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和平常一样开始。结束时就不太一样了。我转了一圈,不过没发现任何好东西。整整一天,我都在想着与丽塔的约会。我坐立不安、紧张焦虑,而且实实在在感到狂喜。我和汉尼斯一起吃了午饭,聊了波比的案子。汉尼斯喜欢丽塔,相信她说的一切。目前为止,警方认为波比是被小贼杀死,除非凶手因为别的案子被捕,否则很可能永远不被发现。“不错,尼尔。”
我说。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我们再也无话可说。
还有一段时间,我不想回店里,就打个电话告诉普莱德,我今天回不来,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恐怕彼得会有问题,”她说,“他刚来找过你。知道你不在,他看起来很不高兴。我让他打烊时再来,那时你准在。”
“可今天确实不行。他说有什么事了吗?”
“没有,不过我觉得肯定是急事。”
“等他再来时,试着帮帮他。昨天他跟我提过,可能有好书要给我看。要是他需要钱,就给他点。如果真有必要,最多可以给他几百块。开一张附近那家银行的支票,告诉他明天我会跟他算清楚。”
“好吧,不过我觉得他好像不是为这个。身上又没带书,也没提过钱的事。”
“好了好了。,要是情况更糟,叫他往丽塔·麦金利的住处打电话。还有一件事,给你的朋友哈克尼斯打个电话,告诉他你今晚一个人打烊。再告诉路比和奈夫。”
“我能应付,简威先生。”
“听我的,照我的话做。那段时间对你来说,实在是最危险了。得让别人知道你今晚一个人打烊。那样他们就能照应着点了。”
我听到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普莱德小姐?你在听我说话吗?”
“是的,简威先生。”
“就这么办。”
“是的,简威先生。”
我决定在丹佛西区淘淘书,一路逛了过去,傍晚才到麦金利家。
沿着山路开上山时,天色几乎全黑了。仪表板上显示4 点53分。我比预计的晚了点,常青路上有家店吸引了我,你也知道淘书是怎么回事儿。丽塔把大门敞开于是我直接把车开了进去。我看到她正在干活,院子里点了一堆火,大堆垃圾被送进火海。天气很冷,她穿一条褪色的牛仔裤、一件红色法兰绒衬衣和一件厚外套。
这幢房子建在山顶,有一个朝东的前廊,面朝丹佛。我进去时,麦金利小姐挥了挥手。
从远处看,她显得非常年轻,不过一走近,错觉就消失了。她是那种在岁月中增添风韵的女人,等到了了四十岁时,肯定会让人更加神魂颠倒,那大概是在六年以后。我们互相寒暄,我先就这次到访向她表示歉意,她则挥手表示没关系,随后把我领进屋里。“我的书到处都是,”她说,“你得花上很长时间,才能全部看完。”
屋子里闻起来有股霉味,一个地方要是被封起六个月,难免会有这种味道。她的起居室是长方形的,有个壁炉和高高的天花板。她有张巨幅的鲸鱼版画,是洛克威尔。肯特为1930年版《白鲸》所作。周围还有其他鲸鱼——书架上的鲸鱼摆设,墙上的版画、油画、照片。壁炉上方挂着一幅放大的照片,里面一个男人站在快艇船头,一条大点的船正在逼近。我了解这张照片的意思:一个绿色和平组织的人,正在奋力阻挡一船的现代捕鲸人。
起居室的书并不多,而且据她所说这些都是垃圾:“只不过是我在看的一些东西。”重头戏则在远处的两个房间。整面东墙是由玻璃做的,墙上挂的厚重窗帘如今已拉开,很可能是用来保护那些书,以免它们被阳光照到的。其他几面墙边,则堆满了书籍。
“开始之前我必须告诉你,大约十分钟前有个电话找你。可能是你店里的女孩,听起来很混乱。喏,我在录音机上录了一些。”
她拿出一个微型录音机。我首先听到彼得的声音。
他正说到半句话,仿佛一直在对着录音机讲话。我听不清他说什么,只知道声音惊慌失措。然后他离开了,接着电话里传来了一片杂音。一个女的说,“让我跟他说,彼得……彼得,把电话给我好吗……给我,彼得,现在。”随后普莱德小姐登场了。“简威先生,是你吗?哈哕?”然后,我听到她的声音小些了,好像转过身去,“没人接听电话,彼得,你肯定是这个号码吗?”接着彼得尖叫,确确实实是尖叫——“是他妈的答录机!”接着我听他喊了什么,可是无法听清那些词。他俩同时说了大约十秒钟,然后普莱德拿起电话,压低了声音说,“喂,对不起,有人来了……我会打回去的。”
电话挂线了。
“你的朋友真够特别的,简威先生。”麦金利说。
“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了。”
“我想最好你先回个电话。”
打电话时,她离开了房间。电话响了又响,墙上的钟是五点二十五分:书店已经关门二十五分钟了。
我盯着录音机坐了片刻,麦金利把门拉开一道缝。
“一切还好吗?”
“我不知道。我能再听一遍磁带吗?”
可磁带上没有任何新的东西。
我往路比的书店打电话。电话才响了一下路比就接了。
“嘿,路比,我是简威。听着,你能去我店里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出什么事了?”
“彼得刚才去过。我担心他给普莱德找麻烦。”
“好吧……把你现在的号码告诉我……马上回给你。”
我挂了电话,坐下来等待。
“来点咖啡吗?”麦金利小姐说,“如果想喝别的,我还有威士忌。”
“对现在来说,喝点烈酒都不过分了。”
“你喜欢怎么喝波旁?”
“无所谓。”
她拿酒回来时,正好路比打电话了。她示意我接,路比说,“那地方没什么问题,简威博士。门都锁得严严的。”
“你敲门了吗?”
“都敲过了。走了一圈,连窗户也敲了。屋里没人简威博士。甭管彼得发什么神经,她一定妥善处理好了把他平安送了出去。”
“好吧。”我用怀疑的语气说,“谢了,路比。”
我看着麦金利小姐。“真是一天也不让我消停。”
“很可能只是一个简单的答案。”
“是啊……可你说过她会再打电话的。”
“也许她忘了。她确实说了有人进来了。不管怎么说,你现在也帮不上忙了。还是做点该做的事吧。”
第二十五章
朱利安·兰伯说的藏书的事都是真的,只除了一样——即便如此,你也无法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你从没在一个地方见过这么多激动人心的书。这里收藏的,全是十九世纪以来的文学作品。你需要一双书痴的慧眼,才能懂得欣赏到一册十全十美的有五十年历史的首版书。它看起来不像一本新书,就像一本从没被触摸过的旧书,如此奇妙。从未被一双人类的手触摸过,这就是她的藏书给你的第一印象。那个屋里的某些藏书品相绝佳,就我所知半个世纪以来也堪称罕见。她有一架子1910年以前出版的杰克。伦敦,还包着崭新的护封呢。她拥有那本把海明威引进图书世界的诗集。这里有那么多签名书、变体书、孤本、有特殊背景的版本、作家本人的藏书、信札和手稿,这里的一切,使得通常的首版书变得陈腐平庸。她有刚出厂的《在灯塔上》,还有斯坦贝克的处女作,精彩绝伦但印数极少的《金杯》。不一会儿我就发现,这种列举毫无意义,它仅仅是对那些伟大的、珍稀的、妙不可言的神圣书籍的简单罗列。当我看
到那本霍桑拥有过的、有梅尔维尔题词、还有霍桑大量亲笔批注的《白鲸》时,我听到一声长叹在房间里回响。过了一会儿,我才听出来是自己的声音。
电话响了,我想起了普莱德小姐。我听到答录机启动了,随后传来丽塔·麦金利的声音,重复着那段我听过‘千万遍的留言。哔的一声之后一个男人说,“丽塔,是保罗……有空的时候给我回个电话。”几乎紧接着,电话再次响起。答录机再次播出那段留言,接着一个声音说,“我是乔治·巴特勒三世,从纽约打来。我决定买下昨天我们谈过的四本书。请尽快把书和账单寄给我,好吗?”
当然,我知道巴特勒三世是谁。我经常在AB杂志上见到他的广告。“乔治。巴特勒三世先生宣布他收购了……
诸如此类。乔治·巴特勒是所谓的藏书界的巨头之一。看了这些广告之后,你就会知道,他用不着像正常人类那样穿裤子,他只需飘起来,同时落到两个裤管里就行。
我很想知道,这四本让乔治·巴特勒无法割舍的书到底是什么,以及它们价值几何。一万元?两万?这对于麦金利小姐来说,只不过是些常规的生意,她在这座山中的象牙塔里,经营的确实是与众不同的生意。
我歇了一会儿,然后给普莱德小姐家里打了个电话她不在家。我已经看完了一面窄墙,还剩下两面墙没动。
我觉得头晕眼花,就像一个刚从连续三周的狂欢节上回来的醉汉一样。她的藏书如同盛宴,如此丰富,而我的决定,是今晚到此为止。我站起来伸个懒腰,向门口走去。屋里只能听到老爷钟的滴答声。现在是八点半。我穿过幽暗的走廊,向尽处的灯光走去。突然间,我闻到了烹调食物的味道。走进厨房,我看见她已摆好了一张两个人的桌子。
开始我没看见她。她倚着一扇玻璃门,纹丝不动地站着,出神地望着外面的夜色。我清了清喉咙,她转过身来。她的脸上若有所思,充满落寞得近乎悲哀的神情。
瞬间这神情消失了,换上了另一付面具。她有点惊讶,好像已经忘了我在这里。
“嗯,简威先生,你都看完了?”
“再给我一个礼拜,也不过才刚刚开始。”
她什么都没说。
“我本想买些东西,”我说。“我这么做是为了炫耀。
可是我不得不告诉你,现在我根本不知从何谈起。“
“那些书是有这样的影响,让人不知所措。”
“希望你下一次外出数月,能有办法保护这些藏书,我会锁好门的。”
“难道连个防盗警钟都没有?”
她摇了摇头,“你觉得我该有吗?”
“是的,还得配备武装警卫、探照灯、警笛以及狼狗。要是我的话,还要围着屋子挖一条壕沟,并在沟里养满鳄鱼。这还只是初步的。”
“噢,要是你只能把一件东西锁起来,那么拥有它就没有任何乐趣了……别让任何东西把你变得疑神疑鬼。”
“疑神疑鬼和常识之间还是有区别的。要是有天回到家中,发现所有的书都不翼而飞,你会感到高兴吗?”
