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七 缘蚀
—薇葛蕤—我到底还是我了。
那一晚,巴瑟洛缪,无论我有多不愿叫出他的名字,那仍然是他。他把我关在那个芳香四溢令人昏眩的箱子里很久,等到我终于有勇气爬出去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我在隔壁人家的房顶上抓住了一只野猫,过后把尸体塞进了他家的烟囱。如果你要说那是发脾气或者泄愤,那也由得你。我吸了那一点血之后回到棺材里继续睡下去,很奇怪,我的身体并不排斥这座新的睡床。虽然它实在很像个装潢华美的箱子。我陷入那似乎永无止境的万里长梦。梦中我看见很多事,听见很多事,可是那些都是真的吗。
我一次又一次地惊醒,在那之后的很多夜晚,我僵硬地躺在棺材里仰望低低的棺盖,花香缭绕,我能够闻到的却只有刺鼻血腥。梦中的一切……难道那真的不是梦。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在我身边的人,巴瑟洛缪,他告诉过我什么,那又能够证实什么。我很想抱住头大声尖叫。他告诉了我很多事,可是每一件都带着隐藏和否认的味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我自己的逃避。我真的想挣脱想找回吗?我在找寻什么呢?
然而那个高挑俊逸的男子,那个名叫萧晴洲的青年侯爵。他是真的。一个活生生的证据。见到他那一刻,我突然感到痛。那是太奇异的,作为一个吸血鬼我几乎遗忘了痛楚的滋味。并不是不会痛,只是开始无法明白什么是痛,怎样叫痛。你能够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很久之后我听过那样一个比方:像失去了肢体的人,坚持说原本生长着肢体的地方在隐隐作痛。我想就是那种感觉,只是与之相反,我知道那是会痛的,然而我不能确定那感觉是否就是。它是存在的,很真实,然而我无法感觉无法阻止和控制。可是那张容颜,还有他的眼神撞入我心头的瞬间,我无法呼吸。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凉的手狠狠握紧揉拧,鲜血淋漓地迸碎。
我知道我是认得他的。在他呼唤那个名字的瞬间。那个字,像一块小小的寒冰坠入我的心口,灼烧的感觉。
他一直在默念那个名字,那应该是一个女子的名字。
薇。
我夜夜在他窗外徘徊,隐身在夜色中注视着他。他的一举一动。他总是停留在书房,花瓶中日日插满大簇火红蔷薇。我喜欢那种花,无法解释的喜欢。而他对它们的情态绝对可以称作迷恋。
我观察他很多年,这已经可以被看作是一种陪伴。那是我夜夜除了杀人之外唯一的消遣。听从了自己的直觉,我想要在他身边停留,只是简简单单地注视他,不做更多。我不敢琢磨这依恋的原因。
他一点点地改变着,由一个清俊迷人的青年走入成熟。碧绿清澈目光依旧华美夺人,但渐趋柔和容忍,多了那股手握天下的沉静悠然之气。他渐渐地同从前判若两人。
他很冷漠,姿势凌厉果敢。他是一个当朝权贵,且长袖善舞。他对待不同的人,处理不同的事务,做不同的决定,那种幽沉清冷的气息却始终不变,即使笑容璀璨,我仍然能够看见那种伤感。他看上去就像缺少了一块的精美拼图,幽幽的,始终布满无法成真的缺憾。
我知道我是在浪费时间,但那又怎样,我可以浪费的资本,是永远。
“你知道你自己吗?”
某一个夜晚我躲在棺材里,屏息静气地装睡,巴瑟洛缪的声音就在耳边悠悠回荡。他就在附近,他知道我没睡,更知道我不能拒绝倾听。
他重复地问着我,几乎让我发疯。
“你知道你自己吗?”
忍无可忍的时候我推开棺盖,他就坐在我面前,神色宁静。
“我知道!我只是……只是不知道……”我用力摇头,我到底在说什么,想说什么啊。
你不敢去认证那个事实,薇葛,你不敢。他蔚蓝的眼睛像两块晶莹的水晶。你只是不愿意去相信去面对那个事实。
“不!”
他突然站在了我面前,双手轻轻托起我的脸庞。
“你知道了一切。薇葛。你分明知道。那个家族的历史,1782年的那个雪夜,在伦敦,在萧家嫡长子的私邸,发生了什么,那一夜发生了什么?”
他的声音深深刺入我脑海中,用力翻搅,我感觉自己的脑浆似乎要熔化然后沸腾。我拼命摇着头,直到它几乎要从我的脖子上掉下来。我死死地握紧手指,血沁出来,滑过指节一丝丝滴落。那一刻我几乎相信我重新明白了痛楚的含义,那感觉令我不致昏眩。
他用力推了我一把,我向后倒去,仰面跌进棺材。我抓住边沿控住自己,盯着他,他蓝盈盈的眼睛里满是沉伤,我闭了一下眼睛,不能确定我看到什么。太清晰的伤感,那难道是他,那不可能是他。
他轻柔地对我说着,声调飘摇透入空气深处,一点点缠绵理智。我汗毛直竖,我记得这声调,这语气这神情。记忆如雪片纷飞,杂乱纷繁曳过眼前。壁炉的火光,血红的玫瑰,凄冷夜风,青蓝月色下黑色的树枝摇曳。雪花如羽衣幕天席地,血,温暖绵延的血流过我的身体。他轻轻地抱起了我。他那样叫着我,用一个古怪温柔的名字。
“薇葛,我的小公主。”
我猛然放声大叫,软倒下去。
我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一切都模糊淆乱,色彩和声音在光阴的另一半那不可知的调色盘上被煎熬,被碾压和搅拌,最终合成流转盘旋的恐惧。我一声又一声地尖叫着,直到声带到达极限无法发出声音。
他的语气令人疯狂的轻柔,可怕且可恨到极致。
“薇葛,薇葛。这就是你的名字,这就是你。那个夜晚是真的,霞月刃是真的,萧晴洲是真的。还有那些死亡,那些血和尸体,那些牺牲。那都是真的。
你所杀死的人,为你所死去的人。那一切,都是发生过的,真实的记忆。
薇葛,这是事实。你就是霞月刃的主人。
你就是萧家的萧晴溦。”
我似乎已经不能够更绝望了。
巴瑟洛缪,他就是那样把一切推给了我。那些足以令我再次想要去死的事实。
我没有那样做。不是不想,而是我突然发觉了什么,这个觉悟令我加倍绝望。
我居然连去死的目的都没有。没有目的,没有意义。如果我死掉,那么我是什么,还是什么。萧家的萧晴溦,罪孽的美人,红颜祸水。他们那样说,那样流传那样记载。是我杀了他们,萧家的族人。我的生身父亲和亲生哥哥。我血脉相连的亲族。那的确是事实,我不能否认的事实。最简洁,最真实,也最是伤人。
无论怎样我都已经被钉上了光阴的屏风,像阿尔弗雷德刺出的那一剑,像那幅行猎图上永不褪去的一片氤氲血迹。像我心口纤细绯红的一道伤痕。
我无能为力。一如巴瑟洛缪所言,我早已死去。没有人会相信如今的这具行尸走肉,这夜夜依赖活人的鲜血长生不老的少女,她仍是萧晴溦。就算是又怎样呢,一切都已结束,一切都已与我无关。我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夜那一霎烟消云散,包括我自己。留下来的,不过只有一个男人脆弱的、孤孤单单的牵念而已。 晴洲。晴洲。
我死去的次年,他顺利继承爵位,成为萧氏第十三代主君。再次年,他同诺森伯雷公爵小姐订婚,两年之后成婚。一切都顺理成章,一切都美满无瑕,花好月圆。曾经的那个骄狂不羁少年一转而成为优雅深沉的萧家主人,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说过,我仍然记得我曾经那样说过,晴洲,我要做他心头最绝色的伤口。
而如今的我只是一个苟活的鬼魅,颓靡的幽灵。我只是作为一个魔鬼喜爱的玩具才被妥帖地保留下来。我是他定购的牺牲品,是萧家为自己的未来坦然付出的筹码。
从头到尾,我只是一颗棋。不过如此。
我的一生一世,昨是今非。
