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在往北开的路上,我把这些片断拼凑起来。这让我觉得恶心空虚。丽塔察觉到我们之间有所改变。她一向很敏锐。
“怎么了?”
我摇摇头耸耸肩,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怎么了?”她坚持道。
“没事儿。”我看着她,提高了声音来强调我的回答。
我看她的后背僵硬起来。你不能欺负她,或者把你的意志强加给她。但你可以用自己的沉默,来命令她闭嘴。不过你可别搞错,她会沉默,但并不意味着,她也会忍受一切。
车子又开了起码十英里,她才再次开口。
“我们要去哪儿?你愿意告诉我吗?”
“去看个家伙。”
我又看了她一眼。“你听说过艾默里·奈夫吗?”
“我不知道……我猜我听过这个名字。他开了一家书店,对吗?”。
“你从没见过他?”
“我想没有。”
“你从没有卖过一本书给他?”
“我怎么知道?你记得每一个买过你书的人吗?你让我别扭,我不喜欢你现在的表演。”
“我没有表演。”
她看了我一会儿,扭过头,又陷入了可笑僵硬的缄默里,跟我倒正好像是一对儿。我们既不能说话也不能沉默,这样简直令人窒息。我只好打开了收音机,而通常,在车里还有别人的时候,我从来也不会这么做。一个频道里,是几个念过书的白痴在互相谩骂,把今天整个的谈话节目都毁了。我受不了他们,终于调到了一个怀旧电台,他们正在播“山姆的歌”,至少我听过四千遍了。不过相比之下,至少我还能忍受这个。
路比给我画了一张地图,算是回答了那个问题。他只去过那儿一次,几乎是一年前了,不过记性好得足以让我找到那里。上高速公路以前,我把那张地图摊开放在仪表盘上,道路左边是一片白茫茫的绵延远山。我俩的目光再一次相遇。我在红灯前停下来,我们对望了片刻。
“灯绿了。”她说,于是我又踩动了油门。
接下来,她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却彻底把我击败了。
她这样做时,就像一个高明的外科医生,声音里一丝颤音都没有。
“看来我又成嫌疑犯了。我不喜欢这样,不应该是你。”
我什么都没说。
“对我来说,信任是非常宝贵的事,”她说,“如果早知道你的这副嘴脸,我可以向你保证,昨天晚上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我知道。”
“那就跟我说话,你这个混蛋。”
就算在用这些脏字的时候,她的声音仍然保持着镇定冰冷。
“也许这里头牵扯到一个女人,”我说。“我不清楚她做了什么,以及为什么这么做。”
“但是你认为,这个女人就是我。”
“我没认为任何事。”
“错,简威,而且明显是撒谎。”
我点了点头。
“这件事开始变得恶心了。”她说。
“一直都这么恶心。”
“真滑稽,我还以为是另一回事儿。那一见钟情呢?”
“还健在。它跟这事儿没任何关系。”
“也就是说,它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对,”我说,“我只是在做一个警察该做的事,让我的鼻子跟着线索走。”
“你昨晚也是这么干的吗?也许你是在跟着什么,不过肯定不是你的鼻子。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
“我不敢问。”
“你该问问。不是什么好看法,对你来说。”
我们逐渐接近隆蒙特。我的眼睛扫视着路面,寻找出口。
她还没开口,我就知道她要这么问了,这正是我害怕的事。
“你想这些事儿有多久了?”
我深吸一口气。“你想听诚实的答案吗?”
“当然。”
“这想法一直在那儿。我把它从脑海里强行驱逐,并且试图蒙蔽自己,可它就是不肯走。”
“也就是说,昨晚它也在床上,在我们中间。”
“因为那份该死的评估报告。我就是搞不懂。”
她给我一个干巴巴的笑容,“不过你可真行,我不得不说。你有办法能让女孩相信,你对她是真爱。”
“是真的,”我说,“真的,丽塔。”
“啊。”她的声音细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以为就该到此为止了,可她继续说:“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认定是我干的。不可能为了钱,你想看我的银行账户吗?”她翻开那本第一联邦储蓄银行的支票簿。要在开车的同时扭头看,会让我有点晕眩。不过真正让我晕倒的,是上面的一大串儿数字,而且目力所及,还没有一个小数目。这感觉,就像站在一个深不可测的悬崖边上,低头往下张望。
“这不过是我出门带的旅费。在我的支票账户里,钱比这个多四倍。我还有用来做其他生意的专门账户。我还有一个投资账户,是去年我的会计说服我开设的。看来,我挣的钱甚至比能花的还要多得多,就算我想要它们都送人,也得花不少时间。我躺在床上都挣钱。你想知道昨晚,当你在跟着你的,嗯,那个鼻子走的时候,我挣了多少钱吗?我能算出来。就在说话的这一分钟,我还在挣钱呢,看在基督份上。我下辈子都不用再动一个小拇指了。我工作,是因为我必须找点事儿干,否则会闷得发疯。我天生就当不了游手好闲的有钱人,精力太过旺盛,一刻也闲不下来。我不想挣更多的钱,甚至连我现在拥有的都不想保留。所以,请你告诉我,我的动
机是什么?为了更多愚蠢的钱,我怎么会去说谎、偷窃还有杀人?”
我痛苦地耸耸肩。也许为了刺激,我想,也许为了爱。谁又能知道人们会做什么,谁又能说清都为了什么?
