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米高的尖塔从两座钟楼之间腼腆地露出塔尖。这尖塔虽比钟楼还高出二十一米,但从正面看去,却似一般高矮,这正是建筑师的匠心所在吧。有人说它象征着基督教的神秘,给人以奇妙幻觉。
然而它只让我心慌意乱。
巴瑟洛缪的手臂轻柔圈住我肩头,那一刻,我没有躲开。
他蓬松浓郁的长发滑进我领口,沙沙地揉动着冰冷皮肤。
“薇葛,薇葛。”
低低的,仿佛无法延续,不能停止的呼唤,是近在耳际,还是遥迢千里。
“薇葛,有一个人,我很想让你见上一面。”
我一言不发。
他携着我在空中穿行。冬风呜咽,渐渐漫出一丝潮湿粘腻的阴气。我的身体突然兴奋起来,刚吸过血的皮肤泛出淡淡胭脂色,柔暖一如凡人,只有细看才会发觉那流淌于血液之中不自然的光滑明润。所有的毛孔都缓缓张开,静静呼吸。那是接近死亡的气息,沉寂而宁谧,令我放松。
松柏森森浓浓,围绕着月光下林立的墓碑。清凉月光洒下,随风隐约颤抖,在我激动的视线中落成一片晶银丝雨。
巴黎最大的公墓,拉雪兹神父的庭园。
路旁的长椅上坐着一只黝黑的野猫,碧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长长的尾巴优雅地上下拍打。我死死地盯着它,巴瑟洛缪一把将我扯了过去。我差点摔倒。
“这里有四五百只这样的家伙。可是,薇葛,如果你敢在我面前碰一下它们……”
我倏然回头,对着他凶狠地挑起一边唇角。他看着我,然后迅速将我带到另一个方向。
他挽着我在这座死者的城池中游走。
是的,真正的死亡之城。公墓里的道路纵横交错,有较宽的干道,也有狭窄支线。为便于识别、道路分别用不同的名字命名,路口还设有指示牌,令人感觉仿佛走进一座城中之城。墓地占地大小不一,外面的装饰也毫不相同。这自然是死者身份地位的反映。许多墓地上用石头砌了精致墓屋,使坟墓与供物不受风吹雨淋。有些墓屋建得相当考究,有的则年久失修,也许泉下之人在尘世已无故人。
大多数坟墓前供奉着鲜花,紫黄白三色菊花,那是奉给亡灵的美,然而……我望着那些花束轻轻微笑。巴瑟洛缪看着我,一言不发。
那种妖冶诡异的花,代表着我曾经属于的那个姓氏。菊花与枭,死之花与杀生鸟,那是英伦萧氏独一无二的家徽。
我正在胡思乱想,身体突然一轻,巴瑟洛缪搂着我腾身而起,直掠上高高树梢。他让我坐在树枝密布的阴影间,然后转身落了下去。
在这里等我,宝贝。可是不要轻举妄动。
你是知道我的,薇葛。
我盯着他的背影,听着他沉默的告诫,不由自主便握紧了袖中的霞月。
他径自向着一个陈旧墓地走去,墓屋早已倒塌,他跨过栏杆,绕过那些凌乱石块。我一直注视着他,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家伙。
他仿佛是从那些压得死紧的石板和灰尘中挣扎出来的鬼魂,贪婪地呼吸着尘世的空气,又因为这犯禁而显得益发无所适从。
然而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尽管他已经大大变了模样,尽管他衣衫褴褛,事实上他穿的那些东西根本不能够叫做衣服。粗糙麻绳捆了一些碎布片,草草包裹着身体。黑发脏兮兮地缠结在一起,披在肩上。他的身上布满丑陋疤痕,扭曲蜿蜒,我看得出那是严重灼伤的痕迹。他的一只手几乎已经被烧焦了,身上充满泥土的寒冷腥气和鲜血的气息,以及那些我无法辨认却足以令人作呕的味道。令吸血鬼也难以忍受,不愿忍受的味道……事实上,大多数吸血鬼比人类更加厌恶尸体、污秽和混浊的空气,几乎成了洁癖。
然而这个家伙……他看上去就像个活丧尸。
他已同我当年见过的俊挺青年判若两人。然而我还是认出了他。
Sirius。
我知道他已经不是他了。
那不只是因为他的外表。他大而明亮的眼睛,曾经闪烁着茫然与冷漠,骄傲与隐忍,颓废与无辜的动人眼神。我记忆之中的迷人眼神。他已经失去了那一切。我抓紧身边的树枝,深呼吸。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一个疯癫的宗教狂热病人,幽黑瞳孔深处布满令人痛恨的惊恐乞求。卑微到极致,几乎可以勾起我杀戮的欲望。
他用一只手紧紧抱着自己,神情扭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另一只手向巴瑟洛缪乞求地伸了出来,直勾勾的眼神深处只有一种远离人间的惨白。
那就是我几乎忍不住跳下枝头的原因,他已经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吸血鬼了。
“……别离开我。”
那是他的声音,他的恳求。他对着巴瑟洛缪轻声呻吟,幽黑的瞳孔微微放大。
“……别再留下我一个人。求求你……”
我不由自主地握紧霞月,指尖微微摩挲着刀柄。我的脸颊突然冰冷,眼睛周围的肌肤却泛出异样灼烫,仿佛高烧。我轻轻地吐出一丝呼吸。
巴瑟洛缪转身就走,Sirius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他跌跌撞撞地跟随着他在墓地中穿行,不时碰撞到墓碑。他看上去就像个梦游的疯子,追逐着一抹幻觉中的流云。他一边追赶一边哭泣,是那种最无辜最不能掩饰的痛哭。泪水洗去他脸上的污垢,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我所熟悉的绝望。
那种神情,我无限熟悉。
是的,那是因为,我也曾经有过。
“不要再抛下我,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不要,为什么,为什么,既然你把我变成这样,既然你来看我,你还记得我,你不要抛下我。求求你……”
他嗫嚅的哀求伴着喘息和哭泣刺入我的耳膜。我拼命摇头再摇头,试图摆脱,双眼却无法自抑地盯着他们,一眨不眨。
巴瑟洛缪突然停住了步子,Sirius几乎撞到他身上。他转过身,贴近Sirius,突然俯下身去,嘴唇轻轻碰触Sirius的额头。然后他飞快地抬起头来,注视我。
那一瞬间我本要跳下枝头。倘若他没有投来那一束幽幽然的目光。
他再次以他的魔力掌控了我。
然后他突然从Sirius面前消失,在那个男子脸上无法自控的激动狂喜未曾消退之前,他成功地将之化作了更为深浓的绝望。 他将我抱进怀里,转眼之间已掠过了最后一片柏树织成的黑暗屏障。
我仍然可以听到墓地深处那妖异绝痛的嚎叫,还有一个男人从心底最深处迸发的绝望痛哭声。
他放我下来,看着我。我盯着他,神经质地用力扭着手指,狠狠地扳转纠缠。
巴瑟洛缪一把握住我的手。
我挥手便给他一个耳光。他轻盈地避了开去。在我第二次挥手之前,他已经紧紧抱住了我,吻落下来。我用力别开了头。
“别碰我!”