“是的,可它们毕竟只是书而已。我会再买的。”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她说,“我爱它们,但并不愿意做它们的奴隶。假如我不拥有这些书,总有人会拥有的。只要它们没被催毁,在谁手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真让人难以相信。即便没有水、食物和空气,我也能在那间房里呆一个星期。”
“说到食物和水,我正给咱俩准备吃的。希望你不介意只吃水果和蔬菜。我正在试着戒掉肉类。”
那道菜是东方口味的,金黄的酥皮下,是坚果、嫩笋和椰菜,美味极了。她还送上一瓶好酒和一小块巧克力蛋糕。
晚饭时我们一直在聊天。她放弃肉食是为两个原因,健康和政治。她是环保主义者。我认为个人行为影响有限,难以改变世界。她被我的观点激怒了,“只要你还这么想,你就是环境的敌人。只有靠每个人的参与,环境才能有所改变。”我不信这一套,不过我也不想惹恼她。
突然间,她一下就变成了我在乎的女人,我只希望谈话可以轻松愉快。我真心的说,我赞成她的大部分观点,只是不相信能通过个人的方式取得最终的成功。
她面无表情看着我。“真搞不懂你,简威。”
“那我们是平手。我也搞不懂你。”
“我不知道你是诗人还是暴徒。”
我大笑,简直有点不能自己。她则摇了摇头,看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你整个夏天在干什么?”我问。
“旅行。你呢?”
“做我的老本行,找书。夏天你出去找书了吗,在遥远的异乡?”
“我在夏天从不做任何跟书有关的事。事实上,从五月到九月我都不做生意。夏天里我甚至不看书。”
“要是你在五月一号接到电话;某个新墨西哥的家伙说,他有一万册完美的书要便宜卖给你,你会怎么办?”
“我会告诉他,看来他得找别人了。我可能会让他找你,如果我喜欢你的话。”
“你给我一种印象,好像这些书对你无关紧要。”
“当然重要了。这些藏书是靠温柔的爱和呵护,才逐渐聚拢到一起的,所以它对我有意义。只不过它不是最重要的事罢了。”
“那什么最重要呢?”
“我现在还不想回答。也许将来会,如果我能了解你更多的话。从目前来讲,这与你无关。”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只是无言地吃着东西。然后她说,“我可从不擅长心理游戏。如果你还是一个警察,我想我终究还会告诉你的。只要你想,就会发现的,你的朋友汉尼斯就知道。”
“我不会对你那么做。”
“很好,真的。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非常……非常……注重隐私。我把隐私看得比任何东西都重要,除了自由以外。”
“嘿。”我举起双手,假装投降。
电话响了,答录机启动。这是另一个在旧金山的书商,询问她是否还有第一版的《歌剧魅影》。我知道她有,我刚见到过那本书。
“你把电话放大到屋里所有地方都能听到?”我说。
她点了点头。“这样,我就能把那些讨厌的家伙删除。这个答录机是我和外界的缓冲器,而那个功放则让我知道,来的电话是不是我现在就想接的。但是,我还从没接到过刻不容缓的电话。”
“即便是乔治·巴特勒三世,”我假装敬畏的样子说。
“乔治让我很头疼。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打交道。”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我突然说,“你那本斯坦贝克,有幅阴茎涂鸦的那本。”
她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笑。“那是我最喜欢的书之一。对你来说,它可能太贵了。”
我觉得喉头有点发紧。“多贵呢?”
“如果一定要问的话,你可能买不起。说真的,你不是非得买东西的。我这儿不收参观费。”
我拿出支票簿,轻轻叩着桌子。
她眯起了眼睛,变得强硬起来。“一千五百元。”她说。
我觉得喉咙里的硬块一下子涨大了,可我仍然在支票上写字。
“写一千二吧,”她说,“通常我不打折,也不会要求别人给我打折,不过这次例外,我们算扯平了。收款人写绿色和平组织。”
我冲她眨了眨眼。“绿色和平组织?”
“需要我告诉你怎么拼写吗?”
“绿色和平组织。”我傻乎乎地拼着。
“绿色和平组织是让我每天早上起床的动力之一。”
我把支票给她。“噢,麦金利小姐,我敢打赌,每天早晨至少有一千个很好的理由,可以支撑你起床。”
听到我的话,她的双颊绯红了。她真的脸红,我觉得自己的脸都有点红了。我很久没扮演过这种殷勤角色了。
“那么,”她起身添咖啡,“你已经用零售价买下了你的第一本真正的好书。你打算拿它来干什么呢?”
“卖了它。”
“不错。你觉得还有赚头吗?”
“像这样的东西,总会有得赚的。”
“你知道,简威先生,我真的认为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书商的。你已经知道了一些人们需要花几年才能学会的东西。”
“哦……”
“当你花双倍的价钱买下一些独一无二的东西,你就占了大便宜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这件事。有些人永远学不会。乔治·巴特勒就不懂,而这是我目前经营的惟一方式。”
“要是你的荷包够鼓,应该就没问题。”
“那样是有帮助的。在旧书行业里,白手起家是很的。”
“那还用说。” 请继续说,我想。我们毫无进展,这番礼貌的饭后闲谈就像旋转木马一样,无休无止。我需要一个突破点,一些能够拆除她的围墙的东西。我有种直觉,要是离开之前还不能找到钥匙,她就永远也不会再让我回来了。
我们之间有些东西在起作用,这东西是好的,但并不全是好的。这种状况让我没有半分把握。我知道她对我感到好奇,可她永远不会向我开口。因为拒绝谈论她自已所以她也放弃了刺探别人隐私。我能看出,要是我俩之间有任何缺口可以打开,采取行动的人一定是我。渐渐地,我把话题转到了我的童年。她专注地听着,于是我受到鼓励,继续讲下去。谈话变得很私人。突然间,我开始对她讲些从没告诉任何人的事。
首先,我的出生是个意外。我父亲是个律师,生意好时一年能挣五十万。他有万贯家财,而我一个子儿也没得着。老头和我十五年来没说过一句话,即使此前,我们也谈不上亲近。拉利。简威不是容易亲近的人,然而他很威严,在法庭上,他就以威严和镇定著称。有一次,他的镇定好像消失了,三十七年前,他跟一位美丽动人的女士调了一次情,造就了……我。而我现在却坐在这儿,心痛欲碎。在我的父母身上,我看到的既有令人心寒的傲慢和欺骗,又有轻佻和不理智。我的母亲珍尼简直是疯子,她使我不再信任美丽的女人。头脑、爱心和机智,在我心中永远美貌更重要。最令人奇怪的是,尽管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要把我撕碎,可我还是生存了下来。而且,尽管环境如此恶劣,我最终还是成长为一个能很好适应社会的理智的人。一个他妈的如此正常的人。
“嗯,还算他妈的正常。”她这时并没有笑。
“噢,是吗?你觉得你他妈的有多正常呢?”
“相当他妈的正常。”
突然之间,她像个小女生一样傻笑了起来,这让她容光焕发,重新年轻起来。“这是我一周以来,说的最有智慧的话。”她说,于是我俩都这么笑了。我疑惑,这是否就是我在寻找的突破口?好像不是。对于我想告诉她的任何事情,她都会兴致勃勃地聆听,可却从不主动发问。我从来也不是唱独角戏的高手,不过已经尽我所能了。我给她讲北区高中的故事,关于我在一群鲨鱼中间如何成长的故事。“如果在我身上有些暴徒的迹象,大概就是从那儿来的。”至于诗人的气质,如果我真有这一气质的话,从何而来就不得而知了。
“天晚了。”她说。
这是我的第三击出界吗?她的语调什么也没泄漏。
既然如此,一次大胆的正面进攻,看来就是老简威军火库里最后一件武器了。
“嘿,饶了我吧。你为什么不打开那道门,只是一道小小的缝儿,让我看看门那边有什么呢?”
“我知道那边有什么。我过的并不是僧侣生活。”
“咱们别再兜圈子了,丽塔。星期五一起吃晚饭,然后到丹佛最热闹的地方走走。”
“不。不合我的口味,简威先生。”
“那我就租套礼服,然后咱们一起去诺曼底吧。我无所谓。”
“我有所谓。”
“噢,你还有三十秒钟,可以重新考虑。”
她摇了摇头。
“我知道有家顶极的餐厅,他们除了椰菜之外什么都没有。我要带你去那儿吃早餐。那儿有全城最好吃的椰菜煎饼。我们可以坐一回观光车:我们还可以在河上赛艇。或者,我们在十七街上走一走,冲我老爸的律师事务所吐吐舌头。忘记书籍、罪案和一切吧,就几个小时。喂,你觉得怎样?”
“不。”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
她冷冷地盯了我很长时间。“你是在得寸进尺,简威先生。我不想这么不客气。”
“没关系,对我不客气吧。我脸皮厚,我受得了。我不会拔剑自刎的。既然我们已经这么开诚布公,就让我问个问题吧。你是不是担心我会用吃沙拉的叉子吃鱼?
还是你们这种身份的书商有规定,不能跟我们这些小人物交往?“
“别这么凶,先生。”
“我只想努力和你沟通想法。”
“那就别努力了。很简单。我不想陷进去。”
“你觉得认识我会陷进什么里面?”
“我就是这么想的。”
“通过什么方式呢,看在上帝份上?”
“你觉得呢?男人和女人总能通过什么方式陷进去的。”
我往后靠了靠,远远看着她。“好吧,这话可够直接的,顶我一个大跟头。”
“我本来也不想这么说的。”
“这有什么不好呢?世界就是靠它运转的,对吧?如果有事情发生,就让它发生好了。书里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什么也不会发生的,简威先生,我向你保证。”
她一直僵硬地坐在椅子里,直到此刻才放松了下来,靠在椅背上缓缓地舒了口气。“我本不想让你来,你知道的。”
“现在别说这种话。是你给我打电话的,记得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打。”
“你知道的,只是不想说罢了。”
“这种话不用说出来。你在这儿,不是吗?别老他妈的分析我的想法。既然你已经来了,肯定是我想见你。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愿意让你闯进我的生活。如果我这么说太生硬的话,对不起,简威先生,不过这只能说是你白找的。“
接下来,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她的手开始颤抖。
她竭力想找些话说,并把手伸向一堆报纸,结果拿起的居然是那份报。“外出期间我从不取消订报。我请个男孩儿,帮我把每天的邮件和报纸拿进来。我想也许应该取消,不过没有。我想知道,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看我今天早上发现了什么?”
这篇报道跟我读过的有点不同。标题是“被控滥施酷刑的警察名字被确定”。在这一期上,他们把我的照片移到了第一版。这照片此时就在桌上盯着我,同时也怒气冲冲盯着这个同样愤怒的世界。
“这是给我的饭后甜点吗?”
