,她终于停下来,慢慢睁开了眼睛,目光散乱地看着我们,额头上满是涔涔的冷汗。
  我和小南相视一下,继续叫她,只是声音柔和下来。
  小南撩起枕巾,帮她轻轻擦拭额上的冷汗,一面说:“没事了,没事了。”声音轻柔,像在哄孩子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韩姐才终于一点点恢复了正常,散乱的目光渐渐集中起来,看到了围在她周围的我和小南。她张开嘴好像要说什么,却又止住了,慢慢地坐起来,半垂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就像是一尊塑像。
  我和小南都有点慌了,对视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屋子里一时静静地,只有头上的日光灯发出吱吱的交流声。
  良久,韩姐才抬起头来,说:“我没事了,你们睡去吧。真对不起。”
  她的声音显得那么疲惫和微弱,和白天看到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小南说:“你……是不是做梦了?”一边说,一边看看我,目光里带着疑惑和不安。
  我轻轻摇摇头,示意她没关系,不要担心。一面坐到韩姐对面,轻轻问:“好点了吗?”
  韩姐微微点头,却没有说话。看得出来她还有些惊惶不定,我暗暗猜想,她这一次又遇到什么了呢?
  小南不会明白,因为方才我和韩姐对话的时候她根本没有醒,她只是用担心的目光看着我们,我想她一定是又想起了她和小雪经历过的那些夜晚,虽然她这一段没有再做噩梦,但那些噩梦的阴影却并没有从她的心上完全消散,所以一看到韩姐的样子,她不由自主会再一次联想到那些可怕的日子。
  这个时候,只能尽量让大家都稳定下来,不要有更多的胡思乱想才是。但是,我该怎么办呢?看着韩姐和小南,我从心里往外地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实在是太弱了。小南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韩姐却是刚一来就被出现的异状吓到了。而我呢?我能用什么办法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一想到这里,突然感到空前的疲惫和无力。本来白天就因为大墓的事情心绪极差,再加上整个晚上一直就在失眠和紧张中绷着神经,这时候所有负面的感觉一下子都涌上来,就像是快要决堤的洪水,只凭着一层薄薄的意志力在勉强地支撑。但是,我又能撑多久?
  
  这个晚上就这么稀里胡涂地过去了。韩姐还是和我换了床,小南尽管对换床的问题有些疑惑,却也没问什么。大家都很累,没有精力再说再问。我不知道韩姐到了我那张床上睡得怎么样,也不知道小南后来睡得好不好,总之我到了她的床上的确是睡着了,因为太疲劳。这种疲劳似乎是从骨缝里散发出来的,很快就弥漫到了全身,这一睡下去,我觉得我似乎再也不想爬起来。
  
  但终究还是要起来的,仿佛只是一眨眼,我就被手表上的闹铃催醒了。第一个感觉就是,天塌下来也不管了,我就要这么睡下去。可又躺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无比痛苦地让自己从暖暖的被子里爬出来。
  小南和韩姐也相继起来了,大家忙着洗漱,谁也没说话。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像一层无形的阴云笼罩着每一个人,她们两个好像都在想心事,心不在焉的样子,我也没有兴致,不想说话。三个人收拾完毕,就锁了门去吃饭。
  

peak 发表于 2005-6-19 14:25

 吃早饭的时候老师走过来,问韩姐昨天休息得怎么样,住得是否习惯之类的问题。我和小南悄悄看了韩姐一眼就低头吃饭,心里不知道她会怎么回答。出乎意料的是韩姐很平静地笑笑说她休息得很好,住得也习惯,还说我和小南对她很周到,接下来就和老师交换意见,问什么时候开始正式的绘图工作。老师内心的想法当然是希望她越早越好,因为挖出的遗物都堆在库房的架子上,有很多,而且还在不停地出,绘图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不抓紧,很有可能会影响到最后收尾时的进度。不过老师还是说,她这么远来就休息几天再工作也来得及,不要太累。韩姐说休息就不用了,一会儿带我去库房,看一下从哪些画起就行了,我不累。这么一来二去地说了几句,定下来她吃了饭就要开始工作了。
  我和小南默默看了看韩姐,心里都对她有了一些佩服。换个人,也许会和老师谈换房间的问题或是最起码要多休息两天吧。她是从地方所请来的,工资给得也并不高(最起码没有那些地方考古所挖大工地时给的工资高,科研教学单位是没有那么雄厚的发掘资金的),并且她来之前我们就知道她画图的工夫很好,很多人都想请她画,但要和她们所的所长关系好才有可能请得到,因为光是她们所的图就够她画的。这次来三峡,她也是硬挤出来的时间,所以老师对她很是另眼相看。在这种情况下,换了别人有可能会据此讲讲条件,至少也会渲染一下自己的辛苦不易,但她却什么也没说,刚一来就投入工作,根本不提条件,让我们初次接触,就能感觉到她人品的优秀。
  此后的相处时间里,我和小南的确也越来越喜欢韩姐了,因为她真是一个极好的人:善良、认真、踏实,还非常幽默――关于这个,我在后面的文章里会写到――和韩姐在一起的这段日子里我们三个人亲如姐妹,这种温暖的情谊使得这个难忘的考古实习之旅也变得更加值得回忆,并使我们结下了日后长久的友谊。
  谈完了上午的安排,韩姐匆匆吃完了饭,就打算回去看看库房里的遗物。我看她眼圈有些发黑,明显有睡眠不足的痕迹,心里有些不忍,毕竟我知道她昨夜所遭受的惊吓。我说:“韩姐,我看你上午睡一觉,下午再去库房吧,你昨晚没睡好,工作起来也不一定能有精神。”她笑了一下,说:“没事,我不累。”对我和小南摆摆手,就先走了。
  我和小南也很快吃完了饭,打算去工地。分开的时候小南问我:“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摇摇头,说:“现在没时间,也说不清楚,等有空再说吧。”小南只好点点头,大家各自上工去了。
  探方里的民工们来得很早,不到点就开始干活了。我说:“咦,今天你们好积极呵,是不是小李师傅给你们发奖金啦?”她们笑着说:“哪里来的奖金?早干完就早收工嘛。”
  听她们一说,我心里有些沉。这个方眼看着就做到底了,这一点恐怕连民工们都心里有数。一个空方,除了碎陶片就是生锈起泡的烂棺钉,我基本就没有什么收获(这只是当时的想法,现在我不会以是否挖出东西来看待有没有收获这类问题了)。看着大家都或多或少地从自己的探方里发现这样那样的遗迹、遗物,而我呢,连个最简单的墓都没挖到。哪怕有点人骨数据也好,可是这个想法现在看起来都已经是个奢望了。我看着那个露出青石块的探方壁,心里又一阵委屈难过,好不容易调节过来的心情重新变得沮丧起来,一下子丧失了说话的兴致。
  小李师傅上来了,他看到民工们在干活,大声说:“你们今天倒挺自觉!”民工们嘻嘻哈哈地和他打趣,我懒得听,也懒得参与,索性一个人坐得稍远些,朝着江面去看风景。
  过了一会儿小李师傅走过来,说:“你今天也可以早收工,这个探方基本上要挖完了,一会儿都清理干净,你把图画一下,就差不多了。反正没出东西,你比他们都省事。”
  我没看他,因为怕眼睛里有小刀子飞出去扎他。这个时候居然还来泼冷水,真是太过分了!
  他看我连头都没回,也不说话,想必一下子反应过来他这话对我的刺激,一时没话说了。我们就这么呆在探方边的土堆上,我坐着,他在我身后站着,气氛一下子变得又沉闷又尴尬,这是我们自认识以来还从没有过的局面。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离开了。
  果然让小李师傅说中了,在民工们的积极努力下,这个方不到中午就见底了。她们叫我:“小妹,现在还做啥子?”
  我苦笑一下,说:“没啥子了,你们收工回家吧。”
    挖了这么久,第一个是空方,第二个即使不是,现在也还等同于空方。
    搞理论的说空方不空,我想他真是跳出来说话,说得豁达。第一次做田野,上手就是两个大空方,看着别人都兴高采烈地出东西,我怎么能轻松愉快地对自己说:“没关系,空方不空”?
    毕竟我当时还只是个没有经验,对田野实习充满了向往的学生而已。
  