他安静地停住动作,冰冷熟悉的气息徐徐吐在我耳畔,“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我又是一个耳光挥过去,手腕落入他掌心。他轻轻摩挲着我腕上的玉镯,发出一阵古怪的大笑。“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吻你。”
是因为,这嘴唇刚刚触碰了其他人么?
我咬牙盯着他。他放开我,把手指插进我的发丝,像安抚躁动的猫咪一般搔弄着我,一边喃喃地叫我的名字,低声笑着。古怪的笑声甜蜜阴柔,融进浓浓夜色。房顶上的薄霜在风下层层卷成粼波,反射出动人苍白,明亮如我们对视的眼神。
“薇葛,薇葛。”
“……你为什么制造了他?”
他挑起眉,所答非所问。
“他很幸运。至少他没有在第二天就被日光烧成飞灰。”
我崩溃地闭上眼睛,他一句话里泄露的恐怖,已经不是我可以想象。
Sirius,这些年来,没有人陪伴他,照料他,指点他一切,他只能自己去摸索生活的方式和那些古老的禁忌。
“为什么你要造他?为什么是他?”
巴瑟洛缪看着我,慢慢收起笑容。
薇葛,没有,没有为什么。没有原因。不要追问原因。
我平静下来,仍然喃喃地问,“为什么是他。”
因为是他。如果你非要一个答案,那么这就是答案。
“……你造了他,又扔下他不管!”
一个古怪笑容荡上他的脸庞。湛蓝的眼清静明朗。
我只想让你知道,如果当时我没有带走你,如果我带走你,把你变成吸血鬼之后又抛下你,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宁可你丢下我,没有理睬我。我宁愿你从来没有听说过我,见到过我。即使你见到了我,你为什么不肯慈悲一点,让我死在爱丁堡的漫天风雪下,死在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永远的哀伤和追忆之中。为什么,一定要我来承担所有的错,所有的因果。
他安然地注视我,毫不介意。蓝如深海的眸子沉静无比。他无声地嘲笑着也劝慰着我。你还想怎么样呢,薇葛。事已至此,你还能怎么样呢。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自虐、自怜和自恋地欺骗自己。你在自欺,可是无法欺人。
“那和他有什么关系!”我尖叫一声,“Sirius……你为什么要造他!”
他露出一个莫测高深的笑。
薇葛,你为什么如此计较。
我一口气哽在喉咙,无法继续。我盯着他的眼睛,半晌不能做声。
“他作为血族之子重生,不过在你之前两年。”他贴近我,“1780,你还记得在那一年发生了什么吗,薇葛?”
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那一年,那一年,萧晴溦有生之年独一无二的难以幸免。那一年,那一夜,便让一生改变。
少年时光又甜蜜又惨烈的记忆,又温柔又绝望的爱恋。
晴游,我不知道他知道还是不知道。Sirius替我解围。那一日,他冒充前夜与我共度的人,瞒过我的哥哥。他帮了我那一次,假装是他完成了我的成人礼。虽然我不清楚他这样做的原因。
从始至终,我不过同他有过一次倾谈而已。他对我讲起他的故乡,他年幼时便被带离的克里米亚。紫罗兰、雏菊、勿忘草、黄水仙和水色的兰花。那是Sirius记忆中的风景。我记得他对我说过,带着那种与生俱来的,并未被浮荡生涯所湮灭的隐忍激情。他告诉我,森林是上帝的花园,它不是谁种植起来的,是上帝的风,神圣的呼吸把它吹大的。
那种深浓入骨的依恋成功地同我彼时的迷惑与坚执合而为一。
我们都是被迫远离了幸福的人。无论是为谁所迫,都是一样。
这段生命,这种心情都是一样。
然而此时,一切都同昨日截然相悖的此时,我居然开始怨恨他了。
不要追问我原因,我不能给出原因。
我眯起眼睛,盯着巴瑟洛缪,笑容刻薄。
“这个男人不过是法国王侯的娈童和宫廷贵妇的男宠。”
他轻轻地笑起来。别这样说,薇葛,这个男人可以被称作你的哥哥呢。
“我的哥哥?”我微微挑起一边唇角,安静地看着他。
如果他被称作我的哥哥,那么你又算是什么。
他但笑不语,安静地凝视着我。
我看着他,慢慢眯起眼睛,轻轻呼吸。
“那么,是这样么,我的……尊敬的,父亲大人。造就了我的人,是么?”
巴瑟洛缪微微震动了一下,收起笑意,郑重地打量着我。
“这……就是你的意义么?伟大的巴瑟洛缪。事实上……我并不介意你以我父亲的身份自居,我不反对,我不在乎。”
我突然抬起眼睛,对他绽开一个危险的笑容,甜美而暧昧。
“只要,你愿意承担,作为我父亲的宿命。”
我别过脸去,不想看到他的眼神。我知道那不会是安然的。我握住霞月,丝丝妩媚呻吟震荡刀锋。我用一根手指压紧血纹骨,感受那纤薄清冷的迫力沁入指尖。我轻轻吹出一缕尖锐甜蜜的叹息。
“别忘了,我真正父亲的命运。”
之十二 闲局
她一只手拈着吃掉的棋子轻轻敲打棋盘边缘,目光低垂。打磨精薄的珠贝灯罩微微压低,光线只滑过她精巧下颏,那曲线似乎太尖细了一点,强调着一股又成熟又稚嫩的魅力。她看上去既像个女人,又像个孩子。她对面的中年男子斜靠在特制的软椅上,盯着灯下的棋盘思索着,清秀双眉微蹙。
他思索半晌,终于苦笑起来。“是我教了你下棋啊,蔷薇,可是我已经不能赢你。”
他叫她briar,她微笑,做一个优雅的催促手势。纨素衣袖无声滑落,遮住苍白手指。那白得毫不自然的肤色,宛如冰雪。
“我输了。”他说,然后深深靠上椅背,满足而悠然地凝望她。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转过棋盘,拨弄着他一方的棋子。
“1763年之后,这个国家才真正称得上是日不落。”
他静静地听着,不置一词。
“1763年以前,欧洲的君主们仅在亚洲和非洲拥有少数立足点。都铎王朝这只雌鹰的脚爪,也不过是在伊丽莎白女皇陛下的催促和叫骂声中踏上了南北美洲。1763年以后,从政治上控制了亚洲的大部分地区和几乎整个非洲的梦想才算见了痕迹。不过,在南北美洲,欧洲诸大国所能做到的比这要多得多。”
她提起一颗棋子,挪动三步。他的目光投上棋盘。
“它们利用美洲的人口比较稀少,真正地使北美洲和南美洲欧化了。这一点在亚洲和非洲是办不到的,因为那里土著居民为数太多,而且已有高度的发展。但是,在南北美洲,尤其是在澳大利亚,欧洲人从各个方面——种族的、经济的和文化的方面——整个地移植了他们的文明。”
她再移动对面一方的棋子,然后抬起头来看他。
“还要继续下么,雅闲?”
