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五 霞妆
断续琴声回荡。水波漾漾。青色的莲花上浮动乳白晕光。倚水而建的楼阁灯光明媚,窗口轻纱席卷。楼外,一波烟雨婆娑。
琴音淅沥,倏然见绝。
他推开古琴,抬头看她。“十五年了,薇葛,”
她坐在绣银锦缎茵褥上。微微点了点头。
“十五年了。”他加重语气地重复一遍,“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
她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斜倚在那里懒懒地注视夜空,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一袭丝锦短衫裹在她身上,腰带圈了几圈,长长垂下,缀满细小珍珠织成的流苏。上紧下松的土耳其式长袖,袖口遮过手背,镂空精美花纹中透出苍白肌肤,凛冽如冰雪。曳地纱裙里外缀了七层绸纱,长短参差,色调由深至浅,飘摇妩媚。
那是一种奇异的红,仿佛刻进骨髓。一眼相见,便难以挣脱。那样一种令人心颤的红艳。
红衣之下,女子身姿轻盈纤细,窈然如琼花秀树。
蚀骨红花,艳如明霞。只是她面上依然戴着细密白纱,不见容颜。
他跳起来,走到她身后,突然抱住了她。她骤然一震,没有挣扎,任他微微贴近她耳畔。他轻声地叫她,“薇。”
她闭上眼睛,任他收紧手臂抱紧了她。
薇,我的薇。
是的,是这样的。手臂的力道和温度。慢慢埋入发间的轻吻。男孩清显轮廓深深嵌合在颈后,温暖嘴唇暧昧轻柔地滑动。牙齿抵住唇瓣,轻轻用力,摩挲她冰凉肌肤,透出无尽青涩贪婪,微微痛楚。
此情此景,一如当年。
当年,当年良辰美景初见。一个年少,一个轻狂。
见到这孩子那一年,他刚刚五岁。1834年的月光照耀男孩俊秀脸庞,刹那光阴重回。他目光玲珑,她痛楚懵懂。他注视她苍白容颜,细小手指中紧握瑟寒。她几乎窒息。书房之中一片寂静,沧桑绝色的鬼魅同年幼的未来侯爵安然对视,然后她无声地落下泪来。
是谁,究竟是谁。是1768年的月下初晨,流年如风。是宿命之中直接而残忍的召唤,将彼此带到对方面前,是妖红绝世,是碧影阑珊。
他溜出寝室,没有惊醒熟睡的弟弟,一个人,悄然来到父亲的书房。他爬上高大书桌,按动雕作鸟形的笔架上一颗接近透明的蓝玉,右眼凹下,白银枭鸟低声嘶鸣,书桌下便缓缓弹出了机关。
他双手捧起那柄细长的刀,放在书桌上,然后用一只手轻轻抽出了刀锋。
月华瞬间惊破,溅上刀锋,流到刃尖,骤然滴零。苍白清澈光亮如眼波横斜,擦过男孩碧绿视线,径自逼上窗外胜雪容颜。
他猛然抬起头,便看到了那个惨白的美人。
她的嘴唇轻轻蠕动,没有丝毫声音。他却清楚听到她的呼唤。
“芳庭,萧芳庭。”
仿佛被那种夺人的风姿和美色所迫。他慢慢地对她伸出手去。然而他另一只手里仍然紧握了瑟寒。
无法放下,无法远离,便是这一刻,一切都开始都辗转,都似曾相识昨是今非。
袖中苍白刀锋嘤嘤做声,凄切轻灵。她月下莲花般的脸庞凝如冰雪。他握着细长的瑟寒,低下头,注视微微颤动的刀刃,再抬起头去看她,有一点惶惑,更多好奇。
瑟寒霞月,相逢成劫。
然而,终究都是互相召唤彼此承接的宿命。她无声地垂下了头,袖中五指握紧霞月,然后打开窗子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去。
“芳庭。”
他伸手抚摸她的面颊,似乎要确定她是不是真人。幼小的男孩子没有领会那超乎人世的冰冷的真正含义。细软柔红的手指在冰玉般脸庞上习习滑动,他放肆地摩挲着她的嘴唇,像爱抚一件最得意的玩具。她微微启开唇,含住他的指尖,轻轻一咬。
不知道她或者他,他们是否懂得。最初的亲吻,便是死之神祗留下最清晰的烙印。于吸血鬼而言,每一个亲吻都是诅咒和伤口,不是微笑,并非祝福。我们的爱——如果我们有爱——对这些柔软芬芳的人类,也只能,只会,只有伤害。
他呵呵地笑起来,“你是谁?”
她跪下身,直视他的眼睛,轻轻微笑。
“我是妖怪啊,芳庭。是会把你连皮带骨吃掉的妖怪哦。”
他骄傲地扬起脸。孩子的脸孔在浓重月光下分外皎洁冷漠,这个美丽的孩子,他继承了他的祖先,并非一些。
“你可以吗?如果你可以,那么我也心甘情愿。”
她怔怔地凝视着他,一言不发。
这漂亮的男孩子,他和当年的那个男孩一样骄傲,一样天真。
“薇葛。”他埋在她颈间细细低语。“今夜……为什么穿红呢?”
她沉默良久。月色中花朵清香弥漫。玫瑰园中摇荡雪色连波。
“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耐心地坐在棺材旁边,等她归来。很久没有做这样的事了。很久了。我们的互不理睬,互不干预已经太久了。自从巴黎那一次旅行归来,自从她看到了Sirius,她对我的态度便益发奇异。既依恋又厌恶,欲靠近却远离。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我不想读她,退一步说,即使读了也未必懂得。我对着自己轻声叹息。如果她想要这样,如果她要,那么就给她这样一点快乐吧。那些稍纵即逝的生命,那些人类孩子。她放不开,就放不开吧。既然对她而言,我也是一样。 可是有些人到底还是不能放纵,不能挽回。
譬如她依偎的这个男孩。遗传因子的暧昧和奥妙足以杀人,无论她明白或不明白,承认或不承认,那都是事实。这个男孩,萧氏第十五代首席继承人,他有一张同他的祖父毫无相差的容颜。
我几乎就想要对他伸出手去,轻易地,像折断一朵清脆甘芳的荼蘼一样将他年轻俊俏的头颅自脖颈上摘下,那对我而言是太简单不过的事。
当然,我不会也不敢那样做。
当然我不是在担心他。看我在说些什么废话。
那件华艳如谜的红衣。我清楚记得今夜她第一眼看到它时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水,然而那没有用,我可以清楚读出她满心的震荡和摇撼。她的手指紧紧抓住衣橱门,盯着那套衣裙,半晌,才转过身来。
而那时我已经走了出去。她居然没有发觉。
我坐在书房里倾听她的一举一动。她慢慢地脱下昨夜的一身白衫,换上红裙。苍白玉冷肌肤被妖红丝纱衬得无比鲜明,出奇的媚丽与诡异。我无声地注视着她,她在镜前懒懒地转了一个身,长发拢到肩后,然后戴上一对红榴耳坠。长长雪白面纱垂落,遮去镜中不老朱颜。她向我的方向投来一个冷淡的,不可思议的眼神,然后转身走向窗口,翩然跃了出去。
我握紧靠椅扶手,有一声叹息堵在喉咙深处,没有来得及喷出。我死死地闭着眼睛。我原以为,原以为可以留下她来。至少,哪怕,纵使,只是一夜。
只是一夜,只是这个对她而言无比特别无比悲伤的夜晚,我渴盼她能够同我共度。哪怕只是互不相问,互不相干。
哪怕只有一晚。
薇葛,薇葛,你连这一丝机会,这一点点希望都不肯给我。
你就这样喜爱逼迫我来反噬于你么,还是,你身边的这个孩子?
