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04

  对她来说,京都是一册沉重的史书,干燥、神秘、传奇、孤独。以前她的内心深处也曾向往过京都,可是只是一个向往罢了。她更习惯江左,那是一个宋词般纤细、纸鸢般轻盈、纱帘般透明的水城。而现在,南方和北方,细雨和大雪,珠帘画舫和城堡宫墙,蓑衣油笠和玉带蟒袍……一切的一切都被置于了两个极端。

  于是,她开始迷茫,就像这一片白茫茫的大雪,迷乱、空无而不知所终。

  客人独自踏雪,走过一条长长窄窄的巷子。巷子外面是喧嚣闹市,饭馆、赌场、酒楼、店铺、宫殿、市集、和尚庙、清真寺、钟鼓楼……鳞次栉比,密密麻麻。大雪中,无数人从暖和的被窝里爬出来,在雪天中戏雪,但见滑冰刀的、堆雪人的、在湖上凿冰钓鱼的、驾马爬犁的、驾狗拉雪橇的、烤羊肉串的、卖驴肉火烧的、拉炭车的、放鞭炮的、东游西逛的……一片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然而一进巷子,喧嚣声仿佛立时就被隔绝了,远远的,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声息,巷子中只余下风拂树梢,松涛阵阵之声。客人叹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住在此间,倒也别有一番风趣。”

  信步前行,巷子尽头处,豁然一大片塔松林。但见松树郁郁森森,白雪皑皑,风一吹摇曳生姿,积雪涔涔落下。

  松林中一条碎石小径宛若天成,曲曲折折地通向松林幽处,客人踱着步子,悠然走来,一路只见松树顶上划出天之一线,路边植了几株腊梅,雪中独立,甚有风骨。

  客人摇头晃脑,面带微笑,一直走到一道木茶色围墙之前。围墙处竹篱疏落,扉门半掩,门上写着“布衣琴趣”四个墨迹森森的古篆大字。两边松木上刻了一幅联,银勾铁划,刻痕中积了不少雪屑,写的却是:

  但聆天籁谁人解

  且钓垂壶我自知

  客人一笑,推开门扉,径直走进去。

  却见围墙内,有木制的精舍九间,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一片池塘两边,庭院内积雪茫茫,正中天井处,植了一株龙爪槐,正好似一幅《雪中铁槐图》。正面一间大大的木屋,屋前一条木头长廊,挂满香肠、腊肉、咸鱼和风鸡,都冻得邦邦硬了。长廊下堆满了木炭烧柴,都盖了油布。客人一笑,喃喃自语道:“好一幅《闹市村居图》啊,姜老三忒会享受了。”

  他游目四顾,不见有人踪迹,却见路边有一座矮矮的怪兽石雕,口衔石珠,造型奇特。客人哈哈一笑,走过去,拍了拍那石雕的脑袋,说道:“快去通报你家主人一声,就说我来了。”

  这一幕场景如果有人在一边看见了,不疑心此人是疯子才怪。那客人却怡然自得,摇头晃脑,毫不在意,站在庭院中央负手等候。

  过不多时,只见姜沣从里面出来,边走边笑道:“伯牙既死,子期终生不复谈琴;今日伯牙复活,锺子期也只好重操旧业。元畏鲸从哪里来?我们有一年不见了吧?要来也不事先鱼传尺素,通个音信,好叫我这闲人在寂寞中有个盼头。”

  元畏鲸笑道:“我看你活得有滋有味,闲是够闲的,也不见得怎么寂寞了。”

  姜沣见他满面风霜之色,似乎旅途颇为劳顿,当下问道:“老弟所来何事?”

  元畏鲸道:“正是有事,却不知夏掌轩哥哥是不是在这里?”

  姜沣奇道:“你怎知我跟夏家哥哥在一起?”

  “这个先不忙说,我只问你他在么?”

  姜沣摇摇头,说道:“我跟他在苏宁就分了手,他自回羊城去了。”

  元畏鲸一怔,摇摇头,苦笑道:“这回可是阴错阳差了。”

  姜沣问道:“有事么?”

  元畏鲸道:“那可就说来话长了,也罢,来也来了,我便在这里住上一夜,明日再回南方去吧。”

  姜沣笑道:“如此正好,我这里新近弄到了一件名器,正想听你意见。”

  元畏鲸动容道:“难道是‘雾中山’么?”

  姜沣摇首道:“那‘雾中山’是雷氏诸琴中最神秘、最不可求者,我又哪里寻来?不过,这件名器倒和雷氏有些干系。”

  元畏鲸沉吟着,说道:“给个因头,也好猜下去。”

  姜沣摆摆手,笑道:“不必猜了,我告诉你吧,是……雷氏所制的‘冰清’!”

  元畏鲸“啊”的一声跳起来,满脸怀疑,连声呼喊: “真的么?你又怎么寻得的这件宝物?怎么寻得的?”

  姜沣叹道:“此事说来话长,三天前我刚从江左回来,你还记得一年前,我跟吕家老夭的约定吗?”

  元畏鲸倒退一步,道:“难道是吕无靥?”

  “正是!”

  元畏鲸怔了半晌,叹了一口气,道:“我听说最近他们家和洞庭邢家的事情了。唉!这么多年的怨结,却出无因。闹得同室操戈,兄弟阋墙,煮豆燃豆萁。唉!真是……不过也怨不得老邢,吕家这恶性竟然这么多年都改不了,真是!真是!”

  他似乎想找两句合适的词语来抒发此中感慨,一时却又找不到,只是连连摇头,扼腕叹息。

  姜沣道:“他们两家的事,我们这些置身局外的人是管不了的。别理会这些事情了,跟我进去,咱们好久不见,今天晚上定要把酒长谈,不醉无归。”

  两人并肩进了左手一间精舍之中,转过一道屏风,只见满屋堆满各种古老乐器,最多的是古琴,此外还有钟磬、大铎、汉舞乐鼓、秦三弦、楚埙、瑶南奚琴、排箫、方响、月琴、笙瑟、番部的火不思、龟滇的琵琶、不列颠的口哨、罗刹国的风箱琴、好望角的独木鼓、罗马的女体琴、印第安的牛骨笛、南洋的鸟鸣鼻儿……琳琅满目,举不胜举。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05

  元畏鲸不禁叹为观止,说道:“你搜罗的好宝贝啊!”

  姜沣笑道:“这些都是日积月累的结果,也只因我有闲。哪里像你,终日云游海外,四处流浪,随身也携带不了这许多东西。”

  元畏鲸四顾左右,只见屋中一角堆满了许多大块木料,旁边还有嵌锉斧凿诸般工具。他又叹了一口气,道:“你还在操持制琴的勾当啊。”

  姜沣叹道:“生活闹市之中,消费甚巨,只好靠手艺维持。自古以来,制琴为贱艺,名手从不表彰。唐时雷霄、雷盛、雷威、雷文、雷迅皆碌碌无名,其琴只铭有‘雷氏’字样,或多湮灭了。世人所爱,只是琴中之音,殊不知良琴才能通心曲。世人皆谓你我为琴痴,然而,这个中的辛酸,实不足以向外人道矣。”

  元畏鲸道:“哥哥说的甚是。”

  姜沣道:“制琴之要,博大精深。桐为阳,宜作琴面;梓木为阴,宜作琴底。阴阳相配以召和。面圆法天,底方法地;广六寸法六合;长三尺六,法三百六十日周天度。徽十三,法十二月;文上有池,言其平;池下有滨,四海滨服;龙池八存,法八风;风池四才,法四气;腰腹四寸,法四时;琴弦取蜀中拓丝为上。调剂阴阳,平和水火。制琴所费的心力,所耗的精血,实难计算。”

  元畏鲸叹息道:“我自诩妙解音律,也善于相琴,却不知这诸多繁复手续,真是枉为琴痴了!”