他沉默一刻,然后俯身过来。她把棋盘重新转回原位。
他微笑着看她,“即使你指点了这个方向,我也不见得有能力走到终点。”
她轻轻一笑。
“输或赢,都是终点。只不过……”
他抬起头。
“萧家人不到最后,绝不放弃。”
他慢慢垂下眼睛,神色掠过一缕黯然。
“1815年,帝国获得了开普殖民地和锡兰。同样的,海峡对面的法国正在进行着它对阿尔及利亚的开垦。大家都对这个游戏爱不释手,不是么?”
他专心致志地移动棋子,似乎没有听到她说些什么。
“我喜欢你说的这句话,雅闲。”
他的手微不可见地一抖。
“‘富不能济吾土,仁不能爱吾民。如此,汉诺威王朝颜面何存。’”
“……薇。”
她轻轻挥手。“我并不是与世隔绝。还有,我欣赏这表现。上议院那些只会在俱乐部里打瞌睡的老不死们是该醒醒脑子了。也许他们都应该换一个嗅瓶,给里面装满胡椒和大蒜。”
他看着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告诉我,雅闲。”她盯着他的眼睛,手指慢慢推进一颗棋子。“爱尔兰的状况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他退开一步棋,避让。“我相信她现在是欧洲最贫穷的地区之一。据详细消息,六个家庭中便有五个住在单间的棚屋内,而且那棚屋往往是泥砌的。他们的食物主要是马铃薯,那是因为这种作物在他们很少的一点贫瘠土地上生长得最好。”
她点头,聚精会神地移动棋子,“然后?”
他已经无心下棋,用一根手指轻轻揉着眉心,发出一声长叹。“这是危险的天然赌博。如果遇上罕见的持续雨季,你可以想象会发生什么。而且,那种作物存在要命的潜在缺陷,它很容易在雨季染上枯萎病。”
她轻轻敲打着棋盘边沿,“然后?”
“那种病会使马铃薯腐烂,不能食用。而且,感染枯萎病的种子在第二年再使用时,枯萎病的病况会变得更为严重。”
她喃喃地说,“我倒忘了你和罗伯特·布朗的关系不错。”
他苦笑,“还有那两个德国人,M·J·施莱登和T·A·H·施万。”看到她微一挑眉,他连忙解释,“施万先生不是植物学家,他研究动物学。不过,他和施莱登先生的研究相近。也许他们不久会确立一门新的学说。” 她别开头,语气有点厌烦。“我又不是要你报账。你爱资助谁便资助谁。虽然我不知道布朗老头除了一层层剥开植物细胞的外皮给我们看,告诉我们它里面还有个核之外,他还知道些什么。不过。”她停了一下,然后带点宠溺味道地笑起来,眼神突然掠过一抹天真。
“萧家这近二百年的家底,若能让你玩空了,那才真是个笑话。”
他也笑,稍稍有些勉强。
“好了。”她推倒他的棋子,闲闲地问,“谁否决了你的提案?”
他无力地看着她,“薇……”
“是的。我知道。你无需知道我为什么知道。现在该你走了。”
“爱尔兰是联合王国的一部分,但是我国政府很少给予什么帮助。这不应该。他们的生活水平极其低劣,一旦天灾发生,势必导致饥荒,居民必然外流。”
她皱了下眉尖,“连我都觉得你有点危言耸听了,雅闲。”
“薇,我不是在开玩笑。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但是他们不知道。”她优雅地打了个呵欠,然后突然盯住他的眼睛。“那个白痴要对付你了。”
他垂下眼睛。“是的。我知道。”
她的音调甜蜜得像要沁出新鲜浆果的芬芳。“谁让你不守规矩,一个弄臣该有一个弄臣的样子。”
他猛然站起身来,却由于某种痛楚稍稍扭曲了脸庞。“薇!”
“坐下。别拿你的背开玩笑。”她的命令极其平静。
他看着她,然后慢慢坐下,轻声说,“我希望我有足够的健康。”
她依旧保持那种甜蜜冷静音调。“你会比很多人活得长久。”
然而我不希望你被人踢出不列颠的宫廷,或者,更惨一点,被彻底从欧洲上流社会剔除。
他屏息静气地倾听着她。无声的言词。很久以前开始,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对话。他知道这只是在她心情尚可的时候,才会将这种诡异的魔力显示给他。
不过,收敛一点,雅闲。你不是先锋,也不是炮手,你只是个贵族。我可不想看到你像只猴子一样跳到国王的宝座上挥舞红旗,虽然那看上去也算赏心悦目。不过维多利亚女皇陛下是不会让你这么漂亮的男人去触碰枪弹和硝烟的。
她会在法兰西1789年的闹剧在伦敦城重演之前,把你挂到绞刑架上,亲爱的。
她把一枚棋子放到眼前轻轻摇晃,声音和灯光一样细微。“我还想和你多下几年棋呢,宝贝。”
这个国家的未来还轮不到我们置喙,无论如何,异族就是异族,站好你的位置,做好你的侯爵大人。如果你想要,如果那是你的心愿,那么,雅闲。
她深深地凝视着他。
“那么,建设你自己的王国。属于这个家族的王国。”
他在她的目光之下安静地垂下了头。
“我知道了,薇。”
她轻轻地笑起来。“不过,放心。这一次,你不会有事的。你想好要走哪一步了?”
“我输定了。”
“我说了,你不会有事的。因为我在。”
“……薇。”他担忧地看着她,“你想做什么?”