他放开她,重新回到琴边。扶起古琴,五指一挥,宫徵清鸣。他定定地凝视着她,然后突然垂下眼帘。
琴声乍起。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薇葛猛然退了半步,看着他。我知道白纱下的清丽容颜已是血色全无。这首曲子,这首放荡而清醇的古曲。我本是不懂的,然而曾伴在我身边的女孩,这一切,她懂得太深。
华夏古曲,《凤求凰》。那便是传说中浴火而生的Phoenix寻找伴侣的鸣声么。
男孩修长妩媚十指缓缓离弦。他起身回到她身边。她恍若不知。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突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重重地吻了下去。他噙着她,深切一吻落在纤细锁骨,她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
他埋在她颈间,柔声低吟。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他的手指在她身前交叉,慢慢收紧。她柔软无力地将头抬起一点,纤细脖颈几乎被他的轮廓填满,那样的姿势简直可以诱惑任何鬼魅。我紧紧捏住衣襟。我不愿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情,虽然我已有直觉。那个英俊的男孩用力拥抱着她,俯在她耳畔喃喃低语。她的睫毛徐徐颤抖,每一丝料动都拨开我心上一丝血肉,展览创痕。薇葛。我无声地呼唤着她。回来,薇葛,回到我身边来。
她没有理睬我。萧芳庭的吻温柔强硬,抚过她娇嫩肌肤。他突然狠狠扣紧她的身体,将她托起一点,然后迫不及待地扳过她的脸庞,不顾一切地吻向她面纱下的容颜。
“不,芳庭!”她惊呼一声,猛然推开了他。若她不情愿,一个人类孩子无论如何也占不到她的便宜。
萧芳庭踉跄半步,稳住身体,定定地看着她,轻声道,“薇,我要你。”
她猛然一抖,面纱簌簌发颤。
他慢慢接近她,她恍若无觉。我捏紧窗棂凝视着她。他突然再次抱住了她,将她推在墙壁上。水青织锦壁幔被揉搓卷曲,春兰吐芳,惨然而寂静地衬托着她和他。他的手指探进她的衣襟,她轻声呻吟着也挣扎着,可是那样的挣扎丝毫不具有任何意义。那更像一种迎合,一种蛊惑和引逗。她苍白的额头上泛起细细汗珠,粉红娇嫩。我几乎想要为她轻轻舐去。
那个男孩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他的手指慢慢滑上她耳畔,试图摘下面纱。
那一瞬间薇葛猛然直起了身体。她挣开他的怀抱,踉跄跌出一步。那不该是她的反应。她急促喘息着,手腕已被萧芳庭重新抓住。他灵巧地扭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回怀中,足尖绊住她膝弯,突然将她按倒在地毯上。
“……让我看看你,薇!”
他的手已经扣住她的手腕。
“芳庭!”
她尖叫一声。与此同时那个男孩跌了出去。她翻过身,勉强支撑着自己,微微喘息,长发散乱披垂。
萧芳庭怔怔地坐在地上注视她,神情黯然。
她的手指慢慢收拢,握紧一地铺散的裙摆。她终于开口。
“芳庭,这不是我想要的礼物。”
那个年轻的男孩颤抖一下,死死地盯住她。“薇……”
她别开眼,慢慢起身,理好衣衫。她回过头来,眼神恢复了那种隔岸观火的清明镇定。她俯视他,音调沉静如水。他对她伸出手去,她没有理睬。
“芳庭,你知道吗,这种红色的名字,叫作踯躅。”
所谓踯躅,就是无法离开,无法停留,无法止步,无法告别的意思。
情湮彻骨,红粉踯躅。
之十六 舞雪
那名少女走下楼梯的时候,所有人发出一阵轻微的惊叹。这个轰动伦敦城的夜晚,如果只允许出现一位女王,那么在场的六十岁以下男士多半不会把选择留给威廉四世的侄女。年轻的诺森伯雷公爵小姐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包揽这一晚所有的赞美和追求。
为庆祝诺森伯雷公爵在五月市场的新居落成,这场舞会的举行似乎势在必行。
1849年的秋雨淅沥悠然,如午夜琴音丝丝曼曼,沁人心脾。
宅邸中宾客如云,伦敦上层社会那些端庄娴静的贵妇淑女们遇到了来自巴黎和罗马的强有力对手,金发美人和黑发美人的对决装点着这座置身事外的宫廷。
沙龙像一只只蓬松美味的蛋糕壳,填满了由绅士、政治家、议员、枢密院官员、法官、银行家和贵族组成的花式糖果馅心,甜蜜而令人厌倦。花团锦簇的衣裙悉窣作响,珠宝在光华柔美的耳垂和脖颈上闪闪发亮,熨烫精美的礼服散发着薰香和鲜花的芬芳,绅士们扣眼里的玫瑰和百合轻柔地开放并凋谢。这一夜,一切都极尽风流。
那个年轻的女孩将右手递给了等候在楼梯下的他,以一个在镜前练习过无数次,因此看上去不着痕迹的优雅姿势。他牵住她的手,礼貌地俯身一吻。
旃狄丝·诺森伯雷挽起一边裙摆,被那个黑衣长发的青年引领着走进舞场。
她尽可能做到无动于衷,试图令自己白皙娇小的脸孔充满那种典型英国式的冷漠神采,那应该会令她看上去更有韵味。然而那双深蓝色大眼睛里的光芒泄露一切。每个人都能看出她的兴奋。在场者对这种兴奋心照不宣,这并非不可理解。也许没有哪个女人不想取替诺森伯雷小姐今晚的地位,哪怕只是挂在那个男人的臂弯中尽一曲之欢。
萧芳庭,伦敦最引人注目的青年。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他是老公爵的表侄,同年轻的诺森伯雷小姐也是青梅竹马。宾客们都相信这样的有意撮合最终会成就一桩天赐良缘,一如当年萧家第十三代主君的婚姻。当然在场也有人猜测年轻的侯爵大人在继承了敌国豪富,高贵声名,清俊容貌和优雅风仪的同时,会不会也继承了他父亲迟婚的怪癖。
的确有人有意无意地暗示过这一点。
“如果那样的话,旃狄丝可有年头好等了。”
然而公爵大人的回答模棱两可又意蕴分明。
“如果她愿意。”
歌舞升平,盛世流离。
即使是维多利亚女皇也不会举行比这更令人兴奋的庆典。因为按女皇陛下的风格,能够被邀请作为花瓶的宫中命妇多数已经徐娘半老,而诺森伯雷公爵的舞会上却美女如云。有传闻说他举办的每一场盛宴和舞会中都有秘密雇佣而来的高级妓女装点场面,这极富刺激性的秘闻无人可以证实,然而追逐和猜测那些神秘外国女郎的身份却成了在场年轻贵族的一大乐事。
老公爵用小象牙梳子理着胡须,心满意足地微微发笑。他成功地令在场的男人们眼花缭乱。
他注视着那个清俊修长的男孩子携着自己的女儿穿梭在人群中,翩然如蝶。