  “但制琴容易,制名琴难矣。”姜沣又道,“据说,吴钱忠懿王能琴,使人下民间寻访制琴良材。使者夜宿天台山寺,夜闻瀑布声止于檐外,声音特异,急起视之,见瀑布下一石正对一廊柱,面向日,剖而视之,竟是良桐。于是制为琴,一曰‘洗凡’,一曰‘清绝’,遂成旷世之宝。但凡名琴良材,无不有一段传奇,楚之绕梁、汉之焦尾、唐之春雷、高丽之混沌材,莫不如是。”

  元畏鲸听得悠然神往,满脸歆羡。

  姜沣携了他的手,道:“兄弟是伯牙,世间惟一能解我音律之人,更妙的是亦能鼓乐,且跟我来,你我共和一曲。”

  两人折而出来,向后院去了,此时,天将大黑,雪却停了,庭院中白茫茫一片,远处隐隐有华灯绽放,透过临近的夜色照射过来,依依可辨,恍然如梦。

  两人来到那亭上,却见四角都引燃了碧纱灯笼,围了厚厚的帷幕屏风,中间点了火盆,火光熊熊,甚是暖和。

  姜沣在铺了厚软垫的石凳上坐下,面前正是名琴“冰清”,说道:“兄弟坐,听哥哥弹奏一曲。”

  元畏鲸点点头,并不坐下,姜沣一笑,轻轻调着音,曼声吟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吟罢神情萧索,说道:“今日借雪景,即兴鼓琴,这一支曲子就叫‘华年’罢。”说罢,琴声悠然响起。

  却说此情此景:庭院中白雪覆盖,老槐铁干嶙峋,四下里寂无半点声息。那琴声冲霄而起,又缓缓落下,缥缈清越,充斥了一种寂寞凄迷的美感;承接起转之处,具是对命运的感慨与唏嘘,诉说着人生的飘忽无蒂,世事变幻无常,仿佛一场春梦,了却了便无痕迹。音响虽在闹市之中,又恍惚飘荡于九天之外。

  元畏鲸负手而立,闭了双眼,一幕幕幻象纷至沓来:明月皎皎,青烟袅袅,泣泪成珠,美玉化土……那交叠拼杂的图景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惘然哀痛,配以琴声,当真是叫闻者直欲断肠。然而,尽管哀思悱恻到了极处,琴声中却另有一股放纵不羁、桀骜不驯的大气,两者泾渭分明,混浊自清。

  元畏鲸听得琴声将转之时,从怀中掏出一支大海螺来,凑到嘴上“呜呜”相和。海螺鼓气发声,音色磨损颤栗,开阔喑哑,如同天风之和海涛。姜沣微微一笑,琴韵忽转,变得缠绵柔媚,但见指法繁复,极尽变化之能事,螺声兀自高昂,隐隐似战船交兵,擂鼓隆隆,纵横江海。然而却让人又感到了空负大志、冯唐易老的悲壮意蕴。

  慢慢地,螺声低下,渐无声息。而那琴声却时近时远,飘逸自在,仿佛终生沉溺者,一朝醍醐贯顶,终于看破了世情,大彻大悟。

  琴声袅袅散开,渐渐终绝。两人相对一嘻,心意相通,此情此景更是无需只言片语。

  元畏鲸心念一动,猛抬头厉声喝道:“谁?!”

  姜沣出其不意吓了一跳,连忙定睛看去。只见亭外小径上站的一人,长裙曳地,黑发齐肩,一双黑亮的眸子熠熠发光,苍白的脸上犹有泪痕。

  姜沣站起身,笑道:“原来是苏小姐,可吓了我一跳。”

  苏度情娓娓说道:“小女子静夜无眠,忽听佳奏,忍不住寻音而来,见两位先生弹奏忘情,不敢惊扰。怎奈琴韵螺声切情切景,佳妙难言,不由感怀自身,怆然落泪,打断了佳奏,真是罪无可恕,罪无可恕!”

  姜沣道:“小姐不必客气。”转向元畏鲸,又道:“兄弟,这位小姐是我的客人,可大大的有名,乃是人称‘江左才女’的苏度情苏小姐。”

  元畏鲸的表情甚是奇特,眼珠灵动、似笑非笑,走过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苏度情,甚是无礼,过了好半晌才桀然一笑,施礼道:“在下闽南番僚人氏,姓元名蜚,因所居渔乡名叫‘畏鲸乡’,所以大家也都叫我‘元畏鲸’。久闻‘江左度情’之名,今日相见,惊为天人,不由忘形,惭愧惭愧。失礼之处还请小姐涵待。”

  “不敢。”苏度情回了礼,嫣然道:“良骏不与劣马为伍,元先生至情至性,脱略形骸,又与姜先生并肩而立,琴螺相和,自是非凡人。度情有幸,数日内得见三位海内奇男子,真是幸莫大焉!”

  元畏鲸奇道:“三位?还有一位是谁?”

  苏度情道:“自然是吕无靥先生。”

  元畏鲸不禁惊骇莫名,张大了嘴,看看苏度情,又看看姜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姜沣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可说话,然后对苏度情说道:“小姐谬赞,我姜沣怎敢与无靥老弟比肩。苏小姐,畏鲸老弟,相逢既是有缘,择日不如撞日,我略备酒菜,同去共谋一醉,图一个剪烛西窗,竟夜长谈可好?”

  元畏鲸和苏度情一起拍手,笑道:“甚好!”于是,三人并肩走出了凉亭。

  此时,天已全然黑了,雪晴后的天空晴朗,却无星斗显身,惟有月色冷艳,青光绵绵。京都人家似乎都歇息了,寂然无一丝声息,只闻得松涛肆意,鸟掠长空,风铃脆响,流水碎冰。王维若是复生,此情此景当可作诗入画了。

  三人并肩而行,不一刻便没入幽深的庭院深处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06

第三章 射虎

  话说姜沣三人在厅中坐定,稍顷,那个名叫阿寮的仆人端上了酒水菜食后,便自退下了。姜沣举杯说道:“薄酒不成敬意,聊表诚心而已。请。”

  苏度情举杯喝了,却是用大银壶盛的江浙陈酿“女儿红”,色泽如蜜,入口微酸,不禁说道:“《风雅十二》中写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今日初到京都便闻飘飘仙乐,又以美酒佐之,真是三生有幸!”

