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小路都是由长条青石板铺成,遍生青苔,湿滑难走,沿路怪石嶙峋,山高欲摧,一株株繁茂的树交缠错生,放眼尽是浓稠的绿,苍翠欲滴,玄然欲惑,裹着山,包着山,沁入山的肌体,锁进山的根髓,分不出彼此,更难舍难离。而树木滋生的露水,又从头到脚将山浸得透湿。那不知是几千年几万年的阴湿水分,使树的绿也变成一种沧桑感慨的暗色,水淋淋,喑哑哑,晦涩难名,天光不见。
忽然下半雪半水的冷雨来,方伐柯走在石阶上,脚下一滑一滑的,山路变得又窄又险,湿滑难行。整个山都湿透了,雾气没头没脑地从谷底飘荡上来,又恍然坠落,仿佛被谷底一只鬼手扯了回去。头上枝杈盘亘错节,遮蔽了天光,然而那雨却能沿着枝杈缝隙宛转千回地泄漏下来。山路一走到枯燥乏味时,前面总能显出几趣妙味来提神,或一泄瀑布,或一方古亭,或一棵老树,或一角红檐,这上山的路,也是按人心设计好了的。
途经一座古亭,进去休息,由不去皮的藤木枝条穿结搭建,年深日久,青苔附体,盘梁曲柱,斗角勾心,亦雅亦古,奥妙难言。方伐柯历来也走过不少山川名胜,所见古建筑,或座落山谷,或高耸山头,近观也罢了,但一远看,总觉得不甚搭调。就好像丰秀满纸突出的一处败笔似的。那许多自然的鬼斧,原不需人工的嫁接。但此时在青城一隅,看到那一亭一山浑然相融,绵绵眷顾,又各自卓然,两两相忘,不禁喟然叹息。
行来走去,恍然发觉心乱难伏,不禁一叹,忽然发现天已入暮。便转回禅院去了。
苏度情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垮掉了。
这几天来,她衣不解带,面不上妆,连头发都不梳理,每天守候在姜沣的身边,饭也吃得很少,几乎不睡觉。诘忍和方伐柯劝了她很多次,都毫无作用,也只好由着她了。
四天下来,苏度情几乎累脱了形。身体上的疲劳还在其次,首要的是心中的那一份焦虑和恐惧,始终如同噩梦一般纠缠着她。
她怕阿寮一去不回了;怕姜沣就此长眠不醒;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他温和的微笑了;怕再也听不到他冠绝天下的灵音妙韵了;怕他的庭园就此荒芜;怕没有人为他的水钟换水了;怕他的古琴会腐朽了;怕……
夜晚的禅院寂静无声。山已全黑,莽莽空寂,钟发其声,回荡四野。据说古来风水之说有阳山阴山的区别。阳山之夜百鸟巢鸣,声响嘈杂,是地气汇集阳刚所至; 阴山也叫静山,虽有山风天籁入耳,但却少了生灵行动的动响。风水中称为山势汇阴,生灵不至。又说阴山生鬼。
苏度情素来不忌鬼神,只觉人生总有一份刚勇是鬼类亲近不来的。但值此静无人息的大山玄观中,守着洞洞烛火,晃晃人影,也心虚起来。不由自主缩一缩脖子,又挺起腰杆,寒意便在这一缩一挺间油然贯穿了脊梁。
窗外,玄观殿堂,那些斗角之间,帷幕之后,神像之下,香烛之中,依稀都显出鬼气,仿佛有山雕木客之辈变身其中,或化泥塑,或化香烟。人影映在照壁屏风上,晃晃的,说不准便惊吓了谁,又恐惊了自己,或者怕无形鬼魅附在影上,就此一生一世鬼魅附身,甩也甩不脱了。可真说不准。
原来山静生鬼,心却要乱了才能滋生鬼魅。
她害怕,不停地颤抖,终于耗尽了体力,守着姜沣的床榻陷入了深深的睡眠。昏昏沉沉地也不知睡了多久,在梦中,忽然听见一声叫喊,就猛然惊醒了。只听那叫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恍如睡梦中的呜咽一般,喊的却是:“阿寮回来了!!”
“阿寮?”她迷迷糊糊地问自己,阿寮是谁?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啊?阿寮……阿寮……阿寮!!
阿寮回来了?!
她霍然跳起来,冲了出去,一眼看见诘忍和方伐柯两个人正匆匆向禅房跑来,后面跟着的果然就是阿寮!三人飞快跑来,方伐柯满脸喜色,一边跑一边高声喊道:“苏姑娘,苏姑娘,这回姜家哥哥死不了了!”