无数超群绝伦的美女中,谁是今夜的女王,似乎已成定论。
金发,蓝眼,红衣的诺森伯雷小姐终于接过了那束象征女王权杖的花枝,以月桂和勿忘我编织而成的精致权杖。萧芳庭戏谑地在她面前单膝跪倒,她用花束轻点他肩头,一个惟妙惟肖的模仿。女王陛下为侯爵大人加冕。掌声和笑语弥漫开来。
很快所有人都纷纷离开了自己盘桓的沙龙,涌入女王所在的舞厅。
外国人惊叹于这一对年轻人的美貌和风度。伦敦上流社会的青年们则私下里为侯爵大人求婚的期限下了赌注。
在场的数位外国大公纷纷打听关于舞会女王的一切细节,然而在看到那个陪伴于她身边的黑发青年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叹出声来。
那个年轻男子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神情。漆黑刘海下的苍白脸孔凛冽清纯,轮廓俊显得令人陶醉。融合了东方的优雅与欧洲的俊逸气质,他看上去像一个精心琢磨的瓷偶,却没有瓷器那种柔和清凉的阴气。一双碧绿的眼睛,亮得就像黑夜中无声卧于枝头的印度黑豹。他的眼神中透出奇怪的抑郁和深邃。天生适合接吻的薄唇却是一直蛊惑地微笑着的。
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这一场舞,这整个剧本,不是女王陛下驾驭了他,而是他始终在牵引着女孩的神思。
若已心坠,端的便是情亏。
情之一事,谁先动心,莫不是便输了这一局。
便因此,这少年唇角的笑才那般轻狂艳冶不堪回首吧,却倾倒了多少多少的人,醉了多少多少的心。
舞厅边上,聚了一群中年暮年的名流,无心拈花逐蝶,便聚在一起追忆当年。这似乎是惯例。杜桑伯公爵夫人一面拍打着绣花扇子,一面对年迈的白兰伯爵微笑,催促着他开口。
女人都喜欢在男人口中听到关于其他女人的不同评价,尤其是关于今夜年轻绝色的女王。赞美之外,她们更渴望一些挑剔和否定来维持自己的信心。无论多大年纪的女人都是如此。虽然她们都清楚,转过头去,自己不知道会被这些男人挑剔成什么样子。
白兰伯爵安稳地坐在扶手椅上,从青色东方瓷盘里拿了一只美丽的桃子。他的手杖放在一边,杖头上的火红蛋白石闪闪发光。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盯着那只桃子微笑。“年轻人的青春真是美好,鲜嫩得就像这些水果。”
“令人有咬一口的冲动。”有人插嘴。老伯爵微微一笑,“不,可惜我已经老了,没有那个力气。再鲜嫩的孩子也只能装饰我的眼睛,而非卧房。”
大家一阵大笑。
“您的眼睛比您的胃口更令我感兴趣。”公爵夫人技巧地微笑着。“而您的经验比您的眼睛更加令人崇拜。”
伯爵欠了欠身以示答谢,灰白的眉轻轻一敛,在眉心簇出一条漂亮的峡隙。“如果我的经验令您失望,那么下一季,我可再也没有颜面出现在您的沙龙里了。”
公爵夫人用扇子掩住嘴唇,绽出一个妩媚老成的笑容。“那样我便有资格在我的别墅里接待您了,不是么。相信您会喜欢北诺福克海岸的风光和空气。那会使人恢复青春。”
第二阵笑声响起。
白兰伯爵注视着她,喃喃地道,“如果时光可以重回,我宁愿回到幼年。”
公爵夫人敏锐地抓住这句话,甜甜地笑出声来。
“究竟是往昔的岁月令人难忘,还是曾经的罗曼史教人爱不忍释呢?”
老伯爵呵呵一笑。“您益发幽默了,夫人。” 然而他的眼中并无笑意。他慢慢转头,注视那一对漂亮的年轻人,轻轻摇了摇头。
“我渴望回到从前的某一个夜晚……”
他看着身边人期待或疑惑的神情,微笑。“我,只是想要再次同那个女子见上一面。”
“啊哈。”有人笑。“果真如此,恭喜您,夫人。托您的福,我们得以知晓伯爵大人的秘密。”
白兰伯爵慢慢松开手,让那只桃子滚落在自己的衣襟上。侍从敏捷地接住了它。
“女士们,先生们,事情完全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给我们讲述一下那些吧。”有人轻声要求,带些调笑意味。“那些您所经历过的时代,还有那些传说中的绝代佳人。”
“您渴望的那个夜晚,是否也是一个舞会?那一夜,是否也有一位堪同我们今夜的女主角媲美的美丽女王?”
“那一夜挽了女王臂弯的人,就是您吧?”
老伯爵突然沉下了脸色,微微咳嗽几声。侍从递上洁白丝巾和温热的药草茶,他就着银盅喝了几口,慢慢垂下眼帘。
“我还是老了……”他轻声地,温和地叹息一声。“这种场合已经不适合我了。让年轻人做他们想做的事情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原由。
白兰伯爵伸手去拿手杖,却扑了个空。他抬起头,清秀高挑的青年依在他身侧,微微一笑。黑色锦绣长衫轻盈飘拂,长发垂落。诺森伯雷小姐并不在他身旁。
他手里拿着伯爵的手杖,仔细端详片刻然后递还给他,优雅一礼。
“侯爵阁下……”老伯爵喃喃地叫他一声,眯起眼睛,怔怔地打量着他。
萧芳庭微笑,亭亭立在那里,并不开口。
杜桑伯公爵夫人却已经放下了扇子。在她能够开口之前,年轻的侯爵突然对她投去一个出奇妩媚的笑容。她半晌没有做声。
“好吧。”老伯爵突然笑了一声,放下手杖,重新偎回靠椅深处。
“我渴望的那一夜,事实上,就在萧氏侯爵大人的封地。”
萧芳庭微一挑眉。
白兰伯爵安稳地凝视着他,淡淡道,“七十年了。”
萧芳庭苍白俊俏的面容忽然掠过一丝寒意,淡不可见。
“七十年……七十年前,爱丁堡。那一夜,那个舞会。我还记得那座庭园的名字,雨,是的,他们这样叫它。”
杜桑伯夫人有点茫然地看着萧芳庭,后者声色不动。
“那一夜,萧氏的那一朵蔷薇……那,才是真正的美人。只是可惜……可惜了啊。”
年轻男子的声音忽然清冷如水。“她究竟有多美?”
他扬起眉峰,露出一个宽容与好奇的神情,一抹笑恍若孩子,微微顽皮。“旃狄丝不在这里。”
杜桑伯夫人率先大笑一声。白兰伯爵的脸上却毫无表情。
“我无法形容。她,那时候我告诉自己。她不会是一个人。没有一个人类女子会有那样精致清丽的容颜,那样冷漠与甜美,傲然与娇媚的神情。她既像个女人又像个孩子,既像个过于柔美的男人又像个出奇俊逸的女子。
她可以蛊惑的,既是魔鬼,又是天使。”
萧芳庭的脸色苍白如故。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老伯爵,手指微微抓紧了他的椅背。
“竟有那样的美人?”有人惊叹。
亦有人吃吃地笑。“伯爵大人,那一夜如此令您难忘的原因,莫不是……”
揶揄,好奇和调侃的目光同时投向他和萧芳庭。
老伯爵发出一声优雅的冷笑,“那年在下八岁零五个月,可望而不可即。”
“那是哪一年?”