只有他记得我,晴洲,他深深地思念着我,可是即使那样……那又怎么样呢。从侍女们的抱怨和坊间小报关于社交场的传闻中,我知道他冷落娇妻多年。结婚翌年得子,取名雅闲。萧雅闲,纤丽的名字。那个孩子生得很美,但不是很像他。对于萧家未来的继承人而言,似乎太过柔弱了。虽然那也不能代表一切。
是啊,就像我知道、我大概永远不能忘掉的那个人,那样柔和而美丽,作风却是无与伦比的狠辣决绝,罔顾一切。我永远的哥哥,我亲爱的晴游。
那一生,欠他至今,伤他至今,负他至今。
我不能再想下去,否则我一定会发疯的。
1792年7月7日。晴洲独自赴爱丁堡封地。我很想跟去,可是我不知道怎样进行一次旅行。我怎样携带棺材,白昼的时候我在哪里逃避日光。我十分烦恼,我知道他这次旅行的原因。七月七日,那是我们共同的生日。十二年前的那一夜,爱丁堡,雨苑,我们真正属于了彼此。我想去,想知道他在做什么,那已经是我这些年来夜夜无归的寄托。
我在房间里烦躁地打转。门被轻柔敲响,然后柯敏走了进来。这个冷漠的男人,他总是面无表情,而我也根本不想靠近他。我知道他是巴瑟洛缪的管家,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我不明白吸血鬼为什么会接近和信任一个人类。我更不能理解的是他的想法,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服侍的主子是两个妖怪,吸血为生,残杀人命的妖怪。
他对我鞠躬,然后示意我下楼去。我盯着他,考虑了几秒钟,之后依从了他。
花园后门口有一辆马车,我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
夜晚的时候我坐在车厢顶上沉思,疾风扬起长发和长长腰带,洁白衣袂飘荡。路过的旅人大概会以为他们看见了缠上这辆马车的鬼魅。我稳稳地坐在疾驰的车上,柯敏亲自驾车,到了白天便交给沿途雇佣的车夫。他则回到车厢里看管我和我的棺材。我不用问他也知道这是巴瑟洛缪的意思。可是那个妖魔,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些年来,他总是这样。我想他能够听到我的心事。我没有说出口的愿望总是很快被满足。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他让我轻易地如愿以偿,仿佛童话中的神灯精灵。只是他不是精灵而是个吸血鬼。
然而我不会因此而感谢他的。虽然我并不是很明白这怨恨的理由。
我们很快便到达了爱丁堡,几乎和晴洲的车队同时抵达。柯敏在雨苑附近的乡间安置了住处。他谨慎而简单地提醒我,最好不要在这小小的村镇杀人,那样会引起很大麻烦。我没有理他,虽然我知道他说得对。
“小姐想在这里停留多久?”
“你管不着。”
我承认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午夜时分我来到……或许称之为回到更为恰当,那个房间。我用脚尖踏在狭窄石缝,攀上墙壁,溜到晴洲窗前。那个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我贪婪地凝视着那一切,曾经,那个年轻的女孩属于那里。即使他不在的时候,我也经常留在他的房间。那时候我们就像一个人,一个身体里的两道灵魂。
然而我终于离开了他。
那些记忆渐渐远去,终于化作了幽冥之中洁白而斑斓,甜美而苦涩的花朵。
他仍然住在那个房间。我看见他在深夜徘徊,脚步停在曾经属于我的那扇门前。他迟疑,摇摆,踌躇,颤抖,然而始终没有推开那扇门。那个房间一样没有半点改变,十年了,自他继位而始,爱丁堡的封地成为禁地。他传下禁令,萧氏子孙再也不得出入于此。雨苑的一切都不许改变分毫,尤其是我的那个房间。那幅肖像……我知道他不敢靠近的原因,那幅画上有他亲手用银粉写下的字迹。
Vagary·Soar。1763—1782。
再没有多一个字。如此简单,然而那就是我。
他说过的,即使我死去,他也断不会为我放弃这人间烟火。那些言词在我心头如此清晰,恍如昨日。而我,也说过,即使我有朝一日为他而死,所求的,也不过就是他一滴泪。
曾经有那么一夜,他在我的肖像前泪如雨下。
足够了。
我微笑着注视他,这一个气度沉稳容止优雅的二十九岁男人。他默默回到自己房间,斟上一杯酒,慢慢啜饮。几乎看不出的死结蹙在俊挑眉心,他安静地,不为人知地长长叹息。
我轻柔踏上阳台的瞬间,他突然抬起了头,然后放下酒杯走了过来。我怔怔地立在那里,在那几秒钟里我惊恐得无法动弹。我遗忘了自己所有的能力,可能发生的所有后果。
他一把掀开了窗幔。
我听到他胸腔深处一声巨大的震动,然而他并没有叫出声来。他用力推开落地长窗,奔上阳台。他四下张望,月光跃出层云,扑上他苍白脸孔。他猛然颤抖起来,然后终于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握紧雕栏。
我悬在阳台下面,手指插进墙缝稳住自己,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开了那一把垂在身边的藤萝。
那一瞬我别无选择,只有仰面跌落下去。然而他还是看见了我。虽然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是我听到了,我真的听到了。
他喃喃地,哽咽着念出那个名字,“薇。”
“薇,是你,我知道是你。十年了,我终于再次见到了你。”
他在我头顶低声饮泣,放弃了侯爵之尊,抛下了宁雅面具,他还是当年的萧晴洲。
他说过,我们有未来,只是我们无法看到。
晴洲,你错了啊。我们的未来并不存在,我唯一能够为你做到的,不过是,不再为你留下来。
“薇,我到底还是一无所有。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让自己失去了你。”
薇,当我们的一切,我们的记忆我们的爱情随风扬长而去,我恨我曾经那么寂静。
“薇。”他喃喃地呼唤着一个幽灵。我微笑,已经麻木了泪水,遗忘了伤悲。然而他接下来的话令我瞬间僵住,无法动弹。
“薇,我一直都想告诉你,那一夜,那时,若不是那些事情,我早已告诉了你。我只想给你一个惊喜。我告诉自己,不急,惊喜过早地揭开谜底就根本无趣。我总是告诉自己,还有时间,一切都不晚。”
他猛然伏倒在地,泪流满面。
“薇,我错了,我错了。一切都太晚了。薇,为什么,为什么我那么傻,我早就该告诉你的。那一次,晴游的生日之后,爷爷叫我回伦敦……”他泣不成声,软软地靠在那里,目光游离。
他低低地惨笑起来。
“你不知道,薇,那一次,他是真的答应了你我的婚事。”
之八 寒归
—Bartholomew—我不知道在爱丁堡发生了什么。只是那个归来的女孩,她的眼神益发不同以往。多出的那种情绪,几乎可以叫做疯狂。
那让我怀疑自己是否又做错了什么。
“你知道那件事吗?”
我放下书本,看着她,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要她过来。
她立在原地不动,目光冰冷。
我叹了口气,“哪件事?”
你不是会读心吗!我清楚听见她如此质问。我重新叹了口气,“薇葛,薇葛。”
她侧开眼神,声音突然低弱,“晴洲,他和我的婚约。”
我垂下头注视自己的双手,然后轻轻微笑起来。她一直在颤抖,脸色苍白几近透明,她今夜大概没有喝足。我突然到了她面前,那种速度和动作令她猛然一震,我揽住她清瘦肩头。“薇葛,跟我出去吧。”
她用力推开我,“那究竟是不是真的!”
“是或不是,对你可有区别?”拈起她一丝长发轻轻缠上指尖把玩,我不看她,知道自己的话有多伤人,然而那是事实。
“……为什么!”
那是真的……那居然是真的。她喃喃地念着,语调之绝望出乎我意料。她期望什么,难道她期望在我这里得到一个否定,一个谎言?