她只觉得一阵眩晕,两脚发软,倚住了门框才站住了。说话间,诘忍已经到了,伸手扶住了,微笑道:“阿寮不辱使命,药都采齐了。”
苏度情却流下泪来,身子软软地慢慢坐在门槛上。诘忍奇道:“姑娘应该高兴才是,怎么悲伤起来了。”
方伐柯微微一笑,眨眨眼,似乎已经洞悉了苏度情的内心,笑道:“苏姑娘这是喜极而泣啊,大和尚,赶快熬药吧。”
诘忍点点头:“正是。”转身高声唤道:“蟾觉!蟾觉!”那个叫蟾觉的小沙弥立刻从一扇门后跑出来,诘忍吩咐道:“你去熬药,还记得配比么?”
“记得,师父。”
“好,快去吧,再顺便带阿寮去歇息,他可累坏了。”
小沙弥领命带了阿寮去了,诘忍附身扶起了苏度情,道:“苏姑娘,快进去歇一歇吧,你可也累坏了。”
三个人进去了,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辰,小沙弥蟾觉捧着一个粗瓷瓦罐进来了,瓦罐冒出来腾腾的热气和浓浓的药香。苏度情此刻才觉得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来了,浑身一放松,便觉得一阵阵虚脱无力。 这时候,她才猛地发现窗外下起了好大的冷雨。那冷雨承天载地,浩浩汤汤,润物无休,好像雨从荒古便开始,至今从未停过。而昨天的艳阳高照,不过是荒古一梦中的一个幻想罢了,孰真孰幻,也解说不清。天苍如盖,雨好大,便如同天下所有的水都汇集到此;佗摩如井,无论天雨如何浩荡,如何磅礴,如何沛然,到了佗摩山,都落到一方沉静无波的古井中去了,连声响都吞没了。这雨,就仿佛从来没有来世上走一遭似的。
好大的雨!好及时的雨啊……
恍然惊醒,忙回顾厢房,只见诘忍把药倒在一个青花瓷碗里,然后到床前附身,用两指捏住姜沣的面颊,全都给他灌了下去。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了银刀,握在手中,另一只按住姜沣的颈侧动脉,全神贯注地盯着他。
少顷,诘忍忽然一声清啸,银光一闪,已破开了姜沣的肩胛肌肉,苏度情还没有惊呼出声,但见一物“嗖”地一下从姜沣的肩头窜出来,其势迅捷如闪电,快似流星。又是银光一闪,却只见有两样物体落在了地上。
苏度情定睛看去,胃中不由烦恶欲呕。原来那地上的乃是一条身体分了家的大毛虫,却与寻常的虫獬毫不相同。那虫身长不过寸许,异常肥厚,遍体生满青色长毛,一双眼睛仿佛碧磷鬼火,幽幽发光,恶毒无比,似乎随时都要择人而噬。身子虽然断成了两截,青色的汁液留了一地,兀自却还在地上不停翻滚,生命力之顽强令人惊叹。
她颤声问道:“这……这便是……便是那……?”
“不错,”诘忍沉声道:“这便是那‘冷血金蚕’。”
苏度情看着地上翻来滚去的小东西,不由得一阵心寒胆战。诘忍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竹筒,用刀尖挑着那金蚕装了进去。
方伐柯一直没有出声,此刻才发问道:“和尚,你还留着这东西做什么?”
诘忍沉着脸,说道:“此物生于树木,活于树木,乃是树木的精灵,脱离了树木,便只能寄生于活物体内,靠榨取寄主的精血为生,释放毒汁,麻痹人的五经血脉,使人变得如同树木一般无知觉,也无思想,手不能动,足不能抬,便如植物一般,甚是阴毒。闽南一带百姓深受其害,取了此物便是要研究其性,找到弱点,这样再有受害百姓,便容易救治了。元畏鲸居士这一两日就会到京都,他是闽南人,也许正需要此物。”
方伐柯和苏度情都不禁肃容,齐道:“大师慈悲。”
诘忍又道:“此外,我还有一原因。须知这‘冷血金蚕’只能生活于南方,北方天干物燥,节气变化剧烈,此物极难生存。究竟是如何来了北方,却是一个谜。小僧心中奇怪,总想一探究竟。”
方伐柯沉吟道:“大和尚说得有理。元畏鲸来了,便要好好问他一问。”
诘忍摇摇头,说道:“畏鲸居士常年旅行海外,也不一定知晓的。只有等姜沣居士醒了,问问才能知道他是怎么被这毒蚕儿咬伤的。也许能找到一些线索也未可知啊。”
方伐柯笑道:“还是大和尚心思缜密,比我强得多了。”
苏度情一直听他们说话,此刻才插话问道:“姜先生什么时候能醒呢?”