老伯爵侧过头,看着萧芳庭,微微一笑。“1780。”
整整,六十九年。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听说,她在两年之后逝去,终年仅十九岁。”
萧芳庭的嘴唇微微颤抖。他忽然笑了一下,在结束那个笑之前,他不露痕迹地咬住自己嘴唇,狠狠用力。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知道,她,似乎是那一代萧氏侯爵的堂姊。”
年轻男孩的齿痕深深印在下唇,漾起一抹血色薇红。
“我曾经抚摸过她的裙摆,她对我微笑,和我开着玩笑。她说她是蔷薇变成的精灵,活了几千几百年。可是我相信。”
他扫视众人,轻声重复。“我相信。那时我便相信,此刻犹然。纵然我们都知道这只是个玩笑。可是我宁愿相信那是真的。也许那样,我还可以见到她,听到她。没有人比她更相配红色。没有人。”
他慢慢垂下头去。“那一晚她便穿红,女王……呵呵,女王。”
低微笑声之后,他无力地摆了一下手。“我见过的真正妩媚的君王,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我优雅的女王……
所有人都静下来,除了一两声情不自禁的急促呼吸。
萧芳庭的脸颊慢慢涌上一丝诡异红晕。他盯着白兰伯爵,默不作声,双手拢进袖中。
“她告诉我,那种红色,叫做踯躅红。她还说……她对我说,红粉踯躅。
她说,踯躅,就是无法离开,无法停留,无法止步,无法告别的意思。”
陷入回忆之中,老伯爵巧妙地避开众人视线,真丝手帕轻轻拭过眼角。他别开脸去。
那一瞬,萧芳庭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喘息。他猛然咳了一声,在众人的目光投向他之前,他匆忙站起,环众一礼,喃喃地说了些什么,然而谁都不曾听清。他转身而去,步履微微散乱。
“这孩子怎么了?”杜桑伯夫人奇怪地问。没有人回答她。
白兰伯爵安然地靠在椅背上,合上了眼睛。他的唇角轻轻挑出一丝笑意,若有若无。
之十七 回风
她迈进门槛的时候,已经闻到浓重酒气。穿过门廊,走进内室。那个衣衫凌乱的男孩倦然伏倒在波斯地毯上,长发披散。他乜斜了眼看她,一只手懒懒地伸向她,呵呵地笑。
“……薇。”
她音韵清冷,“你醉了,芳庭。”
“也许。”他支起身子,一把挥开身边细长水晶杯,半杯金色酒水洇透地毯。他不管不顾地爬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她。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白衣胜雪,面上一页轻纱萦绕如雾。
他眼底有血丝鲜红,衬得晶莹美丽瞳孔分外凄厉。他直勾勾地盯着她,慢慢走到她面前,突然一个踉跄栽倒下去。她伸手扶住他,他顺势瘫软在她怀里。
他抬起头,定定地凝视着她,轻声叫她,“薇。”
她努力支撑着他,低低地应声,“我在。”
他满意而凄凉地笑出声来,突然再叫,“薇葛蕤。”
她整个人都僵硬在那一刻。那一刻,那一刻她凝望着他,碧绿瞳孔中的痛楚与绝望骤然仿佛地老天荒。他呆呆地盯着她的眼睛,那双青墨双色妩媚交缠的眼睛,凝如冰,静如雪,却燃着彻骨的艳。他从五岁始注视的美丽眼眸,十五年来不曾苍老不曾熄灭的光彩。他偎依在她怀里,双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衣襟,仿佛这样便可以逮住她的灵魂。
他拼命支起身体,扶着她的肩头,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然后轻轻笑出声来。
“我知滥闶撬。”他说?/p>
她安静得仿佛凝固一样。即使醉得天昏地暗,他仍然能感到掌心中的肌肤迅速冰冷下来。那是她一贯的温度。
“1780年的时候,你在哪里?七十年前,你在哪里?”
她突然甩开了他,迅速后退。那速度在他眼中如同烟云飞散。他痴痴地望着她诡异的步子。酒精令人麻醉,令他忽略所有不安所有恐惧。愤怒与不甘却无法因此消弭。他爬起身来,同她对面而立。他伸出手去,无法触及她的身体,却将她的视线骤然打碎。
他的手指在空中无力而凶狠地摇摆着。
“你是。你就是……”
她缓缓地摇头,再摇头。衣衫轻缈飘摇,长发随之四散飞扬。空气毫无流动的迹象,然而她整个人仿佛瞬间便要灰飞烟灭,随风而去。
她的声音忽然充满了那种纤细透明的节奏,一种陌生而绝望的气息。她微微张开嘴唇,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然而他清楚听到她的呼唤,痛楚如乞求。
“芳庭……芳庭。”她轻声地呼唤着他。
他合上眼睛。
我知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你就是……萧晴溦。”
那个不允许任何人提起的名字,那个绝美的禁忌。
“珍惜她,芳庭。那个女孩,她必将如约而来。
她为萧家而亡,又为萧家而重生。
答应我,芳庭,珍惜她,爱护她,好好地对待她。
对我们而言,她太脆弱,也太珍贵。”
一直无法彻底懂得父亲临终的嘱托,究竟,是什么。
终于懂得。
十五年来的夜夜相伴,自自己七岁开始便不曾见过她面纱下的容颜。十五年了,夜夜风寒露静,她从何而来,因何而在。少女般窈窕身姿,纤弱声线,诡秘身手。教授自己一切的那个人,是一个颜若蔷薇未满双十的女孩么?
她永远不会再成长起来,苍老起来。
她懂得一切,熟练一切。自己所有教官都无法匹敌的身手,她教他用刀,教他如何将瑟寒淡薄光晕舞成伤人无血的凄厉。她教他拨丝弄弦,吟诗填词,教他那些古老东方传衍而来的奇妙艺术。一切的一切,都同萧氏经久绵延的教导传统如出一辙,然而更为精妙与高深。她究竟如何可以懂得这些,做到这些。对于萧家的一切,她如此熟悉,如此契合。这神秘的女子,她真的是那个人么。
为萧家而亡,又因之重生。
她,如约而来。
他猛然扑向她,她没有躲开。他抓住她,顺势将她扑倒在地。她在他掌心簌簌发抖。他俯下身去,不顾一切地吻住了她。那个吻匆促而又直接。他的气息在她唇上盘旋,无法切近。他发出一声野兽般凄厉伤痛的呻吟,突然隔了细薄面纱咬住她的嘴唇。
她轻轻地尖叫一声。手指掐紧他肩头。他死死地压住她,扣住她细软腰身。一手插进清凉发丝抓紧她的头,迫她向自己贴近。那几乎已经不能够算是一个吻,她在他的绝望之中无力挣扎,无法动弹。一两声细碎呻吟沁出,被缕缕漫过白纱的血丝洗去,不见痕迹。她的手指在他的脊背上无力地滑动,游走和停留。苍白指尖抽搐着闪烁晶亮光彩,诡异而动人。她忽然缩回右手,没入袖中。有那么一秒钟的停顿,然后她无力地放开了所有,软软地垂下了双手。 他慢慢放开她的唇。她的血有一种陌生的寒意,浸润舌尖的瞬间,无限悲凉。他含住面纱,视线笔直看进她眼底。她并没有流泪,瞳孔中奇异的明亮却如同月华。她直直地看着他。他猛然闭上眼睛,用力咬住面纱,骤然抬起了头。
白纱撕裂,如花飘落。他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一切。
距他面庞咫尺之遥的容颜苍白如玉,月色微细,滑上她脸颊,骤然溅落。那冰凌般肌肤留不住丝毫光色,径自晶莹。长长睫毛微微颤动,青墨双色的眸子惨淡清媚,一如当年。
娇嫩唇瓣无一丝细纹。那是同他自己毫无相差的唇形,优雅而薄情的姿态。他看到当年那个轻柔咬住他指尖的年少女孩。