难道她期望我给她谎言?
我不能够相信这是真的。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被牺牲的是你,薇葛?我重新将她抱入怀中,女孩纤柔冰冷的身体恰到好处地填满一部分空虚,另一部分则强调着这空虚的诱惑。为什么被许下了诺言,仍然不能挽回?
她的瞳孔微微放大,流离着那种惨淡而明丽的光彩。
我吻着她的鬓角,她没有拒绝,整个人仿佛死在我怀里。我喃喃地回答她,“薇葛,因为没有诺言,因为你在他们眼中没有在萧晴洲心中那样重要,因为他们选中了你。”
因为你必须死。
她睁大眼睛凝视着我,然后慢慢瘫软下去。
我把她抱进我的棺材,亲吻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她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伏在我胸膛上一动不动如同麻木。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那明亮华丽的目光仿佛一直盯视着我看不见的某些东西,沉湎在另一个世界深处的绝望。我抱着她,思考要不要使用魔力令她睡去。这时我听见她的呻吟,呻吟一样的喁语。
“……我知道了。”
我无言地抱紧了她。
我知道,她想要一个事实,一个答案,一个交待。对当年的那个女孩,她永远心怀憾然。我能够理解她,这个在我身边默默游走的孩子,她的沉默宛如深海不可把捉。
萧氏上任当家人病危,那已不是新闻。
我知道她迟早会这样做的,所以她到达那个老人的卧室时我丝毫没有意外。我躲在阴影里倾听他们的对话。我知道她放不下,无论如何都放不下。
她悄然掀开纱帐。丝丝月光漫上苍白脸庞,她抿紧嘴唇,静静凝视着那个呼吸细微的老人。一缕忧深流过她华美眼神,她轻轻低下了头,探出晶莹指尖,触及了他的身体。
那种迥异凡人的冰冷隔阂之感瞬间惊醒了萧家前任主君。老人睁开眼睛,神色突然凝固。
她轻声问,“爷爷,您为什么这样对我?”
夜色迷蒙。她默然地立在他床边,凝视他惨淡容颜。
他吃力地抬起手,仿佛要触碰到她,确认这眼前的可怖事实。她一动不动,安静地,任凭他努力地抓住她的手指。她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苍老面孔上突然之间的惊恐。他甩开她的手。是那种奇异的冰冷和妖异气息,瞬间侵入了他苍老疲惫的身心。
她俯下身,靠近他,让他看清她的脸。苍白,脆弱,冰冷,毫无人气的容颜,是一枝末世妖花,开成全盛的绚烂,便永远不会凋零。
然而也就不再真实。
她重复那一句。“您为什么这样对我?”
老人突然挥起手来,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那是残留在记忆之中的敬畏和恐惧。
那枯干瘦削的手到底无力垂落。他低低地微笑起来。
“……居然是你,薇葛。”
她点一下头,再一下,嘴唇微微颤抖。“是我。”
老人合上眼睛,无力地挥了挥手。“你不该来的。”
“……为什么?”她死死地盯着他,愤怒几乎压下了敬畏。“为什么您欺骗我们?为什么……那一夜,您没有来……您放弃了我!”
她的祖父慢慢睁开眼睛,注视着她,眼神既怜悯又居高临下,那种浓浓的幽深之感。他轻轻咳嗽起来。
“为什么……他们都要你。”
她咬紧嘴唇,没有回答。
“晴洲……晴游……薇葛,是你啊。你,居然还来向我讨要答案。是你,害了他们两个人。”
她踉跄一步,惊恐地注视他,用力咬紧了嘴唇。“为什么是我?”
“他们两个,无论是谁,都有资格继承萧家。可是只有你……为什么你要出现呢?”
“……您到底在说什么!”
“如果不是你……霞月怎么会出世在这一代,如果你没有出生……”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她死死握紧纱帐,摇摇欲坠。“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老人闭上眼睛,沉静片刻,胸膛不规律地上下起伏。
“你什么都不知道,薇葛……可是你为什么要知道呢? 晴游,那孩子五岁时便偷偷进了供堂,天知道,他怎么进去的,又拿到了瑟瑟寒。把持了瑟瑟寒的人……即使是当代主君,也要容让他三分。
只是我实在想不到,那孩子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霞月。”
他睁开眼睛凝视她,“是的,就是你周岁时候那一次。那孩子要蓓若将霞月送到了你面前。”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
“难道一切都是注定的么……你居然真的抓到了霞月。”老人突然支起身体,定定凝视着她,然后摇了摇头。他颓然倒回枕上,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你这个孩子……为什么是你?晴游,他太妄为了。逆天而行,那孩子……为什么他不肯相信那些话。相逢成劫……他一定要证明那是错的!他做的一切才是对的……晴游,他是你们这一辈最出色的孩子。他应该成为主君……可是他错了,只错了那么一次,就毁了一生。”
他重新闭上眼睛,喃喃地说,“难道那就是命。”
她在发抖,无法抑制地颤抖,一言不发。
“如果没有你,如果不是你同时攫取了他们两人的迷恋,一切都不会发生,又何必走到那最后一夜。”
她依旧沉默,近乎死寂的沉默。
老人的声音瑟瑟回荡在虚空中,犹如夜风中吹来魂魄低吟。
“如果不是你,如果没有你,一切都不会是这样的。”
“你根本就不应存在,薇葛蕤·萧。”
沉默向永恒深处蔓延,寂静如千寻深海。
终于。
“那不是我的错。”她冷冷地看着老人,目光里同时纠缠着彻骨冰凉与诡异明媚。
“如果非要那样说的话,应承那个预言,我只是如约而来。”
她再次俯下身去,贴近老人,轻轻地问,“这就是您放弃我的原因么,爷爷?”
老人半闭着眼,气息微微匆促。褶皱丛生的脸孔一片惨白。他安静地点了点头。
“必须是你,薇葛蕤·萧。”
她缓缓直起身来,“是啊,必须是我。”
“是的,您不能,晴洲不能。萧家不能。萧家的主君,侯爵大人,怎么能亲手除掉自己的儿子和孙子;萧家未来的当家人,怎么能杀死自己的嫡亲伯父和堂兄;萧家百年盛名,怎么能兄弟阋墙,自杀自灭?”
她轻飘飘地转了个身,吃吃地笑起来,笑得弯下了腰。
玱瑛一声,新月如水,盈盈出袖,她紧紧握着霞月,长发垂落。殷红泪珠一颗颗溅破清寂,滴落刀锋,便漫开小小一泓涟漪。泪光中开出漫漠红莲。
一夜芙蓉红泪多,
“只有我,只有我能够完成那一切。我终于懂了。那个魔鬼,巴瑟洛缪,他对我说过这些,他真的足够坦白。只是那时候我还来不及明白。
只有我,误了他们,害了他们。只有我可以承担那样的罪名,那样的结果。只有我配替您解决一切,毁灭一切。我活该被放弃被当作您的过河卒子,生或死,都遂了您的心意。”
她握紧霞月,慢慢回身,泪盈双眸。
“可是我究竟犯了什么错!”
你不明白,薇葛,但是我明白。
当她幼嫩手指握紧霞月的那一刻,萧氏第十二代主君便做出了那样的决定。这个女孩,她为霞月而生,便是为萧家而生。她的哥哥,那个孩子太聪慧太妖异,很难不令人心生忌惮。而这个女孩,他期望她成为萧家下代主君的扶持。
晴溦。晴洲。
那个老人要她爱上他,却不要他爱上她。
晴洲。晴游。
然而他们却都爱上了她。
1782年的某个夜晚,我隐身在萧氏主君的房间,听到了那个男孩子不顾一切的诺言。
“给我晴溦。”
他的请求短促而坚决,碧绿眼眸晶莹闪亮,定定地凝视着他的祖父。
他转到孙子面前,一个耳光掴在他面颊。“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萧晴洲!”