  元畏鲸笑道:“小姐莫忘了,《九歌》中还说道:‘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呵呵,姜家哥哥这饭食可配不上美酒啦。”

  姜沣脸上一红,尚未说话,只听苏度情漫声唱道:“请客北堂上,坐客毡氍毹。清白各异樽,酒上正华疏。酌酒持与客,客言主人持。却略再跪拜,然后持一杯。”

  她唱的却是古乐府的民歌《陇西行》,描述的是主人殷勤待客的情景,唱来抑扬顿挫,中正洒脱,极是大气。

  元畏鲸鼓掌大赞:“小姐非今人也,难道是从唐代来的女侠么?可真奇怪啦。”说罢呵呵大笑。姜沣解了窘境,也自微笑。三人相视一笑,举杯喝尽杯中酒。

  苏度情忽然注意到姜沣喝酒的时候,先是很自然地作出拜的动作,接着把酒倒出一点在地上,然后浅浅的尝尝酒味,最后才一饮而尽。

  苏度情知道,那是非常古老的饮酒礼仪。起源自杜康或者夷狄的时代,先拜,表示对客人的尊重;沥酒于地,表示祭谢大地生养之德;浅尝辄止,表示用心品味;最后才喝光掉。在古礼中,这四个步骤叫做“拜、祭、啐、卒爵”。

  她觉得自己面对的应该是一个惊才艳羡、卓然不群,却依然恪守古典礼法,从不逾矩的古老贵族后裔,而不是一个寥落市井、操琴自娱的江湖野人。她不禁看得有些发痴,忽听元畏鲸问道:“此刻是什么时辰了?”

  姜沣微微偏头,皱起鼻子嗅了嗅,说道:“刚过了未时。”元畏鲸点点头,举杯一饮而尽。苏度情不禁好奇,问姜沣道:“先生怎么知道时辰?我可没听见打更的声音啊。”姜沣不及说话,元畏鲸就笑道:“他是用鼻子闻出来的。”

  苏度情奇道:“鼻子?元先生开玩笑么?”

  姜沣道:“不是玩笑,小姐嗅一嗅就会明白。”

  苏度情皱鼻嗅了嗅,只觉得空气中有一股香气,初时还以为是焚香,不多时发觉奇香特异,与普通的香料不甚相同。姜沣指着栏杆外的庭院,说道:“小姐请看。”

  苏度情定睛看去,灯笼的淡淡光芒下,只见庭院中兀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雕塑,一时却看不清晰。

  姜沣解释道:“那是一方日冕。”

  “可是……”苏度情道:“可是,正值中夜,哪里来的阳光?”

  姜沣却不回答,又指着长廊,道:“小姐再看。”

  苏度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廊上悬空挂着一只古香古色的陶罐,陶罐下是一个铜盆。两者造型都很是奇特。姜沣道:“这东西是水钟。”

  苏度情不禁追问:“水钟?”

  “不错。”姜沣道:“那是畏鲸老弟从海外给我带来的礼物。是哪个国度的?嗯?”

  元畏鲸微笑道:“南洋一个岛国,名叫‘佛陀善娅’。”

  “不错,不错,是‘佛陀善娅’。”姜沣道:“我除了收藏和把玩乐器之外,还另有一项爱好,就是收集各种记取时间的器物。日冕和水钟乃是其中之一。”

  “小姐也知道,”顿了顿,他又道:“日冕是靠太阳行走周天的不同,投下的影子亦有所不同而工作的。但是到了夜晚,日冕就无法指示时间。水钟呢?陶罐中装满水,下面有一小洞,水从洞中一滴滴滴下,铜盆上有指示时辰的刻度,如此可知今夕何夕。可是水钟也有缺点,值此严冬,天寒地冻,陶罐中的水会结冰,也就无法指示时间。大概那岛国‘佛陀善娅’终年阳光普照,决不冰冻,所以有这水钟计时。”

  “北国苦寒,水钟和日冕往往丧失其功效,所以我另外制作了一种记取时间的器物,称之为香钟。乃是将十二种不同的线香拼接为一,在一个确切的钟点引燃,只需通过不同的香气即可辨别时辰,小姐刚才所闻到的香气,乃是天竺的香珠气味,标志此时正是未牌时分。”

  苏度情不由叹服,说道:“先生极尽巧思,度情佩服之至。”

  元畏鲸却说道:“光阴如白驹过隙,飘忽即逝,纵然穷尽器物精巧,也挽不回光阴流转。无论日冕水钟,抑或是焚香计时,都不过是为时间做一个标记。那日冕上的阳光,终日一格一格地轮转,好像光阴不过是一个重复的轮回,周转不休,无穷无尽;看那水钟和香钟,似乎水尽了还可以倾满,香尽了还可以复燃;怎知道时间不是车轮,而是一只冷箭,箭一旦离了弓弦,就一去不返了。”

  姜沣正色说道:“畏鲸老弟说的极是。制作巧物不过是旁门左道、奇技淫巧罢了,只为安居闹市的方便,不敢奢望登大雅之堂。”

  元畏鲸淡淡一笑,道:“诗仙太白说道:光阴百代之过客,万物之逆旅。光阴一去不返,若不及时行乐,那就真的来不及了。”

  姜沣眨眨眼,道:“那么此时此间如何行乐,倒要讨教。”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08

  元畏鲸道:“乐天居士有诗曰:‘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看见了美酒,不禁油然感怀先人诗篇。不如我们喝酒行令,热闹一番,你这庭院也太清冷了,喝酒也难尽兴。”

  姜沣和苏度情拍手赞同,苏度情却道:“行令可以,不过两位都是琴中大家,脱俗绝凡之人,不能像市井之徒一样掳拳奋臂,叫号喧争,失了风度,我看还是猜谜比较好。”

  姜沣连连说好,道:“汉时东方朔和郭舍人射覆说谜,北齐高祖与臣下射覆箭饼,俱成佳话。这猜谜古称‘射虎’,既提炼文采,又考较智慧,还不显得粗鄙,小姐提议甚合我意。”又问道:“不知有何规则?”

  苏度情道:“但凡天上地下,诗书经典,但有出谜处,尽可出谜。”

  元畏鲸笑道:“这范围可就大了,不容易啊不容易,小姐这是考较我们来了。”

  苏度情笑道:“不敢。”略一顿,道:“如此我就先出一个好了,谜面是‘东官’,要猜《书经》一句。”

  姜沣一沉吟间,便笑道:“‘君子居其室’ ……小姐这是在夸我了。”

  苏度情赞道:“先生心思机敏,绝顶聪明,只一忽的功夫就猜中了。”

  元畏鲸笑道:“好!出的巧,答的快,当服一大白。”

  三人举杯都喝了,元畏鲸出谜道:“‘大雪虽止,春日迟迟。’猜《四书》一句。”

  苏度情答道:“三人行。”

  三人相视大笑,又喝了酒。姜沣放下杯子,说道:“我这个谜苏小姐可猜不出来,专门为畏鲸老弟出的,谜面是‘大宛献骥’,要猜一海外国名。”

  元畏鲸微微一笑,低头沉思片刻,微笑道:“马来西亚。”

  姜沣含笑点头,喝了一杯酒,苏度情不禁问道:“世上真有这国度?”

  “不错,”元畏鲸答道,“马来西亚位于南洋一岛上,终年炎热,居民大多信奉佛陀,群居终老。此地盛产香料和宝石,我旅经海外时曾经路过,顺便给姜家哥哥带回了那里几件独特乐器,没想到姜家哥哥还记得。”

  苏度情肃容道:“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先生游历之丰富,度情衷心叹服。”

  元畏鲸摇头叹息,说道:“沧海劫余之人,不敢自高身价.”

  苏度情茫然不解,但看见元畏鲸神情颇有些黯淡,姜沣却欲言又止。她察颜辨色,嘴唇翕动几下,终于还是没问出声来,半晌后,见气氛有些低沉,便又笑道:“这次轮到我了,再出一个,却要请姜先生猜上一猜。谜面是:‘为君沉吟,寡人有疾’,要猜一字。”

  姜沣思索片刻,笑了:“小姐这是在跟在下开玩笑了。”

  苏度情抚掌赞道:“姜先生真是聪明啊,一猜便中了。”

  元畏鲸兀自未解,问道:“怎么?”