十五年,光阴纷落,她却当真停泊在了那里。
十五年,十五年分毫未改的容颜。
他伏在她身上,安静地注视着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解释,可以挣扎。时光如水,绝望如潮,缓缓漫上少年柔软心头。他的双手慢慢放开。她同时颓然放松了自己,脸颊缓缓侧开,凝视地毯上滚落的一只水晶郁金香杯。透明光亮在她瞳孔深处反射出一道冰冷水色。
她在他怀中如此安静,恍若无存。
他轻轻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猛然推开了他,翻身而起,轻盈如一片洁白云雾般贴住墙壁。她冷淡地注视着他,一言不发,慢慢退开。
他们的目光在一个遥远漫长的瞬间中纠缠。他坐在地上呆呆地凝视她。她突然别开了头,下一秒钟已经翩翩立在阳台的围栏上。她用足尖优雅而怪异地停在那里。他跳起来,几乎就要冲了过去。在那之前,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掠而下。
他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这就是她的离开。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她的离开。
那个可以在高楼之上纵情飞舞的女孩,她真的早已不是凡人。
那一夜薇葛回到家的时候没有看到我,那是真的。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寻找我。她也许会想要知道我去了哪里,但她一定不会喜欢知道答案。
我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的时候,她正坐在窗边凝视月亮的缺口。我走过去亲吻她的脸颊,她没有拒绝。月亮上的宁静海安详地照耀着她清丽面容。她看上去就像一个等待被烧灼的瓷偶。
我没有追问一切,对她而言,对我而言,一切都可以被宽恕被包容。我知道,我也知道她知道。所以她没有叙述任何事。所以我拥抱她的时候没有得到拒绝。
那一整天她都呆在我的棺材里,安稳地睡在我的怀里,醒来之后便睁着双眼凝视空荡荡黑暗的深处。我耐心地爱抚她亲吻她,她以一贯的,然而丢失很久的沉静容忍着这些。我便决定永远不要告诉她发生的一切。
也许有一天我会,如果属于我的永远可以被消灭。
那个姓白兰的老人没有很新鲜的血液,然而伴随血液喷涌而出的记忆却分外丰厚甘美。一个贵族七十八岁的一生宛如上等红酒,丝丝漫入喉间的甘醇令我心醉神迷。
从今以往,弦断琴封。我可以确定,他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见过身为人时的薇葛的人类。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那一夜开始她不再去萧家,只在吸食之后安静地留在宅邸里,阅读或者游戏。她不喜欢同我做那些人类的游戏,牌戏或者棋局,宁可一个人摆弄那些绘有精美花纹的纸牌,像任何一个年轻的人类女孩一样,试图从中探索爱情与生命的预兆。当然我知道这不过是她乔装的把戏,重复地练习着演技。她想要扮演的角色从来都只有一个。
那个名叫萧晴溦的十九岁女孩。
我送给她一套从我的猎物那里拿来的塔罗牌。她应该是很喜欢的,但是不动声色。我不在乎,事实上我也根本不认为那些逆位和四大元素真的可以为她预言什么。我只是单纯喜欢那牌面的绘画,笔触温柔细腻,其中一张女教皇的小脸同她极为相似,象牙雕刻般精致容貌,眼睛微微细长,阴沉沉的,瞬间便仿佛抓住人心头最脆弱的那一个角落。她便整夜摆弄它们,在地毯上一次又一次地铺开命运的隐秘。
据说,那个任性的男孩子把萧家闹得不得安宁。
她似乎再也不想在意那一切了。
然而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我注视着萧芳庭的一举一动。他发疯似的在书房中搜寻他父亲的遗迹,笔记,信件甚至便笺和书页边缘随兴的留题和批语。然后他在大宅的书库中找到一些他想要的东西,包括那本镶有精致银边的古老日记。
我摇头叹息。萧雅闲,他为什么要把那些东西保留下来。我相信那是因为他对薇葛的深爱。可是他对他的儿子实在估计过高。他足够聪明,不代表他会生出一个同样冷静透彻的儿子。
男孩的脸色在读过那本日记后惨白如纸。
他还需要什么证实,一切都已明明白白地摆在了那里。
他拒绝一切邀请,包括诺森伯雷小姐的生日请柬。有大约三星期的时间,他把自己关在那座水边的楼阁里,足不出户。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等待她再次出现。如果他足够聪明,他就不应该这样做。当然最后他终于是绝望了。
他的亲生弟弟,漂亮而柔弱的萧芳闻几乎被他吓晕。在他听到自己的哥哥做出的决定那一刻。他迅速召来了最亲近的几名萧家长老,试图以此阻止萧芳庭的行动。
然而年轻的侯爵自袖中抽出了瑟寒。
“我要去。”他手腕抬起,瑟瑟寒光如清冰静水,一圈而回,划向周围。众人惊惶失色,纷纷后退。
他的唇边悬一抹奇异微笑,喃喃低语。
“我要去那里。”
我要去那里,爱丁堡,雨苑。
之十八 缘澌
—Bartholomew—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这座楼阁充满幻觉。
我跟随着他走上转角楼梯,在某一个拐角微微下望,可以看见会客室旁边的小偏厅,一扇贝壳形的长窗,悬着银灰色的曳地窗幔,暗红色长穗波斯地毯上绣着沉睡不醒的长发少女,她扔在一旁的曼陀铃,金色的沙丘一望无际,一头狮子带着仿佛被月光催眠的眼神安静地凝视着一切。
我知道那曾经是两个俊美而高傲的男子喜欢的角落,我知道。他们曾经并肩站在那扇窗边眺望远处碧青的山峦,时而轻轻亲吻彼此。那样的温柔,源自命里注定心知肚明的情缘不永。
萧芳庭停在了那里,我知道他也感觉到这间宅邸里那种令人不安的情感波动,仿佛一股浓重馥郁的气流,深深撩拨着他年轻的心灵。他不安地转过身,被某种恐怖而诱惑的直觉拉扯着向下看去。
我看到那个高挑清瘦的男子,亚麻色的短发轻柔拂动一如当年。他安闲地站在偏厅里,手里握着细长水晶杯,铜色酒液轻轻晃动,一些非自然的光亮若有若无,闪烁在杯中的液体上,闪烁在他青灰色的明丽眼神和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里。他回眸仰望,对着萧芳庭轻轻地举杯,一敬。
沉闷的惊呼声穿透宅邸七十年来的寂静。我默默地注视着那个幻影,萧晴澌的幻影,无言。我不知道他是否存在,我怎么会知道呢。萧芳庭跌跌撞撞地向楼上冲去,这个二十岁的男孩子,他真的是受惊过度。我跟随着他,看着他径直冲进了一间门上悬有丝绸幕帘的寝室,我静静地看着那扇门,我有片刻的茫然无法决定自己是否应该继续跟随下去。然后我听到第二声惊呼,这一次的声音里,除了惊吓,更有绝望和悲惨的不甘。
我知道,他看到了他想要证实的一切。
我慢慢地走到门前,注视他。
为什么。为什么。一切,竟然皆是真实。
那个男孩,他定在原地无法动弹。我注视着他,他注视着墙上的画像,表情已经痛楚得扭曲。我想他终于知道,他终于明白。这一次,那个女孩,他所爱恋的那个女孩,是真的不会再回来。
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她,永远。