“我还有一个账户,”她说,“你可以把它叫作操你的账户。”
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我对操他的钱了解甚多,主要因为我从来没拥有过。她用同样单调刻板的声音说:“你是最激动人心的男人。只要一想到你,我就禁不住会激动。甚至从第一天见到你的晚上,我就是这样。从你书店走出来时,那种感觉那么强烈,以至我不得不停下来,找个东西倚靠一下。我想,这就是我的男人。这种感觉太震撼了,那是我生命中最欣喜若狂的时刻。我简直等不及再见到你。可你却没信心,简威。我不认为咱们能有结果。”
“我需要了解真相。你得理解。”
“你需要学会信任。我知道这不公平。一个公正的上帝,是不会在我们互相了解之前,就出这样的题目来考验我们的。我没责怪你,不过你也别怪我。我就是这样。在我生命中这个特定的时刻,我需要信任多于需要爱。如果两者都能得到的话,当然是最好的。如果不行,我也知道我该选择什么。”
“我想,是我当警察当得太久了。”
她叹了口气:“上帝并不存在,生活也不公平。”
第四十四章
在隆蒙特以南五英里,道路开始蜿蜒向左拐,变成一条柏油路。两侧,星星点点散落着一幢幢房子。在公路尽头有一段坡路,此时,那些房屋已经被我们甩在身后,我们在尘土飞扬、崎岖不平的路面上颠簸而行。大平原绵延起伏的边缘上,出现了依稀可见的树影。就在路比地图所指的地方,有一条车子轧出来的小道。然后是那幢房子,在长满树木的干枯河床后面,静静窥探着来访者。我拐了个弯停下车,里程表显示,从丹佛到这儿,一共走了二十六英里。
“看来不像有人住。”丽塔说。
“看看再说。”
我要她留在车里,让马达转着,然后步行百码,来到屋前。这是一幢古老的乡村别墅,英国歌特式。窗里黑乎乎的,在上午的阳光下,它显得空空荡荡。一条不规则的长廊,透过树篱时隐时现。风力很强,从前面的山上刮来。有些窗户已用木板封上了,前廊的扶手有几处已经倒塌,门口的台阶也摇摇欲坠,让人胆战心惊。
房子的东翼竖起了一些脚手架,显示最近刚刚修葺过。
院子里没有车。我观察了一会儿,没看见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我走到屋子侧面,然后绕到前面。这地方就像地窖,附近连只鸟都没有,只有一直呼啸的风声。我小心翼翼走上前廊,在门口屏住呼吸,听了听动静。
什么动静都没有。
这种事我已干过不少回了。当我还是个警察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回,我鼓足勇气,用这同一只枪指着前方,然后义无反顾地走进麻烦里面。这种行动永远有非凡魅力,总会有突然死亡的可能性,死亡的那个人可能就是你,这会让你喉头发紧,肾上腺素激升。我试着推门,开了一道缝。我抬眼望去,只见一幅风景画,破破烂烂的老家具,一些古董画,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农场遗物。
桌上摆着一盏煤油灯,玻璃灯罩熏得乌黑。角落里,甩着一具年代久远的轭。
我往里走了一步。地板发出吱呀一声,在这片死寂中,不啻于一声枪响。我再次紧贴在门边,屏住了呼吸。
等了一会儿,侧耳静听。在我等待的功夫,一只耗子急匆匆穿过了房间。
看来不像有任何希望。客厅里的灰尘足有半寸,这里至少半年没人来了。
今年简威的直觉,似乎不那么灵了。
如果这里毫无收获,我就会被打回出发点,从头开始去找那个龟脸男人,重新开始。
积尘上,留下了我深深的脚印。这将是白费功夫,我想,又一条死胡同。我来到一条幽深的走廊前,还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条由尘土堆积而成的缎带,一直绵延伸展到屋后。
我把枪放低些。全身的力量仍处于警戒状态,不过警戒级别已经降下来了,从红色变成了黄色。
走廊两侧各有两个房间,到头又是一条走廊,通向房子东边。在那儿,有一扇紧闭的门。
可是,当我试图推它的时候,它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门里面,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充斥着油漆、玻璃和新贴护墙板的世界。一个乐声悠扬、有人居住的明亮世界。
一把万能钥匙插在门上,收音机音量极为柔和,以至隔壁都几乎听不到。擦得锃亮的地板是新的。我看见左边有个厨房,里面灯火通明,贴着黄色墙纸,还有闪闪发光的簇新电器。一个装修了一半的书房,以及对面的卧室。厨房里一台收音机送来柔和的曲调。脚手架的影子投在房里。
我窥探着卧室。
他躺在床上,在一张湛蓝的床单上,穿戴整齐。他好像睡着了,可是因为脸冲墙,所以我无法肯定。我好像看见他张大双眼躺在那儿,等待着什么。我小心走了进去,没有惊动他。他的呼吸悠长而有节奏:似乎已经睡了好一会儿。我蹑手蹑脚来到床边,还是看不见他的脸。他一只胳膊压在身子底下,所以看不见他的手,不知道手里有没有拿着什么。我不喜欢这样,可是没有选择了。我俯下身,轻轻摇晃他。
“起来,奈夫。”我说。“把手慢慢伸出来。”
他立刻就清醒了:太快了,我想,不过当一个男人持枪站在你床边,谁都会迅速清醒的。他坐起来。我看到他竭力装出吃惊的样子,心里立刻雪亮:他就是我要找的家伙。他的演技有限,还不能让他没有破绽地表演。
“给我慢慢站起来,”我说,“就这样,好孩子。现在,我要你走到墙边,把你的双手放在墙上,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
我摸遍了他全身。他身上什么家伙也没有。
“坐到那边,”我说,“不是那儿,是那张木头椅子。坐好,看着我。”
他坐下,看着我按部就班扮演一个警察:搜查那些明显的、容易想到的地方,看看有没有武器。没有。
他动了动。