“毒蚕去了,体内还留有余毒,”诘忍答道,“还需用药物涤尽余毒才行,不过,过不半天就会醒转了,姑娘不必担心。”
苏度情微微一笑,道:“有劳大师了,度情感激不尽。”
方伐柯出神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嘴角挂着一抹神秘莫测的笑容,眼神却飘忽变幻。苏度情脸上一红,正要问话,方伐柯却说道:“姑娘还是休息一下吧,多日来累得很了,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呵,我跟和尚先告退了。”说完便携了诘忍的手,一同去了。
两人走得远了,苏度情转回房间里,到了床榻边,只见姜沣脸上的一层黑气已然消去,显然是药力发挥作用了,尽管还面色苍白,却也有了血色。
苏度情多日来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了,心情一放松,便觉得眼皮发沉,头脑浑浑噩噩的,不知不觉中伏在床边睡去了。
第七章 余花
不知不觉中,苏度情竟然睡了一天。到第二天夜色降临时,天气又变苦寒,大雪便飘飘然落下,似老天爷的滴滴泪水,没落地前,便悄然冻结成片片的六棱冰花,仿佛向世人证明老天的心也早已冷却了。天地间一片肃杀气象,北风呼啸,带着说不出的狞戾焦虑,挟着猛兽般的狂野,又深深地凄惶,席卷整个世界。山中的风更大了,苏度情在禅房中从睡梦中突然惊醒过来,只听得风在哀哭着、唏嘘着、咆哮着,含着愠怒的疲倦,切齿的仇恨,就像一个恶毒的顽童,忽然窜到近前,眨眼间又跳到没有边际的远方去了,和着山林中野兽的嘶嚎,愈发地让人惊心动魄。
苏度情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忽觉身上一物倏然滑落,下意识地伸手一捞,竟然是姜沣平日里常披着的那件青布直身的宽大长衣,不由得又惊又喜,向床榻上看去,只见姜沣半倚半靠在床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正冲她微笑呢!
苏度情只觉得头脑中一阵眩晕,几乎要就势躺倒地上,定一定神才稳住身形,却仍然觉得两腿发软。
姜沣正要说话,却见苏度情眼圈发红,那泪水却说什么也止不住了,如同决堤的河坝,“哗”地一发不可收拾,一时情动,也顾不得许多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奔上两步,纵身扑入他的怀中,早已是泣不成声了。
姜沣怀中猛然多了这么一个温香软玉的躯体,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脑袋中昏蒙蒙的一无所觉,顿时呆住了,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两只手扶也不是,搂也不是,心中百感交集,便如翻倒了五味瓶,一齐涌到心头。
这几日,他虽中了奇毒,身体僵硬如木石,但是感觉不失,苏度情连日来没日没夜的辛苦照料,皆在心中,这一刻忽然历历回放,感激之情中隐隐夹杂了一丝甜蜜。
苏度情在他怀中抬起脸来,只见明眸皓齿,睫毛上兀自珠泪盈盈,容颜秀丽绝伦,娇美不可方物。姜沣头脑“嗡”地一下子就乱了,刹那间意乱情迷,便凑过去吻住了她的嘴唇。
苏度情微微一挣,旋即软化了,两只手回拢过来,紧紧搂住了姜沣的头颈。
苏度情本是风尘女子,又特立独行惯了,于那世俗礼法向来看得很轻,是爱是恨,从来也不曾犹豫半分,加上连日来焦虑恐惧,心中正自压抑,无处宣泄,更什么也顾不得了。两人唇舌交缠,天人合一,俱迷失在这人世间最甜蜜的一吻中了。
禅房门却没关。在门外,恰好此刻,诘忍和方伐柯沿着小径缓步走来,刚到门前,就看见了这一幕,都是一怔,连忙闪到廊下,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来。
两人又走开好远,诘忍这才回过神来,双手合十,叹息道:“哎,冤孽呵,冤孽。”
方伐柯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这倒大出我的意料啊。”
诘忍道:“情由心生,大凡多情者皆不能自持,往往孕育心魔,心中有魔障,便是入了魔道。唉,世人皆多情自苦,姜居士也不能免俗啊。”
方伐柯冷冷一笑,道:“大和尚此言差矣,睹貌相悦,人之常情,悦则慕,慕则爱,此有何堕入魔道可言?天地若无情,一切物不生,生物若无情,不能环相生,此乃大道。你释家教人泯灭情欲,那是教人绝子绝孙,伤人阴德,可不是大道,不是大道。”
诘忍道:“夫妇为五伦之始,确是大道。不过,姜居士少年气盛,才华绝世,怎奈血气未定,虽是脱俗,却终坠入凡尘。小僧担心的不是这一个‘情’字,担心的是情能否称之为‘情’。”
方伐柯不禁默然,半晌冷笑道:“我看大和尚终日亲近尘世的贡香烟火,很有些俗气,不像是方外之人,很像一个市井里的神棍。”
诘忍正要反驳,忽听尖利的破空声传来,便仿佛鸽哨一般,都是一惊。只听得那声音来得好快,转眼间,一团黑影从空中落下,却是一只苍鹰,扑楞了两下翅膀,缓缓落在诘忍肩头。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说话,诘忍从鹰脚上摘下一个小小竹筒,从中取出一张纸来,展开一看,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两行字,却是:
“姜家哥哥、诘忍和尚、伐柯老弟:我与畏鲸老弟已到京都,今夜子正时分,燕水泊头,恭候三位大驾,有要事商讨。”
落款是:“夏掌轩”三个字。
两人又对视一眼,方伐柯喜道:“畏鲸老弟和夏家哥哥来得好快啊。”
诘忍点点头,收起信来,沉思片刻,道:“我们过去打扰一下屋中人吧。”
方伐柯点头称是,于是两人并肩过去,到了门前,诘忍故意咳嗽了两声,听得屋中一片慌乱之声,片刻寂然,不禁都是微微一笑,随即走进屋中。
只见姜沣躺在床榻上,表情颇有些尴尬,苏度情站在一边,满脸羞涩,犹自潮红,眼神更是躲躲闪闪,不敢和两人相交。
诘忍若无其事地笑道:“姜居士终于醒了!”