谜底已经揭开,该来的总是会来。暗夜无言。灼热烛泪滴落爱神羽翅的刹那,一切就已铭心刻骨地发生,和终结。禁忌的打破,烛光下少女的容颜惊喜交加,背叛的美丽超越一切,然后她永远地失去了他。
那是个神话。然而如此真实如此意味深长。
何必窥破冥冥中永恒的隐秘。这个二十岁的男孩子,他到底还是不够聪明。
一如他的祖父。然而当年那个幸运的男子,他得到了他独一无二的蔷薇,那样青春年少的全心全意,终谁一生也无法替代的纯澈时光,如何重来。如何毁坏。即使摧残,也是璀璨。
萧晴洲,我如此妒忌他。
而眼前的这个男孩,又给我怎样的心情?我看着他,他很像他的祖父,很像,很像。我明白薇葛的心情,这一次,某一刻,我不相信她没有期待过遗忘和重来。我不相信她,一如我不相信自己会轻易放弃所有。
墙上的画像,是十六岁的薇葛。她穿紧窄丝缎上衣,刺绣精致,银丝配冰蓝丝线一根根拈好,结成细密花纹,绣出满身满袖的繁花似锦,匀白花瓣中隐隐透出清冷淡蓝光彩,更显一身清丽雪意。那开满她周身的牡丹,蓝田玉,花中名品。她一头青棕色长发高绾,长簪低插。膝边卧一双昂贵阿富汗猎犬,高大威猛,在她掌心之下却如斯驯顺。那个白衣的少女,笑意淡不可见,唯有眼角眉间的自信安然如梦,梦之光辉如此璀璨,一瞬间照亮前尘后世。她的容颜,那是不曾枯萎的盛世蔷薇,无可僭越,无可取代。她怎会不自信。她的美丽,她的身手,她要什么就得到什么,她想什么就拥有什么。萧晴溦的骄傲,从来都是独一无二。
而这样的她,距他,早已是遥不可及。
七十年.光阴拂落。她本是他终生不曾相见不能触碰的女子。她属于他之前许久的男子。她属于那个遥远而陌生的时代。她不属于他。
她属于我。此时此刻。
她属于我。
他慢慢地跪下来,对着那幅绝美的画像。轻轻扶着床沿,他的手指缓慢地滑过刺绣华美的床罩,纯白如同裹尸布。整间卧室都被纯白的丝缎包裹起来,这是一间属于死亡的房间,属于七十年前的时光,属于无法遗忘无法弥补的伤害和残忍,阴谋和血腥。它属于七十年前那个年少清狂的骄傲少女,属于一场如约而来逃不开避不开的情爱,属于一段无法成真的迷恋,暧昧的关怀,真实的欲望。他突然惊恐地跳起来,手指神经质地瑟缩着。他触及了床罩下某个陌生的凸起,他狂躁地撕开层层丝缎,眼神被骤然出现的景象灼伤。他狠狠地握紧手指。
床罩下面,是一束枯萎了不知多久的血红蔷薇。干涸的花瓣失去了妖艳色彩,静静地匍匐在洁白的缎子上,无形中透出某种奇异的归属感,仿佛一束献给死神的敬意。那样的宁静,根本只能教人疯狂。
他颤抖着碰触被布料压出褶痕的花瓣,在他的手指未曾触到那萎谢的殷红之前,一种瑟瑟轻细的碎裂声滑过整间屋子,那样细密而绝望的碎裂,仿佛绽放在某个人的心上。所有的花瓣和茎叶瞬间风化成灰,一抹淡褐色的灰烬,黯然地涂抹在雪白的丝缎上。
他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头,跪倒在床边。他伏在床上,手指神经质地痉挛起来。慢慢地伸直,再握紧,那样痛楚的动作,丝缎在他掌中发出细微绽裂声,黯淡而脆弱。
我默默地垂下头。
他终于明白。他,是他自己的一意孤行放走了她。我想他是在悔恨,在怨恨。可是又能如何?他不如他的祖父幸运,更不如他的父亲聪慧。七十年前的相伴相依,是他无法取代的刻骨流年。而萧雅闲的柔弱隐瞒不加探询,对薇葛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安然的抚慰。萧芳庭,这个二十岁的年轻男孩。他唯一的幸运和不幸只有一种,他太像一个人。当年的那个人。那个令薇葛心甘情愿地放弃了毕生所有而归于我怀中的幸运儿。所以我太明白薇葛,她无法放开这个男孩,在她依然疯狂脆弱的心怀中,他就是萧晴洲当年倒影。她明白,然而迷惑。这就是她的悲哀,我的无奈。七十年了,沧桑七十年来,旧日庭园中桂婴清香都已灰飞烟灭,而我身边的那个女孩,她明亮的眼睛依旧只能注视华年胜景深处那无法捕捉不能触碰的一切,那一场欲生欲死魂飞魂坠的末世倾情。
萧晴洲。我恨他。他就这样轻易地摧毁了我的蔷薇。他令她领略宿命之中最激烈和甜美的汹涌欲望,再毫不留情地把她推入无法复追的绝望之渊。他,是因为他,那个女孩心甘情愿葬送了自己。所以我得到了她。
最古老而荒谬的疑问。得到人,得到心,究竟哪一种更为残酷和幸福?
我是真的要她,我也得到了她。然而这样的寒冷相伴。无交流的言语。无相期的承诺。她在我身边,可是如此遥远。我在她美艳的眼瞳深处探询不到丝毫属于自己的温暖痕迹。我得到了她,可是这样真的就有理由满足吗……我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了吗?真的吗?
这样……不能算数吧。
我默默地凝视着那个伏倒在地的男孩。他的肩一下下耸动着,无力抬头。他蜷缩在那里,手指抽搐着握紧。我听到他低沉破碎的痛哭声,自胸腔深处绽裂出来的哭声,像一种开放那一刻便无声凋零的花朵,硕大而诡丽,绚烂而无缘。
画像上的女孩安然地注视着这一切。我死死地盯着她,无言以对。
我们是要天长地久的。薇葛。只有我,和她。我们是必须在一起的。其他的任何人,和他们的相遇或者离开,愉悦或者悲伤,怨恨或者欢喜,都不过是我们的生命中白驹过隙的一瞬。为什么她不能够明白。我们要一起经过的岁月还有太长太长。而这样无牵无挂的漫漫黑夜中,我们不过只有彼此而已。
为什么她不能绝望下来安定下来接受这个事实呢。
为什么。
我想我大概永远无法知道。
那个女孩的心究竟沦陷在了哪里。难道是永远的昨是今非无从复追。
那个男孩突然动了一下,撑起身体。我看到他被泪水透洗的苍白面庞上那种近乎疯狂的神情。碧绿的眼睛里燃着那种教人发抖的光亮,我见过那样的眼光。那种绝望和颓丧,不甘和怨恨。他同当年的那个男孩如出一辙的神情。这一刻他们几乎就像是同一个人。
他真的很像他,萧晴洲。
他慢慢地抽出了那柄刀。刀刃纤薄如纸。刀光妩媚苍凉。他凝视着它,神情如在梦魇。
我不需要再看下去。背过身的同时,那个男孩子似乎发出了一声奇异的叹息。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瑟瑟幽寒,命中成劫。
之十九 天涯
我慢慢地走进她的房间。她在那里。房间里弥散伽罗的香气。沉水之香,飘摇不散。我停在那里凝视她。她坐在地上,郁金色锦绣茵褥,茜色镶边。金红相衬,而她身上一件洁白丝袍寥落如轻云。她身边堆了许多书籍,她就坐在那些凌乱的书本中间,头也不抬地盯着手里的书。一头长发胡乱绾了几绾,插一根香檀木簪子。耳畔有几丝长发垂落,轻轻拨弄着苍白脸颊。那双诡丽的眼睛藏在长长的刘海后面,微微闪烁过清冷华年。我慢慢地走到她面前。血的气息自我全身不可抑止地焕发,流淌。她应该清楚闻到。她头也不抬,不看我,不理我,只是翻动书页的手指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我松开手指。水波般明亮淡薄光辉自我袖中坠到她面前。我发誓我看见那双惨丽明眸在这无法形容不能计算的一刻,掠过了某种近乎在绝望和狂喜之间徘徊的奇异光彩。
瑟瑟寒跌落到她面前的地板上。刀锋上血色犹温。
她慢慢握住刀柄,拔起它。七十年了。七十年来她第一次复见这柄刀,这柄当初夺取了她全部生命和幸福的刀。属于她深深依恋过的那个人。印证了她一段无法挽回的昨日,惨丽,鲜艳,眩惑。她的一切,因它而始又因它而止。她还记得它没入心口的感觉吗?绝望,或者欣喜。她还会恨吗?还会爱吗?当昔日的痛楚重回她面前,提醒她那曾经发生的一切早已结束,提醒她此时此刻的血色流苏。我能得回什么呢?如果我这样为她。这样对她。