    强忍着心里的沮丧,一个人来到挖空了的探方边,画图。
    事隔三年,回首当时,我仍然可以依稀看到在明媚的阳光下,我孤独地忙碌在探方边上的样子,只是当时那种强烈的失败感现在已经可以轻松地面对了。成长只是一刹那的事,成长往往只源于一件件也许在后来已被我们无数次忽略的小事,就在这细细的链条中,我们逐渐串起了自己的生活,而且在再回首时才哑然失笑,那个时候,原来是那么认真。
    就在不断的回首和笑悟中,我们获得了对于生活的经验,我们终于可以自命面对一切波澜不惊,我们自认为自己成熟了。
    但是,我却仍旧怀念那个曾经充满感情认真面对一切的时候,只因为,已经很难再有那样难以忘怀的体会。
    现在的回顾,更像是一种冷静的旁观,把当时的自己慢慢地解剖开来。每当这时,会迷惑地想,那个我,和现在的我,似乎是两个不同的个体吧?
  

peak 发表于 2005-6-19 14:25

 小李师傅从别的探方返回来,看到我正在拿着米格纸画图,就走过来问:“到底了?民工都回去了?”
  我只点了点头表示回答,心里想,你都看见了还问什么,简直是在说废话。
  那个时候心里只是觉得有气,说不上具体的事情,反正看到听到什么都不顺眼,失去耐心,没有宽容。
  他倒也不在意我的反应,蹲在旁边看我画图,还挑了若干处毛病。我咬着嘴唇,越来越没耐性,最后终于站起来,说:“我要休息了,不画了。”
  他笑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就因为那个没挖的大墓嘛。”
  我转头看他,说:“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挖出来东西又不归我。”
  他说:“别人都挖出东西,只有你没有,看到大墓又不让你挖,你肯定要生气。”
  真正领教了蒙古人的真实和直率,根本不给人什么转弯的余地。只说最实质的部分,没有铺垫和修饰,哪怕是为了给你留点面子也好。
  我被他说中了要害,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明明是这样想的,可是被他这么毫不转弯地说出来,仍然很不习惯。我们所熟悉的方式是把一切都藏起来只给你一点暗示,弦外之音,绵里藏针,有点知识的人擅长做这样的工夫。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很难想象会有这种谈话方式的存在。
  他却像个孩子一样很得意地笑起来,说:“我说对了,你就没话说了吧。”
  我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说:“对,我就是不高兴,又怎么样!”受他影响,我干脆也不掖着藏着,话一出口,才发现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心里想说的话,感觉很爽呵。
  他说:“哪个考古的人能保证一铲下去就能挖出个大遗址?挖不到东西是经常的事。我做了这么长时间,要是都像你,工地上没人干活,都回去生气了。”
  接着他又说:“这个地方,本来也没什么东西好挖的。等有机会你到我们内蒙去,看看我们挖的元墓,里面光是金子的耳环,就快有小手指那么粗。”
  我知道,元朝贵族尚厚葬,尤喜以金珠宝贝随葬,他说的情形,的确很多。上宋元考古课的时候老师给我们看元代一些大墓的图片,里面真是金碧辉煌,让人叹为观止。连我们这些对财富没太多概念的人,都看得眼前发花。大家都说,一生哪怕能挖出一个这么象样的墓来,也不枉学考古一次。
  不是为了占有,只是为了发现的快乐。
  我被他说得有些理亏,气也没那么大了,可是嘴上还说:“我又不是财迷,不想挖什么金子。”
  他笑眯眯地说:“主要是你没有挖到。”
  我气结,狠狠瞪他,眼里直喷火。
  他又笑笑,摸了摸头,很轻松地说:“没关系,以后你可以去我们那里挖。一定会挖到。”
  