姜沣苦笑一声,道:“唉,九死一生,这几日辛苦大师了。”
诘忍一笑,道:“只是略尽绵薄之力,怎敢说辛苦二字?”
瞅了一眼苏度情,将袖子中的书信取出,递给了姜沣,姜沣接过迅速看了,展颜道:“畏鲸老弟和夏家哥哥来了,这便好了。” “不错。”方伐柯点头道:“哥哥还能行动么?”
姜沣答道:“这个自然,这几日目不能见耳却能听,身不能动而心却不死,真好比坐牢一般苦不堪言。现在手足如常,只是还有些虚弱,行动自是毫无问题。咱们……咱们这就赶去燕水泊头吧。”
苏度情正要阻止,却见姜沣心意已决,诘忍也没什么异议,方伐柯更是笑嘻嘻地满不在乎的样子,情知自己说什么也没用,当下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声来。
姜沣却看到了,想要说两句安慰的话,一时却说不出来,不由看了诘忍二人一眼,神态踌躇。
两人自然心领神会,对视一眼,诘忍道:“就这么决定了,方檀越随小僧出去备马车,姜居士先等上一等吧。”
说完携了方伐柯的手,转身出了门外,不一刻便去得远了。
苏度情正想说话,忽然间,只听得方伐柯的歌声在禅寺中响起,曲调缠绵哀婉,嗓音却狂放肆意,唱的正是中原最古老的一首情歌《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决,长命无绝邪,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苏度情脸上一下子热了,浮上一抹灿如红霞的红晕,看着姜沣,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姜沣却看得痴了,一时间两人一站一坐,四目交视,脉脉相对,忽然间电光照彻,心意相通,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一个字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姜沣从床榻上下来,缓缓穿上了外衣,向外走去。到了门口,微一踌躇,回过头来,只见苏度情还是痴痴地站在那边,忍不住柔声道:“你等我回来。”
这几个字钻进耳中,刹那间,苏度情只觉得又是欢喜,又是烦恼,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待回过神来之时,姜沣却早已去得远了。
却听外面山风呼啸,树木枝条“飒飒”作响,值此天寒地冻之时,命神正在施展着她那凡人莫测的大威力,纵情肆虐。风的精灵便如同命神的玩偶,在扬扬大雪中游戏玩耍。世界被一种狂欢的热烈笼罩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狂风中响起了几声“哐哐”的锣鼓大响,金属相击的音色磨损颤栗,入耳心惊。苏度情不禁被吓了一跳,侧耳听去,那声音却又寂然了,仿佛被风送到了极远的远方,又被距离和风雪一口吞没,只剩下袅袅一线余音,兀自绷紧听者的神经,过了好一会儿声响才消失殆尽。
苏度情缓过神,也仅仅是稍微松了一口气,猛地就听得远远的,幽幽传来了“咿哩哇啦”的音乐声。她忍不住细细听去,那曲调顿挫古怪,飘浮不定,原来演奏的却是一首传自荒蛮时代楚国的祭舞乐曲。
在《国语·楚语》中曾说:“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女曰巫。”
乐曲正仿佛一幕野蛮的舞蹈,粗狂原始,节奏极快,是肉感的,色情的,完全动物性的,古怪、直率而又神秘,偏偏还夹杂了勾人心魄的异力,甚是诡异。
有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来,似乎有人在高声喊叫,但缥缈几乎不可闻,眼前似乎有一只水晶的杯子,钝口反射着强烈的光线,发出刀锋一样的青光。梦中有人争吵,叽叽喳喳的……又好像在唱歌,朦胧缥缈的像雾气弥散。哦……有什么在天空中滑过,火流星? 但没人注意。人们都睡了……睡吧睡吧、睡吧睡吧……
苏度情一开始只觉得乐曲古怪,听了片刻,忽然觉得和悦动听,中人欲醉,不自觉神倦眼困,就闭了双眼站起身来,仿佛被神秘地催眠了,陷入梦游的臆境中,只想追寻那乐曲的来向。