他立在那里,脸颊红肿,眼神却咄咄逼人。不可挽回的蔷色火焰燃在末世城池,蒸干那双青翠明眸中所有的思量和理智。
“我要她。”
萧家主君的回答斩钉截铁。“那不可能。”
他沉默半晌,然后突然跪倒在地,轻声说,“那么我放弃。”
老人骤然转身,凝视着他,“你说什么?”
“我放弃。”他轻轻重复,声音低而清晰。“我放弃首席继承人的位置,还有今后主君之位的继承权。我放弃我的姓氏,我的一切。您可以将我放逐,天涯海角,只要我可以拥有她。”
“你这孩子真是疯了。”
他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答话却依旧镇静。“您知道我没有。”
“你不能娶她。”
男孩一动不动地跪着,双肩微微发抖,背挺得很直。他咬紧下唇,一片失血的惨白中透出深深齿痕。他的畏惧清晰可见,同他的决心分庭抗礼。那是他同自己的抗争。
“我可以,那只是家规,并非这个国家,这片大陆的法律。”
“你这个孩子……枉费萧家这些年来教导!”
“我知道。”他垂下头去,“同姓不婚,周礼则然。即使移族他乡,遵《礼记》训:取妻不取同姓。萧氏向不堂亲联姻。”
老人无言地注视着他。他重新抬起头,目光突然灼灼鲜艳,那种光彩已经是不顾一切的无法逆转。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可是我爱她。我只想要她一个人。得不到她,对我而言就是此生虚度。就算您给我爵位,给我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倘若没有她,我宁可放弃。” 我静静地倾听着他们的对话。接下来的一段长久沉寂仿佛凝冻了时间,我等待着萧氏族长的回答。
“好吧。”
男孩子猛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惊喜。
“只是,你们兄弟同阿尔弗雷德 ·吉莱特 ·赛宁勋爵向来交好,你要不要给他一个交待?”
他小心翼翼地问,“您真的答应了?”
“你在威胁你的祖父啊,晴洲。”老人深深地凝视着他,“我实在没有想过会答应这样一桩婚约。”
那个十九岁的大男孩已经说不出话来,绷紧的身体突然放松。他仿佛窒息在冥河水中,却被扯住头发骤然拉回,突然涌入肺部的空气伴随着依然生存的喜悦,令他眩晕,令他一时居然无法确认这个事实,太惊喜,也太难以置信。他定定地盯着祖父,嘴唇微张,似乎仍含着半句无法启齿的祈祷。
只是,华丽眼神中慢慢迸出了温柔亮光。
“我会给赛宁勋爵一个交待的。”
他轻快地说着,然后跳起来行了礼,奔了出去。
你真的答应了?
我慢慢走出来凝视他。老侯爵安静地坐下,然后抬起头来看我。
“……您说呢,先生?”
我点了点头,再摇了摇头。这只老狐狸。他的孙子会怨恨他终生,我确信。
“萧家……一切都只是萧家。还有什么是更重要的。”他沉吟,然后看向我,“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先生。”
如果真的有那种东西的话。
我冷冷地回答他。
她的祖父没有回答她,只是慢慢合上了眼睛。他似乎不愿和一个鬼魂再多纠缠。这个执拗且决断的老人呵。萧氏一代君王,他是否从来没有质疑过自己的抉择。
倘若当真能够如此,又如何不是一种辉煌。
薇葛半折着身子站在那里,她似乎因为某种痛楚无法移动。
我久久地凝望着她。
亲爱的,无爱不是孽。你知道的。
“我知道了……”她低声回答,然后转身掠出了窗口。
她一个人在街上漫漠游走。圣保罗大教堂的阴影在夜空中巍峨耸立。她径自走向那里,脚步飘摇目光流离,仿佛一个失忆的孩子,被某种过往流年中出现过的芬芳牵引着一点点靠近绝望。这座号称世界第二大圆顶教堂的宏伟建筑,仅次于罗马的圣彼得教堂,带有中世纪的拜占庭教堂从古典建筑中汲取的特殊的、略带冷峻的、严肃而端庄的美。
她轻松地穿过所有阻碍,走进门厅,来到中殿。
宽广挑高的殿堂,圆顶下的诗班席华丽而庄严,却带出一片孤寂的味道浓浓弥漫。天花板上布满细腻精致的绘画。我相信凡人时候的她一定来过这里,儿时的她也一定曾为那神奇的耳语廊欢笑不已。她正在做着那古怪而凄婉的举动,我想我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从教堂一侧爬上数百层阶梯,来到耳语廊的通孔面前。她俯下身去,苍白如丝的嘴唇轻轻贴近。
“我爱他。”
“我不爱他。”
“我爱他。”
“我不爱他。”
“我爱他……”
我不知道她究竟轻声重复了多少遍,最后她开始哭泣。没有人来探听或阻止她,是的,不会有人,我看着自己脚下黑衣教士的尸体。这是我的女孩一个人悲伤的时刻,我不希望她被打扰。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在其它任一通孔,都可以听到纤细回声。她仿佛同时在对无数个自己宣告那个无法确认,不敢承认的事实。然后她突然逃开了那里。
从耳语廊再往上可抵达塔顶,那本是眺望伦敦市区的绝佳地点。
我跟着她爬上塔顶。远远的阴影中,她跪下去,身体缩成那么细弱的一团,只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长发纷纷散落,在风中飘舞着缠上肩头。在脚下,整座伦敦城都在注视着她,倾听着她,逃避着她。
“原谅我吧。”
她说。
她在那里轻声哭泣,在永无止尽的黑夜中深深地垂下头去。
我默默地注视了她很久,然后终于离开了她。
没有人知道她在黑暗中游走了多久,然而最后,她仍然回到了他身边。
如果那个夜晚有人在布里斯托附近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醉汉紧紧搂着一个女孩,并把她压倒在小巷的墙上,大概没有人会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他们会匆匆走开,最后一瞥留在眼底的大概只是那个女孩洁白如雪的裙裾。
没有人看到纤细手指是如何抬起,如何自衣袖中滑出了一根末端尖利的银管。
男人粘湿酒臭的呼吸努力寻找着她的嘴唇。后颈一记重重的掌刀却令他突然软倒。他滑落的手扯开她的衣襟,月光骤然洒上苍白赤裸的肩颈,映出一种不自然的晶莹光亮。
她抬起头,对着月亮狠狠地比了个下流手势,然后低下头,将银管尖端插进了男人的脖颈,开始迅速地吮吸。
回到家的时候,她的脸上布满不正常的红晕。踉踉跄跄地进了房间,甩掉鞋子,撕下已经凌乱的衣裙。她径自走去他的书房。他在那里,坐在窗边的安乐椅上,手里托着似乎永远不会读完的书。他看着她,然后把书本放在桌上。她慢慢地走过去,脚步轻浮绵软,突然摔倒。他及时地探出了双臂。
“薇葛,我告诉过你,不要挑上那些醉鬼。”
她倒在他臂弯中,吃吃地笑着,伸手拨弄着他长且浓郁的鬈发,再慢慢滑上他的脸庞。她肆无忌惮地抚摸着他的轮廓,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她一点点地感受着他的存在,然后突然投进他怀中,死死地抱紧了他。
“这就是你想要的一切吗?”
她仰起头,放声大笑着,对着虚空发问。
她不待他回答,“这就是吗?”