“将军。”她漫不经心地推倒他的国王。然后起身走开,露台上的晚香玉洁白摇曳。她贴近花瓣轻轻呼吸,然后低低地告诉他:
“你尽管放心。没有人可以妨碍萧家的人。”
那一夜云掩暗月。一辆马车急匆匆赶过煤气灯下昏暗细长的街道。车夫的鞭子在空中啪啪旋转。
马车平稳地转过街角,突然之间,那两匹极之昂贵的花斑马野性大发,发蹄狂奔。车夫几乎吓呆,拼命地抽打它们,没半点作用。那两匹马象是有魔鬼在驱赶它们一样拼命前冲,车子完全失去了控制。车轮急速滚动,摩擦石板路的声音叫人牙酸。
不是真的有魔鬼在追随着这辆车子的脚步吗。动物的直觉远比人更为灵敏。如果这一刻有人认真凝视那两匹马的眼睛,他一定会发觉,长长的睫毛下,这灵性的动物棕色的大眼睛里充满的不是恐惧,而是绝望。
有一种质感沉郁的空气,水一样迫人窒息,渐渐弥散。悠长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
空中无声无息地掠过那种优雅得教人发疯的清冽笑声。煤气灯骤然炸裂,黑暗一瞬之间浓浓地笼罩下来。那两匹马同时狂嘶,扬起前蹄,然后狂乱地扭动着脖颈。任凭车夫如何抽打,都死死地定在原地丝毫不能动弹。
满头大汗的车夫抬起头便看见面前的人。凝然安稳地立在路中间的黑色人影。连帽披风长长的下摆拖在地上,高挑的身材,缥缈得像一个鬼魂。他一动不动。
仿佛是被那种超自然的诡异气息所控制,受惊的马匹尖利嘶鸣,却不敢再前进一步。车夫张口结舌地望着面前的古怪,难以回神。
一切都静得可怕,魂魄飞扬,黑暗中掠过不知名的夜鸟水色的歌声。
夜风打着旋卷起那人黑色的披风,像落叶随风而走,披风自他身上无声滑落,露出一朵惨白耀眼的花。
我回过头去看着他们。甩脱披风,不急不缓地向他们走去。那名车夫愣在那里不能动弹。夜风轻撩我的长发甩上面颊,习惯地挑起嘴唇。有一丝笑。我在风里一意孤行地微笑着,慢慢调剂着恐惧的浓度。
我带着一只诡异的松鼠飞跃高大树枝般的轻巧,跳上马车,欺到这倒霉的车夫眼前。在他的瞳孔铭刻下我的脸之前,霞月如水的玄光轻轻抹过他的脖子。我掠过车顶,慢慢推开车门。身后血泉狂溅,车夫的身体端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头颅却滚落到马蹄下。 车厢里是一位中年夫人和她漂亮的小女儿,在方才的惊吓中紧紧地搂在一起,瞠目结舌魂飞天外。我庆幸她们还没有看到此时外面的情况。否则,不是尖叫,便是昏倒。我不太高兴这样的局面,两个女人,要命的麻烦。我不自觉地皱眉。
年轻女孩稍微镇静一点,反过来抱着她的母亲,死死盯着我。那眼光奇怪,既惊恐万状,又掩不住一丝火辣辣的妒羡。天晓得,她到底明不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东西?我慢慢伸手向她,她盯着我,终于记起尖叫。我不耐烦,便一掌切在她后颈上。她软软地倒在母亲怀里。我拖起她,贵夫人显然没有进入状况,捧着心口一时开不了口。而我也并不需要她开口。打昏她,袖中的银管滑出,尖端插入她脖颈动脉,我细细地啜饮起来。
自从恢复记忆以来,我不曾直接接触人体吸血。我不能。我不敢。我承认自己的残缺懦弱。可是怎能怪我。记忆中,蓓若虚软无力的手臂依然垂在我颤抖的掌心里。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呼吸。我的嘴唇染了血的芬芳,像第一次将牙齿嵌入巴瑟洛缪的手腕时,那种近乎重生的狂喜和兴奋。
那女人很快死去。我刺破手指滴一滴血在她脖颈上,伤口迅速愈合得了无痕迹。
我钻出车厢,扬鞭打马。马受惊突然再次狂奔起来。在急驰中我抱起那个年纪同我相仿的金发女孩,跳出了马车。
身体在夜风中轻飘飘地荡漾,一个转折之后我向上直掠,落到路边一座灯光黯淡的住宅房顶。俯视下去,那辆马车在曲折街道上笔直地横冲直撞,仿佛梦魇中游行的鬼座驾。车厢中一动不动的惨白华丽妇人,大概是厚重白粉遗漏了胭脂,僵硬的手指寻不到嗅瓶,扇子掉在脚下也不愿拾起。赶车的却是一具无头尸。穿着绣有家徽的精致制服,手里仍然紧握缰绳,似乎还在驱赶马匹一直向前。你能想象得到比这更诡异可爱的情景吗?
我尖利地大笑起来,笑得痛快淋漓不能自抑。我笑得弯下了腰。可是,究竟有什么好笑的呢。这一切。我几乎笑出了眼泪。有一滴落在怀中女孩的雪白脸颊上,淡红色痕迹久久不退。
我抱着那个漂亮的女孩,慢慢地走在街头,仿佛塞维利亚那古老又暴虐的佩德罗国王热爱的午夜巡游。深深呼吸,空气中的寒意亲近我的皮肤。脸颊微暖,淡淡的仿佛柔媚体温。
但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无论如何,那依然不是人的温度。那只是我借来的一点人性,伪装的自由。伪装,假装自己还是那个正常的,在人间烟火的浸染下温暖呼吸着的十九岁女孩。
永远,不会再重来。
这个给你。礼物。我安安静静地对他说着。
他挑起一边眉毛看我,若有所思。他的目光冷漠地落在我带回的东西上。鼻翼微微抽动。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他知道,那股难以忽略的,蜜糖般粘稠鲜美的血的香气,混着纯洁少女的体香,分外诱惑。
我放下怀里的包裹,抖开披风,动作有一丝戏剧化的夸大优雅,女孩的身体软绵绵地滚到他面前。他睁大眼睛,碧蓝瞳孔有一点轻微的放大。看着地上昏迷的女孩,再看着我。他仿佛被我弄糊涂了。我侧一下头,做一个邀请的手势。
请。这是夜宵。我把女孩白皙的手腕举向他,甜甜地微笑。
上议院最有权势的某一位公爵大人……抱歉我记不清他的姓氏了。但希望这不影响你的食欲。这是他最宠爱的小女儿。
他咬紧牙,死死地盯着我。薇葛蕤·萧。我听到他近乎压抑的音调。有一些什么缓缓地被激起,撩动,和膨胀。是他的怒意,我许久不曾领略过的陌生心情。我讶异地也挑起眉,惟妙惟肖地学一个同他方才相似的表情,再扭曲成一个鬼脸。
我不知道这是否成为一种激怒他的理由。
我不理他,径自走去浴室。一边走一边踢掉鞋子,崭新的粉红色大理石地面微微摩擦着脚趾。
身后传来喀嚓一声轻响。我解开衣带的手停在肩上。我怔怔地定在了那里。
终于慢慢地转过身,在一阵长久的,令人难堪的沉寂之后。
女孩裹在雪纺和名贵日本袱纱长裙里的身体瘫软成一摊烂醉的泥。头颈以一个不可能的古怪姿势软软地垂下去。
我瞥他一眼,决定沉默。我实在也无话可说。我带这女孩回来,不是为了让他扭断她的脖子的……可是他显然并不这么想。
不喜欢啊……这样的礼物。我微笑。脚尖在地面上轻轻画一个又一个圈子。
我不需要你给我带这样的惊喜回来。他冷冷地告诉我。
那么请问阁下还需要什么?我陡然拔高音调问他。他惊异地看我,然后垂下头去。
我要什么……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呢。
我冷笑,轻柔地叫他的名字。巴瑟洛缪。圣徒的名字呢。
为什么我不可以这样想呢?还是,你这样不愿意让我知道,一切。
巴瑟洛缪,只有你是可以得到一切的人吗。你到底想要给我什么。你又能给我什么呢。
你,和我,我们谁能够予取予求。
我能够得到的只有你,薇葛。
你说了一千遍了!我尖声告诉他。从你在我身边出现开始,你就是这样告诉我。
那么去死吧。死掉的话,或许我就能够知道你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你愿意证明给我看的话。
“你就那么恨我吗?”