peak 发表于 2005-6-19 14:26

 中午吃午饭的时候,小李师傅、小南、韩姐和我坐到同一张桌上。韩姐和小李师傅看上去非常熟悉,我们一问,才知道他们在单位里不仅是同一个办公室,而且办公桌都是面对面。他们一见面就聊起来,用的方言让我和小南听得糊里胡涂,于是我们俩就聊自己的。
  我对小南说:“我的探方做完了,明天就回填。”
  她说:“那个大墓就真的放弃不挖了?”
  我说:“对,不挖了,统统填回去。”
  小南低下头默默吃了几口饭,没做声。看得出来,她也为此而不是滋味。过了一会儿,她咕哝道:“哼,看着吧,我们前脚一走,后脚就会有人去挖。”
  尽管上午小李师傅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但听到这话从小南的口中再一次说出来,我的心里还是钝钝地痛了一下,就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一下子砸到心上面。
  我说:“那也未必吧……”嘴里这么说着,心中却一点点把握也没有。在这个盗墓成风的地方,一个初露端倪的墓葬(尤其可能会是个大墓)就犹如海中受了伤的猎物,只要散发出百分之0.01的血腥味道,就会让附近的鲨鱼闻风而动。
  但就像我在前面说的那样,我在心底深处拒绝相信这个可能。明知道这是个无力的回避,但我还是无力地坚持。
  善解人意的小南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她挟了口菜吃着,一边说:“你下午要是没事,去帮我好不好?我正在画图,我们可以一起做。”
  我想了想,说:“好吧,反正没事可做了,就去跟着你长长见识吧。”
  
  午饭吃罢,我和小南也没回寝室,就直接去了她那个探方。这是小南提议的,我没有反对,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她有话要单独和我说,但不想让韩姐听到。
  小南的探方里静静的,民工们都回去休息了,要两点钟才来上工。那个清理完毕的砖室墓在阳光下沉默着,墓口里面藏着黑色的阴影,像沉思中的眼睛,似乎还在自顾自地沉淀着遥远的回忆。只是回忆的物质内容都被清走了,那是一组陶俑、几个铜箭头和一个铜弩机,一些铜五铢钱,还有一个黑陶的虎子。说到这里有些人可能不知道虎子是什么东西,那是古时候男用的溺器,很常见。根据出土物的特点,这个墓被定到三国时期,一个历史上让我很感兴趣的时代。因为有关它的正史、野史和小说都让那些早已逝去的人物一下子变得活生生的,从一排排断断续续的黑白历史影像中很鲜明地凸现出来,仿佛那一切和今天之间的距离,不过只是一弹指间的轮转。
  然而对于时间本身来说,本就无所谓刹那与永恒,这条没有源头与结尾的河流无声地流淌,我们的历史,对它来说,也许只是幻象。
  想得多了。叹口气,顺着探方里挖出的土阶梯一级级走下去,一直走到千年的土层中,去面对那黑黑的、沉默的眼神。
  只是一个很简陋的砖室墓,砌墓的墓砖虽是完整的,上面还有整齐的菱形花纹,但墓中的地面却是残断的砖石拼镶而成,流露出淡淡的寒酸。
  走进去,手指轻轻拂过墓墙,丝丝凉意沿着指尖沁入。莫名地忽然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时空上虚幻的交迭,原来可以如此令人迷惑。那个曾经长眠于此的人,哪里会想到,千载之后,会有陌生的人来到他的墓圹之中?而我呢,没有来此之前,又何曾会想到我能够以活生生的身体,走进千年之前古人的长眠之地?
  何因何缘呵?是我追溯不清的因果。
  小南静静站在旁边,没说话。很了解的朋友了,她想必知道我正神游在怀古怅今的情绪之中吧。更何况,也许她初次走进这个由她亲手发掘的墓中时,其心情的复杂,会更胜我十倍。所以看到我的样子,她没有丝毫打扰。
  也许有人会觉得我在无病呻吟,不过是三国时代一个简陋的砖室墓而已,哪里就有这么多的想法。我也自知自己不可救药的多愁善感,只是总也没法改变,本性难移。但正是这些吸引着我越来越热爱考古这门专业。想想看,我们从历史文献中只看到平面的、主观的、暧昧不明的、在流传过程中不可避免要错误百出的记载与表述,而我们从地下亲自动手找到的,却是从前那些先人们生活过留下的活生生的证据。就像我手指正在触摸到的每一块墓砖,虽然褪去了出窑的温度,却仍印着古时工匠们看不见的手迹。也许我的手指,此时正划过他们湮没难寻的指纹,完成了一个跨越时空的接触。汉代的工匠们有时会在未烧的砖坯上用手指写下:“做壁正独苦”、“为将奈何,吾真愁怀”或是“五内若伤,何所感起”的句子,经火之后,这些字迹便无法磨灭地留在砖上,后来的人便凭籍着这些冰冷坚硬的砖,触摸到了那些早已化为尘土的工匠们真实而柔软的内心。当代工业社会大生产在线的工人们,已经失去了这种倾述的自由,他们等同于机器,日复一日重复着紧张机械的劳动,甚至无暇让这样的感慨从心中萌发,便被扼杀掉了。我们手中的产品,不会承载他们的情感,不会述说他们的内心,所有人性的东西均被省略,只剩下赤条条的价值,商业价值,使用价值,唯独没有人的价值。
  是我的悲观吗?还是整个人类的悲哀?所有的得到均以付出作为交换代价,当我们充分享受得到的欢乐之时,有没有认真地想过,我们,是以什么样的代价在做这种交换?
  不再深入地去想了吧,只怕会有人嘲笑或反对我的想法,那又何必。我并不认为古时好过今时,并不认为发展有什么错误,只是作为一个渺小的个体,对身旁的世界发些微弱的感慨,尽管我明白这于事无补。
  