她细细打量着刀锋,唇角慢慢浮上一朵迷乱而绝美的笑容。她把刀指向我,双手握紧刀柄,轻轻划向空气。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而她的眼神空如明镜。
“他死了。”我轻轻地说,盯牢她的眼睛。她一无所知地继续摆弄着瑟瑟寒,毫不理睬。
“他死了。”我重复,“在爱丁堡,你从前的卧室里。他用这柄刀切开了自己的喉咙。”
她轻轻地微笑起来。一瞬间我竟然有些惶恐。我看不清也听不懂她的一切。她的反应。是这样的。我无法预料。如果她愤怒,她悲伤,她同我拼死厮斗,都是我意料之中的情景。而此时此刻她诡异的平静,简直令我发疯。
她慢慢地站起来。宽大丝袍只用一根丝带在腰间圈了几环,宽松得几乎要自肩头滑落。我清楚看到她洁白皮肤下清细锁骨的颤动,高傲的线条。她苍白如花的身体,云朵包裹着的绝美怨灵。她轻盈地同我擦肩而过。
她懒懒散散的声音,毫无棱角,毫无变化。
“我去浴室。”
我回过身,看着她纤细修长的身姿,仿佛飘浮一般柔美的步态。我死死地盯着她。这就是她,薇葛。这就是她给我的回答。那个孩子的死。这就是她无牵无挂的回答。
我用力地注视她优雅飘摇的背影。那样沉静。那样心不在焉无思无意。我做这一切,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
薇葛蕤·萧。你难道就不能让我如愿一点。一点点。
不知被怎样的冲动和怨念所操控了,在那一瞬间。我赶上她,突然抓住了她,紧紧抱进怀里。发簪跌落,她一头长发散乱披垂。裂帛声绽,轻云般柔软宽大白袍自上而下撕裂。我轻易地把她按倒,淡红大理石地面冰冷如死人的皮肤。她的长发,幽幽的青丝如梦之丝絮,幕天席地占据我的视野。女孩洁白如花的身体带着死寂光辉平静而无瑕地盛开。不加抵抗,毫无反应。冶艳面孔,寸许之遥,她微笑成一朵闪烁冰冷遥远光辉的寒夜蔷薇。一方滴血的玉。那样清丽妖娆,逼真而神秘的麻木,仿佛从来就没有呼吸。
她一直在微笑,微笑。那样平静得仿佛一切都不曾承担,一切都可以承担的笑意。我竭力地想要她痛楚,要她尖叫和呻吟。怎样才有一个理由再将她绝色的素颜拥入怀中,深深安慰,轻轻呵护。一如那不可重回不可复追的昨日。那个一切都没有被挽回的时刻。
天知道我梦想什么。她的情感。哪怕是怨恨。深深的怨恨也好。哪怕是伤害,哪怕是,隔世隔生,永离永别。
然而她什么都不肯给我。
那一夜我如此沉迷狂热,不知顾忌,不讲道理。拥抱着她,仿佛随时可能烟消云散的她,我不愿再克制再忍耐下去。这善变的女孩,也许我真的不懂得如何是爱,但我清楚这一刻心头的破碎,悲伤和怨恨。那是只有她能够制造的伤口。只有她。就这样吧,一颗心毫无止息,继续地痛楚下去。就让我继续下去。我用掌心遮住她的眼睛,柔软清凉皮肤下微微转动的眼球像一种妖异的卵生生物,腼腆而执拗地酝酿着某些危险。
薇葛,她给我的伤痛从来都不留余地。
她断续的呻吟和娇媚的喘息在我耳畔回荡,女孩纤细的手指痉挛着刺进我的背,抓出深深血痕。我吻着她的嘴唇,努力想要抹去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那种脆弱而令人不安的笑,几乎令我恐惧。她会取笑我吧,倘若她知道我这一瞬间的心情。她会大笑着嘲讽我,不是么。
薇葛,薇葛啊,难道我们能够给予彼此的,只有痛,只有痛么?
那简直已经是一种诅咒,能用什么破除。我只想抱紧她,紧一点再紧一点,生生世世这样将她禁锢在我臂弯中,不放手。如果要痛,那就痛吧。不痛的爱恋淡而无味。我着魔般束缚着她,亲吻着她,我早已不在乎结果。我们究竟有没有结果。
我只想将她永远留在身边。
纵然灰飞烟灭,亦是心甘情愿。
之二十 镜裂
寂寂夏花,悠悠秋叶,若不能生生死死随人愿,我唯一能够做到的,也不过是伴她看尽韶华,数西风叶下。1834年,有一个夜晚雨色深浓,不可辨认。改朝换代并未给巴黎带来任何本质的更替。奢靡与优雅,宁静与芳香。一个统治对吸血鬼而言毫无意义,热月,雾月,拿破仑,波旁,七月王朝,或者任何一个名字,占有了这个国家,属于我的都不会被改变。这个世界不是我的,也不是他们的。我和人类的不同在于,他们是时光的匆匆过客,而我是端坐在岁月的厅堂之中享受永远不会停歇的下午茶的那种怪物。
我去了那个在巴黎享有盛名的女子的沙龙。那是一个巧合。六十四年前,我在那间优雅精致的会客室里见到的,是另外一些人。保有这样的记忆对我而言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消遣。我得到的不会比我失去的更多。
我推开那扇门的时候,并未料想到她将会给我带来什么。
更迭辗转的,岂止是时光而已。
六十四年前,这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女子发髻上的珍珠和钻石闪闪发光。酒杯中嫣红透明的漩涡如同梦境。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纳玕。
六十四年后,坐在小檀木桌边安然凝视我的,却是那个丑怪的女人。
她裹紧珍贵的克什米尔披肩,用那双黑黝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令我不悦的眼光。
然后她示意我坐下。
我没有坐。
“你不是我的顾客。”
我垂下眼睛冷笑了一下,是那种人类不会察觉的动荡。然而她打了一个寒颤。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然后喃喃地念出一个字,“魔鬼。”
“魔鬼在天堂里。”我安静地回答。
不待她回答我便走上前去,她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预言师,是吗?”我居高临下凝视着她。“你的水晶球在哪里?你的咖啡渣和纸牌又在哪里?”我慢慢抿紧嘴唇。今夜我已经饱了。可是我并不拒绝黎明之前的最后一次进食。
她呆滞地凝视着我,在我几乎要探出牙齿俯下身去之前,她低低地说,“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看着她,“谁?”
“你来相见的那个人。”她露出一个堪称诡异的微笑。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无声地追问。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她点头,“为什么我会不知道。”
“那么你知道你的命运么,女人。”
她再次微笑起来,这一次,是某种我不能理解的坦然和无所困惑。
“是的,我知道。我注定会躲过火灾和水灾,但是却无法避免命运的手扼住我的喉咙。”
她停顿下来,盯着我。
“但是你,魔鬼,你注定不是杀死我的那个人。”
我定定地看着她。她说的对。我知道。她已经吸引了我,所以我不会杀死她。从这个女人身上我可以得到什么,我期待着。
“你来相见、抚慰和伤害的那个人,他已经离开了巴黎。他不会再回来。”喃喃地、梦呓一样地低语,挥舞着手指。“你们是同类,可是他注定比你活得长久。你伤害了他。可是他宁愿对此一无所知。?/p>
“那么我会有个怎样的结局?”