“坐好别动,”我说。
“我只是想挠挠腿。”
“什么也别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的手一紧张,枪就难免走火。”
“你不会冲我开枪的。”
“我向你保证,我开枪与否,不需要别人许可。”
“这到底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他试图抵赖,这就是他全部象征性的努力。他知道他演不好,现在我也知道了。路比说过,他曾经做过魔术师,也许这是真的。不过,凭他现在虚张声势想蒙混过关的演技,永远也得不到奥斯卡奖。
我认识几个这种家伙,只要你没彻底拆穿他们的底牌,他们就会一直骗你。可是一旦,你盯着他们的眼睛,把关键的事情透露一二,他们就会彻底垮下来的。
奈夫尽量回避我的目光。他看着天花板和窗户,除我之外,他愿意看任何地方。“你喜欢我这儿吗,简威先生?我叔叔留下来的。我来这儿一年了,把这块地方隔离起来,一次干一点儿。最终我会全干完的,虽然这不是我擅长的工作,木匠活呀,上油漆什么的。不过,我挺喜欢看着它逐渐成型。我喜欢这里那里随手干一点,不喜欢汗流浃背。”
“路比也这么说的。”
他挤出一丝笑容:扭曲中透着亲切,几乎能算是温柔的笑容。“路比,”他说,“多了不起的家伙。他愿意为任何人两肋插刀,真是大好人。”
“你能告诉我,你把那些书藏在哪儿了吗?”
他耸了耸肩,猛地扭过脸去。好像十分意外。
他向窗外望去。从这儿,他能看清楚外面的马路。
“我看见你来了。我知道你进来的方式,非常小心,就像……算了,我就是知道。我本可以朝你开枪的。”
“你为什么没做呢?”
“枪在谷仓里。那样,你就会看见我跑过去拿枪。而且我还不能肯定,你到底知道多少。我想也许……我能骗过你。我太不了解你了。你怎么发现的?我做错了什么?”
你天生就会失败,我想。
“告诉我,”他说,“我得知道。”
“也许我能跟你做笔交易。要是你能告诉我,那些书藏在哪儿。那么没准儿我会告诉你。”
“当然……我会告诉你……我还能有什么损失呢?”
我想了想,犹豫了。我的证据都不太牢靠,而且支离破碎。我为它们能否通过法官的审查而担忧。我破案时,一直把程序问题抛诸脑后,而现在,要跟杀人凶手平静地谈论这些证据,却让我有一种奇怪甚至沮丧的感觉。奈夫微微一笑,那种沮丧的感觉就在我心里扎下了根。我不需要他,我想:反正迟早我也会找到那些书的。
然而我是个书痴,不是警察,而且现在就想看见它们。我身上有那股狂热,那股书商的狂热,我想知道是什么力量,会驱使一个理智健全的人去杀人。
你怎么想出来的?不断想,一直在想。一个雕刻家是怎么把木头雕成大象的?取一块木头,把上面所有不像大象的部分切掉,就这么简单。就算在睡觉时,你的脑子也会不断思考这事儿。当你穿越暴风雪,死去的人们在你耳边低语。甚至当你做爱时,也会想到它。事实上,就在那时,第一丝微弱的迹象,从阴霾中显现了出来。作家和雕刻家都是这么干的,为什么警察不行?有很多书讲如何创造性地工作,大堆的学术著作都探讨作者的构思过程。奇怪的是,我一直都是这么当警察的,却没有一个人写过这方面的书。
你有个想法——不必很确切,不过却能模模糊糊让你想到一些可能。
那是在我跟丽塔做爱时,我突然听到路比的声音。
这是一件最令人心醉神迷的事儿,他说,于是霎那间,我戳穿了奈夫的不在场证据。试试在法庭上这么说。没用,可是宝贝儿,我就是这么想出来的。最后,我把这些化成了词语:“我不过是不断地调查,不断追踪。这是个不断去伪存真的过程。朱迪斯没有干。巴拉德没有干。
没有什么龟脸人,奈夫,那不过是你当时为了掩饰自己,而编造出来的谎言罢了。一旦我看到事情有这样的可能性,就开始记起好多事儿来。所有的事情加在一块儿,结果就都指向你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要是我说错了,你可以随时打断。你在五点前一两分钟进店。你在路比面前扔下一堆好书,你知道他立马就会迷糊。然后,你就钻进后面的厕所,不过并没呆在那儿。你从那儿出来到了后院,绕过房子上街。你的时间掐得很准。任何一个小岔子都可能毁了你的计划。一个打烊时间还不肯离去的顾客,或是某人看见你五点以后进了我的书店。这样的可能性太多了,任何一个都能打破你的如意算盘。你一定是孤注一掷了,奈夫,居然干出这种事,而且差点他妈的就成功了。”
他摇了摇头,“你不懂什么叫孤注一掷……”
“不过真是老天帮你。当时天已经黑了,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好运气一直跟着你。你花了,嗯,三十秒钟,从你们书店后门到了我的书店。你逼普莱德小姐锁上门,然后把他俩赶进里屋,把他们杀了。你立即赶回自己店里,整个过程肯定不超过五分钟。你从后门进去,把枪藏了起来。第二天,我跟你谈话的时候,它可能还在那里,在书架后面什么地方。然后,你回到前面店里,路比还在,和你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压根儿没动窝。他以为根本没有两分钟,即便是对他催眠,也不会有更好的效果了。从某些方面讲,这比催眠术更有效。”
“感冒什么的也是假话,是为了掩盖你杀了三个人后,那种发抖的样子。一旦认识到这一点,我就开始注意其他线索了。我记得路比告诉过我,你是如何重视隐私保护的。我记得他提到,你继承了这个农场。隆蒙特离丹佛只有三十英里,波比租的那辆货车,里程数多了七十四公里。我想到,你不肯把电话号码给任何人,简直是太奇怪了,竟然连你搭档都没有。有天晚上,当我和路比在我店里干到很晚时,他还笑话你的怪癖呢——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想别人给家里打电话。这事儿很不妥,奈夫,它让我觉得不安,可我又不知道为什么。 然后,我就记起来了。该死,其实我见过你的电话号码,我见过它被写在什么地方。然后,我想起那是什么地方,是在波比。维斯福的小电话本上。“