她只是看着我。
“麦金利小姐,我在你身上浪费了很多俏皮话。我开始觉得你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了。”
她还是没说话。她目光灼灼盯着我的脸,让我觉得像被太阳灼伤一样。
“你想我该对此做些解释吗?你想听什么?”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的评语是,你读到的东西不可信。”
“就这样?”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会尽我所能给你的。我是说,瞧,今天早上你看过这张报纸了,对吧?你有大把时间,可以打电话取消约会。可是你没这么做,对吧?”
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从我脸上移开。她摇了一下头,这动作如此细微,几乎无法察觉。
“即便我来了以后,你也可以把我推出去或敷衍一番了事。可是你也没这么做。你给了我一杯够劲儿的酒,还让我免费参观了一番,接着又请我吃晚饭。你希望我怎么解释这一切?”
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我要回家了。”我说。
我站起来停了一下,我的手紧紧抓住椅背。我们看着对方。她的脸就像一堵坚硬的墙。她一言不发。我走到门口回看了一眼。多伟大的退场啊,我想。我将像低劣牛仔片里的傻蛋英雄一样,渐渐地消失。在院子里,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她站在门前,她的身影在黄色灯下,形成了一道剪影。我冲她愉快地挥手道别。去你的,我想。接着我又想,别走,这事儿关系重大。别这么做,此刻将决定你今后的生活,我想。
我拉开了车门,一脚踏进车里,把身子靠在了车窗上。当我再次开口时,我的声音在山顶回荡,显得洪亮而清晰。“报纸上登的都是一面之词。我要说的是,如果你有兴趣的话,那家伙是个杀手。我想把他绳之以法,已经超过两年了。我想我最终还是厌倦了。他强奸了一个女人,并且把她打傻了,而且还打算着卷土重来。可他却遇上了我。至于滥施酷刑吗,算了吧,他那么大个儿足以自卫了。他说我把
他铐起来打他,那是在撒谎。
我把手铐打开了,我们俩之间是一场公平的角斗。就这些。我要回家了。“
我沮丧地开车下山。内心深处却感到一种奇怪的兴奋和喜悦,各种滋味混在一起,让我无法形容。我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只知道它是件大事。哦,真是大事!
我怎么能虚度了三十六年光阴,而从未有过一次这种感受呢?从她的住处开出五英里,我把车停在路边,努力跟自己的内心争斗,不要回去,不要回去,无论如何,今晚不要。我赢了……理智的胜利。
明天早上,我还会给她打电话的。
她会给我打电话吗?
总会有办法的,来解决她的金钱、专业水平带来的种种问题,以及我的野性。
无论如何,这不是终点。这是不确定的世界上,惟一可以确定的事。
第二十六章
我到书店时,已经是凌晨了。除了远处一辆救护车。街上空寂无人,又一个漫长的夜晚开始了。我把那本斯坦贝克夹在腋下进了门。午夜时分,这里有一股污浊、发酸的气味。我锁上门,把书放在柜台上,坐在凳子上盯着它看。我翻开书,看着斯坦贝克在多年前画的那幅涂鸦,那时他名气、荣誉、金钱集于一身,创作才华正处于巅峰。一件奖品,是的,也许有人会说,这是一次胜利,可这只是徒有虚名的胜利。你可以把它拿回去,丽塔小姐,听到了吗?你可以把这该死的东西拿走。你需要做的,只是跟我说一声。
我扯下一片胶纸,把书包得像新的一样。我用一杆颜色很淡的铅笔,写上了新价钱——2000美元,然后在玻璃柜里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摆它。
电话响了。
不可能,我想。我看它响了三声,才拿起听筒说了声哈啰。
“我知道你在这儿。”她说。
“你变聪明了。”
“我也这样干过。当你买到第一本珍贵的书时,总是迫不及待要看它在新家里的样子,即使是午夜。”
“你可以记下来,它看起来棒极了。”
“你有一个小时可以偷着乐。过了一小时再这么做,就有点不合身份了。”
接着是很长的停顿,我心目中,已经把这样的停顿称为“丽塔式空白”了。然后她说,“我打电话是要告诉你一些事。可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们可以玩问答游戏。这东西是动物、植物还是无生命的?”
“是动物。”她说。她的声音沙哑有力。
“我就感觉会是动物。”
又是停顿。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接着开玩笑。
“它走路用两条腿还是四条腿?或者像爬虫一样,用肚皮贴着地滑行?”
“这问题有点困难,”她说。“我知道,你认为我一直在玩弄你,可我不是。我只是有时不能前后一致。”
“嘿,如果想要前后一致,我会去买个机器人。你确实发出了各种混合的信号,那又怎样呢,生活本来就是这样,至少你是真的。”
“你生了??BR> “只是有点困惑,麦金利小姐。一开始你就直截了当告诉我死心吧。可随后,却又给我打电话,正式邀请我。
你为我准备晚餐,可是当我约你的时候,你的反应就像我是集中营的屠夫。你已经看过那张报纸了,你对我的劣迹一清二楚,我为此惴惴不安吗?一点儿都不!我只是很高兴,能有机会见到你的藏书。“
不出所料又是停顿,十秒钟的停顿。我想吹上一曲“挪威的森林”,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
“你真是个怪人,简威。”她说。
“可我就像地狱一样迷人,你得承认这点。”
“是的,”她说,于是我又感到了哽在喉咙的那块东西,但愿我在接下来的谈话中不会嗓子嘶哑。
“我有个阴暗的小秘密,”她说,“如果我告诉你,你能保证不再找我吗?”
“我从不盲目下注。只有傻瓜和外行才那么干。”
“我想反正也会告诉你的。我不想你认为我一直在耍你,带着这种看法离开。”
“那又有什么区别?如果你反正是要我离开?”
“我告诉过你,别老他妈的这么理智去分析一切。有些事情,就凭你的感觉作主吧。”
“你还什么都没说呢。”
“很简单。我讨厌暴力,可同时,我一生都无法抗拒暴力男人的吸引。”
“有趣,,‘我说,努力咽下喉咙间那个有足球那么大的硬块。
“我本不想让你来的,可最终还是邀请了你,都是出于同一个原因。我虽然看到了那伊报纸,却并没取消我们的约定,同时不愿意和你约会。觉得合理吗?”
“不太明白,不过尽管往下说。我喜欢你的声音。”
“你袖子上别着暴力徽章,人走到哪儿它就跟到那儿。你带着它到处逛,就像别的男人随身携带公文包一样。它像夹在我们之间的第三者。它让我胆战心惊。”
我听到她的喘息。那个足球变成了篮球。
“尽管如此,只要一个男人为了自己的目标,能不顾一切不择手段,我就会失去所有抵抗能力,变得手足无措。”
我坏笑了一声。
你跑不了了,我想。
“我不想再见到你,”她说,“我只想让你知道原因。
“我的直觉告诉我,咱们还会见面的。”
“我已经订婚了,简威先生。下个月举行婚礼。”
“那我还来得及阻止一件错误。”
“再见。”她说,挂上了电话。
该死,我想。
哈哈!我内心狂呼。呦嗬!
兴奋和绝望就像一对姊妹花,同时降临了。
我打回给她,接电话的是那个破答录机。哔的一声响起,我想像着她坐在厨房听我声音的样子。这时疯狂占据了我的头脑。我把话筒贴得很紧,对它低声细语。
“噢,丽——塔!这是神秘客人的神秘电话!只要猜出我的名字,你就可以赢得整整一卡车《看图识字》。噢,对不起,并不是乔治·巴特勒三世!不过已经很接近了,真了不起!听听我为你准备的安慰大奖吧!两卡车的《看图识字》!你家里平添这么多色彩鲜艳的畅销书,肯定会更加富丽堂皇的。你的朋友绝对会用无比崇敬的眼神仰视……”答录机又传来了哔的一声,这倒不错,否则我可能会一直说到天亮呢。我放下电话,盯着它看了很久。
响啊,你这混蛋,我在心里骂着,可那个混蛋只是静静地躺着。
她笑得直不起来,我敢肯定。
她太软弱,以至不敢打电话来。
她在独自回味着我的机智和幽默。
该死的!
我消了消气。在书店里,你总能找到事情可做。有一摞低价的首版书需要标价,于是我就开始忙活。我给普莱德的植物又浇了点水,然后开始研读《书蠹周刊》。
大约看了一个小时,两点多我就在柜旁的大椅子里睡着了。
睁开眼睛,我浸泡在寂寥绝望之中。这不是爱情带来的肝肠寸断,比那更绝望更直接。街上仍然漆黑一片,外面的世界虚无空洞,没有任何生命迹象。这座书店就像一个坟墓,一动不动,寂静无声,阴森恐怖。
也许我做了个梦。有好几个月没梦到过杰奇·纽顿了。也许是这个噩梦回来找我,只是我醒后记不起来。
然后我感觉到了什么。
是那股刚开门时屋里就有的酸味。现在这气味更浓了,仿佛什么东西发酵了,甚至还有股令人作呕的甜味。
如果你跟我一样,在谋杀科呆了足够长的时间,这种气味你就不会轻易忘记了。
死亡的气味。
我起身向里面走去,那股气味越来越强。
噢,天哪,我想。
打开办公室的门,拉开灯。看来没问题,就像路比所说,一切井井有条。
可那气味更浓了。
有一个地方,路比不可能看到那个地方——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那间小屋只有一扇天窗,任何人都看不到里面。
我打开了那扇门。
普莱德小姐用呆滞的眼睛盯着我。彼得脸朝下,蜷缩在她身上。
每个人的头部都中了一枪。
第二十七章
凶手进门时刚刚打烊。普莱德甚至来不及锁上前门。他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店里的钱分文没动,书也一本没丢。他就是来杀人的。在我给书店回电话时,五点二十五分,她和彼得已经死了。
凶手是从前门进来的,我们一直锁着后门。他强迫普莱德锁上门,钥匙还紧紧攥在她的手上,完事之后就从后门逃走了。后门的锁可以从外面带上。
凶器可能是点三八。弹道测试会给出答案。
普莱德先死的。子弹从前额射人,正中双眉之间。
她仰面倒下,以恐怖的扭曲姿态靠在墙上。
彼得比较难对付。惊恐之下做了一番挣扎,一枚子弹没有击中,射进了墙里。然而,第二枚子弹送了他的命。
当然,凶手把枪带走了。
他很可能戴着手套。后门的锁上和整扇门,都一个指纹也没有。前门倒是有很多指纹,都是顾客留下的,其中大部分,将永远无法核实。
他来了,杀人,然后走掉。整个过程可能不到两分钟。
其他的就只能算推测了。我猜彼得知道,是谁杀了波比。他来店里是想告诉我的,可那个凶手先赶到了。
普莱德只是顺便杀掉的,在错误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
一如往常,案子的疑点比线索多。如果这事跟波比一案有关,为什么彼得等了好几个月,才来告诉我真相?