她穿过殿堂和游廊,一路却无人阻拦,走了很久,终于出了山门。寺外一条小道弯弯曲曲地通向深幽幽的大山蟒林,她仍是闭着眼睛,雪花落在身上、发梢、脸上,宛如不觉,痴痴讷讷地一路行去。
这样沿着小道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乐曲声陡然断绝!就仿佛一把快刀霍然劈下,斩断了音乐。
苏度情瞿然惊醒,但见身边都是黑魆魆的丛林,一望无边,隐隐有磷火闪烁,也不知是饿狼的鬼眼,还是死人的尸骨。
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苏度情觉得仿佛从一个甜美的梦境忽然堕入一个惨怖的噩梦中,揉揉眼,恍然却是现实,冷汗不禁浸透了全身,心中充斥着一股巨大莫名的恐惧,几乎濒临疯狂的边缘。忽然,只听隐隐约约又传来一阵哭声,寻声望去,见脚下一条黄土路上,一队人手持灯笼火把,抬着棺木白幛,空中遍撒纸钱,原来是一群送葬的乡民。
苏度情见了有人,一颗心顿时定住了,不禁喜出望外,当下便要过去,找一个乡民问问回“佗摩”禅院的路径。
便在这时!忽听身边有人低沉着声音对她说话!
“苏小姐别来无恙耶?”
苏度情头皮发麻,惊叫一声,跳开几步,便要逃走,却觉得脚底发软,一骨碌便坐在了地上,被吓得魂不附体。
好半晌才定住神,向那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人无声无息地站在身边,穿一件绛衣博袍,头戴高高的獬冠,气势超脱练达,萧疏沉着。
竟然是久违了的吕无靥!! 只见吕无靥神采如昔,一般微笑着,说道:“不过月馀不见,小姐莫非忘了故人么?”
苏度情连忙站起身,深吸一口气,便恢复了从容镇定,微笑道:“江左一别,先生便去了云游天下,度情还以为先生已经忘了我这个苦命女子了。所幸上天怜见,竟然叫度情在这里又遇到了先生。先生高义,救度情于蛇穴火窟之中,这一番恩德,度情原以为这一生也无机会报答了。”
吕无靥先是一愕,旋即明了,淡淡一笑,道:“些微小恩小惠,不足挂齿,我十天前便来了京都,只是俗事缠身,虽然听说你在‘佗摩禅院’住下,但一直没去寻你,今日来‘佗摩’山,乃是来观摩我楚地的京都移民行殡葬降神大礼,不意竟然遇到了小姐,也算是机缘巧合了。”
苏度情也自微笑。
吕无靥又道:“既然是机缘巧合,那便是上天定下的命数,正好我有一个约会,缺少一个女伴儿,小姐不如随我而来,共去赴宴,也好解我的燃眉之急。”
苏度情微一犹豫,但却没办法说出来拒绝的言语。按理说,她是吕无靥从妓寮中赎出来的,名份便是吕家的婢妾,可不是姜沣的人;再者,她对吕无靥充满感激之情,这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第三,这吕无靥举手投足之间,甚有威严,每一句说话虽然温和,却都仿佛一道命令,便是要拒绝也无法拒绝。
所以她只好点头,说道:“正该如此。”
吕无靥微微一笑,抬头嘬唇,高声呼啸,过不片刻,便听见马蹄车轮之声远远驶来,刹那便到了近前,却是一辆装饰极为豪华的八轮马车,一条大汉坐在车斗上,面目黑蒙蒙的瞧不清楚。
吕无靥躬身道:“小姐请上车吧。”
苏度情低头钻进车厢,忽然想起了一事,道:“我这一去,姜沣先生他们不知我去向何处,定会着急。”
吕无靥道:“这个不妨,我立刻派人去知会他们一声,若有空闲,便一并请来了。”
苏度情立时放了心,在车厢中坐好,吕无靥也钻了进来,伸手轻轻敲了敲车顶,那赶车的汉子一声呼唤,马车就辚辚地驶入黑夜中去了。
燕水岸堤上,一辆马车正在飞驰,轮子上都缠了铁索,以便防止在结冰的路面倾覆,饶是如此,那车在狂风大雪中也行得仿佛滑行一般。
不一刻到了燕水泊头上,三个人依次从车中下来,自然便是姜沣、方伐柯和诘忍三人。只见码头上泊了一艘乌篷大船。姜沣看看时辰,正是子正时分,三人同向那船行去。
到了船前,只见两人从船舱中钻了出来,正是元畏鲸和夏掌轩。
几人相见,也无寒暄言语,彼此点一点头,姜沣三人便登船,进了船舱之中。
在舱中坐定后,诘忍细细说了近日来京都中所发生的离奇怪事,元畏鲸和夏掌轩都听得面色凝重,沉默无语。少顷,夏掌轩道:“京都之事,我等虽远在南方,但也有所听闻。我和畏鲸老弟来时,正巧看见了龙子轶的军马开到了京畿。”
方伐柯微微一惊,道:“大龙的军马已经到了?!”