peak 发表于 2005-6-19 14:26

小南打断了我的沉思,说:“这个墓最迟这几天就要回填了,因为怕塌顶。你站在这里面,怕不怕会突然塌顶把我们埋在里面?”
  我笑笑说:“古墓葬今人,也是逸事。老辈人说了,哪里的黄土不埋人,真被埋在这里面,还是造化呢。有几个人能有这么奇妙的死法?大概除了盗墓的,也就是考古的有这个机会了。”
  小南也被说乐了,她说:“听你这么一说,倒省事了,我们不用再找地方,就在这里来个永垂不朽吧。”
  我们都笑了,环顾墓内,我看到了小李师傅所说的东壁上那个盗洞。
  他说得真对,确是个盗洞,很巧妙地从侧面挖进来,大小正够一个成年人钻进来。
  这个洞的时间很久远了,老师说大概是落葬了没多久就被盗了的。盗墓的君子们真是神通广大呵,从专业水准讲,他们比考古的人本事大多了。
  难怪最开始不少地方考古所的老师傅解放前就是做这一行的,他们的眼力和经验绝对不是院校的培养所能达到的。
  
  还没到上工的时间,我和小南在探方里面的土阶上并肩而坐,享受着暖暖的太阳下静默的时光。像这样没有民工吵闹聒噪的时候是很少的,周围的一切立刻变得凝固了一般,只偶尔从远远的老乡家那边传来几声猪叫。
  又过了一会儿,小南终于打破了沉寂。她说:“昨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
  我知道她找我来就是想说这件事。我没看她,只淡淡地说:“是韩姐做噩梦了吧。”
  小南说:“我想不会是这么简单吧?只是一个梦,她会反应那么强烈?我也做过噩梦,可我从来也没被吓成那样子。”
  我侧过头看她,说:“人和人对恐惧的免疫力不一样,你本来也比较坚强,所以自制力要好些。”
  她摇摇头,眼里掠过一丝担忧的神情,说:“只怕,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
  我笑了笑,说:“那你说点复杂的让我听听。”
  小南说:“到这里来的人,除了你,小雪、我、韩姐,都做过可怕的噩梦,你不觉得这个不正常吗?再说,你也说过,这屋子不对劲。”
  我说:“屋子是不大好,但这段时间不是还比较太平吗?疑心生暗鬼,你想得多了,只怕会更糟。噩梦代表不了什么,情绪紧张就会导致噩梦。韩姐这些天长途跋涉,紧张疲劳都有了,再加上如果她是那种身体敏感程度较高、胆子比较小的人,像这样的情况很容易出现。你最好不要这么疑神疑鬼,像你从前那样什么都不信,我看倒比现在好。”
  小南说:“有这么多奇怪的事发生,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解释不了的东西,又回避不了,要我不想怎么可能?”
  我说:“想了又怎样?除了增加自己的过度紧张,还有什么作用?”
  小南没理我的话,自顾自陷入了沉思当中。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手,说:“对了,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我被她冷不防的举动吓了一跳,说:“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的?”
  她说:“其实这几天我就在想这件事,但感觉上总是不确定。有时我不明白那是我记错了呢,还是真有其事,所以一直也没说。昨晚我睡不着的时候又想到这件事,突然觉得特别清楚,所以我想今天和你说说。”
  我说:“那你说吧,我听着。”
  她说:“有几次,我好像听到一种声音。”
  我心里一动,问:“什么声音?”
  她说:“好像是在叫我,说,小妹,过来,小妹,过来。要是我没记错,那应该是个女人的声音。奇怪的是,听到这声音,我就觉得心里高兴,高兴得不得了,特别想去找她,但是我又找不到她在哪里……”
  我突然一下想起了那天晚上,回寝室的路上,小南问我听没听到什么声音那件事。
  我问:“你怎么知道就是在叫你?说不定是哪个老乡在喊人,被你听到了。”
  小南摇摇头,很肯定地说:“不是。绝对不是。”
  我说:“为什么?”
  她呆呆地怔了一会儿,才说:“因为……我能感到,我好像觉得,那声音,是在我脑子里面发出来的。”
  说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我的手。只一会儿的功夫,她的手居然变得冰凉。
  暖暖的阳光下,一丝寒意慢慢地透入了我的心中。
  