  “迷底就是我这个‘姜’字。”姜沣苦笑道,“‘姜’字乃是无心之恙,加上下面一个‘女’字,正应了曹孟德诗中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的少年相思苦恼,可惜‘寡人有疾’,乃是无心的绝症,纵然相思入骨也是不成的了。不过,此疾非彼疾,两者大相径庭也。”

  元畏鲸哈哈大笑,说道:“绝妙绝妙!好!听我这个:谜面是一个‘蚨’字,乃古钱‘青蚨’的‘蚨’,要小姐猜一四字熟语。”

  苏度情沉吟半晌,摇摇头,道:“这个可难了,我猜不出。”

  元畏鲸看姜沣也同样摇头,便说道:“谜底便是‘风月中人’四字。唐诗说道:‘囊里无青蚨,箧中有黄绢’。想我三人囊中无钱,空读书卷,到头来还不过是沉迷风月,酒浇块垒,借醉谈情,终归徒劳无益。”

  他顿了顿,又道:“所谓谜语,不过是一种掩饰真意,诘难旁人的技巧罢了。对谜面,谜者回互其辞;对谜底,猜家穷究其机;那便如你我三人的命运,虽然各不相同,但都如一条谜语:尘事纷纭障目,别离交错制肘,宿命深不可测,都是那谜语的谜面;然而穷竭心力精血,却终悟不到那谜底。却仍自苦苦追寻。谜亦迷其人,人亦迷其谜。真可笑可叹也。”

  元畏鲸无端感慨,另两人不禁默然。

  此时此刻,窗外忽地起了风,庭院中白雪被卷得纷扬飘洒,从廊上看去,仿佛又在下雪。房间中,炉火温暖,隐隐一缕线香的香气传来,却恍惚无形。

  姜沣从银壶中筛出酒来,倾入陶瓶,再放进热水中。动作连贯、细致、安祥,然而无端端的,却隐伏着一种肃穆的寂寥之意。

  苏度情怔怔发呆,默想元畏鲸那一番说话,心中只觉空空荡荡,无依无靠,手无意识地伸出,只想抓住什么有形有质的东西,用尽全力去攥紧它。

  那一时刻,三人一言不发,皆感萧索。

  过了好一会,姜沣忽然问道:“畏鲸老弟,适才你说的沧海劫余,却是怎么一回事?莫非遇到了海难么?”

  元畏鲸叹息道:“正是。”

  姜沣一时无语,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安慰他道:“天灾人祸,俱是命运的大威力,人力渺小,不可违之,畏鲸老弟不必耿耿于怀。”

  “哥哥说的是,不过……”元畏鲸沉默了很久,缓缓说道:“不过,这一次事情相当蹊跷!有些不同寻常,就像老天出的一个怪异的谜语一般,我始终参详不透,心中诸事不明。半月前,我在蓟北沙洲上岸,便鸿雁传书到羊城,想找夏家的大家长夏掌轩哥哥,可夏家的人说他跟你一同外出了。我不知道如何寻到你们,好在京都就在左近,便到你的‘布衣琴趣居’来找你们了。谁料夏老大却不在这里。”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08

  他顿了顿,声音阴沉下去,艰难地说道:“在那海难中,我的族人都丧生大海,只有我九死归来。”

  姜沣动容道:“你的族人全都……全都!?”

  元畏鲸惨然道:“全都死了!”

  姜沣骇然变色,回顾苏度情,眼神却茫然涣散了,仿佛骤然而降的雷电击溃了他的思想,一时之间无法置信。

  苏度情张张嘴,想说两句安慰的话来,但说不出,看看两人的表情,心下也不由一阵难过。

  半晌,元畏鲸忽然清啸一声,展颜说道:“不必难过了,逝者已逝,徒然悲切也是无用,重要的是找到灾祸的原因,好叫死者在九泉之下可以安然瞑目。”

  苏度情心下暗赞,这元蜚元畏鲸拿得起、放得下,卓然洒脱,是个极了不起的人物。当下一言不发,端坐一边,凝神倾听。

  姜沣问道:“莫非兄弟觉得那海难真的有什么蹊跷吗?”

  元畏鲸答道:“哥哥说得不错,所以我来京都寻找夏掌轩哥哥,便是要向他问一些事情。”

  元畏鲸侧过脸,又对苏度情说道:“小姐有所不知,元某的故乡番僚‘畏鲸乡’,乃是一个渔乡。我自幼随族人出海打鱼,在海上讨生活,海难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早已见怪不怪。但这一次的海难却非同小可,至今还心有余悸,每每中夜惊醒,想到那个妖魔!都不禁心惊肉跳。唉!早想跟人倾诉,直到今天方能一吐为快。”

  苏度情看看姜沣,正巧遇到他的目光,两人面面相对,都感到元畏鲸将要说出一场惊心动魄的惨事,当下都不作声,听他说下去。

  果然,元畏鲸喝了一口酒,缓缓诉说道:

  “一年半以前,族人出海,一共十八艘四桅船,组成船队,我是其中‘女娃’号的船长,位置是侧翼首航。我们那次出海是去极北的冰封之海,捕捉鬼火虾……”

  苏度情奇道:“鬼火虾?”

  “正是。”元畏鲸说道:“在海国极北的地方,有一大片海域,古称‘北溟’,终年冰封不化,苦寒至极,所见俱是冰川冰原,上面的动物,无论熊、鸟、狐狸都纯作白色,毛皮丰厚,肉味鲜美,取毛皮来做衣衫,可御酷寒。那鬼火虾,乃是冰海极深处的一种长螯大虾,全身晶莹剔透,泛绿色的荧光,其肉鲜美绝伦,入口即化,北国的官宦贵人都喜生食鬼火虾,蘸着紫苏、鱼腥草、鲔醢卵酱等等,配以烈酒去腥。不过此物极是难得,价格昂贵。因为那鬼火虾总是结群迁徙,生活在不停变动的海底冰流中。我们从来没去过冰海,只是听外番来的渔人说起过。他们给我们绘了海图,族长动了心,召开全族会议,经过激烈讨论,终于决定出海北上捕捉鬼火虾,再运到京都转手贩卖。”

  苏度情听得心驰神往,不住叹息道:“海天之广大,不由让度情慨叹自身之渺小。度情自诩博闻广识,怎奈世事奇幻,总是有无法尽知的事情啊。”

  元畏鲸点点头,继续说道:“那一日我们出海前去冰封海,天空晴朗,风向正好,海面平静,船帆都鼓满了风。船上水手心情愉快,高声歌唱,收缆、放锚、调绳索、洗甲板……干活格外卖力。我是船队中最年轻的船长,加上我考中过乡举,看过些书,船上族人水手都拥戴我,我自然意气风发。”

  “最初几天,气温很高,太阳在中天久久曝晒,海水的热度也很高,都成了乳状,间或有长了翅膀的飞鱼跳出来,又落回去。水手们忙于投网捕鱼,再将捕获的鱼腌制好了,以作到了冰封海的食粮。”