“正是。”元畏鲸道:“京都所发生之事,早在我预算之中,所以并不惊奇。列位哥哥请听我说:一月前我离开京都南下羊城,沿路所得知之事,更是惨烈过京都十倍……”话说到这儿忽然打住了,却看了夏掌轩一眼,颇为踌躇。
夏掌轩摆摆手,道:“你说就是了。”
元畏鲸点点头,便说道:“那一日,我到了羊城,与掌轩哥哥相会,方才得知了诸多惨事。原来,一年多前我全族出海遇险,却并不单单只我一族而已。羊城、闽南、金门岛、彭湾等等沿海渔乡,都有出海渔船不归。有人寻到过失踪的渔船,发现……发现船员都成了……都成了……成了干尸!我们一路而来,也听说了江浙、山东的沿海也发生了这些事情。事出有异,我们便分外留心,根据发生灾祸的地方画了一幅图,就在这里,哥哥们请看。”
他从桌下取出一幅图来,在桌上摊开,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黄褐色的地图上鲜红的墨迹将许多地点连接为一条线,线条的末尾画成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大箭头,正是指向京都!
元畏鲸把图收起来,沉声说道:“哥哥们都看见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都感到此事非同寻常,可并不仅仅限于京都了,而是被这血一般的箭头延伸扩展到了大江南北。在黑暗中,肯定有一种邪恶的力量在作怪,但是究竟什么力量能掀起如此大的波澜,谁也无法猜估。
外面的风雪更大了,似乎天地都已经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险恶,而瑟瑟发抖恐惧。船舱中,一盏油灯闪耀暗光,众人神情不定,在光影中显得颇有些诡秘。
元畏鲸见谁也不说话,便对姜沣说道:“哥哥怎么想?”
姜沣沉吟半晌,缓缓说道:“此事非同小可,非人力可为,定是有妖邪作恶。只不过此妖邪我等俱是毫无所知,更隐匿于暗处,真叫人束手无策。”
众人尽皆沉默,半晌,诘忍从怀中取出那支小小的青色竹筒,把冷血金蚕倒进了酒碗中,道:“畏鲸居士请看。”
元畏鲸和夏掌轩定睛看去,不由都倒吸一口凉气,齐齐说道:“这是……这是闽南的……冷血金蚕么?” 诘忍点头答道:“正是。”
元畏鲸惊魂未定,半晌才问道:“和尚从哪里得来此物?”
诘忍看看姜沣,姜沣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诘忍大师正是从我身上得来此物。”
“什么!!”元畏鲸耸然动容,道:“出了什么事么?!”
“不错,是出了事啊。”姜沣又叹了一口气,道:“兄弟有所不知,你离京南下后,一连半个月,京都中并无异事发生,我也就忘了兄弟的话,以为兄弟只是历经海难、劫后余生,不免有些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也就渐渐淡忘了。兄弟万万不要见怪。久处太平之人,自然娇生懒惰,也是人之常情啊。”
元畏鲸不置可否,问道:“后来却又怎样?”众人一同点头,齐齐问道:“却又怎样?”
姜沣道:“那一日清晨,我出外采集制琴木料,本要骑马出城,到郊外寻觅,顺便上‘佗摩’禅院拜访一下伐柯兄弟和诘忍大师,没料到路过城南一处大宅邸时,忽然发现了一物。”
方伐柯插话问道:“可是城南的‘颖园’么?”
“不错。”姜沣奇道:“兄弟怎么知道?”
方伐柯沉吟不语,仿佛没有听见他的问话。姜沣便又说道:“夏家哥哥和畏鲸兄弟不知这‘颖园’来历。那本是京都一户鼎盛世家的宅邸园林,地方数里,内中遍植奇花异草,主人本姓殷,乃是朝中高官,也是京城名士,后因一事触逆龙鳞,获罪下狱,家道也就此中落了。殷家子孙靠着几亩田产,间或出卖家中厚藏的古董珍玩勉强维持,庭院无人修葺,已经荒芜了,京都中人说到‘颖园’,那便是说到了一处废园了。”说完不胜唏嘘。
方伐柯此刻回过神来,不耐烦地道:“哥哥休要扯远了。”
“是。”姜沣继续说道:“那一日我路过‘颖园’,忽然听到哭声,心中诧异,便过去看,却原来恰逢殷家有人新死的白日子,当下下马避过一边。只见幛幌交错,杠夫们抬着空棺进去园中。事也凑巧,就在这时,忽然跳出来一个顽劣调皮的顽童,用石子土块投击棺木,中者发响,我那一时立刻就呆住了……”说到这里顿了顿,喝了一口茶润嗓子。
“怎么?”夏掌轩也忍不住问出声来。
姜沣续道:“那一刻我听到石击棺木之声,其音了然,清响回荡,琅琅若珠玉落盘,立时明白这制棺之木定是上等良桐!千载难逢,是制良琴之绝佳木材。现下俗人以凡眼视之,轻贱如草芥,拿来作裹尸之用,埋没于黄土之下,腐朽于虫蠹之口,其痛哀哉!其痛哀哉!”