那个凶手怎么会突然想杀彼得?他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这案子在今天发生?是什么原因让祸从天降?假如答案在巴拉德的藏书里,有什么东西值得去为之杀人,那么再杀两个是不是同样值得?到底关键是否在于巴拉德的藏书?如果是的话,丽塔怎么可能毫无察觉?一个很小的东西,小到没人看得见它,然而却让波比买下了所有藏书。注意那些小东西,简威博士。我仿佛听到路比在说。即使对最出色的书痴来说,这也是最难的一课。
注意那些小东西:小册子、宽幅印刷晶、书脊上没有字的袖珍书。要知道,这样一册饱经岁月侵蚀的小东西,能给你比整座书店更多的财富?BR> 一件小东西。你知道有这么一件东西,却不知道它到底在哪儿。如果你是波比,就必须买下所有的书。如果有必要的话,还得把它们全部拆开,逐页翻看,甚至把外面包的布撕开,拆掉封面,再拆掉装订线,把每页纸切得粉碎,在滤网里全部过滤一遍。如果有必要,就去杀人或者被杀。这是一件被藏起的小东西,肯定如此,因为如果没有藏,会很容易偷走。丽塔·麦金利可以趁着巴拉德出去倒咖啡时,轻而易举把它藏在衣服里。波比也可以在他围着那堆书瞎转悠时,轻易把它揣进口袋。
一切都落在钱上。那才是能够打动波比和彼得的东西。金钱是他们永远攒不够的收藏品,是人生的动力。
意义和目标。波比希望能像书商一样受尊敬,而不是像书探一样被嘲笑。要做到这点,你必须有钱。他还需要别的东西——知识品味、敏锐的眼睛、充沛的精力赌徒的血液,还有骗子的想像力。可是,如果没有钱,你根本无法起步,一切都无从谈起。
书店景象跟我见过的上百起谋杀案没什么两样。警察、摄影师、素描师、验尸官。
一样的现场,可还是不同。承受这一切的是我。死去的女孩是我的人。
从我发现她那刻起,我又成为警察了。
一个没有警徽的警察。
天亮以前,汉尼斯和新搭档卡麦隆一起来了。我不喜欢他,对我而言他太强硬,而且喜欢跟人斗嘴,尽管很多人都说我们像是双胞胎。我想他是个好警察,可却不喜欢他的为人,因为在他本应长着心脏的地方,是一块冰。很久以前,我们曾是警校的同班同学。即便那时,我们也从没喜欢过对方。汉尼斯、卡麦隆和我谈了将近一个小时,三个老警探像是在叙家常。我知道他们要什么,尽我所能给了他们。在他们发问之前,我已知道要问什么。我给他们讲普莱德的故事,她从哪儿来,前因后果。还有彼得的事,他和波比的交情。汉尼斯就站在一旁,他向黑洞洞的街道望去,即便偶尔看我一眼,也会刻意避开我的眼睛。我猜他明白我的意思,在一桩谋杀案上,你永远不能行动迟缓,永远也不能自以为任何有关的人不够重要,不值得你去全力以赴调查。你永远不会知道,凶手会在什么时候卷土重来。
我们谈了很多普莱德的事。她在地球上一个敌人也没有,没有人会恨她。我告诉他们我的想法:这案子跟波比的死有关,普莱德是无辜的受害者。我告诉他们,彼得这两天多么容易受惊,当他给麦金利家打电话时,情绪有多么失控。我还把丽塔的事和谣言告诉了他们。
当然,顺便地,我还说了杰奇·纽顿常在附近出没。
“我不知道,”我说,“这事不像杰奇干的。”
“要在以前,你肯定会认为是他的手笔。”汉尼斯看着窗外说。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有什么区别?”卡麦隆说,“你们俩成为好友了?”
“这不像他的风格。不信你可以自己去查记录。杰奇以往做的案子,都是随意和偶然的,这次可不一样。杰奇杀人前不会搞得满城风雨,我就是这么看的。”
“看法就像屁眼,”卡麦隆说,“一人一个。”
“很有趣,莱斯特。”我说。“我得记住这句话。”
天已大亮了,时间是七点半。这场悲剧已经传遍了整个街区。人们聚集在人行道上,透过窗户往里张望。
“跟她约会的家伙是谁?”卡麦隆说。
“你是指杰瑞·哈克尼斯?”
“应该是的。”
“我不认为他们约会。他几天前曾带她吃过一次晚饭,仅此而已。”
“我们需要见见他。我们还得上山去会会这位麦金利女士,顺便看看她还有没有那盘带子,也许检验科能分析那些声音。那样,我们就能听清他们当时在说什么了这是首要任务。去她那儿怎么走?”
“除非你先打电话,否则进不去。这是那位女士的规矩。”
“我也有我的规矩。把她的地址给我,至于怎么进去,就不用你操心了。”
“要是先打个电话,就能省点麻烦。我觉得不是她干的,你呢?”
“我可不知道这是他妈的谁干的。”
“莱斯特,案发时她跟我在一起。”
“错,是当她播放那盘据她说刚刚录到的带子时,她才跟你在一起。再说,你不一定非得亲自扣扳机,才能牵扯进一宗谋杀案。”
我缓缓点了点头。“这是精心计算过的风险。如果她现在还留着那盘磁带,打个电话就能让她把磁带保存好。”
“或者把它烧了。”
“或者再用它录点别的,”汉尼斯说,“这是最可能的。她会把那带子塞回答录机,甚至只要我们一给她电话,那卷带子就洗了。”
“噢,该死的,”我想起了什么。“我想我可能已经干了。”
“你干了什么?”卡麦隆恶意问道。
“我大概午夜回来。刚一进门,她就打来电话,我们聊了几分钟。然后我又打电话给她。该死的,她把答录机开着。我对答录机说了很长时间。”
“多长?”
“够长了。”
“你说了些什么?”
“一些愚蠢的废话。无聊愚蠢的废话。”
“情话?”卡麦隆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的问题不需要翻译。你是不是跟这个女人有一手,简威?”
“是,”停了一下我回答,“我想是的。”
“该死。”卡麦隆说。
“下次谈恋爱之前,莱斯特,我保证先征求你的许可。”
“现在,我们必须去拿带子了,”汉尼斯说,“在她消掉之前。”
“没有搜捕令,你们不能随便进去。”我说。
“你还是改不了扮演警察的老习惯,对吧,简威?”
卡麦隆说。“我想现在你该记住,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警察。”
“如果你肯闭上嘴,好好听着,就会知道我说的多有用。你不能直接去敲她的门,她有十尺高的篱笆墙和锁着的大门。如果没有搜查令就翻墙进去,你从那盘带子上得到的任何证据,都会毫无价值,即使凶手一五一十供认并且把他的电话给你,也毫无用处。”
“除非她真的有牵连,”汉尼斯说,“我们不能用那盘带子指控她,不过如果凶手另有其人,我们就他妈的能用那盘磁带了,对吗?”
“还是先保护好自己吧。”我说。
“看来你挺会保护自己的,简威。”卡麦隆说,“就是丢了饭碗,现在又死了一个手下?”
他们把尸体装进口袋抬了出去。人群发出集体的低叹,接着渐渐散开。这一切好像没完没了。检验科的人把整个书店翻了个遍,这可相当漫长。我一直等他们出去。我坐在门上,努力让自己什么也不想。当看到这一切逐渐结束,我就开始准备一个新的招牌。我用一支粗笔在硬纸板上写着:暂停营业。
我在人群里见到了熟悉的面孔。克莱德·菲克斯几个我认识的书探子。我看见路比独自站在一边,奈夫站在几米外,也是一个人。以前我就见过这种场面,死亡总有说不清的吸引力,即便挚友也会被它分开,各自揣着他们最黑暗的迷恋和恐惧。杰瑞·哈克尼斯往店里瞥了一眼,然后问我发生什么了。当我告诉他,他几乎要病了,再也没说一句话,晃晃悠悠地顺着街道飘远了。
任何暴力致死都让人寒心,而这一次甚至更糟。我觉得,自己好像刚被一头老虎撕成了碎片。
接着,仿佛一瞬间,他们全走了。检验科的人把罩子卷起来,把装备挨个收拾好,外面人群也开始散去。
十五分钟人去店空,一阵刺骨的寂寞涌上心头,几乎让我无法忍受。我对人的了解真是少得可怜,我想。你能真正了解任何人吗?普莱德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模糊的图像。我喜欢她,可同时我知道,用不了几年,我会再也记不起她的模样。真正和她相处的时间是多么少啊。
别担心,普莱德,从现在开始,我会多花些时间的。我会的。
我从这边走到那边,把灯逐个关上。洗手间的情况最糟,血迹犹在,房间扑满了提取指纹的粉末,死亡的味道经久不散,只是不像刚开始那么浓郁。我很少哭泣,但现在我多想痛哭一场呀。男子气概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个肮脏的形容词,用它来哄骗那些像我一样不懂体贴的混蛋,然后再让他们原形毕露。这次,我的确洒下了几行泪,那是为普莱德流的。然后,我把新的招牌放进橱窗,锁上前门,开始追查杀害她的凶手。
第二十八章
“我简直不能相信,”路比说,“该死的,那个可怜的孩子,真惨呀!”奈夫像是受到了刺激。他坐在柜台后面,不过那双忙忙碌碌的手,现在却无所适从。
“你们昨晚在做什么?”我问。
“我们就呆在这儿,简威博士。你给我打过电话,你知道我们在这儿。”
“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或者有什么不寻常的人出现?”
我说话时扭头看奈夫,他的脸已经变得煞白,手指也开始颤抖。“我……我想我……可能看见他了。”他说。
“我俩一直坐在这儿,等着警察来问话,可他们一直没来。”路比说,“我俩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得先去追查更紧迫的线索,可是一定会回来的,”我说,“你看到什么了,奈夫?”
而奈夫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双手捂着脸,坐在那儿直哆嗦。
“给他一分钟,”路比说,“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对我们大家都是如此,路比。”我说。“五点到六点之间,你们在干什么?”
“看书。”
“什么书?”
“我们刚进了一批美妙的货。我正弯着腰看这些书,就在门边。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打电话时,你正在干这个?”
“是啊。埃默里跟我在一块儿,就坐在现在的地方。他不太舒服……”
“我有点感冒,”奈夫说,“有一整天了,我想也许出去走一会儿,买两本书,也许就能缓过来了。我应该回家上床睡觉。可是相反,我却出门买了这些书。我刚回来,内急得不行,都以为要忍不住拉裤子了。你知道我们的后面,拥挤不堪,厕所在巷子里。我坐下办完我的事儿,然后就过去打开后门,把味儿放一放。那时正
好看见一个家伙……从那个方向过来……耶稣,我正好看到他的脸。”
“他长得什么样?”