她抬起头来,眼睛里飞扬着一种幽暗诡秘的亮光。
“你会得到你渴望的一切,在你付出所有代价之后。”
她挥了一下手,用那种厌恶的、驱逐的姿态。
我顿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出门之前,我听见她幽幽的声音,道出我最后一个原本打算收敛的问题。
“我的名字是玛利亚·亚德莱达·勒诺曼。”
我放过并离开了她,这个或许比我更加妖异的女人。我走进茫茫夜色。六十四年了。这一刻我仍然在巴黎的街头行走,呼吸奢靡空气。丝绒、蜜果和醇酒的艳香无处不在。我记得一切。这一刻它们如此清晰。我记得当年的我是如何走进那扇刻有郁金香花纹的胡桃木门,如何置身于人类温热芳香的生气和血液流动的美妙混响之中。吸血鬼的眼神注视一切,居高临下而又茫然好奇,蓬勃渴望而又冷漠无谓。
然后我看到了他们。美艳绝伦的伯爵夫人和她的宠儿。
同绝大多数贵妇带来的男伴——或者说是男宠,都不同,他略微苍白的脸庞上没有那种我所熟悉的脂粉气。衣饰华丽,神情却简洁。他大概不超过三十岁,高挑,劲健,动作优雅敏捷,服侍女人的时候一丝不苟,却没有我厌烦的谄媚味道。我很惊奇。这漂亮的男人,他黑色的眉峰间蕴含了某种引人注目的忧郁,那令他看上去更加俊美非凡。也许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就是相中了这一点。她从哪里找来这样一个宝贝。
毫无疑问,他吸引了我,是他,不是她。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我所心仪的茫然。
我站在舞厅的角落,安静地注视着他们。他察觉我的目光然后抬头,漆黑的眸子珍贵美丽。我对他轻轻微笑。
宝贝,我需要你。
他的眼神一抖,喉结微微滑动,仿佛干渴般咽了一下。然后他犹豫一刻,便穿过人群,笔直向我走了过来。
当伯爵夫人意识到她心爱的宠物今晚的行为明显异样的时候,我已经拥抱着他在巴黎的星空下游荡很久了。
塞纳河水温柔如绫锦,自亚历山大三世桥下徐徐流过。我把他压在桥栏上。他几乎同我一样高,或者看上去比我还要高些。我细细地打量着他。用一根手指轻轻梳过他修剪精美的黑色长发,光滑得就像乌鸦的羽毛。我用力抚摸着他轮廓深切的五官。完美的线条充满年华摇荡之处那种青春和沧桑轮回的魅力。我几乎要兴奋起来了。
绝妙的夜晚,绝妙的早餐。
他迷茫地注视着我,额头上有细小的汗珠,皮肤渐渐充血,焕发美妙光泽。他着迷地看着我的亚麻色长发,深蓝明亮的眼睛,还有逐渐靠近他的水色嘴唇。他盯着我的嘴唇,微微说了句什么,也许根本没有说出什么。随后他抱住我,安然地合上了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
“……纳玕。”他低声喘息。“我的本名,纳玕。”
我先吻了他的唇,吸血鬼特有的温柔和蛊惑。他在感觉到痛楚的同时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起伏的胸膛摩擦着我,嘴唇上有细小的伤口沁出血滴。我尝到第一口,他的甜美清醇。我盯着他神采飞扬的脸庞,散开的领口,洁净脖颈上光泽柔润的血脉,终于无法自制地俯下身,猛然咬了下去。
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叫。只有一声,随后便无法发出声音。他死死抓紧了我的背,用力揉搓着我的衣服,手指痉挛着胡乱敲打着我。我深深埋进他的脖颈,新鲜,甘美,生气勃勃。一次令人陶醉的进食,绝对的完美。我慢慢将他放倒,他的手臂在我背上滑动着,无力地垂落下去。血液迅速流失,他已经接近昏迷。死亡近在咫尺。我满足地吻着那伤口,吻着他和他的死亡。 风突然划过脸庞。旷野之风,清凉凛冽。白马上的少年身姿纤细,紧身男装,两条长长发辫微有散乱。
他利落地勒住缰绳,手臂在空中略划出一个优雅弧度,然后回过身来。
我轻轻屏住了呼吸。
原来如此。
苍白透明脸颊上,是一双青镶墨嵌的艳丽眸子。左眉尖一点殷红,血色朱砂般点染清挑眉峰。
那是个绝色的女孩。
他的视线突然模糊。我用力抓起他,提着他双肩狠狠摇晃。
“那是谁?”
他的皮肤渐渐泛出淡漠青色,嘴唇则变成一种我所熟悉的绛紫。
“她是谁……回答我!”
我近乎狂乱地拍打着他,摇晃着他。他不回答,整个人像一只烂布偶随我撕扯。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长时间才安静下来。那个在他濒死的记忆之中一闪而过的女孩,艳丽如末世蔷薇的女孩。她是谁?她究竟是谁?该死的。
那双眼睛和那个恍惚笑容般的神情,像一个蕴藉千年的陷阱,顷刻之间将我淹没。撕心裂肺的剧痛。逼切相拥的暖意。失而复得的感伤。翻江倒海的悸动。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绝望。
这个男子的微弱呼吸在我掌心一点点消弭。我盯着他惨白的容颜,丧失几乎全部血液之后的肉身在温柔月光中散发冰冷气息。我死死地盯着他。这是光阴推到我面前的逼迫。做不做,一切都随心所欲,也都无可挽回。
我绝望地盯着他,然后拉开衣袖,咬开了自己的手腕。
那个过程,我不愿再回溯。一个崭新鬼魅的造就,只是我要的不过是他生命的片刻延续。我要的甚至不是他的生存。他抱住我手腕吮吸的时候,我几乎有冲动想要将他抛入河里。我扳起他的头,盯着他被生死之间的紊乱搅成一潭血水的混浊眸子,我厉声问,她是谁。
他茫然地倒进我怀里,像在雪地上滑倒的残疾人,拼命蹬动着四肢,却无力站起。
我扼住他的喉咙,倾听他丝丝的喘息声。
她是谁。
他茫然地闭上了双眼。我贴近他脖颈上渐渐愈合的伤口,那皮肤已经浮现出惨白冰冷的光泽。我亲吻着尚未干涸的血迹,生命重新接驳破碎的弦线,天宇中青色鸢鸟现出迷蒙痕迹。
我重新回到了那个时刻。
她回过头来。笑意微微。高傲。冷漠。蛊惑。挑衅。绝艳颜色,清甜似血。这个年轻的女孩,她的气息中弥漫着血的魂魄,这个女孩的开放只是为了毁灭。
我要她。我必须得到她。
别无选择。
我听到她清冷微沙嗓音,“我是薇葛蕤·萧。”
她是薇葛蕤·萧。她叫我怀中的这个男子Sirius。我把这濒死的男子变成鬼魅。自他记忆之中得到了她的身份。随后我抛下了他,带同柯敏径自赴伦敦。
Sirius……这便是他怨恨我的原因么。
展眼,已是这许多年。
当年旧事,如烟轻散。伦敦夜空下的宿命,清凉雾气妖艳飞扬。我终究找到了她。
古宅之中,萧氏主君同我定下契约,只要我协助那个名叫晴洲的男孩顺利继承爵位,这个美丽的女孩便归我所有。
可是我要的不止是这些,不是这些而已。
我要的,不是良辰美景虚设,不是午夜梦回,昨是今非。
1782年,我得到了她,得到了这个绝望的美人。这么多年来,我处心积虑想要挽留的,不过只是她而已。
然而一百年后,她给了我那样的回答。
“杀了我吧。”她说。
白衣如雪,玉立亭亭。她安静地靠在我书房的窗边,长发随夜风四散飞舞。她那样说着,却仿佛与己无干,仿佛只是把另一种生物推入阴间。她又重复了一遍。
“你杀死我,就像揉碎一朵雪花一样轻易。”
我慢慢站起身来。
“我想不出我有什么理由必须要这样做。”
那双诡丽的眼定定凝视着我。
“如果我请求你呢?”
我的手指开始发抖。我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为什么?”
她轻轻地笑起来,“……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你不是一向顺从我,放纵我的么?难道不是我所有的要求你都会满足。你可以为我做到一切,那么为什么你不肯杀死我。如果这就是我的愿望。
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对我说出这些。我死死地盯着她。那是她么?是我亲手制造和抚育的女孩?
崩溃,不过是突然之间。我终于承认了一切。
在她面前,我是卑微的。在我面前,她是邪恶的。
在彼此面前,我们都是绝望的罪无可恕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说出来。为什么她要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她知道,她一切都知道。我知道她知道,她也知道我知道她知道。可是她为什么要说出来。这一切,这一切啊。
为什么她一定要打碎这些,摧毁这些,撕裂这些。
薇葛,你连一个谎言都不肯留给我。
她注视着我,染过血迹的唇姣如鲜花。目光盈盈如水。
“如果你不杀死我,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的。
我突然便到了她面前,在她能够察觉一切之前,我扼住了她的脖颈。
慢慢用力,她一点点被我提起。长发垂落下去。纤细冰冷手指痉挛着抓紧我的手腕。她一点点踢蹬着,一点点放弃着呼吸。苍白脸颊上沁出血色胭脂红,凄艳莫名。我知道,再用一点力,再停留一刻,她就会彻底窒息。只要再停留一刻。
那样的昏迷直到凌晨都不会醒来。只要将她留在这里。留在窗边。朝阳升起的时候,一切,就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
可是,真的可以结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