  “船行了大约一个月时间,气温就渐渐凉了,风也大了,夜间的寒冷,滴水成冰。我们就知道快到冰封海了,每日里都很兴奋,水手们做工就更勤快了,每日捕捉海兽剥皮制衣。一日复一日,船行无休止,太阳越来越小,北极之星越来越亮,只觉得天一日冷似一日,更奇怪的是黑夜的时间也一日比一日漫长,到后来便全然没有了白昼,全剩下黑夜了。这是造化的奇观,凡人总是难以想见。”

  “终于,一日清晨,我在舱室中听见领航水手的喊叫,那时候天还没亮,我急忙披衣出来,到了船头,只见那水手指着海浪,不住大叫。我探头看去,原来海浪劈开的波浪中,竟然有很多碎冰。我不禁大喜,这么说我们一定是快到冰封海了。”

  讲到这里,他顿了顿,喝了一口酒。

  苏度情听得入神,元畏鲸极有口才,说话便如同讲故事一般,关键处还有停顿,增加效果。再加上他所讲之事奇幻绝伦,匪夷所思,听得苏度情宛如梦境,连连击节感叹。

  姜沣也忍不住道:“接着说啊。”

  “好。”元畏鲸喝完了杯中酒,又去寻酒,苏度情提起温好的陶瓶,为他满满斟了一杯。元畏鲸谢过后,接着说道:

  “船队每日里被海流带着向北行,海上的浮冰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最后竟然是整块的冰岩漂浮过来,又行了几日,眼前豁然一亮,远远看见了大块大块的冰原。我们知道这是到了‘北溟’了。于是,领头船下了命令,所有的船就都停下来了。我们听过那些外番渔人讲述的捕捉鬼火虾的方法,虾群多生活在深水中,成群浮游,一般昼潜夜浮,虾群夜间浮于水面时发出萤光,可把一片海面变成碧色。这是一个诀窍。”

  “果然,第三日上,我们就找到了虾群,一网下去,就有两千斤鬼火虾捕了上来。到最后,木桶中、舢板中、甲板上都堆满了虾。我们取‘北溟’冰封海的大冰块出来,置于底舱,再在底舱的四壁都钉了半尺厚的棉布,旨在保持木桶中虾的鲜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09

  元畏鲸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眼睛也泛出光来,似乎当日的兴奋还没有过去。苏度情可以想见到当日的情景:一大群水手欢呼雀跃,在严寒中光着膀子,头上冒出白汽,肌肉上满是汗珠,眼睛中发出兴奋的光,手底下不停地忙碌工作。那是何等欢乐的场景呀!

  元畏鲸声音黯淡了下去,沉默了,眼神漂远了,却不知想些什么,姜沣和苏度情谁也不敢惊扰他。好久以后,元畏鲸才接下去说道。

  “我们在那里捕获了大约八万多斤的鬼火虾,天却越来越寒冷了,全天都是黑夜,根本看不见太阳,很多人因为很久没吃过菜蔬,皮肤都溃烂了。于是我们觉得该回家啦。那一日,船队掉头向南返航,我们兴高采烈,等待到京都后的盛宴狂欢。谁料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一日我们刚刚出了冰封海,就遇到了灾祸!”

  姜沣沉吟着,问道:“可是风暴么?”

  “哼!”元畏鲸不屑地说道:“风暴算得了什么?番僚元家的人还没见过风暴么?”

  “可是!可是,”苏度情忍不住问道,“可是那海上还有比风暴更可怕的事情么?”

  “不错……”元畏鲸叹了一口气,道:“正是有比风暴可怕百倍的事情,我就是亲身遇见到了。”

  姜沣恍然道:“明白了!可是遇见了鲸鱼么?”

  “正是遇见了鲸鱼!”元畏鲸看见苏度情一脸迷茫,便解释道:“大海之中有一种很可怕的生灵,叫做鲸鱼。体型庞大达二十丈,身上生满各种寄生的海蛎,锋锐如尖刀利刃一般,嘴中不生牙齿,却长满触须,食用大章鱼、海豹、青鲨、虾、甚至小鱼,是海中的霸王!也是我全族的死敌!族人每年不知有多少死于鲸吻。正因如此,我们的渔乡要叫做‘畏鲸乡’了。”

  苏度情想像那怪兽的样貌,不禁不寒而栗。

  元畏鲸接着说道:“可是那一日,我们所看见的鲸鱼却和平常所见决不相同。那只鲸鱼体长达三十丈,浑身作碧色,头上长了一支银色长角。却是一只独角鲸!”

  姜沣惊叹道:“独角鲸?!这我可从未听过!”

  元畏鲸点头,说道:“不错,我是从没见过,但是家族传说中曾有提及,说是海中最凶猛、最残忍的生灵。那鲸出现的时候,天空中正有月亮,都作红色,那是大风暴的预兆。海面波涛汹涌,风中带着潮气,转眼风暴即至。侧翼第三条船首先发现了独角鲸,打旗过来通知船队。全船一下子就混乱了!每个人都怕鲸鱼怕得要死,再加上风暴,这回恐怕是有死无生了。我急令拿好武器,准备搏斗,心中却知这毫无用处,惟有祈祷那鲸不过是偶然路过,根本没注意我们。可是,哪有这么好的事?那鲸就是冲我们来的,或者说是冲船上的鬼火虾来的。下面发生的事我不说也罢,两位都能猜想得出。那鲸攻击我们的船队,用头上的尖角刺穿船底,掠夺我们的收获物。它隐藏在海面下,就像恶魔一样无声无息。我看着别的船逐一沉没,族人纷纷落水,然后它浮出海面,吞噬虾和族人。最后,它也没放过我的船!”

  元畏鲸满脸恐惧之色,手抖得拿不住酒杯,脑子中尽是当日那恐怖的场景。

  红色月亮下,魔鬼般出没的独角怪兽大开杀戒,暗黑的海洋被鲜血染红,惨叫声不时响起,桅杆折断发出“嘎嘎”的巨响。忽而,月亮隐没了,一片黑云席卷天空,月亮在那云的后面隐现一圈红晕,仿佛一只布满血丝的、凶狠的独眼,漠视下界的浩劫。猛地,一声霹雳“咔喇喇”震动海天,一道紫光击在海天交界处,暗红色的天空霎然变成青紫,宛如地狱的色彩。

  船身一歪,一股巨大力量将他甩了出去,正自昏头昏脑中,“砰”的一声拍在了海面上,那简直就像拍在了铁板上一样,几乎没让他立刻昏厥过去。身下有什么东西将他往空虚深处一拖,那东西给他的第一感觉就是空无所有。然而这空虚片刻间变得冰冷透骨,剜割他的皮肤,火烧火燎地炙烤他。一股巨力拖着他下沉。恐惧像一条冰冷的毛毯裹住他,一瞬间把他冻僵。寒冷彻骨的海水浸湿厚厚的兽皮衣服,像妖魔一样拥抱住他。

  元畏鲸叹道:“当时,我的脑子浑沌沌的,但片刻过后,冰冷的海水就使我骤然清醒过来。我努力游出海面,所见简直如同修罗场!唉!那不说也罢!那独角恶魔还在海面上穿梭,尖角劈开波浪。我想,这回我是死定了。没想到这时候风暴骤降,那恶魔饱餐以后,竟然沉入水下,去躲避风暴了!真是天幸!我攀到了一块破碎的舢板,暴雨如铁鞭铜锤般击打在身上,脚下的深海中还有恐怖的恶魔随时窥伺。没奈何,我只知道死死抓住木头,纵然晕倒了也决不放手!昏沉沉地在风暴中漂流。”

  姜沣长叹道:“可苦了兄弟了!”