“就像我不想在黑暗巷子里遇到的那种样子。”
“告诉我具体点,奈夫。譬如他的身高、体型,以及年纪。”
“我不知道。四十……也许还要老一些。当时我没太留意。我只知道他是白人,很壮。”
“有多壮?两百磅?六尺高?这你得告诉我,奈夫,我可看不透别人的心。”
“很……魁梧,两百磅……至少那么多。六英尺……我不知道。总之,从这儿看来够分量。天哪,他看见我瞧他了。”
“然后他做了什么?”
“把头扭开……就像这样……继续走他的路。”
“他让你觉得可疑吗?”
“为什么?我又不知道有人死了。我习惯于在附近看见各色人等,干吗要有任何想法?耶稣,那家伙直盯着我,我又该怎么办?”、“告诉警察们发生的事,就像你告诉我的那样。”
“好吧,可他们到底去哪儿了?要是他们回来之前,那个家伙又来的话,该怎么办呢?”
“我没说过你不用担心。有人在城里杀了三个跟书打交道的人,也许我们大家都得小心一点。如果我是你,今天会歇业一天,两人搭伴去警察局等汉尼斯,告诉他你看到的情况。你能协助警察画出嫌犯肖像吗?”
“也许……我不清楚。我没盯着他看,他扭头时我出把头转开了。”
“他穿着什么?”
“一身黑。黑色的西裤,黑色的外衣敞开领子,浅灰色衬衣,没打领带。耶稣,他外套底下就藏着枪,差点就给我一枪。”
“或者他只是附近的流浪汉,跟这一切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猜你从没在附近见过他。”
“在哪儿也没见过。他看起来不像流浪汉。”
“他从这儿经过时,你看到他了吗?”
“没有。我回到……前面店里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好吧,让我确定一下时间。你说你出去办了些货然后回来,这是……大约差十五分五点?”
“差不多,我没有看表,不过我敢肯定,五点钟我在这儿。”
“正是打烊的时间,简威博士。”路比说。“记得当时我正在想,过一分钟就得关门了,那时埃默里回来了。”
“那么应该快到五点了。”我说。
“我不知道。”奈夫说。“也许吧,也许你是对的。”
“是差几分呢?”路比说。
“你开什么车?”我问道。
“我的车,一直开的那辆,就停在后面。”
“沿高尔菲斯街开了一路,经过所有的书店?”
“没错。”
“经过我书店的时候,你有没有往里看一眼?”
“我瞟了一眼,一向如此。我喜欢看一下别人有没有生意,经过每家店都会往里看一眼。”
“那么书店开门还是关门?”
“不记得了,我没看招牌。不过前台没人,这我敢肯定。”
“有没有看哈克尼斯和菲克斯的店?”
“当然。菲克斯跟往常一样,就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哈克尼斯去了别处。你知道,他把牌子挂在门上,写着几点几点会回来。我没注意这回写的是几点。对了,我想喝口水。”
我等他回来,接着发问:“也就是说,你开车经过这些书店,随后把车停在这儿,把书卸下来。这花了多长时间?”
“不超过一分钟,”路比说,“书少而精,只有三箱。花不了一分钟,就全搬进来了。”
我一直看着奈夫。“然后你干什么了?”
“正如我告诉你的,直奔马桶。我实在憋不住了。”
“那你蹲了多久?”
“不到一分钟。你知道拉肚子是怎么回事,全是水。”
“然后你打开后门,看见了那个家伙?”
他颤抖着深吸口气,点点头,又把气吐出来。
“那就是说,你在后面有……两分钟?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五点以后的几分钟里?你没看见那个家伙开车离开?你们俩都没看见?”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路比说。
奈夫看起来很不舒服。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介意告诉你,简威先生,这事儿让我精神紧张。在他们逮住那个畜生之前,恐怕我不会睡好觉的。”
我冲他略点一下头。“想起别的什么,就直接告诉我。发型……伤疤……”
“我没看见任何伤疤。他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发线靠后,前额看起来像个大写的M.他的脸像……像乌龟,嘴抿成一条线。我没法告诉你他眼睛什么样,我看见之前,他就把头扭过去了。再说,就算我看见,大概也记不住。”
“他什么也没说?”
“该死的,没有。整个过程不过几秒,不过已经够了。”
“好吧,”我说,“今天别呆在这儿了。到下城区,告诉汉尼斯这些事儿,让他们找人画个像,尽你所能帮点忙。”
“好的……一定。”
“最后几个问题,然后我就得走了,”我说,“我中午跟普莱德小姐聊过。让她给你打电话,告诉你打烊时她会一个人在那儿……”说完,我端详他俩的脸。
路比摇摇头。“她没给我打电话。”
“没有。”奈夫说。
该死的,普莱德,我想。下次记得照我说的去做。
突然后脊梁一阵寒意,但愿我别染上奈夫的感冒。
“彼得呢?‘’我说,”我问过你们,知不知道他的住处。“
“以前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路比说。
“彼得姓什么?”
“啊,等一下……是,我知道,就是话到嘴边说不出来。该死,埃默里,帮我想想,你知道的。”
“我也不记得了。”
“嗨,咱们开了无数张烫手的支票给这个混球。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想对死人不敬……我只是……想……帮你找着他的名字,可是一点也没头绪。你没给他开过支票吗?”
“我对他从来都付现金的。”我说。
“那多好呀。就在我舌尖,就这么近。他叫彼得,啊……啊……可恶!彼得,啊……我明明记得的呀,他那该死的姓!”
“先想点别的。”我说着,把目光投向玻璃柜边的三箱书上。“这就是你昨天买的吗?”
“是啊,真他妈棒。过去看看。”
我顺着箱顶看过去,一本很不错的《隐形人》,下面是本《发条橙子》,完美。在那底下还有两摞书,大约十五本。三个箱子总共能装四五十本。
“是个急茬儿的买卖。”路比说,“那个女人要去外地,她给我们打电话,急着要现金。我跟你说,我们不得不到处乞讨,才勉强凑齐这笔钱。总共得一千五百块呀,在两个小时之内。不过,我们成功了。”
我没有翻那个箱子,这次我一点看书的欲望也没有。
准备离开了,在门口我问:“嘿,路比!彼得姓什么?”
“布奈玛,”他说,“两个n 一个m.彼得·布奈玛。天哪,简威博土,这手真管用。真他妈的管用。”
“有时候有用,有时没用。”我离开时回答。
第二十九章
哈克尼斯昨天也出去搞了一次大采购,他店里充满了新买进来的斯蒂芬·金的味道。柜台里面、地板上都是金的书。他在两天前接到电话,昨天一早就去看货。买书是在三十英里以外,他大约一点半就关门了。他走到我的书店,跟普莱德小姐说了会儿话。她提过要一个人打烊,不过他说,打烊的时候他回不来,所以她该给路比的书店打电话,让他们知道这事儿。她转了转眼珠说,“你们这些男人!”这就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说着说着,也都快掉下泪了。我问他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快八点。”他说。“我到那边是差一刻三点,挑书花不了多少时间。金的东西从来不用费时间,你知道它们值多少,对方也同样清楚。惟一的问题是,你能否以合理的价钱拿到手?一般来说,卖主总是想通吃,恨不得一分钱也不让你赚。不过这位倒挺通情达理的,我只付了百分之六十五。”
“伙计,听起来可不便宜,”我说。
哈克尼斯没理会。他说,“对任何书都可以说贵,只有金除外。我会把它们囤积起来,一年后再看,这个价钱就便宜无比了。可那又能怎么样?又有多少区别呢?”
“是啊。”我说。
这些书是一个女人的。她的丈夫是个藏书家,不过去世了,而她正为自己的余生作打算。金似乎不在她的考虑之列,不过卖掉金换来的钱,则能让她有个相当不错的开始。“这些书花了不少钱,”哈克尼斯说,“是我银行里最后的一个该死的钢崩。可是看看我得到的。”书全在那儿,金的全部作品,所有限量发售的签名版。然而,哈克尼斯看起来,并不太拿它们当回事。
“四点之前我就完事儿了,”他说,“我应该回来。如果我回来了,也许她现在还能活着。我应该五点以前回来,带她去吃晚饭,那样她就什么事也没有。”
“那你干什么了?”
“一个人出去吃饭,在学校附近的快餐店。我在那儿坐了一个钟头,想点儿事。”
“想什么?”
“她。”
他用悲伤的眼睛注视着我,这双眼自我上次见,已经衰老了不知多少,“我知道你怎么想,简威,可你错了。她是个孩子,我知道这点。可她身上有些特别的东西,让我深深陷了进去。我忘不了她,你能明白这种感受吗?”
我想到了丽塔·麦金利,可我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这事从头到尾都是错的。像我这种年纪的男人,跟一个她那么年轻的女孩在一起。可你又能怎么样呢?陷进去就是陷进去了。于是我吃了顿便宜饭,在周围瞎转悠打发时间,一直在想这事儿。然后我回到这里,把东西卸下来,一直工作到十点才回家。”
“你什么都没看见?”
“那时候还有什么可看的?”