他苦涩地笑了笑,随即摇了摇头。他好像想说什么,不过还是没开口。
“就在他书里,”我说,“我可以把它从证物室里扒出来让你看。我感到奇怪的是,怎么居然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把它记起来。那么,你为什么会愿意把号码告诉一个书探子呢,奈夫?没什么比一个如饥似渴的书探子更烦人了,可你却把私人电话给了他,而不是给你的搭档。
这没有道理,除非你和波比在做什么勾当。接下来,所有事情就都合乎逻辑了。就这么回事儿。你跟波比在干什么买卖,而这买卖比你的搭档或生意都重要,甚至比你生命中的任何事情都重要。
“然后,还有驾照的事。波比没有驾照,可你却不知道这点。路比知道,可是你不知道。即便在你干掉波比之后,你还是不知道。你怎么也想不出,彼得。布奈玛是怎么搀和进来的,因为你一直以为,只有你和波比在单干。有件事儿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是怎么发现老巴拉德那些书的?”
“我知道已经好多年了。你知道……日思夜想……”
“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第八街开过一家小书店。很久以前的事儿了,那时候我和路比还不认识,在第八街接近奥格登的地方。
你知道,那儿离巴拉德先生住的地方不远。有一天,他走进我的书店。我们开始聊天。他说他有很多书。就这么聊着聊着,我告诉他我想去看看。他非常热心,于是我就到了他家。那个家伙简直就是……令人难以置信。
他挑书的眼光无与伦比……我简直想像不出,他是怎么能如此持之以恒地挑选收藏这些珍贵书籍的,真令人难以置信。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这么做已经有四十年了。某些作品,他甚至会有两三本,就放在书架上外面那层的后面,从未动过。全是首版书,每一本都是我所见过最完美无瑕的藏品。简威先生,我可是阅书无数。
而最可恶的,也是最稀罕的,是他根本不为钱而收藏,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它们的价值,一点儿都不知道,也一点儿都不关心。这是每个人都梦想能碰见的大鱼,而我却根本买不起这些书,因为我永远也凑不到那些钱。可那个老人,上帝,他是那么的天真。我本以为,要是扔给他一些钱,也许不用太多,就能把那些书弄走了。要是我运气够好,他不会再核对,而对我来说,只要花上几千块,就能把这些书都卷走了。当我试图给这些书估价时,我……真的是在哆嗦啊!我算出一个数,然后又否决了它,不知如何是好。既不能太高,又不能太低。
你知道——要是他觉得太低,该死的,他就会觉得还是留着它们好。要是我出价太高,他就会开始疑心,它们到底值多少钱。你明白这种游戏,在这一行里,你跟人打交道的时间和跟书打交道的时间一样多。我打量了周围环境,他的生活并不奢华,看来不像是有钱人。五千块,我想,会让这个老人的生活有所改观的。于是我就这么说出来了。他像个真正的绅士一样笑了笑,说我真是慷慨,可他此刻并不打算卖掉它们。也许有天他会这么做,他说。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我告诉你,我没一天不在想那些宝贝的。我梦见过它们,我每天都会想起无数次,每次当我望向窗外,看到那些书探子拿进那些臭狗屎的时候,每当我意识到,我是多么无望地陷入这些日常杂务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它们。“
“然后他死了。”
“是啊。而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现在这事儿藏不住喽。很快就会有人发现,这会是个大新闻。《书蠹周刊》会报道这事儿,这事儿就这么轰动。试想一下,当我发现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该有多么惊讶呀。等那两个白痴要把书拿来做家庭大甩卖,我简直不敢相信。有天晚上,我甚至站在雨里,在窗外看着他们。我想这些书想得发了狂。我的上帝,我真的疯了:我必须把它们弄到手,可是这事儿必须得小心,不能让它跟我联系起来。
我知道,要是日后有人查出,买下它们的是我,那我就真有麻烦了。法庭对这种案子的判决很一致,如果某个具有专业知识的人,花太低的价钱买到一些贵重物品,他们总会判决那人把东西物归原主。基督,而我打算付出的钱,和它们的真实价值相比,简直就是沧海一粟,简直就是不值一提。“
“于是,你就雇波比来干这事儿。”
“那些书必须得消失。我需要一个无名小卒出面,把它们一口吞掉。我觉得他能保守秘密,他似乎再合适不过了。”
“只除了一件事。他没有驾照。”
“是两件事,”奈夫说,“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积了一肚子怨气。我还以为,卖一晚上苦力挣几百块,会让他很满意呢。可是从一开始,我们就意见不一致,不久之后,他的话里就充满了威胁的味道。那天晚上他简直太过分了。于是我捡起一根铁棍,我还没醒过味儿来,他就倒在我脚底下了。我用一张旧毯子裹起他,把尸体抛在下城区。事后,我把毯子烧了。当然,你说的对,那个狗娘养的从没告诉过我,他他妈的没有驾照。”
“他当然不会说。说了有什么好处呢?那时波比也闻到了大买卖的味道。他去找他的朋友,彼得,说服了他租辆卡车。这么一来,彼得也闻到了钱味。他跟着波比来到了巴拉德家,波比把书搬出来时,他就在街角躲着。