我抬起头,默默地盯着他。我说,我可以恨你,可是我没有。
他凝视着我,那双幽蓝深邃的眼眸仿佛替代了他的身体,紧紧地拥抱了我又亲吻了我。我突然不能呼吸,几乎后退一步。那强烈的侵略感令我昏眩。
“你没有吗,薇葛?”
“我没有。”我转过身去,慢慢摘下耳叶上那一对紫晶串成的葡萄,镶有翠玉雕成的叶蔓,手工极好,根根叶脉都清晰可见。
我知道他在凝视着我。
他的声音突然从未有过的轻细,仿佛随时可以折断。那种脆弱,如果我可以称之为脆弱,深深地裹住了我。
“你没有吗?”
“我没有。”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倾听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我慢慢握紧手指,霞月和我们之间的寂静一样沉默。这种沉默宛若永恒,几近致命。
我终于放弃。也许是终于开始不再放弃。
“是的。”我转过头去,迎上他沉静目光。
“是的……我恨你。”
之十三 诀泪
1846年。伦敦。雨丝纷落,清甜丝凉,沙沙浸透夜色浓秾。煤气灯在幽暗中绽出溶溶幽黄,光亮缠绵如蒲公英柔软绒羽。伸出手去,仿佛可以托进掌心,轻轻抚摩。
仲夏夜,幽远之梦。
银漆马车匆匆碾过五月市场的温柔夜雨,车头上系有黑色花结,长长丝带在风中颓唐摇摆。潮湿的马鬃闪闪发亮。车夫训练有素地操纵着马匹,尽力令蹄声听上去不那么匆忙紧迫。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有些什么即将发生。
她安静地站在窗外,凝视那个倚在床上的老人。他灰白的发丝整整齐齐拢在耳后,用一根银色丝带束起。身上是一件团花透绣的云白软缎长衫,宽大袖口里露出双手,苍白枯萎的肌肤上浮出青色血管,一条条蜿蜒如银泥花纹浮凸。
他勉力抬起一只手来,徐徐翻动着身边六角形蜂巢架台上的一本书。绿宝石镶嵌的铜夹固定了书脊。他惨白的手指搭在那一页书上,半晌没有动弹。他突然闭上了眼睛。
对着虚空,他轻轻蠕动着嘴唇。
“你在么,薇。”
她撩开窗幔,亭亭地走进房间,来到他面前。她束起了长发,看上去仿佛俊俏男孩。纯黑绸衫上开满簇簇艳红缥缈的火焰印花。她慢慢伸出手去,一只碧绿玉镯自纤细手腕滑下。他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指,感受着那浸润掌心的清凉。
她俯下身,用另一只手抚摩着他的胸口,轻声道,“雅闲。”
他微微一笑,双手握紧她的手指。
薇,你来了。
他无声地呼唤了她。他知道,她能够听到,能够懂得。
你终于来了,薇。
她默默垂下眼帘。他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苍白柔嫩的容颜,仿佛要用视线一点点剥蚀和吞噬她。这美色如谜的女孩。他终于绝望地微笑起来。
“你记得我们相遇有多久么,薇。”
她抬起头来。在他绝无仅有的坚执注视下,忽然别开了脸庞。她仿佛害怕自己会融化在他的目光里。
我知道,这一世,不过如此。
十九年前,巴黎,玛利亚·亚德莱达·勒诺曼小姐的沙龙里,我聆听她为我揭示了一生的奥秘。那个丑怪的女人端坐在她几乎从来不用的水晶球后面,刻满花纹的楠木圆桌上覆着深紫色绸缎桌布,银色的星辰如花闪烁。她定定地凝视着我。幽暗之中,法国女人漆黑的眼睛仿佛凝在了永恒之间。她怜悯地对我伸出手来,手腕上的檀香木镯子呜咽着敲打在桌面上。
奇异浓郁的甜香弥漫,来自东方的昂贵乳香,渐欲迷人眼。我定定地坐在这间曼荼罗的祭坛,任她徐徐道出我所有的隐秘和悲哀。
“我尊贵的爵爷,您将会娶妻生子,一帆风顺。然而一任终生,您永远无法得到您心爱的那个人。那个人,她同您之间的距离是我无法测算,无法把捉的。”
那是这个传奇的女人告诉我的所有。我留下一挂价值五百英镑的翡翠玫瑰念珠作为酬礼,之后回到伦敦。一个月之后,乔治四世亲自做主,我迎娶了德意志帝国黑森大公爵的次女。那年她不过十九岁,已是德国皇室中出名的美人。这门亲事的成就,大抵还离不开国王陛下恶作剧的趣味。从前他同我开玩笑时,便半真半假地调侃过我的能力或者取向。在我们单凭风流韵事便足以支撑起整个伦敦新闻业的国王眼里,一个男人年近四旬尚未娶妻,且没有一个或几个,公开或不公开的情人——无论是男是女——那简直不可想象,实在辜负了伊甸园里那一只甜蜜蜜的浆果。
我想我尽快应允这门婚事的理由是太残酷了。以至我几乎从来不敢承认。
不过因为,那个女孩,她也是十九岁。
她有一双接近墨绿的明亮眼睛,长发美如深水褐藻,幽暗浓郁。这些,原原本本地被芳庭继承了下来。
两年之后,我们的第一个儿子出世。
那一年,有种感觉横生心底,如此模糊不安,如此温柔欣喜。我想,我终于可以正式成为萧家的历史。我终于可以不再忐忑面对所有,终于可以放下她交在我手中的权杖。
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对她说出那一句话,然而我没有,我不敢。我从来都没有那个勇气。
可是现在不要紧了。
“五十三年零九个月又二十七天。”
“……雅闲。”
她怔怔地望着他。缥缈轻衣无风自动,她身上的火焰仿佛就要燃烧起来,一点点,焚入他的理智。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视线微微模糊。
是的,薇,从我们相见的那个夜晚,到今夜,整整五十三年。
她长长的睫毛在清秀颧骨上画出清凉阴影,一丝丝近乎寂寞的摇曳。
五十三年了。 这是一个生命脆弱的时代,常常有人因为散步时间过长着了凉后就卧床、衰竭、撒手人寰。这也是一个令人神往的时代。度过了乔治四世和威廉四世奢狂靡乱的二十年,游走于维多利亚女皇统治下的辉煌和冷肃之间。他已经是一个完美的过去时。英伦萧氏第十四代侯爵,萧雅闲。
他的手缓慢而吃力地抬起,落到她柔滑明亮的发丝上,轻轻地,然而是从未有过的肆无忌惮的抚摸。
她在他的掌心下微微颤抖,清亮双眸睁大。他定定地凝视着她。这一夜,终于可以不再藏匿隐秘,终于可以碰触所有,所有那些不敢想象,无从记忆,再难回首的美好。迷恋不堪负载,面前的这个女孩,他能够拥有她,也只有今夜的瞬间。
“说你爱我,薇。”他低声呻吟地吐出她的名字,默默合上眼睛。
“薇……薇葛,我的薇葛。”
他能感觉到她骤然的震动。
跌落或是飞升,把捉或是葬送。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听到她衣衫擦动的悉窣声。她慢慢俯下身来,贴近他的耳畔。她的气息柔媚而又冰冷,芬芳而又寂静,冷淡得如同天边冰箔般的半片新月,甜美神秘。
她轻柔地说,“难道你以为,我是从来都不曾爱过你么?”