克莱德·菲克斯一如往常,一点忙也帮不上。他有几个月没见彼得了。他不喜欢这个混蛋,彼得在他店里不受欢迎。我问菲克斯,是否见过一个凶恶的男人,他说他谁也没见过,即使见过也不会告诉我。我再也不是警察了,他知道,他什么也不必告诉我。
我在自己的书店给机动车辆管理局打电话,告诉他们我是卡麦隆警官,需要一个谋杀案被害者的详细报告。
冒充警察是违法的,而且严格来说,这么做毫无必要。
也们的档案向所有人开放,不过有警察的介入,能让进度快点。在丹佛,有两个叫彼得·布奈玛的人得到了驾照。一个住在樱桃山,那是豪华的乡村俱乐部,另一个住在一间公寓里。作出选择并不困难,十分钟之后我已把车停在一幢大而无当的老式砖屋前了。我从后备箱拿出一袋工具,塞进外套,然后走进那栋房子。这里没有防盗门,大厅散发着腐臭味儿,信箱上似乎从来没写过名字。彼得的信箱里有一封信。我撬开信箱,把那个薄薄的信封捡了出来。信封是手写的,邮戳表明来自俄勒冈的波特兰市。寄信人是“彼得·布奈玛太太,12335SW 123 ,波特兰市。”我想也没想,就把它插进了外套口袋,彼得门上的锁和信箱上的一样简陋。住在这儿的家队没都被谋杀,简直是个奇迹,进门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长出了一口气,跟这儿比起来,波比的公寓简直就是总统套房。这里有股阴冷潮湿的味道,就像过期的牛奶。
一张折叠床,上面只有一层长年累月积下的污垢,没有迹象显示床上曾经铺过床单。地板上有些空罐子,角落里全是老鼠屎,当然,到处也都满是书籍。这儿有两个小房间和一个厕所,所有的犄角旮旯都堆着书。两扇窗户的窗台上都摆满了书,地板中央也高高地堆着一摞。
我知道时间不多,卡麦隆和汉尼斯下班前就会来这儿。
我戴上手套开始工作,小心翼翼地处理它们,尽量不破坏任何指纹,这些书和先前的一样——百分之百是垃圾。
这里的情况跟波比那里太相似了,以至当我在壁橱里层翻出两尺高一摞好书时,丝毫不觉惊讶。
非常棒的书。
这些书跟波比那儿的旗鼓相当,都是著名作品,都是现代文学,第一版,品相上佳,不同流派搭配合理。
这次我没再费神列清单,因为我知道,待会儿离开时是不会丢下它们的。那些侦探小说那么好,真让我直想流始逐一评估它们,但我不打算让它们留在这儿。你知道,耗子会把书啃坏的。
其他的一切都毫无价值。作为一个书虫,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现在开始恢复了警察的眼光。主要房间毫无遮蔽,一览无余,活脱脱就是都市边缘人生活方式的凄凉写照。整个屋里没有能放一张纸的平整地方,没有柜子,没有桌子。只有点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在床底下,我发现了一捆用橡皮筋扎起来的信。我一封封翻检着,发现了它们的共同点,所有信都署名老妈,每一封都以同一句话开头:“你那一大箱书今天已经到了。”最近三个月,每两周就有一封信。老妈写信惜字如金,总是直奔主题。信上没写地址,彼得肯定知道。信封上倒是写了地址,这样即使寄不到,也还能退回原处。彼得没有留下那些信封,我从信箱捡到的,大概是现存惟一一个老妈的信封了,很可能是今天早上才刚送到。
我回家之后把这封信打开。跟其他信一样,“你那一大箱书今天已经到了,我把它跟别的放在一起。”没有废话。“今天去了老爹的墓地,你的朋友朱尼。斯克斯又怀孕了,她已经跟五个男人怀了六次孕了。我当年就说过,现在我还要说,你摆脱她是件好事。你不能永远为她心碎……你为什么不回家呢?”一个崭新的彼得形象浮了出来,在这间半明半暗的屋子里,我逐渐看清了他选择的孤苦凄凉人生路。一个不善言辞的年轻人被爱伤透了心。
朱尼·斯克斯活生生吃掉了他,并把他放逐到了这座荒岛。他靠五毛钱的书和讨来的香烟勉强煳口,却总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希望有天能花六块钱,在救世军的商店里买到一张价值千万的老地图。他想像着,总有一天他会开一辆金碧辉煌的凯迪拉克,回到波特兰的家中,把朱尼·斯克斯从所有的一切中带走。他会像是在电影中一样出现,玉树临风,不发一言,准备宽恕这一切。在这个梦里,生活是那么美好,而这美梦却总是他妈的一步之遥。只要某个蠢材摆出宝贝时,他能及时出现就够了。然后,他就会衣锦还乡,证明给所有人看,他是图书大王!
我拉开窗帘,把所有的信又读了一遍。这些信都是一个腔调,老妈总是说收到那些书,提上两笔老爹,或者老爹的墓地,或者老爹对今日世道会作何感想,然后话题一转,插入对朱尼·斯克斯的恶评。“你的朋友朱尼斯克斯”,这几个字总是写得如同控诉。老妈的围裙带子似乎穿州过省蜿蜒而来,把她儿子封锁在这穷困潦倒的生活之中。
老妈可能还不知道噩耗。警方才刚刚展开对彼得亲属的调查,没有这些信,他们没那么容易找到彼得的老妈。我拿起电话打给联合航空公司,用信用卡在飞往波特兰的下班飞机上订好座位。我又致电赫兹租车公司在目的地预订了一辆车。
如果杰奇想要我的钱,他得赶快了。这样一路花下去,恐怕剩不下几个子儿了。
离出发还有五个小时,而这段时间我也过得颇有收获。
我从没失去对搬家公司这条线索的信心。一辆两吨重的货车,不会凭空从麦迪逊街的石头里蹦出来。肯定有某人在某处租了它、买了它,或者从什么地方偷了一辆。我摊开电话号码本,开始逐个拨号。当你知道一个名字时,这就花不了太久了。彼得·布奈玛在六月十号晚上,从东高尔菲斯街加油站租了一辆卡车。我打了六七个电话就找到了,我告诉他这是丹佛市警察局的卡麦隆,过会儿会去查看他的纪录。然后我洗了个澡躺下休息,这是三十六个小时以来,我头一次睡觉。
八十分钟以后,闹钟把我叫醒了。起床时,我觉得从没这么糟糕过。我简单收拾了一下旅行箱,锁好门,然后离开。我没带任何正式的套装或领带,又不是去给全美丢脸警察联谊会发表主题演讲。
到达加油站时,离起飞只有一个小时了。把车租给彼得的家伙已经辞职了。经理保证说,反正那家伙也记不得。我心想,要指望那辆车还在停车场里,可能有点异想天开。事实也是如此,“那辆车早没了,”那个人说,“八月初有人租它开往佛罗里达,是单程。”这辆车被彼得·布奈玛租了不下十八次,即使在最好情况下,任何物证也老早就消失干净了。不过我还是问了一句。“你们会保存那些车上丢的东西吗?像纸呀,笔记本什么的?”那家伙说会,如果看起来值钱或者重要的话。接着,他拿了一箱废物给我。全是这个,废物。我查了一遍,什么也没有。我问他要彼得的合同原件,原件已经交给公司了,这里只有副本。“瞧,这辆车没办齐手续就租出去了,”那个家伙说,“这就是为什么杰瑞不能继续在这儿工作,那个畜生什么都不懂。所有车都该用信用卡租赁,就算是耶稣他老人家亲自从十字架走下来,我也不会破例,只要想租我这儿的宝贝,他就得有信用卡。我跟杰瑞说了十五次,可他是怎么做的呢?他收了现金,就把该死的东西租出去了,除了记一下那家伙的驾照号码,我们什么凭据也没有。要是他把车撞坏了,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我看了那张粉红色的复印件。彼得是六月十号下午四点十八分把车提走的。第二天下午两点五十六分,车子被完好地送了回来。最起码,有人把车还了,记录没提还车和租车是不是同一个人,想来即便不是,值班的也认不出来。这辆货车被租了二十二个小时还加了油就在离这儿几条街外,彼得把车停在那儿。波比接过方向盘,彼得消失在夜幕之中。这些事在复印件上都为商载。波比接手,把货车开进了永恒。五点钟他已到了巴克利的店里,独自一人而自信满满。七点钟时他已到了巴拉德那儿,仍旧一个人。他独自忙活了一宿,清晨离开。请彼得帮忙似乎是很方便的办法,可波比没这么干,宁愿自己一个人把所有累活揽下,也不愿让彼得知道内幕详情。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那张复印件上有一栏要写里程数。那辆车被租走时,里程表的数是39523 英里,还回来是39597.74英里,这74英里可以有很多用法,没有个可以确定。波比可以先去巴克利那儿,然后直奔目的地。或者,他也可以在整个傍晚开车游荡。那七十英里可能都用到了漫无目的的游荡中了。可不知为什么,我有别的想法。波比没驾照,这意味着,他开着车的每一分钟都是冒险。如果有个警察把他截停,麻烦就来了他去巴克利那儿是为了打发时间,等巴克利打烊,他就到一个咖啡馆里要了杯咖啡,一直在等时间过去。这是我的猜测,一旦属实,就意味着他把斯坦利·巴拉德的书,运到了一个可以粗略估算出的地点。离这儿二十五到三十五英里,来回就是五十到七十英里。
举例来说,丽塔·麦金利的住处,离我现在站的地方,刚好三十英里。
第三十章
去波特兰的飞机7 点46分到达,整个路上我都在睡觉。赫兹的租车手续不太繁琐,到8 点半,我已经向南行驶在5 号州际公路上了。即便有地址,要找布奈玛老妈也不容易。在郊区,好几次我不得不掉头,等找到时已经9 点多了。她住在村子边上,周围的人家离得很远。一根柱子上有个信箱上写着“布奈玛”字样,就是已经褪了色,字迹斑驳,有一个n 已经掉了,剩下的也只能猜出个大概。
我把车驶进车道。老妈,做好准备。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派送死讯了。
这里杂草丛生,到处都是没剪过的植物。房子周围堆着巨大的垃圾堆,屋子看上去也十分简陋。我把车灯关掉,熄灭引擎,深深吸气。拉着的窗帘里,透出暗淡的黄色灯光。远处一只狗在吠。我敲了敲门,那狗几乎要疯了。我听到一个声音,女人喝斥那条狗,那狗居然神奇地闭上了嘴。接着传来脚步,门开了一道缝儿。一只眼睛往外窥探。
“布奈玛太太?”
她只是看我,一言不发。
“我叫简威,是丹佛市警官,有些坏消息要告诉您。”
门又开了一些。我瞥见她干枯的头发和皱纹密布的脸颊。这是一张年迈枯槁的脸,就像吸血僵尸一样苍白。
她涂了深红色唇膏,染到了牙齿上,看起来就更加阴森。
本以为这是一次安全、理智的旅行,看来全泡汤了。
“你从哪儿来?”这声音干巴巴的。
“丹佛。”
“一个警察。”
我没否认,她也没要我的证件。她又开口了,声有点刺耳,但却已经颤抖了:“是跟彼得有关吗?”
“是的夫人。”
“彼得受伤了吗?”
“他死了,夫人。”
她站在那儿,将近一分钟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接着,一声哀嚎,简直不是人类能发出来的,比空袭报更加刺耳。狗也开始嚎叫,他俩声音搭配得完美无比她离开门,大门敞开。我看到她瘫在一张椅子上。哀号还在继续,她的肺活量令四岩灾眯牛那只狗也同样让人吃惊。虽然这事儿跟死亡有关,但我看到的并不是伤,而是疼痛,剧烈的疼痛把这个家庭推人疯狂?BR> 她终于慢慢停下来,接下来又开始了新一轮发泄她开始破坏这个房间。似乎这种活动对她来说是家常饭,她先把一个很重的雕花玻璃烟缸扔出窗外,接着窗帘扯下来,在地板上乱踩乱拖。她无论看到什么,想摔个稀巴烂,或者撕成碎片,而那只狗一直在嚎。
砸烂了一盏灯,拆散了一张在以往的袭击中劫后余生桌子。这次也会过去的,她坐在地板上,重重地喘气嘴里似乎在念着别人听不懂的咒语,像唱歌一样。
我小心地走进屋。不得不防备,老妈会不会把剩下的怒气发泄到我的头上。
“那个自私的小混蛋,”老妈说,“那个没心没肺、油蒙了心的倒霉鬼!”