早上,他又一次跟踪波比,结果波比把他引到这里。随后,波比被杀,彼得把这些事联系到了一起,认定那些书被你吞没,于是来敲诈你。开始,他是一本一本索取,接着就整箱整箱要了,简直要把你的心血全都榨干。“
“花了几个月时间,我才弄清楚他是何方神圣。他做事非常小心,让我把书装在箱子里。丢在乡间某处,等他确定我不在旁边监视,他才去取。要不是他后来变得太过自信,也许我永远也发现不了。他卖了——本巴拉德的书给你,我在你店里看见了那本书,才知道了卖书的是谁……”
“你就开始跟踪他……”
“当时,我在DAV 对面的加油站,还以为那个畜生看不见我呢。可那家伙眼睛贼得像鹰。于是,我以为一切都完了,以为他会当街把一切告诉你。”
“他太害怕了——怕得失去了思考能力。”
“是啊,可这种情形也不会持续很久的。一旦他有时间,能想清楚了,我知道他一定还会回来。所以,我必须在这之前把他干掉。”
“事实上,那晚他给我打电话了。算你走运,他只听到了我的录音留言。第二天,他又试了一次,可我在山上,在麦金利家。最终,他不得不进行选择:是躲起来,离开本地,还是来找我。他知道我打烊时总会在店里。
如果能准时五点到达,下了公车直接钻进我店里,那就万事大吉了。他相信我会保护他。于是,他就打电话给普莱德,告诉她他要来。几分钟后,我给普莱德打电话说回不去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联系。我以为他需要钱,所以让普莱德给他点。
我还让她告诉你们,打烊的时候店里只有她一个,好让你们帮她看着点。最后,她真照我说的办了,结果却害她丢了命。她告诉你了,对吧?对吗,奈夫?“
他盯着双手一言不发。
“她告诉你,她的蠢老板为她担心,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彼得马上就要来了。彼得会在五点赶到。就在那时,你明白你必须下手了。也就在那时,你策划了整个血腥计划。彼得五点钟到了那儿,结果却发现,等着他的不是我,而是你。你紧跟着他进了店。你并不知道普莱德正对着丽塔·麦金利的答录机说话。而她说的话,全都可以跟你对号入座,一目了然,就像直接说出你名字一样。她说,‘嗨,一切正常。’实验室的家伙把这句话分离出来之后,我想了很久。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没有道理。她当时正跟我说再见,她告诉我有人进来了,她得稍后才能给我打电话。为什么就要挂电话时,她会突然冒出一句‘嗨,一切正常’?惟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她在跟那个刚刚进来的家伙打招呼。除了哈克尼斯、路比和你之外,不可能有别人了。普莱德还以为她在跟朋友说话呢,一位友善的长辈,打烊的时候来照看一下。于是她说,一切正常,彼得在这儿,我不是一个人。可是彼得已经开始尖叫了。他知道有什么事儿就要发生。一分钟之后,她也知道了。
“看来没什么可说的了,什么都没有了,除了那件最重要的事。”
“我终于开始恨那些书了。”奈夫说。
“别担心,我会拿走它们的。”
“是啊。”
我屏住呼吸,不敢开口问,像个傻瓜似的,害怕他的答案会带来我不想看到的后果。
“那个女人是谁,奈夫?”
他看着我没有回答。
“我必须得知道。是丽塔吗?”
他的嘴唇扭曲着,发出了一声冷笑。“丽塔,”他说,“那个远近闻名的大书商,那个贼中之贼!”
“你在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他微笑着把手伸进衬衣口袋。我拉起了扳机,可他只是凄然一笑。等他把手摊开,手掌里躺着两个小胶囊。
“那是什么东西?”
“猜猜看。”
我们互相对峙,那是漫长、试探性的一刻。芭芭拉。
克洛维尔在我脑中掠过,同时还有过往那些年里,我接触过的上百起自杀和企图自杀的案例。
“别这么做。”我说。
可他已经把它们扔进了嘴里。
“我早知道你会抓到我的,”他说,“从他们派你调查波比案子的第一天,从第一天我就知道。所以早就准备好了……”
他弯下身子,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奈夫。”我无力地说。
我开始找电话,可是我知道,没有什么能救得了氰化物中毒。这东西一分钟就致命。
他开始哆嗦呻吟,痛苦的哀号久久不能平息。
他的脉搏开始放慢,我几乎都能看见,他的心脏正在逐渐停摆。
我走到他身边蹲下,解开他的衬衫。
这是我犯的最大错误。
他的动作灵敏,就像是一条蛇。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击中了我。突然间我就倒在地上,而他则站了起来。朦胧间,我意识到他踢中了我的脑袋。他用鞋尖踢中了我的太阳穴,这一脚他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我的身子转了一圈,这下他在我背上了。他手里拿着一条绳子,我不知道绳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不过,别忘了,他曾经是个魔术师。就这样,这条绳子勒住了我的脖子。他割开了我的气管吗?接下来的二十秒钟里,我是如此绝望,以至除了不断起伏的肺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知道我的枪掉到地上,它顺着地板滑开,砰的一声撞到了墙边。我单膝跪起来,他还在我的背上,我摇不下去他,可要是我不能把他弄下去,我就会死。
我拼命想把他甩下来,可是没成功。我俩一块儿狠狠撞在了墙上。他仍然抱着我不放,就像我们从生下来一直不停地搏斗,一心想要杀死对方。我眼前逐渐发黑,一点点失去了知觉……
我听到一声尖叫,然后是一声枪响,接着,那条缠在我脖子上的绳子松开了。
上帝,我又能喘气了!