peak 发表于 2005-6-19 14:27

本来早知道,发生的这些事,的确有些怪异。但听到小南这么说,我还是感到阴阴的凉意。定了定神,我接着问她:“既然你说听到那声音在叫你,你答应了没有?”
  她迟疑了一下,说:“这个嘛,我记不起来了。好像是答应过?我没印象了。”
  “那么这种情况出现过几次,你能想起来吗?”
  她费力地想了好半天,摇摇头,说:“不知道,但肯定不止是一次吧?至少在我感觉上,不止是一次。这个我真的想不起来,再想下去,我的脑子里好像就空了,什么都没有了,连刚才对你说的那些事我都没把握说它是不是真的有过了。越想,越空白。”
  她用手指用力揉着眉心,很头痛的样子。
  我马上阻止她说:“好了,不要想了。既然你不确定,它就未必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是佛经上说的话,我觉得有道理。想多了只能增加苦恼,不如放手。但是你一定要记着,如果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不要回答,只当没听见,告诉自己,这是幻觉,马上醒过来。记住没有?”
  她似听非听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问我:“如果我答应了,会怎么样?”
  我说:“这个我也说不好,不过都说听到没来由的这种声音叫你,最好不要答应。话又说回来,这也许只是你某个梦境留下的痕迹,让你觉得似乎有过这样的事情。是不是昨晚看到韩姐这件事,你感到紧张,就把这个也联系进来了?”
  她说:“我是觉得紧张。昨晚我再回去躺下的时候就没怎么睡着,把从前的事都想了一遍,包括这件事。越想,越觉得害怕。我也知道我不应该这么敏感,本来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说:“韩姐的身体一定比较弱,所以她的感觉要比我们更强一些,反应也就比较大。屋子虽然有些问题,但只要我们不理它,就算真有什么,也会自消自灭。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嘛。现在我们要做的是让韩姐的紧张情绪缓解开,这样对大家都好。我们要是先乱了,只怕她会更紧张。她虽然没说,我看得出来她心里很害怕,只是和我们不熟,不好意思表现出来。我觉得她人不错,我们两个尽量对她好些,让她把心放宽,也许就什么事都没了。”
  小南点点头,说:“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就不错,我会对她多照顾的。大家都出门在外,本来就得互相照应着。但是,我只害怕这样的事会不会再发生?对了,还有,后来你为什么要和她换床?那是什么意思?”
  我说:“以前我听说过,长期没人住过的床,尤其是带行李的那种,容易招来一些不好的东西附在上面。身体稍弱的人睡在那里,就会被影响。我看她做噩梦,就想到这个,反正也没什么别的办法,拿这个试一下嘛。说不定换过来,她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小南说:“那我们来之前,这些床不都是空着的?难道只有我们几个做噩梦?”
  我说:“这个你要我解释,我可说不清楚。只是人的阳气有强有弱,所以受干扰的程度不同吧。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个大坟岗,你看,墓迭着墓,阴气盛很正常嘛。反正我信这个,但我不怕这个。它有阴气,我们有阳气,相比之下,它该怕我们才对。退一步说,做考古本来就免不了和墓葬、遗址打交道,想那么多还不如不想。我就不信,就凭我们三个人的阳气,怎么就不能把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吓跑?”
  小南想了一下,说:“嗯,你说的有道理。从现在开始,不想它了!每天想这些,还干什么考古。忌讳多了都是拿来捆自己的。”
  我拍了拍她的手,笑说:“这话说得好。今晚回去我们也写道符,上书:‘考古人员在此,百无禁忌’,贴到门上,吓跑那些东西。”
  