眼泪缓缓地汹涌地流下来,洗过锁骨之间精巧凹弧。她抱住他的头按向自己胸口,痛苦而疯狂的姿势,太执著的诱惑和渴望。她在那种不顾一切的欲望面前丝毫无能为力。他一言不发,然后死死地抱紧了她,埋进她冰冷的肌肤和散乱披垂的长发之中。
她颤抖着仰起头,纤细苍白手指痉挛着抓住他的头发,然后突然俯下身去,用力咬住了他的后颈。
灯光慢慢坠上纠缠的身体,再滑下,在地毯上摔成点缀了鲜血和欲望的青色碎片。
疯狂,除了疯狂只有疯狂。命运留给我们的,只有这一点残滓余烬而已。
留给我们的,只有这样的疯狂和绝望,一如那一夜弥漫整座伦敦城的苍凉月光。
之九 渐竟
曾几何时,将手指触及心爱的容颜,却隔了冰冷玻璃。看着她生,看着她死。看着她的微笑变成一番刻骨的诅咒,是无奈,是绝望,也是心甘情愿。二十年了。
她俯在玻璃上凝视徐徐滑下的水滴,细密雨丝流淌,隔着洁净玻璃,昏暗光线沉湎,长长水痕仿佛自她面颊上滑落,那张奇异的脸孔,玉一般洁白纤净,每一分一毫的轮廓都无瑕得近乎不正常。太完美的事物本就容易教人心生恐惧,而她的美貌是这一论点的最好证词。
还是那样的美,美如蔷薇。尽管妖异,也是逼人的魅艳。她一动不动,然后把自己的脸紧紧地挤压在玻璃上,变形的容颜像一块扭曲的丝绸。她努力地贴近窗外淅沥的雨,水色的嘴唇微微嘟起,在玻璃上印下一个执拗的吻。然后她突然对着雨影露出犬齿,做一个吓人的鬼脸。
窗外的黑夜一片寂静。雨声寂寞,轻抚着伦敦城的沉睡。这样的黑夜里,无法入睡,不能入睡。
明明无法相爱的两个人,却仍被某种东西所牵绊所捆缚,不能离开。
听说,那叫做楔。命运的楔子。
其实那不过因为一念尚存,不过因为放不下。
这样,便也是二十年。
二十年了。
她早已学会不再哭泣。过往尘烟,刻骨纠缠,早已给这个永远年少的女孩烙上了光阴的刻印。她已经是时光之外命运之中的一员,一个真正的鬼魅女子。
夜夜无梦,夜夜疯狂。她在光阴的夹缝之中杀戮、旋转和舞蹈,任伦敦城的月色洗刷如玉容颜。她渐渐远离她的家族,远离了那个深爱她并为她所深爱的男子。从很久以前开始,她意识到那个逐渐清晰的事实。她已经永远无法同他比肩。曾经翠眸黑发的翩翩少年已在光阴中褪去红颜,他一日日成熟,之后苍老,而她将永远璀璨永远年轻。二十年了,她看着他憔悴,看着他由盛开到凋零。她已经无力守候结局。那个我们都心知肚明的结局。
他就要死了。
如果我能够对她再残忍一点,我会时时记得提醒她这一切。
但是我不能。
她开始小心地探询我的一切,迂回地旁敲侧击。我的过去,我的生活,我的记忆,我的生命。我能够感觉她的意图,但我不愿戳穿。呵,为什么不顺她的意呢,这个女孩,我一手缔造的孩子,我美丽而任性的女儿,我永远的情人。我还能够为她做些什么,如果我可以知道。我只知道,一切走到今日,似乎无论我如何努力,都唤不回似水流年。
她问我关于柯敏的事。我们的管家,这个神色沉默言词简洁的男人。她好奇我是如何得到他的跟从。是啊,那已经是久远往事。几乎没有哪个吸血鬼会信任人类,将自己的生活暴露给自己的饵食?那简直是疯了。基本上,大概只有年长的血族偶尔会用魔力操纵人类为自己效命,但那通常也不会长久。很快工具的使命结束,他们会被杀死,由新鲜的猎物替代他们的位置。没有吸血鬼会长久的信任人类,我说过了。然而我是个例外。那大概是因为我深知柯敏没有同我作对的理由。
薇葛并不喜欢柯敏,也许无所谓喜欢。她并没有中意他的必要,在她看来柯敏的存在太过古怪。对我言听计从的人类,对她则无微不至地照料。这个优秀的管家,服侍鬼魂的祭司,某种意义上说来他无疑是妖魔的帮凶。她好奇他的想法。
那是因为他早已对这个世界失去了信心。我告诉她。
柯敏,我最初见到他还是在法国。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在巴士底狱浸满血污的高墙上游走,尽情呼吸着绝望和死亡的气息。我听到了他的呼唤。
我轻轻一笑,薇葛看着我,然后冷冷地挑起眉。
你知道。我们这种东西,对求死之心总是分外敏感。
“我知道。”她交叉着纤细双手,拇指上的绿玉扳指反射出一道弧形光色。我凝视着那道光,仿佛生命一样不可捕捉的流丽。我给她讲述柯敏的故事。
那时候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旬,薇葛,那时候你还只是个孩子。
见到我的时候,他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希望。离死亡一线之隔,他不期望什么,只对我提出了最后的请求。从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出去,他大概把突然出现在月光之下的我当作了死神。我听到他的心声,那样强烈无法忽略。不是所有狱中的囚犯都有这样妖异执著的呼唤。我悄然来到他的囚室。那惊呆的男子匍匐在我的脚下,对我说出了他的心愿。
一个贵族家仆会因为什么而被冠名为政治犯关进这里,我很好奇。他伏在那里,汹涌泪水洇湿供他睡觉的干草,他仿佛对着一个天使忏悔和祈祷,然而我只是个吸血鬼。
柯敏,他曾经服侍的伯爵大人看中了他美丽的妹妹,将那新婚的女孩骗进宅邸囚禁,并将他年轻的妹夫送去矿场,不久那可怜的人便在塌方中不明不白送了性命。柯敏的恳求丝毫无用,他的妹妹最终死在伯爵府中。他大恸之下,图谋刺杀主子,报仇未遂,被冠上重罪关进监牢。那是永世不得超生的所在。浸没于绝望之中,他呼唤魔鬼来商量灵魂的价格,但是找到他的是我。
在这一方面,我比魔鬼或者神明更加有用。
我轻而易举地把他弄出了监狱,带到巴黎弥漫薰衣草色的芬芳夜空下。他贪婪地呼吸着久违的空气,几乎被那清新冲昏头脑。满天月光也令他昏眩。我把他送到一家僻静旅馆,留下一笔现款,叫他第二天到广场去看断头台上示众的头颅。如果他满意,午夜时分可以再见到我,然后履行他的承诺。
“是的。他承诺给我的是一生的归顺和忠诚。”
薇葛难以置信地盯着我看,我轻轻抚弄着她的长发微笑。“这并不难做到。” 我只是在那一晚余下的时间里闯进了伯爵宅邸,将那个男人作为黎明到来之前我的最后一餐,然后用他卧室墙上那柄镶珠嵌玉的阿拉伯弯刀砍下了他的头。
我喜欢柯敏的表现,这个失去一切的男子,我喜欢他的心灰意冷。他成为我在人间的代理人,优秀的管家、秘书、贴身侍从。他以那种全心全意的训练有素为我提供了良好的生活环境,那是他为自己的心愿付出的代价。
然而我并没有期望永远。我告诉过他,他随时可以离开。这并不是一句威胁,当然也并非仁慈。
薇葛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细长清媚的柳叶眼那一刻闪烁如猫。
“他本来大概是要离开我了。然而你出现,所以他留了下来。”
她咬了一下舌尖,盯着我。“为什么?”