可我还得继续挣扎,又过了起码一分钟。我才能大当整个世界都清静下来,我看见丽塔站在奈夫的尸体旁边。她双手紧握着我的枪,注视着这一片混乱。
第四十五章
我在奈夫的后裤袋里,找到了一把寄存处储物室的钥匙。隆蒙特只有那么一家自助式的寄存处。我们从奈夫家开了四英里,到那个寄存处,一路上大家沉默不语。到了那儿之后后,我水意识到,车上的收音机一直开着。
本尼。古德曼正在唱“只有你”。
我把车开到第254 单元,打开门走了进去。这感觉,就像走进了所罗门王的宝库。
他在里面摆了一些书架,把一些书放在上面。是的,这些书全都美妙无比。
可我已经厌倦了。要是你输了太多的血,这些新的血液也会把你淹没的。
丽塔在外面溜达,直到此刻才进来。她什么都没碰,只是沿着书架走来走去,看着那些书脊。
“就是这些书,”我疲倦地说,“这就是人们为之杀人的动机。”
她只是站在那儿,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看来好像老了些。
我在角落的一张写字台上,发现了一些纸张。那上面,丽塔·麦金利的名字抓住了我的视线,我一张张地翻看。
“看来,是一份你的评估报告的复印件,”我说,“你想跟我说什么吗?”
她摇了摇头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案子的结局就是这样:一个僵局,一边是我深爱着的女人,另一边是我相信的一切,中间横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到头来我又多了——具尸体和一个宝藏,却失去了信任,和一个美丽的女人。我的面前,还有一个尚未解开的谜。
可这事儿并没完:真正的真相大白,是在六个星期之后。埃默里·奈夫已经躺在坟墓里,巴拉德的继承人们卷入了一场图书争夺大战,看来只有对簿公堂了。路比开始独自经营书店。
丽塔·麦金利被大石县的检察官无罪释放,他宣布丽塔的那一枪是合理合法的。她走了,没有留下任何音信,告诉人们知道她去哪里或者何时回来。甚至,连那该死的答录机留言,都没有开。
我每隔几个礼拜,都会见一次芭芭拉。克洛维尔。作为对我的关照,摩斯想了个法子帮她。我成了她的证人,所有能使罪行减轻的情节,都被提了出来,对她而言,事情并不是太糟。
杰奇终于没有死。他丧失了一切感觉,说起话来也语无伦次。从现在开始,他连小便都需要有人照顾,但毕竟,他终归还活着。医生们说,他可能还会这样活三十年。听起来不怎么样,可是和死亡相比,毕竟还算不赖。
至于我,我又经历了那些熟悉的身心俱疲。三个月前还那么新鲜刺激的图书生意,现在突然变老了,而我也随之苍老。我甚至害怕开门,我让门自己慢慢滑开,然后到后面,给那个洗手间刷漆,接着开门迎客。书店已经关了一个月,我花了不少钱,房租也快到期了,该到干活的时候了。
可是到最后,我却觉得又回到了警察局的那些日子。
白天漫长而枯燥平淡,夜晚更糟糕。我不知道接下来将要走向何方,可是我从来也不会任由自己郁闷憔悴。我知道我正处于人生的巨大转折,可是展现在面前的,只有过去,清晰但是不堪回首。而我的未来,还仍然是一片空白。
我买下了巴拉德的那幢房子。所有文件在12月1 日前签完,我可以搬进去了。我计划搬家的这三天里,不再去书店了。路比答应给我找个靠得住的人,来帮我打理生意。他来的那天早上,带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
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把她认出来。
我指着她的脸,打了个响指说:“米莉·法默,那个当老师的书探子。”
“现在就是书探子了,老爹。我再也不教书了。反正也赚不到多少钱,还不如干点我喜欢的事儿呢。”
“那你可算来对地方了。”我说。
我带着她适应了一下环境,领着她走了一圈,告诉她东西在哪儿,怎么找到她需要的东西。我把普莱德的大门钥匙给了她,告诉她每天四点钟,我都会来陪她打烊。好像没什么说的了,可我们都知道并非如此。我俩之间还有一件让人痛苦的事。路比和我的紧张状态,现在延伸到了我和她之间。我们俩从未提起过奈夫。路比总有点局促不安,似乎他对发生的事情也有责任。埃默里·奈夫用一种最简单最原始的方式改变了我们,我们始终无法摆脱他的阴影。
即便是现在,这件事仍然是那么难于启齿。
“不知道那些书会怎么样。”我说。
路比烦躁地耸了耸肩,望向大街。
“我们再也见不到那样的藏书了。”
“也许不会了。”他说。
我挨个看着他们俩。他俩都没说话。
“嗨,你想找一份全职工作吗?”我问米莉。
“当然了。”
“你被聘用了。工资不高。每小时六块,买书算你八折。”
“老爹,我觉得好像上了天堂。”她对路比说。
我再次尝试打破隔阂。“我想不明白的是,那些书怎么能从俱乐部版变成首版书。要是我能找到答案,真是死也甘心了。”
“那些书从来就不是俱乐部版的。”路比说。