peak 发表于 2005-6-19 14:28

不知是我和小南信心起了作用,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自从那晚上韩姐的噩梦事件之后,一个多星期过去了,我们的生活风平浪静,没有任何问题。韩姐和我们两个很快就相处得亲如姐妹,三个人好得不得了,就像认识了很久一样。人们常说女人聚在一起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极其平衡,没有厚薄。究其原因,大概还是和性格与人品有关系。都不是计较的人,都比较直爽,尤其是韩姐。她虽然是汉族,但从小在内蒙生活,性情里充满了蒙古族的豪放直率,说话从来不转弯,而且爱憎分明,看不惯的事情,不会放在心里。即使她那么喜欢我和小南,但我们一旦有什么她认为不对的做法或想法,她就会立即指出来或是表示明确的反对。受她的影响,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很是透明,从不会有什么藏在心里的想法或是不快,大家在一起总是亲密而快乐。
  我和小南没再和她谈过她刚来那天晚上发生过的事情,更没有和她谈起过她没来之前的事情。不过自从我和小南在探方里谈过之后,我们都尽量调整情绪,每天积极快乐地做事,使韩姐的情绪也很快受到我们的影响而变得开朗多了。再加上自那以后的数天一直没任何怪异的事情发生,一切都正常得不得了,所以那件事的阴影很快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韩姐的工作态度是最让我佩服的,我从没见过这么守时,这么有责任心的人。她每天为自己规定好要画的器对象数,什么时候画完什么时候才休息。这儿工地上的一切都是临时添置的,她唯一的条件就是一张桌子,一个台灯和她随身带来的画图工具。因为电压不稳,台灯的光总是忽明忽暗,而她透在硫酸纸上的图,细处的笔划几乎细若发丝,遇到花纹繁复的器物时,细节功夫更是不能马虎,且明暗关系全都以点绘的方式表现,这样的灯光条件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差了,可她手下出的每一张图都堪称是艺术品,精美得很。尤其是当地出土的一些民窑烧造的瓷器,瓷质粗糙不说,画工拙劣之至,那些线条往往漶漫不清,可她却能把那些线条所表现的东西画得清清楚楚,而且看上去非常好看。我和小南看得眼睛发直,都说看韩姐画的线图要比看那些瓷器上的图清楚漂亮多了。她每天除了吃饭,就是坐在屋子里画图,根本没有什么休息时间,有时要画到半夜。屋子里堆满了她要画和未画的器物,我和小南的床下堆的都是些陶罐、骨灰坛之类的东西,搞得我们寝室里的空气和库房里一样呛人。那些东西总是散发出强烈的怪味,混合在土腥气里,人从外面一进到屋子里尤其感觉明显。因为毕竟是冬天,窗子开得有限,通风不好,以至于隔壁的女生一来聊天,打开门就说我们的屋子好像个大墓室,一屋子的随葬品外加一股怪味,最可怕的是三个墓主居然还是活人。
  不过我们三个人倒也习惯了这种生活,每天开着玩笑起床,开着玩笑休息。韩姐很淘气,最擅长讲笑话和做模仿秀,她模仿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惟妙惟肖,让我和小南惊叹她极具表演天赋。尤其她对小刘师傅的模仿,更是令我们笑得前仰后合。小刘师傅的家在内蒙与山西的交界处,从小又到处走,使他的口音怪而好笑,而且很难让人听清。韩姐和几个师傅都是一个单位的,开玩笑开惯了的,她经常用小刘师傅的怪口音和他说话,让老实的小刘师傅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还给我们模仿当地考古所一位老师来打麻将时在麻将桌上的样子,着急的时候就用当地的话骂粗口,出牌的样子气急败坏,不过这些一让韩姐学出来不但不粗,反而搞笑得很。我们晚上聚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会不好好说话,用工地上一些人的口音和方式来说,我们一听就知道她学的是谁,笑得我和小南在床上打滚。
  我的探方做完之后,就成了个闲人,不知该做什么好。好在老师有安排,告诉我,马上就要新开一片工作区,就在我原来工作区的东面。几个师傅带着男同学打算去踩踩点,看看在哪里挖。这之前我就去小南她们那个区,帮着清理一片新挖出来的房屋基址。
  那些基址占地还很大,清掉了上面的砖瓦残片,下面还有完整的青石台基,侧面雕刻着精美华丽的忍冬花图案。关于这些砖瓦,还有一个相关的笑话,小南从工地上下工就讲给我和韩姐听。说是某个考古所的老师来了,同学们向他询问关于这些砖瓦的问题。他告诉大家说,唐瓦大,宋瓦小。紧接着又补充道,但宋瓦有时候也大,唐瓦有时候也小。听毕全场默然,大眼瞪小眼。小南一边转述一边忍不住笑道:“他这叫什么经验呵,不说还好,一说反倒把大家全说胡涂了。”
  等了几天,终于等到师傅们去踩点了。我也要跟着去,老师说去是可以,不过帮不上太大忙。我不服气,心想,这也太小看人了。还有班里的另一个女生也和我一样想去看热闹,于是我们就和男生一道,跟着师傅去找新的发掘地点了。
  大家之所以这么感兴趣,其实是因为找地方要用一种很有意思的工具,就是大名鼎鼎的“洛阳铲”。我们就是想过过用洛阳铲的瘾,因为在这之前,谁都没亲手打过探铲。所以我们一行数人,意气风发地跟在小李、小刘两位师傅的身后,向着新的地点出发了。
    新区也在一个山坡上,离我原来的探方不是很远,走的话用不了多久就到了。这个地方风景很好,正对着长江,斜对着夔门那高耸的峭壁。这个地方据说是老师和师傅们共同看好的,说是有戏。我们到了以后,就两两散开,分不同地点,开始打探铲。
  洛阳铲本是盗墓的君子们发明的探墓利器,由于从前河南盗墓成风,尤以洛阳地区为盛,这种始发于此的铲子便被冠以这个美名。我们叫它探铲,其作用就是探明地下是否有墓葬存在。说来有趣的是,据说这种铲子最初的发明者是洛阳地区农村里一个专以盗墓为生的农民,他偶然发现以半圆筒状的铲子挖土的话,会带上来很多的泥土,于是灵机一动,想到要是用这个来探墓的话,也许会好用,就找铁匠按着他的要求打了一把,一试之下,果然效果奇佳。这种铲子深的话能打到地下数十米,从铲上带的土样分析其包含物,有经验的人就可以据此判断出地下是不是会有墓葬,甚至遗物是否丰富。由于它可以最直接地反映出地下土样的情况,所以也就成了考古工作中必不可少的一件宝贝。
  历史有时就像是一场玩笑,比如这件毁了中原地区大量古墓的盗墓工具,现在却成了考古田野工作中的一大功臣;而发明它的人不是什么知识渊博的考古学家,反倒是一个没什么太多文化靠盗墓为生的农民。拿着沉甸甸的洛阳铲,我在想,生活中的事情有时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在我们为大量古墓被盗掘,珍贵文物大批流失而心痛时,却又不得不佩服和感谢那位聪明的农民(作为盗墓贼他是可恨的,简直该杀;但作为发明家他是令人佩服的,尽管他也许只是个目不识丁的农民),如果没有他,考古的田野工作开展得也不会这么顺利吧,至少我们无法这么清楚地观察到地下的情况。
  打探铲的确不是我们女生能干的活儿,这在刚一开始尝试的时候我就很有自知之明地发现了。难怪老师说我们去了也帮不上太大忙,其实那还是很客气含蓄的说法,不是帮不上太大忙,而是根本就帮不上忙。如果我们真想一试身手的话,还要身旁的男士们很有风度地来施以援手。我和另一个女同学在男生的帮助下把探铲拼命往地下打,由于两个人的动作和力道总是不能很默契地配合好,铲子落地时往往会打偏,把打洞的行为歪曲成为挖坑的行径。好在我们终于很适时地住手了,变成了旁观者,眼睁睁地看着师傅们娴熟地让探铲逐渐深入地下,每打一铲,都要看看里面的土样。我们也凑过去看,不过看不出什么门道。最后小李师傅笑笑对小刘师傅说,这个地方可以。小刘师傅捻起铲里的土看看,也笑着点了点头。
  我连忙跳过去凑热闹,小李师傅指着

peak 发表于 2005-6-19 14:29

我连忙跳过去凑热闹,小李师傅指着探铲里带上来的土让我看,里面果然可以看到不同于泥土的内容,他说那是青砖,这下面一定有个砖室墓,准了的。我说:“好呵,最好也像小南的那个,没有塌的那种。”他摇摇头,说:“那就不好说了,我看八成是塌了的。”我问:“为什么?”他微笑说:“你不信?等挖开看就知道了。”
  最后决定在这里先布两个探方,然后再到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又布两个。小李师傅说:“这回你有活干了,那边离这里不远,我可以随时过来看,你好好过瘾吧。”我愁道:“谁知道老师会分给我哪个方呵?”
  心里暗暗希望就让我挖小李师傅说的这个吧,我也想挖个砖室墓呵,塌了的也行。不管怎么样,总比挖空方强吧?
  