  苏度情听得完全呆住了,那噩梦一般的场景死死攫住了她,只觉得心怦怦乱跳,掌心满是冷汗,忍不住道:“这么大的风暴!可不是九死一生了么?”

  “风暴对我倒毫无威胁,”元畏鲸继续道,“小姐有所不知,我们那个渔乡中人,自幼生活在大海中,精力充沛、水性精熟不说,还有许多特异的本领。比如说:海水温度极低,常人浸泡一天便会冻死,我却不然,我的体温可以随水温的降低而降低,心跳可以变得缓慢,保持体温不流失;此外,我还可以像乌龟一样,长时间不呼吸;可以不需要星斗来分辨方向,冥冥之中便知来程去路。我不知究竟为何如此,只知道从小就有这样的本领,便如同掌纹一样,与生俱来,天赋异常。”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10

  苏度情叹息道:“先生真乃奇人也,度情井底之蛙,只知头上天地,却不知这天地外,还有无限广博的世界,还有无数奇人异士。”

  元畏鲸却没注意她的说话,转头问姜沣道:“哥哥可觉出这事中的蹊跷来么?”

  姜沣沉吟着,半晌回答道:“那独角的鲸鱼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元畏鲸点点头,面色凝重,说道:“哥哥说得不错,便如我想的一样。”

  苏度情道:“怎么?”

  元畏鲸低沉着声音,说道:“故老相传,这种独角的大鲸,平时都生活在海底极深处,捕食深海底的一种大章鱼为食,很少有人看见。在风暴来的时候,更是深深潜伏,决无再浮出海面的道理。缘何风暴降临之时,它却在海面上出现?我总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古人说:‘灾祸降,必有妖异出。’异物的出现往往都是大灾难的预兆,那鲸鱼更是异物中的翘楚!是灾难即将到来的标志!”

  他顿一顿,又说道:“小姐莫觉得我危言耸听。我等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总是有一种异常灵敏的感觉,特别是对灾祸的预感。这一次尤其强烈。我在蓟北沙洲登岸之后,感觉便一日甚似一日,直至到了京都,这感觉便空前强烈了。我预感到……这些日子里,京都便要发生异事了!!”

  窗外猛地起了一阵狂风,卷到厅堂中来,烛火纷乱摇曳,三人的影子在墙上乱晃,便如同鬼影一般。苏度情瞿然一惊,忽地里打了一个机灵,只觉得一种不祥的预兆悄无声息地拥抱住她。

  姜沣面色沉重,迟疑着,说道:“你的预感向来都是很准的,这次大概也错不了。可是……可是你的说法也有些太匪夷所思了。遥远的海上灾难也属平常,即便出现独角鲸这种怪物又和京都有什么必然的关联呢?莫非……莫非你又遇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么?”

  元畏鲸沉声道:“不错!”

  姜沣点点头,没有说话,知道他便要说下去了。

  果然,元畏鲸接下去道:“我在海上漂浮了九天九夜,捕食鱼虾为食,苦苦支撑。只觉得风向偏南,身下的海流日趋温暖,我并不指望能回归大陆,只盼能遇到礁滩岛屿,或者遇见船只,这命就算捡回来了。真是命大!冥冥中天遂人愿,到了第九天夜晚,海天一线处终于出现了一艘船!”

  他全然出神,回想起当日的场景。

  那天海面平静无波,月亮高悬天上,远处似乎起了海雾,形成漫漫长长的一线雾堤。那船的灯火就在雾中浮现出来,好像天上的星光一样,他不禁欢呼起来,一边高喊,一边拼命向那船游去。

  游得近了,他忽然发现一件怪事。那条三桅船并不是在航线上行驶,已经偏出了好远,船身略微歪斜,帆垂落下来,在风中飘来晃去。船上寂无人声,更看不见瞭望、守夜和导航的水手的身影,整艘船死气沉沉,便如同一艘幽灵船。

  幽灵船!一想到这里,他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可是时机稍纵即逝,也无暇多想,努力游近那船,大声呼喊着,却没人应答。正没道理处,天无绝人之路,一晃眼,竟发现左船舷处垂落下来一条长长的舷梯,赶紧游近了,手脚并用地攀爬了上去。

  “这是不合常理的事情!”元畏鲸对苏度情说道,“船航行的时候没道理放下舷梯,我当时就觉察出了古怪,可是大难不死之人哪有功夫细想?那时候脑袋已经麻木了。”

  月光下,元畏鲸终于爬上了船,却立刻就惊呆了!

  只见甲板上,到处是被砸烂的船具、器皿、舢板、舵轮、木桨、家具……其间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死尸,死因各不相同:有的头颅破碎了;有的半身弯在缆绳上飘摇;有的甚至被钉在了桅杆上……个个皮开肉绽、死相狰狞可怖。一盏羊角灯在海风中摇曳,火光飘忽晃动,那一个个死人的嘴脸仿佛都在火光中跳荡、扭曲,诡异地微笑。

  这真的是一艘幽灵船!一艘载满死人的鬼船!!

  “啊!!”

  苏度情惊叫一声,满脸恐惧,手一抖,打翻了桌上的酒杯。

  姜沣也脸色发白,强自镇定,弯腰捡起杯子,掏出一块丝巾摸拭干净酒渍。

  元畏鲸目光发直,仿佛还沉浸在那一日的恐怖场景中,缓缓说道:“我当时也惊呆。不稍过片刻,便镇定下来了。初时我以为他们遇到了海盗,可旋即推翻了自己的想法,海盗的手段断没这么残忍!就算是残忍至极的海盗悍匪,杀人越货后,也必然沉船以毁尸灭迹,少有这么杀人后扬长而去的。再者,我检查了全船的时候发现……原来是一艘贩运加工成型的香皂、香膏、香脂的商船……在底舱中,那些价值不菲的香料全部纹丝未动。所以我认为这绝对不是海盗所为!”

  姜沣插话道:“也可能是仇家做的。”

  元畏鲸摇摇头,道:“我也是你一般想法,可是我马上发现不对了。我检视死者,发现他们最多死去不过三天,而且……”他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说道:“而且……而且他们都成了干尸!”

  姜沣惊呼一声:“干尸?!!”

  “不错,血都流净了!就仿佛是被人从伤口中放干了一样!”元畏鲸阴着脸,道:“但是甲板上却没有一滴血,连干涸的血迹都没有。哥哥,你可曾见过这样的事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11

  姜沣觉得手脚冰凉,回头看看苏度情,却见她已经被惊吓得面如金纸,两眼直勾勾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被镇住了,魂魄飘离体外。姜沣叹了一口气,忽然想到,当苏度情第一次看见吕无靥的时候,她就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到种种奇异的怪事中了,这也许就是元畏鲸所说的,谜一样不可测知的宿命了。

  蜡烛已残,炭薪成烬,他伸出手,拾起火钳,夹了一大块兽炭,放入火盆中。火光蓦然一暗,不多时重又明亮起来。蓝幽幽的炭火熊熊燃烧,三个人的脸在晦明幽暗的火光中闪烁不定。

  元畏鲸道:“事情实在离奇,可是我却摸不着头绪,不知道这船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恐怖的惨事,只好先将死者都海葬了。幸好那船还能行驶,我找到方向,沿着正确的航线回来了。半个月前到了蓟北,在一处沙洲靠岸,然后凿穿船底,把船沉了。在蓟北歇息一夜,第二天鸿雁传书给夏掌轩哥哥,便准备奔赴羊城,谁知道回信说掌轩哥哥不在羊城,跟你在一起,好在离京都不远,就过来找你了。谁知他却没跟你来京都。”说完扼腕,仿佛不胜惋惜。