我不知道该坐该站。她抬头看我,用冰冷的声音说“你认识彼得吗?”
“是的夫人。”
“他是个自私鬼,一辈子都是。你说呢?”
“我还不太了解他。”
“一个自私的孩子。除了自己谁也不关心。我早道,有天他会离我而去。现在我该怎么办呢?谁来照顾我?你吗?”
她紧盯着我,这眼神让我难受。我设法顶住她的注视,直到她把目光移开。她咕哝着站起来。点了一根烟,喷得屋里满是烟雾。她开始忙活,重新开始收拾这个破烂的家,嘴里还一直念念有词。
“他对我做了什么!活该在地狱里呀!”她说,“他真该被火烤,让这个自私的家伙清醒一点。现在,他可没办法说不喜欢了。不听话的家伙总是这样。”
是的,作为一个警察,我曾给很多人送过噩耗,但从没有一次像这样。
通常是这种情形:你来到家里,把坏消息说出来,然后等待,直到第一波的震惊和彻底的心碎过去。如果你运气够好、那个幸存者还没彻底崩溃的话,你还能问上几个问题。而通常他们也有一箩筐问题:他有没有受罪?他走得顺利吗?突然之间,我意识到,我等的这些问题永远不会出现。布奈玛老妈一点也不思念彼得,她的世界只有她自己,她才是这个宇宙的中心,无论她的儿子为她做了多少。此时,我想做的,就是跟这个女人保持距离。
可毕竟还有正事要办。
“他给您寄了些书来。”我说的时候,就像陈述一件事实,声音里充满权威。
“书!”她吼道,“我要把它们烧了!”
“恐怕您不能。”
“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阻止我。你试试看。就是这些破书,让我剩下了孤零零一个人。它们把他抢走了。要不是为了这些书,彼得还会在家的。”
“我应该给您解释一下,布奈玛太太——”
“我告诉他,找份工作。出去找份工作,像个有尊严的孩子那样,照顾好你的老妈。可是不,他不愿意这么做,他一生关心的都是书!”
“那些书在哪儿,布奈玛太太?”
她挤出一丝邪恶的笑容。“那就只有我知道了。”
“你不能毁掉它们。它们不属于你。”
“谁说它们不属于我?难道彼得没把它们寄给我吗?”
“彼得没有权力把它寄给任何人。那书是一起谋杀案的证物。如果你试图占有它们,或是毁坏它们,将会面临起诉。”
“我才不在乎呢。反正我的生活已经毁了。爱过的每个人都离我而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
我转了一圈,然后直视她的脸;去你的,我想。
“布奈玛太太,”我说,“别逼我逮捕你,我不想这么做。”
“胆敢跟我这么说话!拿走吧,把那该死的脏东西统统拿走吧!反正我从来没喜欢过它们。”
“它们在哪儿?”
“在车库里,还能在哪?”
我穿过屋子,向后门走去。
“都是些垃圾,”她吼道,“现在我就能告诉你,里在除了垃圾,什么都没有!”我听见她的脚步声,她一直跟我穿过这间黑屋子。“彼得一直在追寻着愚蠢的梦,”她说,“老在别人扔出来的废品里瞎找一气。真丢脸,我自己的儿子捡别人的垃圾!一想到这个我就烦心,这让我的脸往哪儿搁呀!他找了一辈子,可除了废物什么也没有!全世界都知道那是废物、破烂,可他不这么叫!他什么都懂!其他人全都错了,只有他是对的,他就是这么看的!他找到的东西都像金子一样值钱。哈!他穿种州过省到了丹佛,看他都寄了些什么破烂给我?一堆废物!
你听说过这种事吗,警察先生?你听说过这种事吗?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摸索着穿过厨房。那只狗在附近嚎叫着,我绕过它向门口摸去。还能听到她的叫声,她的声音一路紧随我穿过后院。她变成了一个图书专家。“一本书只有够老够旧才能值钱,每个人都知道。必须得古老,可他找到老书了吗?没有,他捡起那些每个人都有的书,然后想告诉我它是值钱的。他一辈子都在说这种傻话……”
终于,她的声音渐渐消失了,也许她终于累了。我看到车库,它离我四十码远,在一条黑乎乎的小道上。我推开门,沿着墙边跌跌撞撞想摸开关。我找到的灯很暗,不过已经够了。在远处的墙边摞着八箱书,大部分还没开封,都打着丹佛的邮戳。我把箱子盖割开往里看,每箱大概有二十本书,或多或少。我迅速拉了个清单。
一百六十四部作品。全是1927到1955年间的完美无瑕的首版书。
零售价?谁也拿不准。
我认为是两万美元。紧接着,我就把这些箱子摆在一起。
第三十一章
最早一趟回丹佛的航班是6 点47. 我提前一个小时到了机场,而后跟波特兰机场的人干了一架。航空公司对行李的重量有规定,而我显然超过规定标准了,即使我愿意支付超重费用,没特别许可也不能把五个以上的箱子弄上飞机。我逐级跟那些官僚纠缠,告诉他们我是正在执行秘密任务的丹佛警官,这是一宗牵涉到图书盗窃集团的案子。我没有任何证件,我说,因为卧底警察从不带任何证件,不过丹佛市警察局的汉尼斯警官可以证明我所说的一切。当然,在他们找到汉尼斯之前,我的飞机就会起飞。那个当值的家伙非常多疑,他给丹佛打了电话。“他们证实,丹佛警察局确实有一位汉尼斯警官。”
他告诉检票口。他用严厉的目光盯着我问。“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卡麦隆。”
他看着我的机票。“这上面写的是简威。”
我转了转眼珠。“这次旅行是秘密的。”我用一种忍到极点的语气说。
“丹佛警察局有一位卡麦隆警官吗?”他对电话问道。
接着,他略一颔首把电话挂了。“让他上飞机吧。”他对检票的人说。
上帝保佑联合航空公司。
一路蒙头大睡。到了斯特普敦,我先把今天要做的事计划了一下。
首先是保证那些书的安全。
我先去一家熟悉的寄存处,把那些箱子摞成两摞摆在悬空的货架上,然后打道回府。
洗了个澡,刮了胡子,吃了早餐。一壶加料咖啡几乎让我的神志重新清醒了,接着我就坐在电话旁,挨个列出今天的任务。
汉尼斯·巴拉德兄妹。丽塔·麦金利。
我想知道,警方昨天在丽塔那儿发现了什么。我想看看画师的草图,如果已经出来的话。汉尼斯则是获得上述信息的最佳途径。可紧接着,我看到今天下午的行程已经全都排满,要为杰奇·纽顿一案作证。“狗杂种。”
我自言自语。气急败坏的我,努力抑制住想把咖啡摔到墙上的宥,然后平静下来,给律师打了个电话?BR> 罗伯特。摩斯可不是免费帮我,尽管他本应这么做来着:很久以前,我还穿警服的时候,从一个性变态的手里救出他的孩子。当那个笨蛋光天化日之下劫持孩子的时候,我就在四条街外,这只能算我的运气好。一个邻居目击了全过程,打电话报了警,不到两分钟,嫌犯所驾车辆的信息就在无线电中传开了。当那辆车超速经过我停留的小餐馆时,总台还没念完那段描述信息呢。我抓到了那个家伙,尽管这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可从那以后,摩斯就欠我一份情了。他就是这么想的,而且对他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一份情。你没办法拒绝这个人,竺欠我一份大人情,所以当杰奇找我麻烦的时候,摩斯提出要免费帮我。我俩在钱的问题上争论了一番,最终同意这样的方案:他会全力以赴办我的案子,而我,则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付律师费。我很想知道,他是否乐意挣一个看门人的工资。
“你他妈去哪儿了?”他说,“自打今早看到那份文件,我就一直在找你。”
“出去跟大自然交流了一下。今天下午有何进展?”
“我不知道,你希望怎样?我可以申请延期,考虑到你店里昨天出事了。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今天下午我需要时间。案子要花多久?”
“他们会千方百计让你难受。莱文是个卑鄙小人。要是他知道你赶时间,恐怕你还是带上晚餐牙刷好些。你明白吗,他就是想增加你的律师费。”
“他可真不了解情况。”我说。
“这不过是欢迎仪式而已,我的朋友。我猜他们几周内,会再次把你弄上法庭。莱文会一时疏忽,忘了问几个关键问题,然后他就会要求法庭再次听证。潮水般的盘问会涌来,要是运气好的话,我们的案子也许能在明年正式开庭。我的建议是,最好面不改色心不跳,别为那家伙操心。今天一定要到场,尽量别迟到。如果他愿意,让他一直问到晚上吧,我会陪着你的,伙计。”
“我知道你会。”
“下周就轮到我们了。我简直迫不及待,想把芭芭拉弄上证人席。我要辣手催花。瞧,她还从没作过证,根本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儿。如果她认为杰奇让人害怕,那么我要把她剩下的胆子统统吓到坟墓里去。”
我挤出一丝干巴巴的笑容。“那可怜的孩子。”
“行行好吧你。要是我不这么做,那可怜的孩子会把你羞辱个够的。看在你付的慷慨律师费上,我可不想让她这么干。”
“我不能不为她难过。这并不怪她。”
“这全怪她。别想让我手下留情。”
“好吧,”我说,“做你认为正确的。”
“我一向如此,克里夫。你今天下午怎么安排?”
“你大概把全部时间都搭进这案子了吧。”
“我是做了些小调整,是的。不过你别为我担心,总能抽出时间跟孩子钓鱼的。”
“我不担心,咱们开始吧。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三点以前就能从那儿出来。这天要是还能剩点时间,有多好呀。”
“别报太大希望。”摩斯说。
我给停尸房打电话,安排普莱德的葬礼。又给公墓打电话,找了一块地方。
我给警局打电话,找汉尼斯。
“你他妈去哪儿了?”这句话简直要成为问候语了,人们一听到我的声音,都会自动蹦出这么一句。
我们商量好中午一起吃饭,选了个位置合适的饭馆,从那儿我可以步行去莱文办公室。已经十一点一刻,我直奔那儿去了,只想要一杯咖啡和一个生鸡蛋。而汉尼斯则狼吞虎咽,“天啊,尼尔,要是能再活一年,就算你够命。”我敲着桌子说。汉尼斯摆出了一脸严肃。“让我们聊聊案子吧,兄弟。”他说,我则摆出了全神贯注的姿态。
“过去十二个小时,我一直到处找你,”他说。
“我去山区溜达了一趟。”
“你去那儿干吗?”