    老师真是很慈悲,不等我提出请求,就大方地表示让我去挖那个探出来肯定没错的有砖室墓的探方。我高兴得都要热泪盈眶了,只听老师说:“这回你认真挖吧,给你分个好方,做个补偿。”我激动得连连点头,过了一会儿才想到,什么叫这回认真挖?难不成我前两个方没有认真挖?只是想到要反驳的时候老师已经走远了,只好暗暗骂自己光知道高兴,反应太慢,以至于蒙受这种不白之冤。
  不过没关系,有得挖就好。我把消息告诉小南和韩姐,她们也都很替我高兴。韩姐甚至说:“你可不要挖出太多东西来呵,那可真得把我累死了。”我说:“你别咒我呵,我还没开挖,你就说这种话。”韩姐说:“那你就挖点值钱的东西出来,别像他们,只挖些破瓶烂罐,还要害我这么辛苦地画,挖的时候记住了,要质量不要数量。”说的时候表情认真极了,好像真的一样。
  小南笑道:“哈哈,对呵对呵,最好也挖出几个大金牌来!”
  听了这话,我们三个同时笑翻在地。因为这里面有一个典故。
  话说我们老师在工地的私人寓所内藏有一个百宝箱,木制,有锁。里面专放出土物中值钱的东西,也就是和韩姐说的破瓶烂罐不在同一层次上的宝贝。一天心情很好就允许我们三个人去参观,当然我们两个其实是借了韩姐的光。到了之后,老师打开宝箱,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将宝物逐个拿起让我们瞻仰。说话间我只见随着开箱掀动之间,箱内有黄白色的一片什么飘了出来,落到了老师的脚旁,我也没太在意,只顾着去看老师手里的东西。介绍了一会儿,老师检视箱内,蓦地吃惊道:“哎,怎么金牌不见了?昨天晚上还看到呢,不可能没有了呀?!”一边说,一边神色紧张地在箱子里翻找。我们听了自然跟着心中着急,想着金牌那可是一大块金子呵,更何况是文物,哪里能丢了呢?找了好久,老师一眼瞥见脚下那片东西,神色立即欢悦起来,迅速而又小心地拾起,说:“在这里!怎么掉到这儿来了!”我瞠目道:“您说这个是什么?”韩姐和小南也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师手里那片黄不黄、白不白的薄片,脑子里怎么也无法把这东西和金牌这个概念联系到一起。可是老师却很自然地说:“这是金牌呀。”说的时候还爱惜地看着手里这片堪称欺世盗名的金牌,全不管我们三个人正用什么眼神看他。
  小南说:“可是……这个东西,好像……应当叫金片更好些吧?”声音迟疑不决又充满同情,只怕扫了老师的兴。
  我毫不留情地说:“这是金的吗?我看着这成色也太差了吧。就算是金的,您顶多叫它金皮都算抬举它了。刚才一开箱子它就飞出来了,我眼看着的,心里都没和金牌联系起来。开个箱子它都能飞出来,那得多轻呵?”
  韩姐在旁边憋得脸都红了,乐不可支的样子。以她淘气的本性,要不是我们老师,她早就开口说点儿什么了,那杀伤力可比我和小南大多了。
  老师全不理我们这些庸俗人等的冷嘲热讽,认真说道:“别这么说呵,这可是我这么多年来头一回挖出的金制品呢。你们以为挖出金子那么容易呵?”
  小南说:“这点儿金子能拿来干嘛?我看打个耳环都不够。更何况含金量多少都不好说。”
  屋子里原来呆的一个男生(是研究生,和老师住在一起)目睹此情此景,终于忍受不住,插话道:“这个可以拿来镶牙。”
  所有人(除了老师之外)终于忍受不住,暴笑成一团。
  结果,过了几天又出了一片类似的东西,都是入殓时含在口中的宝贝之属,于是老师的收藏里就有了两“片”金牌,一片上书“金木水火土”,一片上书“长宜子孙”。大家将这个和前几天镶牙的提法联系起来,一同向老师建议,让他把这两片金牌镶到前面的两排牙上,这样咧嘴一笑,赫然可见:上排牙“金木水火土”,下排牙“长宜子孙”。
  此提议的后果,不说也猜得到。
  

peak 发表于 2005-6-19 14:30

 新的探方一开工,就遇到了让人又气又笑的事情。一个同学分到的探方里有一棵树,而且是一棵死了的树,按说这样的树挖出去就算了,不想同时有四家来抢夺这棵死树的所有权,因为这棵树生长的位置很好,正在四块地的交界处。于是四家派出代表来和那个同学正式谈判,是关于赔偿金额的问题。那个可怜的同学哪里想到一棵死树竟惹来这么大的麻烦,面对一群谈判者,早已没了主张,于是只好把老师抬了出来。经过一番谈判,这棵死树被做价200元(据谈判者声称,这是一棵果树,所以要比普通的树贵),钱被四家分掉,四位“地主”---这是我们对这里土地所有者的统称---才满意地离开,但条件仍然还有,就是要挖他们的地,必须由他们自己来指定劳力才行,否则就不同意。他们指定的劳力当然还是那些干起活来一磨三蹭的大嫂大婶们,有男劳力也是身体瘦弱年纪较大的那种,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天15块的工钱,老师和他们根本纠缠不清,只能同意他们的条件。
  我遇到的情况也一样让人哭笑不得,且不说地主指定的劳力状况如何,两个方里面,其中一块挖的是村长家的地,西南角有个水泥砌就的蓄水池,大概有一米多见方吧。其实我们的探方就算挖过去也很难对这个水池有多大的破坏,可村长还是让老师赔偿他的损失,原因是,他那个东西不是水池,是个小型水利工程(原话就是这样),我们只要挖的话,肯定会对它的强度造成破坏。那个池子里面都是绿得起泡的臭水,住了两只蛤蟆,每天正午时分会双双出来很写意地晒太阳,让我慨叹它们居然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带着这么好的心态生活。当然我不能用人的视角来评价蛤蟆的生活环境是否舒适,但那一池浑浊的绿水真是让人很倒胃口,尤其一想到它还算是什么小型水利工程!终于村长还是拿到了100元的赔偿,老师在他走后叮嘱我,在没什么特殊情况出现的话,千万不要挖坏了村长的小型水利工程,否则赔偿起来会很麻烦。我有种很窝囊的感觉,却不能不忍气吞声答应下来,毕竟每天面对这些人老师的心情一定会比我更差。
  其实来到这里搞发掘,几乎从开始就在面对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人和事,上面所说的远没有实际情况那样令人恼火和无奈。我们还曾经和当地的一些民工起了很激烈的冲突,包括我刚到的那天就和当地的人打起来了,情形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动手,后来才被拉开了;包括后来我们的老师都差点被打,好在有见义勇为的男同学出来伸手阻拦,最后却还要被逼着向老乡道歉。不过这些事不想在这里讲了,因为讲起来就会让文章显得更长,而且我那时并不了解当地百姓的状况,只是认为好多人真是名符其实的刁民,和小南曾经很气愤地在一起声讨他们。但事过境迁,我慢慢地开始体会到当地老乡们的艰难。他们很快就要离开这块生长于斯的土地,迁到陌生的环境里。难离故土的移民会移到附近安置(大部分是年纪大的人),有的则会移往遥远的异乡(更多是年青人)。这些土地很快就不再是他们的了,而国家发放的赔偿金的数量,比起他们所受的损失和应有的需要,不过是杯水车薪。更况且,层层的盘剥,就算这点钱,究竟有多少能落到手里,也还是难说的事。有点关系的人,也许能多得点儿,至少可以得到全部;大部分的平头百姓,只能逆来顺受,没有多少反抗的力量,拿到多少是多少。中国的农民,大部分是单纯而质朴的,虽然他们有时也许是小农的,也许是自私的,但那都容易被理解和原谅,因为他们活得太艰难。所以,在后来看到朋友寄来他所拍摄的移民们的照片时,我几欲落泪。那块土地,尽管我在那里生活得不久,但它却始终和我内心里一块柔软的地方紧密相连,看着瓦砾废墟前装载着破旧家什的车子和人们忙碌的模样,从他们的表情里看不到什么情绪,有的只是平淡的麻木。说实话,我实在无法把此情此景和那处我所看到过、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联系起来,尽管此时我已完全能够理解他们。这个世上还有多少事,能比被迫离开自己的土地更令人心痛?作为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我们又如何能够真正地感受到,这些人,在面对到来的一切时,所感受到的难以割舍和心痛?
  我不同情那个狡猾的村长,他是这里的有权阶级,很多人要逢迎他,只为了能拿到尽量多的补偿金,或是让他给安排个探方挣点工钱。但大部分的人的确是值得同情的,可惜我在那个时候并没有体会到这一点,我和小南甚至奇怪老师为什么对这些人的让步几乎到了极限的程度。现在我才明白,只是因为,我们的老师,在当时他要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了解当地百姓的辛苦。
  