我侧开头微微一笑,给了她一个紧迫了然的拥抱。
“他妹妹死去时刚刚结婚一年,年纪大概同你相仿。”
她露出一个乔装的恍然大悟表情,吸血鬼独有的冷漠调侃,然后迅速收敛。她冷冷地盯着我,慢慢挑起唇角,似笑非笑。我讨厌的那种笑。那笑容里太多讽刺意味。
她低声说,“你们这两个没心没肺,自作聪明的混蛋。你们都是。”
“是的,我们是。”我亲吻她的额角,嘴唇轻轻擦过那一小块清冷丝滑的皮肤。她平静地忍耐着,然后推开了我。
“我累了。”
我摊一摊手,放开她,任她离开我的房间。我重新坐下,花瓶里洁白百合清香四溢。我摘下一朵,指尖轻轻滑过柔嫩花瓣。我将没有满足的嘴唇紧紧贴了上去,喃喃地对她说话。
“晚安,我的公主。”
那个男人,他已经活不长了。萧家这一代的侯爵大人,那是他对自己的补偿和安慰。生无可恋,任何一个吸血鬼都可以清楚听到他的微笑。在心中。他早已疲惫多年,只是无法放下。1782年之后,他即位重整萧家,在乱世宫廷中努力维持家族的地位和声望。那一切伤害了他,也耗尽了他。他并不情愿,然而终于如此葬送一生。他已经不想再荒废下去了吧。唯一能做的选择也只有离开。
薇葛偶尔会去看他,在他的病榻前稍做停留。我知道她没有看着他一点点死去的勇气。倘若她可以,也便不必我如此担心。她缄口不提那些事,我只有在她的梦中窥伺点滴细节,倾听她记忆的片断。在每个我们的黎明,人类的黄昏将至的时刻,那是名副其实的魔法时刻。
“我不敢去面对他的沉睡,那让我害怕。我能够看见他垂在洁白床褥上的手。我突然想起祖父的手,多年之前的那个夜晚,他抚摸过我手指的手。苍老,松弛,疲惫,不堪一击。我是不是应该哭泣呢。不需要任何人告诉我将要发生什么。我知道那一切。”
她侧了侧头,脸颊在丝缎枕头上滚过。我轻轻为她拨开那些凌乱滑下的长发,指节一点点擦过她的肌肤。
“我终于见到了他的妻子。那个可以名正言顺地坐在他身边默默垂泪的她。
我妒忌她,有那么一刻,我妒忌她妒忌得快要崩溃。
呵,要如何形容。那一个清雅妍丽的女子。那一张雨打梨花深闭门的容颜。淡淡金发,丝丝透亮。月华般匀净洁晰的面庞仿佛笼罩熠熠珠光,柔和而妩媚。一双祖母绿般的眼眸,清净安宁,仿佛浸透了清晨圣母像面前供奉的重重花朵上最洁净的一颗露珠,那是连天使都要微微惭愧的和谐与宁静。那样一双眼,是注定了从来不曾看过鲜血、仇杀和背叛的吧。
对了她,我的美,我的艳,都仿佛只是一场宿命最初与最终的绮丽原罪。纵然绝色,也是流离失所的怨怼。
英伦贵族之中,竟然还有这样清丽出尘的女子。我情不自禁深深叹息。萧晴溦,其实从来也并不是独一无二。那样的骄傲和张狂,其实不过源自他们,那些在我身边的男子,一相情愿毫无理由的宠溺和深爱。
然而这样的爱恋,只把我们彼此都带入了幽冥尽头的绝望之渊。”
聪明的女孩,薇葛。我亲吻她的额头。她轻轻呻吟一声,翻了个身。我挡住灯光,生怕照射到她的眼睛。多睡一会儿吧,女孩,我不想她惊醒。醒来后的她便永远丢失了那份安详和稚嫩,那种婴儿眼神般纯洁无瑕的气息。她不原谅自己,不原谅所有人。这一切对她而言都错得太深。可是她原谅了那个女子,替代她名正言顺地嫁给了萧晴洲的女子。
我看到她停留在那里,隔着落地长窗对他轻轻耳语。
“对她好一点啊,晴洲。除你我之外,所有的人都是无辜,你明明知道。”
他靠在床头,鬓发垂在削瘦脸庞,身形已经单薄得令人不安。唯一风华依旧的大概只有那双眼,青翠夺人的华美。那是少年时迷惑过她的美,她心中独一无二真正的美。他注视着透明玻璃窗外的空蒙夜色,轻轻地微笑起来然后摇头,优雅温柔姿势,却是真正的决绝与绝望。
“太晚了,薇,太晚了。”
我能够懂得他的意思。不过是曾经沧海,然后知道除却巫山。是啊,不过如此,然而只是如此,就已经足够赔上终生终世。
他几乎就可获得,却骤然失去。那样的心碎绝望足以令他今生残缺,再难重整。
即使他并没有那么爱她,这时也已是绝对的不可质疑。毕竟,他差一点就得到了她。
然而他到底没有得到她。
是的,太晚了。太晚了,薇葛。为什么你不能明白。当光阴一点一滴透出指缝,滑落足尖,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停下来看一看,想一想。你还可以握在掌心的那些仅有的幸福,仅存的理由。
你那么骄傲,我的女孩。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我早已知道。
之十 倾弦
—雅闲—相逢好似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
见到她那年,我只有五岁。那是1792年,父亲二十九岁生日前夕,母亲精心为他筹备了一次夏季舞会。那几乎成了伦敦上流社会一段时间内最热门的话题。我一直很敬爱我的母亲,不,或者几乎可以说是崇拜。她从我外公的家族中继承了那种出众的风度和高雅情趣,这无疑为她那在宫廷贵妇中数一数二的美貌锦上添花。
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太完美的一对,我的父母。然而我清楚那并非事实。
他不爱她,也许可以说是从来没有注意过她。我承认这个事实太过分一点,可是你无法抹杀孩子的眼睛看到的一切。他不在乎她,至少没有她希望的那样在乎。她只是他的妻子,正如我只是他的儿子。
我从来没有懂过我的父亲,萧晴洲,英伦萧氏第十三代主君。
那次被广为谈论的舞会成了一个玩笑,主角根本没有出席。我父亲在他生日前两天一言不发地去了爱丁堡,将请柬上众多华贵的名字抛在了伦敦。虽然只是个五岁的男孩,我也几乎要同情我的母亲了。我很难期待她将如何带着那种她所特有的温雅微笑周旋在众多宾客间,努力地掩盖她的失败,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大家心照不宣,侯爵夫人挽回自己丈夫心意的努力完全落空。那一晚大概是七月里最炎热的日子,星子在花园中灯光映射下闪烁点点金辉,夜空泛出耀眼银蓝,仿佛细碎金箔洒上幽深海面。晚餐在花园的草坪上举行。席间母亲把我带出来招呼亲族。我见到渘姑母,立刻冲过去搂住她的腿。她弯下身来抱起我,同我母亲寒暄。我喜欢她,她大概也喜欢我,因为我不止一次听她对我母亲夸赞我生的很美,虽然那语气有些奇怪。母亲挑剔说我体质羸弱,渘姑母却淡淡地回答,“生在萧家,男孩子大概还是柔弱些的好。”然后她微微一笑,化解那句话中些微隐晦尖锐意味。
母亲便沉默下来,半晌才道,“我看起来是不是很愚蠢?”