元畏鲸不由击掌,由衷感叹道:“哥哥说的是。人死魂散,身体便成了一具臭皮囊,那也就罢了。还要用良桐为棺,使得美质不能发声,良材不能制琴,真是……真是……你那时没有拦住他们么?”
姜沣尚未回答,方伐柯眨眨眼睛,满腹狐疑地说道:“听一听便能分辨木质优劣,我倒不信了。”
姜沣道:“凡人听琴,莫不是以身耳听之;我辈听琴,乃是用心耳听,身在外,心在内,凡人多受尘俗琐事困扰,身耳不免迟钝;我辈离群索居,远隔红尘,正是要修心耳,而舍身耳,良木优劣,自然一听便即分辨得出。”
方伐柯不服气地说道:“身在外,乃是心之承载;心在内,乃是身之内蕴。身如海纳之容器,心如玄虚之壶藏;一实一虚,一真一幻,哥哥避实就虚,化真为幻,可不是君子之道。”
姜沣一怔,正不知如何回答。诘忍笑了,道:“姜居士莫听他胡说,你还不知他的性儿?就是爱跟人狡辩,说些似通非通、艰涩求险的道理,不必跟他计较,他却又是君子么?呵呵,再莫打岔了,还是往下说吧。”一直沉默无语的夏掌轩也说道:“不错,你接着说吧。”方伐柯本来正要反驳,听见夏掌轩说话,便忍住不说了。
姜沣一笑,道:“我听了那声音后,顿时就按捺不住了,却也不便中道拦棺,便跟随众人进了‘颖园’中,装作要祭奠灵牌,只想……只想……”
方伐柯哈哈大笑:“原来姜老三是想剖棺弃尸,取椟还珠啊,哈哈,哈哈。”
元畏鲸却点点头,认真地说道:“这个法子好是好,不过却太有伤阴德了。”
姜沣叹道:“为了不教美质埋没湮灭于黄土,为了良琴能响绝感染于人世,说不得,也只好如此了。以后为那殷家死者立块长生牌坊就是了。”
元畏鲸正色道:“哥哥说的是!”
众皆莞尔,方伐柯更是笑得直不起身子,夏掌轩也忍俊不禁,摇头叹道:“真是一对痴人,一对痴人。”
众人笑了一会儿,都收敛形态,坐正了听姜沣继续说道。
“捱到了中午,”姜沣讲述道,“众人都被主人请去西华厅用饭,我中途借故遁去,取了斧头铲子等物来到灵堂,看看四下里竟然无人,正是行动的好时机……”
话未说完,方伐柯又在一边冷笑道:“古人说:窃书者不为偷。那么,窃棺者却又为何?良琴也好,棺木也好,不出分文,不问主家,伸手便取,那便是贼!我也是贼,不过我虽然偷盗千户万家,但每次有借有还,赏玩几日便原封不动地送回去,还附信指正主人收藏的真伪。从没落得偷人棺木这般下作。”
元畏鲸勃然大怒,喝道:“老六!你说什么呢!你这是跟兄长说话么?!” 方伐柯脸也寒了,道:“老七!你这是也跟兄长说话么?”
两人都是拍案而起,剑拔弓张,便要翻脸。夏掌轩沉声道:“都坐下!坐下!这成何体统?!坐下!”两人这才悻悻地坐了,却还是彼此怒目相对,气愤难平。
姜沣却神色黯然,叹息道:“伐柯说的是,盗人棺木确是下作,可是一时冲动,就再难压抑得住了。唉,我一生浸淫音律,奉琴为性命,祭时间精血以事琴,热恋成狂,那是入了魔道了。天有神灵,自会报应走火入魔的人的。”
众人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姜沣的话意,已经猜想到随后发生何事,当下默然,谁也不说一句话。姜沣接着道:“我的手刚刚碰到了那棺木边缘时,忽然觉得手指尖一麻……”他指了指酒碗中的兀自扭来扭去的金蚕,苦笑道:“便看见这家伙从棺木中出现,紧紧钉在手指头上了。”
夏掌轩问道:“你说这蚕是从棺木中出现的?”