  

peak 发表于 2005-6-19 14:30

不过事情还是有些很令人快乐的地方,那就是我的探方有一个极好的地理优势,山上的人家想要下山进城去,只能从我这个探方旁边的小路上经过。很多人都是去城里卖蔬菜和水果,挑着满满的筐子,里面青红翠白,新鲜好看得很。我据此要冲,虽然不收买路钱,但想买东西可就方便得很了,所以小南羡慕得不得了,说我这个探方真是个风水宝地,要什么有什么。每天回去我总能带点水果什么的,她们俩人一看到我,就眉开眼笑地像看到了好吃的东西一样。
  这个方里的民工有几个是原来在那边探方就用过的,其余的就不熟悉了,反正都是村长大人安排的,其中还有他的夫人。最大年纪的大娘有六十岁了,瘦得很,但干起活儿来比所有人都实在,每次挑土都要人给她装得满满的,压得扁担都弯了。看到别的民工躲懒,她就很看不惯,说拿了工钱不干活是不讲良心,那些民工只是笑也不理她唠叨,装土就多多地给她装,她挑一次够她们挑好几次的。我实在看不下去,看到她的样子不知怎么总要想起我妈妈,虽然她比我妈妈老些,但说话和做事的方式,包括瘦瘦的模样,都让我把她们联系在一起。我心疼她累,就总硬逼着她休息,让别的民工干活。我说:“你们别那么欺负大娘,她年纪大了,干嘛给她装那么多土?她歇着,你们干。”那些民工笑说是她自己愿意的,大娘也总是不顾我的阻拦,歇不了多一会儿就又去干活了。民工们说:“你莫看她老,她一个人担粪能担两大桶,我们都担不起来哟。”她们说大娘的儿女都不怎么干活,家里的事全靠她张罗,种的菜地比别家的都齐整,因为她勤快,照料得精心。我另一个探方征的就是大娘的地,听了这话,又看她这样子,心中暗想回去要向老师求求情,让他给大娘地里的赔偿做得高些。
  这一天又和往常一样坐在臭水池边看民工干活(我已经习惯了这个臭水池,那两只蛤蟆看上去也觉得很是亲切),正是九点多钟的时候,忽然从远处隐隐传来炮响。我知道远处有个采石场,平时也常常会听到炮响,但这一次的声音听上去不大对头。不过只是想了一下,没太在意。过了不知多一会儿,就看到村长从那边过来,对着探方里的民工喊了几句,我也没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见民工们都不干活了,一齐停下来,就七嘴八舌地连问带说起来。我看着她们脸上的表情,感觉到不是什么好事,就拉住离我最近的一个民工问出了什么事。她说,那边采石场上刚刚有个人被炮炸到了头,伤得很重,恐怕不行了。
  村长走了之后,民工们就纷纷议论起那个不幸的人,因为都很熟悉,所以听到这样的消息自然感到太过突然。从她们的话里我得知那个人姓陈,才三十几岁,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最大的才八岁。那个大娘啧着嘴说:“唉,都是他取的名字不好,叫个什么‘豆渣’,这回好,真的把脑子炸得豆渣一样,惨呵……”我听了,心里也跟着不是滋味起来,想想那么年轻的人,如果真的一下子死了,扔下年幼的孩子和年青的妻子,那实在是很残酷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在山上可以遥遥看到下面有一排人抬着什么东西要过河去城里。到了河边却停下来,隐隐听到哭声传来。大家都伸着头看,有人说,一定是人死了,救不了了。
  后来知道果然是这样,人还没抬到河边的船上,就断气了。
  远远看到下面的人燃起了几堆火,我不明白是在做什么。静静地看着火越燃越大,想着一个年青的生命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便从世上消失,让人只能再一次感觉到生命的脆弱与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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