她终于难以自控。
渘姑母将我放到地上,然后双手握住我母亲的手,安慰地轻轻拍打她的手背。
“不,碧丝亭,你没有错。”她没有正面回答她,但是她明白。
渘姑母的声音低下来,“洲也没有错,错的人,并不是你们。这只是命运。”
然后她抚平裙摆上一丝皱纹,暗示我母亲起身去应酬来宾。
我赖在她怀中,渘姑母温柔地凝视着我,轻轻道,“幸好,你不像你的父亲。雅闲。”
那时我并不明白她的意思。
父亲在爱丁堡停留了几天。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而去。那处封地是禁地,据说是父亲在即位那一年下的禁令。那处封地上的萧氏庄园有一个动人的名字:雨苑。我从来没有去过,从来都没有。
他归来之后,母亲没有提起舞会的事,他也没有问起。一切都一如既往。只是我常常听见母亲在夜间哭泣,我疑心那是我的幻觉。我的房间甚至不和他们在同一层。我怎么可能听见呢。
后园中栽满桂婴,它们的树皮有一种奇怪的芳香,尤其是在清晨和黄昏的时刻。后园中的莲花池在我很小的时候差点被填平,如果不是父亲及时阻止。母亲不喜欢那些青色的莲花,鬼气森森,她说。父亲沉默冰冷的眼神却令她缄言。
“这是萧家。”他语气清淡,然而已经足够。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然后不顾姿态地拼命跑回房间,狠狠地哭了一下午。
我承认一切的发生都是顺其自然。譬如我喜欢那个青色的水池,喜欢那些开得妖艳迷蒙的变种莲花。玫瑰园中大朵白玫瑰摇曳如洗净的新鲜骨骸,雪白清凌。深夜中花瓣上常有幽幽绒光浮动,照亮一些平日无法看见的东西。
譬如,她。
那绝对是个偶然。那一夜母亲不知为何将我带到她的房间陪伴她。她同父亲似乎从来没有同房而眠过。那一夜我无法入睡,也许是择席的毛病。我悄悄爬下床去,撩开窗幔,便看到了那个洁白身影。小孩子大抵是不懂得恐怖的,所以我只任凭自己被那种未曾想象过的妩媚气息所蛊惑,甚至快活地笑出声来。
她吃了一惊,转过头来。我一直无法确定那时她是否和她看上去一样吃惊。很久之后我也不知道答案,她太会模仿人类的表情。她看到我,然后打量自己。她贴附在我对面的墙壁上,而我母亲的寝室是三楼。我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她似乎凝固在那里,同样定定地注视着我,过了好半晌她才下定决心似的恢复活动。那动作优雅而又敏捷,像任何一种超乎寻常的生物,只是不像人类。
她瞬间便来到了我的窗口。隔着玻璃,我贪婪地欣赏着她。她很高,清瘦,窄窄的肩仿佛随时可能被某种力量压倒。那种危险而惹人怜爱的韵味。
她和那些在月光下轻柔舞蹈的玫瑰花一样苍白。苍白清丽的脸庞上有一双古怪的眼睛。我细细打量那些光色流转,却无法确定她的瞳孔究竟是青色抑或墨色。
她俯下身来,手指贴上玻璃,一点点抚摸着我的脸。我能感觉到她的手指。那冰冷轻柔的抚摸。然后她轻轻地叫我,“雅闲。”
和我想象之中一模一样的声音。清冷,微沙,甜美。我的皮肤上流过一阵突如其来的颤栗。她双手抵在玻璃上,静静合上眼睛仿佛冥想。然后她抬起手,一块完整的玻璃随之脱落下来。
我走上阳台。她凝视我良久,之后轻轻抱起了我。
我随她在夜风中游走。坐在玫瑰园中,我尽情地凝视着她。她和我父亲一样沉默。花朵轻柔地抽打着她的脸庞。她和那些诡异的花一样熠熠发光。一种美丽而不自然的光,几乎可以令人着魔。
我慢慢爬到她身边,偎依在她清凉的手臂上沉沉睡去。
我没有问那些问题。Who,what,when,where and why。
你是谁,或者,你是什么。你来自哪里。你为何而来。你如何做到那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那一夜的次日,母亲在我额角发现细微伤痕,她吓了一跳。那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伤或者刺破的小伤口。虽然不起眼,但足够她轻微歇斯底里地打发一天时间。
很久以后我知道,那是她赠给我的刻印。死神知道了我的名字,妖魔给了我最初的亲吻。一切从那时起已经无法改变,所以我信仰命运。是命运将我送到了她的面前,或者,是将她许给了我。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不是人类。
十年后我仍然可以面对那个事实,只是更加绝望而已。
我知道,她始终不是为我而来。
月光下漫步林中的白衣少女。她像一个轻盈缥缈的梦境。而我不过是做梦的人而已。可惜,梦终究是会醒的。
我在十五岁那年承袭爵位,成为萧氏第十四代侯爵。
那时父亲已经很衰弱了。他只有三十九岁,可是所有医生都对他摇了头。他们说,他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心意。那才是最可怕的。
他似乎真的生无可恋。最后的日子里,我和母亲一刻不离地守候在他身边。他一直昏迷,偶尔喃喃地说着什么,无法听清。 我凝视他紧闭的双眼。父亲的眼睛很美。我听过母亲的赞叹,渘姑母也给过我证实。只是从小到大我都对他的眼神心生畏惧。那双碧绿晶莹的眸子似乎总是注视着我的心,看透我所思所想,包括那些不能启齿不可告人的隐秘。他是一个很锐利的男人,只是我不曾学到他一分。
母亲在轻声哭泣。我把双手放在她肩上,徒劳地安慰着她。她还是爱他,不是吗。即使他冷落她近二十年。即使他从未让她享受过一个妻子应得的幸福。她仍是爱他。渘姑母会怎样说呢。我记得她淡漠悠然的语气。她会说,“碧丝亭,这就是命运。”
那一夜的雨很大,超乎想象的大。我看着窗外,窗幔没有放下。我看到黑暗之中那一簇柔软的洁白光亮。我再看了一眼父亲,然后悄悄离开房间。
医生和仆佣们惊奇地注视着我。我一言不发。
我走进雨中。我看见她在那里。这个修长清瘦的美女,一件男式白缎长衫已经湿透,紧贴在她身上,暗色的长发湿漉漉地缠绕在肩头。
她回头看我,微微一笑。毫无血色的艳丽笑容。
“你来了。”她说。
“你也来了。”我说。我注视着她,这个绝色的少女。这么多年,她等待了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她是谁。她夜夜前来,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然而这一夜,这一个惊雷掣电的雨夜,我父亲临终的雨夜,我终于知道。
然而我宁可从来没有知道。
她安静地转过身去。那一刻我怀疑她是否根本清楚我心中所想。
她身后,是满树蔷薇。那绮丽的灌木蓬勃簇拥着这清冷女孩。她垂下头去。
洁白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花枝。枝头蔷薇如血。她的指尖在夜色中闪烁一种诡异的光亮。那样细巧柔韧的手指,色泽深浓的花瓣在她的抚摸下瑟瑟颤抖,仿佛恐惧着某种伤害。那是可以做出某种凄厉动作的手指吧,带有极度危险的美感,一痕痕划过红花的时候,也仿佛划过了我的心。
雨势突然变大,我已经湿透。而她更是早就停留在雨中的。
可是我无法说出口,请她进大厅里去。
她轻轻地笑起来,笑声玎玲,丝丝清冷,然后她笑得微微拗弯了腰。
她似乎觉得这是天下最无稽的玩笑。
“请我进去?”
她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我。
“雅闲,萧雅闲。你知道我到底是谁?”
我的答案哽在喉头。
我知道吗?我不知道吗?真的吗?
“……我知道。”
她的眉和父亲的一样,纤秀斜飞。倏而扬眉,雅艳中弥生幽幽寒意,慑人。
我定定地盯着她毫无表情的容颜,终于垂下头去。
“……不,我不知道。”
她发出一声低微的大笑。
“进去吧,他……快要死了。”
我猛然抬起头。她安静地停在那里,一双流丽飞扬的眼,夜光划动的刹那,我看清她眼眸中的双重艳光,青如碧,墨如烟。
眷恋深深,怨怼深深。
那一刻,我终于确定了一种心情。
父亲的身体微微颤抖,呼吸已经细若游丝。母亲哭倒在我臂弯中,几乎昏晕。
灯光明亮。我突然烦躁起来,厉声叫侍从媳灯。只留一只琉璃盏在黑暗之中温柔摇曳,恍如暗花。
父亲突然睁开了眼睛。我猛然屏住呼吸,怔怔地盯着他。他的眼神青翠璀璨,光彩夺人。一瞬间,他看上去分外年轻。他仿佛突然被某种力量附了体。那力量支配了他,填充了他虚弱空乏的肉身,将他骤然带回年少。他拼命撑起一半身体,死死地盯着窗外。
刹那间,电光劈空,苍白惨厉,却明亮如虹。
父亲的手向那个方向贪婪地探去。
落地玻璃窗瞬间被电光映得通明剔透。
暴雨倾盆。窗外的花园,红花如血。艳丽蔷薇枝下,白衣的少女亭亭而立,苍白秀美的手指轻轻扳低花枝。一个吻,妖冶而危险地落下。她深深地亲吻着雨中的蔷薇。
一瓣殷红蔷薇衔在水色唇间,她缓缓地抬起眼睛。
血红与苍白。她轻柔地对他微笑起来。
一声无法形容的呼喊迸出父亲胸腔。他仿佛拼尽了余生,预支了来世的所有情感,狠狠地,无法挽回不能阻止地唤出了那个名字。
“……薇!”