他微微地笑起来,皱缩苍老的容颜一瞬间舒展。他慢慢地探出手去,以一个男人面对属于自己的女子时最本能的贪婪姿势,将她拥入怀中。
女孩柔软纤长身体系在臂弯,如此契合。他的手指轻轻握紧她的腰。女孩清凉轮廓贴住他的脸庞,柔顺而亲昵。
这一刻,她是他怀中的女子。
她将头抬起一点。长发滑上他的面颊,她轻轻拨开,然后双手捧起他的脸庞,温柔坚定地吻了下去。
他收紧双手,用尽全身力量将她死死地禁锢在怀中。
我不想放开,不想,不想啊。
终于可以拥抱住你,终于可以被你亲吻,薇。我的薇。
为你,枉费一生,在所不惜。
纵然我永远无法得到她。
“叫我的名字,雅闲。”她抵住我的嘴唇,轻声恳求。
泪水涌出眼角,我像个孩子一样执拗地摇头,死死地抱紧她。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雅闲,求求你。”
我缓缓地放开手。她吻着我,甜蜜安抚的吻,不疯狂也不激烈,一径温存。我知道这是我一生唯一的补偿,唯一的可以获得。我无法奢求更多。
我绝望地满足了她。纵然那个名字出口的瞬间,我的心便碎裂成尘。鲜血同灰烬搅结一处,混浊模糊,被黑衣上的炼狱之火毫不留情焚烧殆尽。
我低声叫着她,“薇葛,薇葛。”
她沉默了许久,然后吻住我的额头。轻柔隔绝的一吻。
“你真的不像洲。”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她提及我的父亲。
四十四年前一雨夜,那清眸凝伤,泪萦彤珠的少女,血色蔷薇下如冰容颜,犹在眼前。
四十四年,不老的红颜。
那一夜我便知道,她究竟是谁。
渘姑母赶回萧家,为父亲守灵。头七最后一夜,她因过度疲惫昏倒在停灵的大厅。醒来之后,她把我叫到身边。
她的双手纤细苍白,那种近乎病态的优雅气息,几乎同我的父亲一模一样。
她从枕边拿起一本装帧精致的册子,手指微微颤抖着按紧银线勒边的封面。
她低声问,“医生同你说了什么?”
我看着她,慢慢垂下眼帘。
她轻轻叹了一声,细弱低哀。“相信他,既然你如此怀疑。”
“我很抱歉,姑母。”
她无力地挥了挥手,“你没有什么要抱歉的。雅闲。”
她凝视着我,再次轻声叹息。“难道这就是命运。”
她将那本册子递给我。封面上字迹纤秀,是她的签名,萧晴渘。
“姑母……”
“我的日记。” 我猛然抬起头。
她盯着我的眼睛,神色如水,轻声问,“你也曾经看到过她,是不是?”
她清亮温柔的眼眸此时燃着一种妖艳逼人的光。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可是……不,不是的。心头细细呻吟明如银弦,丝丝钻透血肉,纠结痛楚。
不是的,渘姑母,不是那样。我看到过她,然而并非曾经。
她一直都在这里,在我身边,从来没有远离过。
那个色若薇华的少女。
医生说,渘姑母昏迷的原因并非劳累,而是惊吓过度。
有什么能够令这个优雅冷静的女子失控在那一夜。
读到她的日记之前我便深知那一切,渘姑母能够给我的,不过是最终的证实。那本日记中记载了一切,那一夜,她重新见到了那个二十年前便已死去的女孩。
她到底还是来了,来送他最后一程。
1782至1802,二十年的注视,她终于等到那段爱恋的终局。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她是谁。她是六十四年前那个雪夜葬送的绝代芳华,是一场血腥杀戮的开始与终结,是萧家六十四年来不堪提及的隐秘,是我父亲终生终世独一无二的眷恋。
她是他一生最绝色的伤口。
我的堂姑母,Vagary·Soar,萧晴溦。
我永远没有追问她是什么,从何而来,即使我知道她因何而在。
我明白,一旦知道了一切,她就会离开。
不追问。不怀疑。不探索。那是我仅能做到的一切。
我爱着她,用我自己的方式。即使那足够聪明而软弱。我爱着她,这么多年。这一刻,我终于可以承认。
我爱她,薇葛。
她和我,只是那一局棋。一下便是四十年。从我父亲逝世之后,她依然停留在我身边。夜夜她陪我下这下不完的棋,我永远赢不了她,所以有足够理由继续下去。从我年少稚龄,到两鬓含霜,而她依然青春如旧。
我同她最亲密的温存,也不过是稍稍俯过身去,轻轻抚摸她苍白如花手指。
亲吻她的发丝,对我而言那都是一种梦想。
纵然她说,她爱我。纵然这一刻她在我怀中,如此温存如此妩媚。她的吻在我唇上停留,暧昧而深情。瞬间我仿佛得到了一切,仿佛怀中的少女已同我合而为一。
都是虚空,都如捕风。
我知道,她是骗我的。
从始至终,她心里只有他,只有他呵。
“薇葛。”我轻轻地回吻她,今生最初与最终的放纵。我含住她未曾出口的诺言,然后在她再次揣测我的心意之前,低低地对她道了最后的晚安。
“再见,薇。”
他的手指停留在她背上,呼吸一点点淡薄下去。她伏在他怀中凝视他苍白寂静的脸容。青墨双色的眸子定在一个笔直的角度。她一动不动。
很想为你痛彻地流一场泪。
可是我不能够。雅闲。我不能够。
她轻轻拿开他的手,交叉放在他胸口,然后凝视他片刻,转身而去。
雅闲,为什么,我不能爱上你,我无法爱你。我没有爱过你。
你早就知道了吧。
你对我的包容终于到了尽头。
宅邸中响起尖锐铃声,匆促脚步上下穿梭。黑色马车冲出夜色,奔向御医的家门。侯爵夫人的哭泣声悠悠回荡。一切都混淆在永恒的悲伤和寂静之中。一切都有终结。
她坐在洁白广袤的玫瑰丛中,深深地埋下了头。身上的黑衣同黑夜融为一体,印染火焰殷红明亮,随着她轻微的颤抖低低闪烁。
一种奇异的呼唤突然漫过耳畔。
她无声地抬起了头。苍白脸庞洁如珠月,眸光似水。
书房,窗边,一灯暗垂金线,清俊高挑的男孩静静地注视着她。
他轮廓俊显,黑衣如夜。
碧绿的眼神,翠如琅玕美玉。
之十四 末喜
舞袖蹁跹。洁白纱绫翩然旋舞。飞扬。辗转。百步的芬芳徐徐升腾,水色烟雾淡淡缭绕,满庭迷蒙。是鬼魅出游的夜晚迷乱了人间仙境,一种白在空气中习习弥漫。一种诡异的凄凉和纯净。歌声飘忽,遥远而纤细,仿佛水晶琢磨的琴弦轻轻拨弄。十三冰弦不堪弹。知音少,弦断又有谁听?