  姜沣道:“夏家的人都是在河湖之上讨生活,从不上岸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元畏鲸答道:“我知道,只盼能在你这里得到掌轩哥哥的音讯,也好寻找。”

  两人一时无语,只听得灯花“噼噼啪啪”的爆裂之声,三个人的脸色都阴晴不定,心情沉重,都觉得像压了一块大石。

  冬夜的寒风正自呼啸,酝酿着严寒,天际隐隐露出一线晨光。蜡烛成灰,酒宴已残,元畏鲸看看时辰到了,推案而起,竟然拱手告辞了。

  他向苏度情深深一躬,说道:“今日得遇小姐,实是三生有幸。畏鲸口出危言,惊了小姐,实在是罪过,小姐容恕则个。就此别过,须知来日方长,也许过不许久,我们自会相见。”

  苏度情连忙站起身敛衽回礼,却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中怅然若失,怔怔地站在了那里。

  对她来说,元畏鲸就像吕无靥一样,给她带来了完全不一样的感受,连同姜沣也是。吕无靥优雅神秘;元畏鲸大气坚忍;而姜沣呢?却是个恪守古典、惊才艳羡的人。每一个人的个性都截然不同,但是,每一个人都精彩万分,各有各的出彩处。那实在奇妙无比。

  她隐隐发觉,吕无靥、元畏鲸和姜沣三个人之间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她还能觉察出,这种联系是那么的密切、古老。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这种感觉,反正就是无来由地感觉到了,没有理由,也无需解释。

  然而,适才元畏鲸所讲述的可怖故事,还兀自在脑海中回旋,死死攫住她。让她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浑身战栗。

  元畏鲸向姜沣一揖,两人点点头,心意相通,再无只言片语,又向苏度情躬身长揖,然后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酒正酣,欢已尽,正是别离的最好时候,两位好自珍重,后会有期。”

  说完举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哈哈大笑,转身去了。

  园林漠漠,曙光初展,元畏鲸的身影很快没入松林深处。模糊中,只听得他那苍凉的歌声依稀传了过来,唱的却是: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歌声渐行渐远,终于缥缈,遥不可闻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11

第四章 菩提

  清晨又下了雪,苏度情从迷乱的梦境中醒来,听见了一连串清脆的风铃声。

  她披衣起来,走出房门。此刻,雪已经停了,出现了阳光,阳光照在庭院中;小径上、栏杆上、日冕上的积雪已经扫净了。她倚着廊柱,风轻轻地吹拂,院子里,姜沣正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用一把精致锋利的木柄小斧子,劈削一块很大的木头。

  她知道,他不是在劈柴……地窖里有足够一冬天所需的烧柴……他是在挑选和观察可以用来制琴的木材。

  她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这么通风的庭院中削木料?拿回暖阁去做不是更好么?

  他的回答是:“琴有性灵,其质取于树木;树有性灵,其身生于天地;天地有性灵,无形而孕育万物。树木植物是天地精华,虽脱离土壤,其性灵不灭。性灵灭者,不可以制琴;性灵不灭者,还须裸于天地之中,使其接受天地精气的滋养,性灵才得以长存。灵树才能制灵琴。琴有性灵,方能发出远山、流水、天风、落叶、雷雨、湖泊、空谷之音。”

  最后,他微微一笑,总结道:“这是我制琴的一个秘诀。”

  她想到他的话,嘴角不觉流露出一抹笑意,偎在围廊上,观察着他的工作。

  他的动作轻柔,安祥,却有力。手臂屈伸如同流水一般舒展自然,极富韵律。女人看得不禁痴了。他放下一块木料,看看日冕,回过头,就看见了她,微笑着打招呼:“早啊。”她也自微笑,点了点头。

  这便是她和他每天早上相互问候的方式。

  她已经在这里住了半月有余了,早晨的问候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慢慢的,竟然已经形成了一种童贞般的、坚固的默契,每天早上都坚持不懈,从未间断。

  半个月来,她每日清晨起床,然后吃早餐;饭后,她会帮助他调琴试音、挑选木料、打下手,或者听他为她讲述琴道。中午,他们共同吃午餐,饭菜很简单,多是素食,她有时候不禁怀疑:他根本从来不吃肉。他在京都的一条繁华的通邑大道上有一家制琴卖琴的小店铺,名字叫做“布衣音乐”。下午的时候,他们多会过去。她喜欢铺子里所特有的那种木料清香,喜欢那里幽静安闲的氛围;那些出入的客人们也大多衣着朴实、面带微笑,谈吐高雅。偶尔就算进来俗客,也必定自惭形秽,不敢高声喧哗。

  有时候他们也一同出去游逛京都。傍晚回来,再一同进晚餐。餐后各自回房,多数时候各自看书。有时候他也为她弹奏一曲,或者指点她弹琴。他是个非常温和、非常耐心,有求必应,还非常腼腆的青年人。他们渐渐熟络起来,说话也不像开始一样刻板。但是双方还是保持着必要的礼节。

  她喜欢这样的生活,简单、充实、而且极有规律。她甚至也爱上了京都,爱上了他的庭园。这么大的一个园子,只有他、她和一个佣人阿寮三人而已。说到那阿寮,却是一个相貌普通、沉默寡言、手脚利索的中年汉子,除了三餐以及摇银铃召唤的时候外决不出现,平时也不知住在庭园何处。

  所以说起来,庭园中其实只有他们两个人住,平日里喧嚣隔绝、悠闲安静,倒也别有一番生活的乐趣。

  每个清晨,甚至更早一些,他的庭园显露出没有轮廓的、依稀的图像。随着光线渐渐明亮,那些简朴而真诚的单层房舍、古老的廊柱和谦卑的围栏、宽敞前庭和温良的墙垣,就一一展现出来。

  到了冬日阳光最明媚的时候,庭园里充满活力:日冕威严而慈爱,爱戏谑的风铃调皮的欢闹,忍冬草安闲地晒着太阳,屋顶的箭形风标傲然俯瞰……到了黄昏时分,一切又变得忧伤起来,各种器物都如同一曲凝固的音乐,低垂的日色仿佛在赐福这座诗一般的庭园。

  每一天,庭园都像一个有生命的活物,向她展示各个时段的魅力。每一天,她都像一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小女孩一样,坐在栏杆上,入了迷。

  至于围墙之外的京都,却是一个跟庭园截然不同的庞然大物。

  街上永远都有人,橱窗永远明亮崭新,街巷永远都如同迷宫,迷宫中永远都会突然冒出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来:中原人、南方人、高丽人、东瀛人、天竺人、波斯人、罗马人、南洋人、不丹人、甚至还有黑色人。有巨人、侏儒、胖子、瘦子、残疾人、采参者、豪客、乞丐、水手、官员、商贾、僧侣、仕女、诗人、剑客、酒鬼……有轿子、马匹、牛车、布鞋、牦牛、骆驼、骡车、风筝、画舫、舟楫、钢丝绳、独轮车……店铺中兜售家具、香料、古玩、房产、黄金、成衣、鞋帽、美酒、水烟、中药、诗歌、艺术、还有妓女。举目所见,都是宫殿、城墙、宅门、楼阁、园林、旗杆、茶馆、寺院、教堂、亭台、屋檐、清真寺、喇嘛庙。