惊雷震响。
他像一簇散尽轻烟之后的余灰,无声地倒了下去。母亲发出一声凄厉大叫。我扑到父亲身边再抬起头。
她已经不在了。
父亲的呼吸已经停止。一丝无法察觉的光彩缓缓漫过他的脸庞。在幽暗之中那是一种安详,我看得格外清晰。
她只是来见他最后一面而已。
一见,则缘尽,情绝。
从此后,两不相欠,两不相干。
之十一 残喁
—薇葛蕤—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读到那一句,我已经不再习惯地把书本狠狠扔下了。
汉乐府,有所思。事实上,我甚至连“相思与君绝”的理由和资格都没有。晴洲,晴洲,他何来他心。当真说起,负心的人倒非我莫属。
对你,如你真。为你,如你心。我们努力为彼此付出了一切,然而到头来,不过是断絮斜阳,回首轻尘。
不过是,秋风萧萧晨风颸,东方须臾高知之。
他已离我而去。这茫茫尘世,也再无萧晴溦存留的意义。
从今以往,不过是欢尽裂帛,从今以往,尘缘尽,相思绝,我再不是我。
我不否认我是自私的,贪婪的,放不下的。我似乎越来越像巴瑟洛缪,那是真的么。我努力地寻找和放弃着一切借口和理由,能够扶持我继续万念俱灰地存活下去的理由。能够点燃绝望的理由。
我遇到的是雅闲。这个脆弱聪敏的孩子。
初见那年,他只有五岁。我并没有想到他会看到我,然而一切都不如我所料。那一夜月透寒水,那孩子的视线如清凉绸缎,轻轻包裹住我早已冷却的心。不由自主地,我接近了他,触及了他,陪伴了他。他极其聪明,那便是晴洲去世后,我仍愿意在他身边停留的原因。他从来不曾过问我所有事,虽然我知道他是知道的。我喜欢这柔弱隐忍的孩子,他太懂得与我相处的方式。
这样,才教我无法放下。
雅闲体质羸弱,由于背部的痼疾,他不能长时间站立或者端坐,甚至连阅读文件都要躺在特制软椅。这样一个孩子却要负起萧家族长之责。我不忍心,但无话可说。那是他的命。我早已懂得什么叫做命里注定。我喜欢他,喜欢陪伴他,虽然其实是被他陪伴吧。但我愿意同他在一起,同他闲聊,让他教我下棋。这样一个脆弱的身体,却可以安静沉稳地同我对弈数小时不言倦。这从前不曾熟习的技艺,他耐心细致地为我点拨,温柔且不拘小节,仿佛对着同龄女孩。我常常忍不住抬起头凝视他,他察觉我分神,便探过身来轻轻敲我一记,低声喝道,“专心。”
我眯起眼睛对他微微一笑。他会难以察觉地怔忡一刹,然后若无其事低下头去。
我想我是放不开这种感觉,这种宁柔美好的幻觉。对面的男孩,男子,男人,是谁?是爱我又为我所爱的人么。晴洲,还是晴游?那些我深深依恋过的男子。那幻觉有如魔咒。忽然之间,仿佛自己只是十几岁轻红少女,仿佛年少韶光重回,仿佛,仿佛爱我的是他,爱他的是我,仿佛一切都未发生,都未改变。
仿佛我还是当年的萧晴溦。
但那已永不再了。
我不想揣摩自己的心意,更不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想保留这种珍贵脆弱的幻觉而已。
“薇葛,你这任性的女孩。”
巴瑟洛缪,我知道他会那样说我。蔚蓝深沉的眸子直看进我心底,我任他看,随便他知道我的心思。那甚至连我自己都不了解的迷茫。我看到他清秀的眉尖微微碾了一碾,之后便不再理睬我了。他转过身去读一本书。我便坐到地上,随意地提起琴竹敲打德西玛琴那蝴蝶般散开铺摆的弦线。琴音悠扬诡异。巴瑟洛缪依旧微蹙着眉,我知道他在听。
我突然用力扣紧手指,琴竹重重砸上琴身,猛然折断。他抬起眼看我,我挑衅地回望。
沉默,良久。他别开眼去,散淡地叹了口气。
“薇葛,薇葛。”
“我怎么样?”我坐在地上仰望他,冷冷地抬高脸庞。他突然到了我面前,仿佛月光掠过树梢那一刻,繁茂枝叶间闪烁的银色彩影。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然后用一根手指触及我的下颏,慢慢挑起。
我一掌挥过去,打在他的手臂。他突然捏住了我的喉咙,手指以那种最有效的方式遏制了我的呼吸。我喘不过气来,双手死死抓紧他的手臂,挣扎,捶打。喉管里发出细微急促哽咽,古怪如气泡破裂的轻响。他不放松,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我,慢慢将我提了起来。我几乎是吊在他一只手上。他的眼光丝毫不曾离开,定定地看牢了我。
我眼前一阵阵发黑。窒息中,大簇蓝色蝴蝶挥舞着满闪磷光的柔软羽翼掠过我的睫毛,沙沙的回音仿佛宝玉互相摩擦时微弱的低鸣。它们好美。那是幽冥赠送的礼物么?末世的使节?我慢慢张开嘴唇,将一个自己都无法预料的笑容推上容颜。
他猛然扔下了我。我摔倒在绵软地毯上,握住自己的脖子,用力喘息。空气狠狠地涌进身体,几乎令我再次窒息。我能够触到他留下的指痕,像一道扭曲的璎珞,紧紧扣在咽喉。
“你哥哥死去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他这个年纪,或者,比他还要年轻些。”
我抬起头,“你想怎么样?”
他晶莹的瞳孔闪闪发亮,毫无料动。他凝视我,我伏在那里喘息,长发一丝丝滑下遮住面庞,像一个没有脸的鬼。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似乎不屑也不愿回答。
他只说,“薇葛,和我去一次巴黎。”
一个月后,我顺从地陪他启程。如果要说实话,我的确不敢拒绝这次旅行。虽然他并没有威胁我什么。
柯敏妥善地安排了行程。所以十月最后一个荒凉的傍晚,夜幕轻垂。出现在渡轮上的是高大的银发男子和他怀中的高挑少女。我把长发绾起,戴着丝绒发箍,面纱遮去半边脸孔。我们穿着丧服,全身纯黑,益发衬得脸色惨白。所以上船前我们都饱饱进了一餐,力图使自己的肤色看上去不那么寒冷透明,指甲和眼睛也不至于太明亮闪光。我们带着棺材,装作一对带着亲人尸体去故土安葬的……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情侣?但无疑船上的人都把我们看作夫妻。英俊华贵的男子,和他纤细冷漠的年轻妻子。他一直都在我身边。虽然我们根本都一言不发。旁人大概将这看作悲伤。有人同巴瑟洛缪轻声搭讪,仿佛担心音调稍高也会惹起我们的伤感。我听见巴瑟洛缪的回答,“……伤心过度了,像个小孩子一样。”
那是在说我么?我突然有种冲动想脱下丧服扯下面纱,就这样奔上甲板直接跳进黝黑海水。
那是他第一次带我出行。一次短促的旅程。从那之后我学会很多事,不知道这算不算触类旁通。
我们到达巴黎那天是十一月一日,万灵节。
一个不祥的日子。
巴黎圣母院的钟声在斯德岛上悠悠回响。这历时一百八十二年方才完工的宏伟建筑,巴黎第一座哥特式建筑,它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夕阳西下时的光彩可以投进那些精致无比的彩色玻璃,一次又一次照亮壁上华美绵延的圣经故事,一次又一次地歌颂主之恩德。
只是我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