漫漠厅殿,轻纱舞风。水月流烟,天上人间。厅堂之中,层层纱幕垂落,重重复重重。微风轻动,便有轻烟淡抹的风致缭绕不绝。而窗外一阑月弯,映着花影水波,一怀楚楚的冷意挥之不去。
那女子在舞。舞在琴音流荡之中。白衣胜雪,水袖翩飞。笔直柔顺的长发习习垂落,窈然辗转间宛然轻丽,仿佛一痕碧水流波,荡漾了满江云影。
纤丽随风,绰约如雾。女子的舞姿飘飘欲举,涟滟了高唐飞天。
她面上的白纱轻盈如雾,却层层裹缚,不见肌肤。黛眉斜飞,纤长清细直挑入鬓,隐隐娇媚中弥散些许凛冽。她的眼眸,是一瓣花的形状,那样明亮得近乎不正常的眼神,却荡漾幽黯低迷的神气。像夜半掠过花丛的重重和风,无声洒落在碧蓝海面的微凉雨丝,那样淡漠而难以割舍的一番蛊惑。那双眼,黑曜石的清冷,月华石的幽秘。青墨双色,是摄魂的韵致,一瞥便黯淡了满天星光。
已经是努力地在控制了,她自知。摄魂的美和逼人的艳丽,昔日的盛世容华,不该,也不能拿来葬送了这个年少清真的孩子。这个只有十五岁的男孩。
轻渺如风的旋转终于静下,纱袖垂落,如烟的长发轻轻缠绕于纤瘦肩头。她偏开头,放任自己忽略那个男孩灼热的眼神。
是对,还是不对呢。这样的相逢,这样的缘聚。一次,又一次。一夜,又一夜。天涯海阁,是他给这座厅堂取的名字。为了她来,为了她在。她想她自己可以像是传说中绝世的妖姬,一念之间断送一个鼎盛疆国的艳景华年。像那个千年前名唤妹喜的女子,那个将东方古老的大夏都国轻轻把玩于指掌之间,淡淡倾覆的素衣女子。名花不寿,断红不永。冥冥之中,千年的她和今世的她,她们仿佛在与生俱来的绝望之中投进了同一口时光浸染的古井,清冷之中,逼迫着年轻妩媚的魂魄扮演了一番又一番倾世妖艳的颠覆与轮回。
他推开琴,站起来,走近她。
“我弹的全不对调,你还是舞得这般的好啊。薇。”
她怔怔地凝视着他,轻声纠正,“叫我的名字。名字。”
“我就是要叫你薇。”他任性起来,贴近她,淘气地笑,赤着一双脚踩在冰凉地板上,她看着,忍不住轻轻把那双绣着古怪花纹的织锦拖鞋踢过去。
不像。一点都不像。虽然这样默然地承认着和否认着。可是,望着他的眼睛,一样的碧绿,青翠如晨雾迷蒙中沾湿了容颜的寒江冷竹,一江秋水,微微荡漾,便恍惚了女子年轻缥缈的眼神。隐隐雾岚,悄悄曼妙了那双青墨流丽的眸子。
见到他,是必然中的必然。
“教我弹琴,薇。我总是不会弄这Porcelain的玩艺。”他又坐下来,仰望她的眼神,便乖觉地改了口。“薇葛,教我弹琴。”
她淡淡地笑了,侧身坐在他身边,扶着他的手指,慢慢比划。洁白长袖微微荡在风中,奇异的芳香依稀仿佛,袭入厅堂。
“薇葛,是你的香。”他的笑容天真里带些顽劣,凑过身去贴在她耳畔,鼻尖轻轻摩挲那一方洁白微凉的肌肤。
“你总是这样呢,是蔷薇的香,薇,你就是蔷薇的精灵变的,是不是?”
她轻轻地笑起来,面纱下的笑意,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番倾国倾城。他益发无赖,靠在她身上,她按牢了他的双手,不教他胡来。
“薇,你几时才肯取下面纱给我看看?”