“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路比。如果只是因为有麦金利的评估,那这一切再简单不过了。可是我见过所有那些发票和俱乐部宣传单。他在其中的绝大部分,都写了他订购的书名以及日期。那些该死的书都在,就是他订的那些,只不过它们都是首版书,而不是俱乐部版。他是你见过最热衷做记录的人了。那些书从俱乐部里寄来的时候,他就把日期写下来。等他读完之后,又把读后感写下来。所有这些都在,全部出自巴拉德的手笔。只是在这期间,有个妖怪不知怎么的,溜进了那幢房子,挥了挥魔棒,把那些破烂变成了金子。我能看得出路比想离开,可是却找不到借口。
“你的答案是什么?”我问。
“我没有答案。去你的,简威博士,我不知道。我甚至也不觉得这事有趣。那个老人怎么会有这么锐利的挑书眼光——这才是让我觉得最神秘的地方。要是咱们知道这个答案,转眼就能发财了。像巴拉德老头儿这样的家伙,怎么能白手起家攒下这么多宝藏?我不知道。也许他们有一套古怪的通灵术,他们知道什么东西会在多年后变得值钱。”
“他们根本不用金钱来衡量一样东西的价值,”我说,“他们有一套截然不同的标准。而且我猜,在那个年代他们从事收藏,相对容易得多。因为那时一本书才两块钱。”
“价格永远是相对的,你应该了解。一直以来,买一下书的钱总是和去饭店吃一顿相差无几。那时如此,现苎依然。我听腻了那些抱怨图书昂贵的屁话。你更喜欢哪一样,一本好书还是一块牛排?我知道我会选什么,无论何时都不曾动摇。”
他走向门口,准备离开。
“雇用这位女士很明智,”他说,“她会把你的生意打理好的,就像上一位一样。她说话有点无礼,不过你能应付得来,只要一天给她几个大嘴巴。”
米莉伸了伸舌头。
“你得把自己的脚镣去掉,让自己重获自由,”路比说,“你正在经历重大的人生转折,我一眼就看得出。你在加速成长,不知不觉之间,突然厌倦了做零售。你开始发现,图书这一行里有真正的乐趣了。通常完成这一步,要花上五年时间,而你在三个月中就做到了。你几乎全心投入了这一行,而现在,你已经准备好了继续前行。禅宗有个词来形容你的情况——悟。就是突然受到了神秘的启发。”
“我没觉得有什么启发。觉得自己还和以前一样愚钝。在我弄清楚那两个问题之前,我没法让自己停下来。”
“什么问题?”米莉说。
“那些书是怎么变成首版书的……还有,那个女人是谁?”
“哪个女人?”
“彼得和普莱德遇害那天,一个女人打电话来找奈夫。是路比接的电话。”
米莉·法默眨了眨眼。
“该死,”她说,“我相信,那个女人就是我。”
第四十六章
不到两个钟头,我就搬出了我的公寓。我的家当少得可怜,这让我自己都觉得吃惊。我没带几件旧东西,而是订购了些新家具,下午就会送到新家。他们不太肯定的是,新床今天能不能送到,所以我也做了打地铺的准备。中午前,我来到麦迪逊街。对于十二月来说,今天算是够暖和的。可丹佛就是这样:在一个星期之内,雨水、暴风雪和热浪,可能会接踵而来。
我把车开上去时,格林沃德正在摇椅里看书。他冲我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我搬东西进去,随后开始收拾。看着那些书架,我不禁觉得欣喜不已:有多少书商的家里,能摆得下一万本书?我望向窗外,只见格林沃德已经进入梦乡,那本书还摊在他的胸前。几分钟后,我又看了一眼,他已经进屋丁。等我从拖车里搬出最后一批东西,他又回来了,加了一件毛衣。
“今晚会下雪,”他说,“我刚看了天气预报。其实不说你也能感觉到,空气里有股寒气。”
他给我们准备了些午餐。“等你干完就过来,”他说。
我去卫生间梳洗了一下。地板上有两个很小的印,已经磨得发亮了,想必这里,是斯坦利。巴拉德每天早晨站着的地方。
就在这面镜子前,他刮了不知多少次胡子。他注视着镜中自己的眼睛,这一切对他毫无神秘可言,都是他一手策划的。
悟,我想。
也许我会成为佛教徒的。
现在,我知道了那些以前不知道的事情。我能想像得出,那天埃默里。奈夫坐在店里的情景。路比到街上去喝咖啡。普莱德刚打电话来,说今晚打烊时只有她自己,不过彼得就快到了,所以不会有什么事。
于是,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在过去数月经常拨的号码。
我想见你……今天下午……我要你。
而那时的米莉已经堕入爱河,不可能说不。
问题是,我老是溜号。路比觉得我没有尽到本分。
所以我们得这么做。十分钟后你再打电话来,我会让他接的。别跟他说你是谁,就说找我。说得一本正经一些……镇定冷漠。称呼我奈夫先生,他就会以为我是去买书,这样整个下午,我们就可以在一起。
可是他却没来。米莉在电话旁等着,一个小时之后电话又响。
对不起,亲爱的,今天来不了……我有点不舒服……也许我感冒了。我得回家躺一会儿……别,别过来,你会传染的。我会想办法补偿的……
这是个障眼法,就像他以前用过的魔术手段一样。
现在你看见了,哦,现在又没有了。
就像是他为我单独表演的死亡骗局一样:看见他把两粒感冒胶囊抛进嘴里,你就什么都相信了。
一旦你知道他是怎么做的,这一切就显得如此简单,如此轻而易举。
我试着给丽塔打电话,其实心里毫无希望。几个星期以来,我都没有得到任何回音,现在仍然没有。
随后,我记起了另一个号码。波比。维斯福曾经抄过这个号码,后来在哈克尼斯那儿丢了那张纸。我用了几分钟把它找到,紧接着又琢磨了一会儿。
这是一个外州的电话号码。
我试着在这个号码前加拨了洛杉矶区号,不行,电话自动断线。
旧金山。
又断了。
终于到了纽约。一个女人接听电话。
“绿色和平行动。”
“这里是绿色和平……国际组织吗?”