“散步,思考,看蝴蝶。”
“昨晚山里下雪了,那儿没蝴蝶。”
“是那种更漂亮的蝴蝶,尼尔,两条腿,会滑雪的。”
很长的沉默。汉尼斯当我搭档很久了,一直以来都是我的副手,我们的成绩也还不错。可毕竟是很长的合作了,他对我了解非常透彻,光我想要破坏规矩他一眼就能看同来,因为我这么干的次数已经太多了,他说,“你知道,我的狗屎搭档都快疯了。他算知道什么叫阴沟里翻船了。”
我岔开话。“你在麦金利那儿得到什么了?”
他没接我的茬。“克里夫,你他妈的到底打算干什么?”
我说,“事实上,你吃的那个三明治看起来也不错。也讦我该也要一个。”
“好了,克里夫,少废话。让我直截了当吧,你是不是在插手这案子?如果是的话,卡麦隆会给你准备—大筐麻烦。”
“今早从山里回来的时候,我拉了张清单,列出了所有的烦心事。是心理医生让我这么做的,据说尖叫疗法更有效。或你知道吗,尼尔,上面没有卡麦隆的名字。”
“该死的,你这个自大的混蛋。”
“当然。听着,你到底想不想跟我谈?”
“也许,要是你肯把屁眼儿的塞,子拔出来,少装会儿警察。”
他深深吸了口气,屏住呼吸,随即吐出一口长气,“我只是不想看你栽跟头。”
我耸了耸肩。“耍完花枪了吗?要是完了我想告诉你一些事,一些真正的事实。准备好了吗?听好,这家伙死定了。我不知道他是谁他躲在那儿,可他逃不出我的手心,就算躲进耗子洞里,我也会把他挖出来的。
你可以把这话记下来,坦白说我他妈根本不乎卡麦隆怎么想。“
我拿起他的泡菜咬了一口。“这个答案满意吗?”
“是的,”他冷冷地说,“这正是我担心的。”
“现在,这是我的全职工作。”我说。“你想谈正经事,好。一天你有多少时间?你们到底有没有追查贷车的线索?我有,因为没别的事打发时间。这段时间,我的书店会暂停营业,我要全天候追查这个混蛋。我还知道,你现在必须抓住仅有的线索,因为证据正在枯竭我找到了某些东西,可是如果干等你们,它就毫无价值。
别怪我。”
“什么证据?你到底找到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一些能带来崭新看法的东西。要是单行道,自己不走也不必挡着别人吧。据我所知,汉尼斯老妈培养的,都是有礼貌的小海象。”
“你疯了。要是卡麦隆认为我向你通风报信,他能把我给他妈的吃了。”
“这情报对他也有用。瞧,我必须得走了,不能在这儿闲扯一整天。你得做决定了。”
他一动不动,内心激烈斗争。
“别为我担心,”我看了看表,“还有半个小时我就得赴约会了,我的屁股都快被人告掉了。”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汉尼斯说,“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有用的消息。在麦金利家发生了什么。你尽可以添油加醋,告诉我莱斯特破门而人,在她正要把那卷录音带投入火中时,来了一个当场抓获,顺便可以提一下她的脸色,是涨红还是苍白。”
“你真该去演喜剧。”他摸出一个小记事本匆匆翻开。
“昨天早11点48分,在杰斐逊的警官陪同下,根据地区法官哈兰。布雷克利签发的搜查令采取了行动,翻越了峰景街尽头的篱笆墙……”
“我想在哪儿见过这个。马上就该下雪了,然后又会变成雨。我可没时间听你扯淡。”
他把记事本搁在一旁,长时间盯着我。他是个循规蹈矩的警察,当他不得不绕过规矩另走一条路时,难免会有些不适应。
“她把那盘磁带给我们了。”
“真的?全在上面吗?”
“好像。”
“被我洗掉的呢?”
“那是另一盘带子。记得她曾经把那盘带子放给你听吗。她又放了一盘新带子进答录机。我们到那儿时,想要的磁带还在录音机里。”
“你们听了吗?真是傻问题。上面有什么?”
“你听过的东西。”
“你们的结论呢?”
“我们认为,最后进店的是凶手。从案发情况来看,时间刚刚好。那个家伙——彼得,对吗?好像就在那一刻崩溃了。”
“你们从他们同时说话的录音里,听出什么东西了吗?”
“乱成一锅粥。我听了复制带足有二十多遍,可还是什么都听不出来。检验科拿走了原声带,也许能发现什么。他们有设备,他们能干些不一样的事,比如分离不同的声音。今天晚点,他们可能会有结论。”
“这可能有点过分,你知道。看在过去我们的情份上,你能把他们的结果告诉我吗?”
“反正我已经被你害死了。就不在乎头上多来一枪了。”
“你们去的时候,麦金利表现如何?”
“很合作。马上走到录音机那儿,拿出磁带交给我们。不到十分钟,我们就出来了,连莱斯特都喜欢她。‘资我静静坐着,陷入了沉思。
“到你了。”汉尼斯说。
我从搬家公司的线索说起,告诉他彼得如何租到货车,还告诉他加油站的地址。我把波特兰的事儿告诉了他,还有可爱的布奈玛老妈。我把彼得的书告诉了他,我是在哪儿找到的,我认为它们值多少钱,我把它们放在哪里。我说的时候,他一直闭着眼睛,一副活受罪的苦相。最后他说,“我不想知道你是怎么发现的,我应该
知道吗?”
“大概不。”
“那你还指望我能怎么用这些线索呢?”
“我会想办法,通过合法渠道,把情况桶给你的。目前就算这里涉及法律上的灰色地带吧。”
“你的屁股才他妈灰呢。克里夫,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我他妈的怎么才能把那些书从俄勒冈弄到丹佛?我又他妈的能从俄勒冈的哪块砖底下找到它们?”
“我想你必须跟着证据走,好警察总是这样的。”
“去你妈的。你会害我坐牢的。”
“说实在的,我考虑过这种可能性。没准儿我得蹲几天牢。当时我只知道,不能把那些书留在波特兰。否则,它们已经在老妈的后院里化成灰了。”
“如果这些证据是淫秽物品或毒品,恐怕你就不会这么在乎了。”
“你说的有道理。”
“我当然是对的。”他把啤酒一饮而尽,“你疯了,克里夫,你真的疯了。”他站起身来穿上外套。“你疯了。”
他重复说。“该死的,不过你曾经是个好警察。你真他妈是个好警察。”
第三十二章
“这么下去咱们不会有任何进展,”莱文说。“你已经承认你恨纽顿先生。你已经承认,此前两年多的时间里你一直骚扰并且迫害他。你已经承认你绑架、威胁、殴打、非法使用手铐并且拘留纽顿先生,而这并不是丹佛警官所要执行的合法任务,这一切纯粹出于你的恶毒仇恨。随后,你违反纽顿先生的意志,带他去兜了兜风。听起来就像电影里的情节,简威先生,可据你自己供认,当天晚上似乎仅仅发生了这些。所有情况你都已经承认并记录在案,最后,当我们谈到河边小空地的事,你居然希望人们相信,你不但把纽顿先生的手铐打开,让他公平地跟你较量,而且还让他率先出手?”摩斯的身子靠着桌子略向前倾,用非常厌倦的声音说:“律师,如果你一直这么问下去,结束之前我们都会变成老头的。长篇大论已经过时了。”
“摩斯先生,这是一次听证会,不是正式庭审。我用自己的方式获取信息,似乎并不违反法律。”
“只要你不是真的想让他回答这些问题。”
莱文喷了一口雪茄。他说话略带纽约口音,是个强悍的犹太律师。他转过身来,隔着整张桌子盯视我。“让我来问你。你是否真的想让我们相信,即便你把那副手铐打开了,还是能够给纽顿先生造成如此严重的身体伤害?”他打开一包照片,把它们甩在桌上,“就如我们在这些证据中所见到的?”
“事实如此。”
“纽顿先生是个大个子,你同意这点吗?”
“不。”
“尽管如此,他的块头比你大,大很多。”
“我只能说他的肉多一些,如果你问的是这个。”
“你会怎么来形容你的受害人,简威先生?请描述一下他的外表。”
“他是一个白种男性,六尺四寸高,两百三十磅重,强壮,褐色头发,褐色眼睛,有时候留须。”
“请用同样的方式描述自己。”
“白种男性,五尺十一寸,一百九十磅,黑发,黑眼睛……”
“根据你自己的描述,纽顿先生比你重了将近四十磅。”
“差不多。”
“他的手臂比你的长……”
“是的。”
“你认为纽顿先生身上有很多赘肉吗?”
“不太多。”
“有多少?”
“看不到多少。”
“事实上,纽顿先生是个健身爱好者,对吗?”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他练拳击、练举重。总之,对他的年纪来说,他的体格可以算是健壮的,你同意吗?”“嘿,“我说,”想问你就问吧。别发表一通声明,然后让我同意你说的话。”
“好,现在我来问你。你希望我们相信,你是在公平的基础上跟这个人进行较量,尽管他手腕上磨破的伤痕犹在。你放开他,并在公平的决斗中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问完了吗?”
“清回答问题。”
“是的。”
“你怎么能做到呢,简威先生?坦白说,我觉得这有点难以置信。在你看来,你是如何搏斗,并且取得如此辉煌战果的?”
“我把他打得屁滚尿流。他也想打败我,可是他失风了”
“你指望我相信这一套?”
“对你,我什么也不指望,先生。” “原谅我不断讨论这一点,可我真的觉得难以置信”这你已经说过了,“摩斯说,”快点吧。“
“我只想弄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莱文说。
“他们又不必遵守拳击比赛的规则,”摩斯说,“不过是两个在河边斗殴的家伙。你参与过这样的打斗吗,莱文先生?你可以用拳头打他,他也会用拳头回敬你,狭路相逢勇者胜。”
“我一点也不懂什么是勇者,摩斯先生。我知道的只有摆我面前的这些证据。跟我的当事人相比,他是个瘦弱的男人,我当事人的身体条件在这种对抗中,占有绝对优势,然而他却在这场对抗中被打坏了。我想弄清楚,如果那副手铐真的被打开,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很简单。”我说。
“既然这么简单,请你解释给我听。”
“把你的当事人带来,把桌椅挪开,我会让你看到,那是怎么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