她骤然起身,姿态依旧翩然绰约,回身而去。行止间的落寞与无奈却那般显而易见。他敏捷扯住她长垂的衣袖,迫她转身。
“是我不好。”他伏在那里,仰望她,嚅嚅地说。眼睛里的光彩明亮,那种绝对的年少光华。很难令人狠下心来不管不顾的。她亦不能。何况,这本是她命里注定逃不开舍不下的红尘缘劫。
她慢慢俯下身,捧住他的脸庞。那张秀雅俊美的脸已经有了隐约的凛冽轮廓,酷似当年晨雾迷蒙中那个凌厉而沉郁的少年。他是那样像他。
“芳庭,你不明白。”她的声音微沙,不是少女的清润纤灵,却仿佛印度虎的皮毛,光泽流丽,甜美而柔媚,最无意义的语句那一刻也仿佛无边诱惑,辗转而来。
而这样的诱惑,已经不是人间颜色。
他慢慢地伸出手去拥抱她,这个纤细高挑的女子,她细柔的腰身在他掌中纤不盈握。他抱住她,慢慢地将脸颊贴在她芳香的头发上,轻轻地滑下去,他的舌尖在她冰凉的耳垂上一滑而过。她微微一抖。
“别离开我,薇葛。”他低低地说,“我不再问,我不再。只要你不离开我身边。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别过头,以那种超人间的轻渺音调,深深地叹息出来。他没有发觉。
这样的纠缠。是贪玩,是贪婪,还是心有不甘?即使大错就要铸成,仍然,仍然不想不愿离开这个男孩身边。心里的那根弦已经瑟瑟弹奏了多久?郑重而真实的告诫。离开他。远离他。他和他的家族。远离那段血色淋漓的记忆,应该不是不可以重新开始。
可是一旦面对了昨日的尘埃,就无法放下今世的牵绊。是为什么呢?当年。当年的一切难道不是都已刻进了年少伤怀。当年那个十九岁的女孩,嵌入心口的刀锋,背叛,情欲,疯狂迷醉的恋情如花盛放……夜风清凉,她走在花园中,忽然抬起头仰望天涯海阁的灯光。白纱飘飞的阁楼,空旷迷人的黯淡灯光,有风吹过,仿佛是沧桑七十年后魂魄归来旧时厅堂,化作满庭郁香。 夜夜归来,为君一舞。也许她为的不过是一个离散终局。
女子的白衣轻盈没入夜色,她知道那双日胜一日灼热的眼眸在身后的高楼上执著地凝视。那段翡翠般的目光,难以融化的缤纷忏想。总是带着一种危险而华丽的呼唤,弥漫在她空漠的耳鼓深处,一声声,仿佛诡丽流年最后的呻吟和喘息,提醒着她从前的那些岁月,如何而来,又是如何而去。她欲哭无泪。
即使有泪,也是如血。
远离他的视线之后,她披上一袭夜色般阴沉的织金披肩,纯黑锦缎上奔驰流金溢彩的金线花纹,仿佛黄昏溪水中的流光。其实她早已遗忘了黄昏的光色。
与日光有关的一切,是那样久远的别离。
飞扬,精灵般诡异的脚步和漫无边际的夜色对抗。她轻盈地踏过一座又一座在迷蒙月光下仿佛梦幻布景的暗色屋顶。黑色的披肩垂下长长的丝穗。她颈上的一挂璎珞编结了数十颗水样剔透无瑕的钻石,月色中闪烁晶莹如婴儿的纯净眼神。
洁白的手指轻轻抚弄着耳垂上的祖母绿。这样的晚归,又会换得来什么呢?是几个月几年的互不理睬,还是又一套价值千金的华贵首饰?那要看她和他的心情而定。她从来不要哪个公主或者皇后佩戴过的珠宝。某种古怪的心理洁癖。天晓得。她自己就是个盛世游魂。古老的公主。不死不灭的美人。侯爵千金。不曾老去的容颜在岁月蹁跹中依旧闪烁慑人光华。可是那又怎样呢。这一夜,每一夜,依旧如是彷徨在月光下。遇到某一个运气太差的人,吸足够的血,令自己惨白如冰的皮肤重新焕发花朵般光泽,带着那一点点借来的温度,去到那个不知情的的男孩身边。陪伴他,也陪伴自己。
归根结蒂,只有寂寞难以打发难以遣脱。
她回到宅邸。走进大厅,从书房门口经过。知道他正在里面。她不理睬,径自去了浴室。女仆早已熟悉女主人的习惯。夜半迟迟归来,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浴室里薰了中东流传而来的昂贵乳香,芬芳浓郁几乎窒息。透明如冻的浓郁,伸出手去,几乎可以掬一捧在洁白掌心。她深深地呼吸,然后和衣走进水池。温暖水流自喷泉的龙口泻下,击打在如花容颜。她不动声色地闭上眼睛。
他站在那里注视她。近乎银白的亚麻色长发微微缠绕。她知道他在看她。而他也知道她知道。这样的无所不知彼此看透真的能够教人疯狂。
她的衣衫已经湿透紧贴在身上,窈窕高挑身姿,波光粼粼,水雾泱泱,她轻柔地摇曳,奇异的美色变幻成一株毫不犹豫毫不忏悔的水仙。她深知自己的美丽是怎样的在他眼前,故此才如此无羁。是因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对峙吧。越美丽。越伤害。越迷恋。越怨恨。越是难以离开。虽然没有哪一方肯承认。他们都不肯承认。
“那孩子今年十五岁了吧。”他的声音平板淡漠,毫无探询余地。
她不理不睬地解开衣襟,让纯白的身体像一朵精致虚伪的夜合花在他面前徐徐开放。她藐视自己的美丽,因为那太不真实。无法苍老无法损坏无法改变的美丽,那样的永恒和残忍,是年少轻狂的瑰艳岁月要她付出的惨丽代价。
他也走下水中,走到她身边。他手中是一套黄金雕琢精工镶嵌的蓝宝石发针,是飞鸟的姿态,生着美丽蓝眼的金色飞鸟,展开狭长辉煌的羽翅。尖长的喙中垂下长长一串同样透着离合蓝光的晶钻。
他把发针戴到她头上,宝石的华彩同水光交映,陪伴那张十九岁的青春脸庞,她蔷薇般艳泽的容色分外清澈。
他突然抱紧她,埋进她颈间,低低地说,“离那个男孩远些,薇葛。”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扣紧她冰冷的皮肤。她一动不动。他的长发披散下来,洒了她满身。她挣开他,走到喷泉下用力冲洗自己苍白的身体。她跪下来,抱紧喷泉口雕塑的飞龙,温热水流自她头顶汹涌而下。她整个人浸没在水中默不作声。
如果是凡人,那样的任性姿势一定早就把自己给弄得溺水而死了吧。
半个钟头后她漠然地抬起头来,钻出水面看他。青墨双色的眼眸闪闪发光,仿佛一种夜岚深处出没的妖兽,只在古老传说中绽放的艳丽眼神,刹那拒人千里。
“你管不着。”她吐出一串水泡,重新没入水中。他清楚地听到她的语声。
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不要想掌控我。我的一切,同你无关。
还有,拜托别再送这些无聊的东西给我。
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探出水面,握着的拳缓缓伸开,掌心一翻,细碎粉末徐徐滑落。金粉,钻石和蓝宝的碎片,纷纷跌落水中,立刻沉没。
从来都是这样。可以毫不留情地毁掉一切。包括自己。是怎样地绝望了啊。无法改变。轻易地忽略身边最切近的人的感受。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她不想要。如此而已。想要。不要。不留余地。她从来都是如此任性。当绝望加倍,性情中难以按捺的狂躁不羁,亦更难湮灭。
折花容易,惜花的工夫,却是如此的困难。
我恨你,巴瑟洛缪。我恨你。这一点,你明明知道。
他怔怔地看着她。那个安静地蜷卧在水中的女孩。洁白如玉的鬼魂。置身艳红光泽流荡的琥珀池底,她的苍白和诱惑,在层层涟漪深处飘摇着一种绝美的罪孽。
他终于转身而去。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妖异的脚步在水面之上轻轻浮动,他不想惊动她。一丝一毫。他微微仰起头,和煦灯光洒上雕刻般匀净轮廓。他有一双莹莹的深蓝眼瞳,大而深邃。一双迷人的眼睛。
巴瑟洛缪。她柔滑危险的呼唤自水下清晰透入他心头。
你知道。倘若你动了他。我是不会原谅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