“我们是它的分支机构。”
“嗯……丽塔·麦金利在吗?”
“她昨天还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波比拿着一个绿色和平组织致电话号码,到底有什么用?
“请问她还会回来吗?”
“我不清楚,先生。我相信她打算去欧洲。”
在他被杀之前,一直在拼命地找丽塔。那时,她在海上拯救那些鲸鱼。
她曾经出现在NBC节目里。为什么不可能是波比在节目里看见了她呢?
那就是说,……什么?
会不会是波比作为一个基督徒,良心突然发现了,他和奈夫刚刚完成了一桩惊人的欺诈罪行,也许上帝之手真的存在。
电话那头的女人还在说话。
“您要留言吗,先生……说不定我们能跟她联系上。”
“告诉她简威来过电话就行了。”
“还有,请她回电。”
现在,我终于跟格林沃德老先生坐到了一起,我意识到结局就要揭晓。我想,我甚至几乎能猜到是怎么回事。我的悟性一直在超时工作,这觉悟来得如此突然,我完全被它淹没了。它像被飓风卷起的潮水般,一浪接一浪的涌来。
“那么,这房子现在完全属于你了,就像他们所说,交易已经全部完成。”
“确实完成了,格林沃德先生。”
“再来点咖啡吧。”
这就是格林沃德的规矩:教养和礼节第一,正经事则要等到一切准备好以后。
作为新近得到顿悟的幸运儿,我并没有催他。
终于,他还是提起了那个话题。“自从斯坦利死了以后,我心里总有事儿。我只想照他指点把事情做好,做他想做的事。”
“我想您已经做好了,老先生。”
他冲我微微一笑,笑容里不乏感激和欣慰,可同时也交织着疑问。不管怎么说,共有四个人死了。要是你没有预测未来的本事,真的很难知道该怎么做。
“奥斯卡。王尔德曾经说过,愤世嫉俗者就是,对所有东西的价格了如指掌,却对它们的真正价值一无所知的人。按照这个定义,朱迪斯和瓦伦泰就是这样的愤世嫉俗者。”
“我同意。”
“他们没有成为好人。”
“除了他们自己,没人需要对此负责。”
“斯坦利觉得他有责任,他也很担心。在死前不久的一个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他们在争夺他的书,把书全都撕破了。第二天,他跟我说了这个梦。他说,‘我不在乎这房子,什么都不在乎……我就是不想让他们得到我的书。无论是把这些书都送人,还是扔了,我都不在乎。可是,除非我确定他们得不到那些书,否则我是不会安息的。’”
“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书的价值,是吗?”
“我想,到了后来,他终于知道那些书值钱了,至少足以引起一番争夺。不过你说对了——他并不知道它们到底值多少。要是他知道的话,会因此而觉得羞辱的。”
“要是他把书都留给了您,那就能省下一大堆麻烦了。”
“我能把它们放在哪儿?我自己也有书,我的房子里已经堆满书了,而且大部分都和他的重复。我把它们往哪儿搁呢?”
“于是,他就按照一贯的思路想出了办法:只有把那些书分散送人,才是最好的归宿。”
“对呀——把它们送人。斯坦利把书一车一车地送了出去。俱乐部版的书是他自己读的第一批书,他首先把它们送了出去。他把它们送给疗养院、医院,送给他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他特别愿意帮助年轻人发现读书的乐趣。就这样,他把书送了出去,可是真正喜欢的那些书,他都留了下来。他把俱乐部版的书送了人,然后又到下城的书店里,去买相同的作品。”
“要把那些藏书分散开来,最简单的办法是……”
“……是留下一份文件,证明那些书分文不值。是由一个没人怀疑的专家来做的。只有斯坦利和我知道真相,他要求我守住这个秘密,一直到他的遗产处置完毕。这房子,就是这份遗产的最后一部分。”
现在我们都知道了。巴拉德把那份评估书放在他的文件里,另外又在他的书里夹了一份复印件。埃默里·奈夫发现了那份复印件,浏览了一遍之后,得出了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麦金利是个大骗子,她把价钱故意估低,好日后低价收购。可是波比花了些时间,去仔细地审查那份报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真相,那就是麦金利上了别人的当。这就是为什么,当他和奈夫之间的交易开始变味儿,他一直试图跟麦金利联系。他以为,也许能跟麦金利做笔更好的买卖。
格林沃德又给我倒了些咖啡,脸上浮现出一丝哀伤的笑容。
“斯坦利得到了他想要的评估书。评估师来的那天晚上,我们交换了房子。她看到的那些书,全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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