  每天清晨,皇宫大殿顶上,纯金的风向鸡一声长鸣,唤醒了京城,一阵无法形容的骚动过后,无数人如同涌出地穴的蝼蚁,顷刻间布满大街小巷。无论街道朝东、朝西、朝南、朝北,每条街道上,都有要去不同方向的人们。士兵们在城楼上击打皮鼓,城门大开,金属的吊桥缓缓放落,都城外的人们,便潮涌进京都。官吏发出命令,河道上的水闸拉起,无数的船只,便好像水中的落叶一样漂进城中。

  一座世界上最富庶繁华的城市,一座充满梦想的、诗一般的城市。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12

  看不清面目的老人,坐在深深的门洞中,死盯着外面喧闹的世界;风华绝代的仕女,站在高楼上,冷漠地俯视她的仰慕者;鲜衣怒马的少年,撞倒了一个老妇人,引来无数旁观者和士兵;算命的瞎子,坐在闹市街头,努力侧耳倾听命运的流向;持戟的军官,长着威严的大胡子,正在和卖酒的少女调情;游方的僧侣手摇木铎,站在人流中一动不动,眼神茫然,仿佛一座木雕……

  她走过京都的每一条街道,仿佛走过的是一卷发黄的、满是皱褶的书卷。每一页都是凝重的诗篇,写满了劳动、贸易、爱恋、离别、纠纷、饮宴、舞会、礼节、祭祀、游行、决斗……充斥了振奋、浮华、纯朴、热辣、多情、兴奋、妩媚、痛苦、傲慢、激愤、寂寞、郁闷、绝望和幻觉。

  这就是京都,长诗、组诗和史诗的城市。而他的庭园,却是那长诗中的一首,是一首关于安忍、单纯和趣味的诗。

  她爱这首诗,就像她爱这座城市一样。

  早餐是一碟小馒头、一碟西湖发菜、一碟炒蛋、一碟黄金豆腐、还有一小锅荷叶糯粉粥,清香扑鼻,勾人食欲。

  苏度情穿着白色长裙,头发盘在脑后,神情慵懒,微笑坐着;而姜沣却头戴黑色帷帽,身穿青布窄身长衫,脚穿芒鞋,整洁利落,身边是一只大竹筐,一顶斗笠,竹筐中却是一柄长柄斧头,便似吃完了就要出门的样子。

  苏度情不禁问道:“要出门么?”

  姜沣点点头,却没解释,苏度情也不多问。吃完了饭,姜沣说道:“要出去办一些事情,大概下午会回来,小姐无需拘束,一切请自便。”

  苏度情嫣然一笑,道:“先生请去,度情晓得了。”

  姜沣一揖,转身去了。苏度情目送他匆匆消失在小径尽头,过不多时,就听得马蹄声“得得”远去了。她坐在靠窗处,忽然间,心中一动,涌起一种奇怪的预感,似乎觉得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了。

  这感觉让她很不安,元畏鲸虽然去南方一个月了,但他留下的那个荒谬绝伦、悲惨恐怖的故事,还仿佛噩梦般萦绕着她。每一个晚上,离开姜沣后,一人独处的时候,她都感到无来由的害怕,无端地畏惧黑森森的松林、跳动摇曳的烛光,光影变幻,畏惧自己的身后潜伏着什么东西、甚至还害怕自己的影子,总觉得一切鬼影祟祟。只有后背靠着什么坚实的东西的时候,才能暂时得以安心。

  元畏鲸说过的几句话,总在她心中电闪而过:“古人说:‘灾祸降,必有妖异出。’异物的出现往往都是大灾难的预兆,那鲸鱼更是异物中的翘楚!是灾难即将到来的标志!”

  一想到这几句话,她就一阵惊悸,闭上眼睛,恍惚中海风呜呜,一艘满是惨死者尸体的大船在晦暗难名的海雾中漂流。

  呸!呸!她赶紧睁开眼,长长深呼吸,脑子顿时清醒了。只见阳光明媚,庭园中积雪消融,池塘中活水循环不休,忍冬草的香气在清晨的清凉中弥漫。她不禁精神为之一爽,浑然忘记了先初的压抑,放松心怀,走出了房间,沿着小径步履闲适地散起步来。

  庭园安静至极,那佣人阿寮也不知道在何处。

  小径的设计单纯而朴素,石阶古朴而坚实,池塘边有散尾葵、盆栽玫瑰,可惜都枯萎了。小径忽转,一列青松婀娜多姿,入眼皆是禅院式的石庭、枯山水,仿佛来到了深山幽谷之中,一淙不知引自何处的活水流淌其间,岸上的东瀛水车不停旋转,一条禅宗大师曼荼罗式的小木桥横越水上,妙趣天成,优雅难言。

  苏度情心情大好,走上小桥,手扶栏杆,只见脚下流水潺潺,飞珠溅玉,间或夹有碎冰,铮然有声,仿佛风铃。她童心忽起,走下小桥,蹲了身子以手掬水。只觉溪水冰冷透骨,却见清澈如寒玉,如持冰壶一般。水至清而无鱼,寒湛湛的照人清影。

  就在这时!忽然间,水中跳出湿乎乎的一团黑影,激起碎玉乱银般的水花,径直跳进她怀中来。

  苏度情出其不意吓了一大跳,赶忙跳起身,慌手慌脚地抖落那物。定睛看去,却是一条怪异绝伦的奇鱼。此鱼怪在跟普通所见之鱼大不一样:仅仅巴掌大小,红鳞银鳃,遍体金纹,尾作桨形,肋生利刃般的鳍,眼呈碧色。

  苏度情吃了一惊,倒退两步便要逃开。只见那怪鱼忽然张嘴,吐出一枚红彤彤的珠子,紧接着又跳入溪中,转瞬间消失不见。

  苏度情定定神,见那怪鱼已经去了,惊惧之心稍减,慢慢走过去拾起那枚珠子。只觉入手颇沉,仔细看去,竟是一枚蜡丸!

  此刻,她心中的惊讶,真是无法形容,手中托着蜡丸,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隐隐觉得有一件事至关重要。

  她犹豫了半晌,咬咬牙,手指用力,捏碎了蜡丸。

  蜡丸中却是一封帛书,她轻轻展开,阳光下,轻透娟帛宛如透明,一丝丝枯叶般的纹理脉络清晰可见。帛书上密密写满了蝇头小篆,她却是识得的,轻轻念道:

  “姜门讳沣吾兄启:

  月前,弟离京南下,所幸天气转暖,河道冰融,风向适宜,不日即到五羊城。与掌轩哥哥会于珠江舟楫之上,彻夜深谈,弟细听掌轩哥哥历数年来沿海发生之惨事,其骇人听闻,实足以令闻者变色,弟听后恍如噩梦中。此事信中难以详谈,诸事纷杂,须慢慢道来。不日即和掌轩哥哥一同北上,与兄相会于京都。弟远在五羊城,每逢月圆人静,皆无法入眠,每每心惊肉跳,有所感应,即问卜龟甲,云北有大凶。不禁坐卧不宁,寝食难安,恨不能身化双翼北来。吾兄居京都,乃中原之形胜,北方之翘楚,天下之首善,河津之冲要,其位最凶,出行起居务须万分小心在意。切切保重,待弟与掌轩哥哥来。

  弟 番僚元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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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枯叶蝶》--作者:李忆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