“不错。”姜沣冥然出神,半晌说道:“就像夜色降临、昏灯一盏的时候,影子无声息地脱离身体一样;就像它本来就和棺木一体,忽然出现,如同睡得沉了,梦便会跳出来一般。那场景真是可怖!”姜沣说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目光中满是恐惧之色。
夏掌轩看看元畏鲸,后者点了点头,夏掌轩沉吟着说道:“冷血金蚕素来生活于闽南,物有其性,如大雁冬南夏北,秋虫昼匿夜鸣,决不会无缘故地改变习性。那蚕寄生棺木之中,在京都出现,其中必有古怪,可是……可是一时却也想不明白。”
诘忍点点头,道:“夏先生所言如我想的一般模样。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忽然间,一股阴寒的冷风吹开厚厚的棉布帘,吹进舱中,灯光一阵乱晃,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此事怪异绝伦,耸人听闻,又情知姜沣决计不会打诳,但终究是难以置信。
过了良久,方伐柯忽然对姜沣说道:“哥哥,适才我言语不周,可冒犯你了,还请你恕罪。”
姜沣恍如惊醒,连忙说道:“伐柯适才教训的是,哥哥一时冲动,自责还来不及,哪里还敢怪罪。”
方伐柯点点头,却也不置可否,抬头望着船篷出神,好像入定一般。诘忍不禁奇怪,皱皱眉问道:“又怎么了?”
方伐柯却不理会,足足发愣了一柱香的功夫,才缓缓说道:“我这里有件东西,各位一定会很有兴趣看看的。”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灯火晃动下,只见乌突突的一大块,似石非石,似木非木,形状若羊角弯曲,顶端尖锐,摸上去手感粗糙。
夏掌轩瞳孔倏然收缩,缓缓说道:“木变石!”
“不错。”方伐柯点头道:“哥哥好眼力。”
众人脸色也不禁变了。
原来他们所谓的木变石,其实就是现代所说的化石。在那个特殊定义的年代中,是一种非常奇怪珍稀的古物,须知凡动物、植物死后,尸体历经沧海桑田的大变化,深埋于地下,年深日久,就会发生奇特的变化,变成原形原状的石物。在古代的宫廷中有很多石树,便是古树的木变石;而民间所藏的螺类化石,坚断之极,形状像塔,亦属珍罕。
“那便怎样?”元畏鲸一向游历海外,宝物见得多了,却也不以为异。夏掌轩沉着脸,答道:“你还看不出这是何物遗体的木变石么?”元畏鲸仔细看去,正迷惑间,突然心中灵光一闪,顿时明白了,不禁吃了一惊,向旁人看去,却都阴沉着脸,五个人如同五座木雕泥塑一般,好久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半天,元畏鲸才期期艾艾地说出话来:“难道!难道……这便是……这便是……”夏掌轩却没让他说出“便是什么来”,转头问方伐柯道:“你从何处寻得的它?”方伐柯沉声答道:“也是姜沣哥哥那天遇险的地方—— 城南的‘颖园’。”
众人都是一惊,轻轻“咦”了一声,尤以姜沣的惊诧更甚。夏掌轩摩挲着手掌,表情越来越严肃了。
只听方伐柯道:“大前天的晚上,我闲坐无聊,浑身发痒,忍不住便想出去跑一跑……”
他顿了一顿,开始向众人讲述那晚所发生的事情。
那天晚上,大山中并没有下雪,却仍然山风呼啸,寒意侵人。方伐柯从“佗摩”禅院围墙跳出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但觉得空气虽寒,却清爽得沁人心脾,不禁胸怀大畅,就在山中奔跑起来。
他并不是沿着平坦的山路跑来,而是双手抓了大树的枝条,就如同猴子一般,在树木和树木之间跳来荡去。时而攀援粗枝,时而摇荡藤条,稍微一借力,便腾身而起,身轻若无物,仿佛山风中飘荡的一片枯叶。
有时到了山崖的绝险处,无树木可以借力,身子就像壁虎一样紧贴山壁,滑溜而下。有时风大,他一纵身跃起,仿佛一面鼓风的纸鸢,完全是御风而行,在山崖丛林之上滑翔。风刀子一样从他身边掠过,速度的快感不禁让他倍感刺激,忍不住放声长啸起来。
行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他奔出了大山,沿着官道一路到了京都,想到左右无事,索性翻城墙入城内……
巡夜的军士都睡得沉了,更是毫无知觉,只有一个打更人还在城墙根上依着喝酒御寒,方伐柯从他身边掠过的时候,打更人一点反应也没有。此时此刻,天上更无星斗,戍卒的风灯早就熄灭了,四下里一团漆黑。 黑暗中,方伐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城内,却不走大道,偏偏在屋顶房檐等等滑不溜手的地方跳纵腾挪。风“呼呼”地吹,京都笼在一片黑色中,偶尔还有一两处秦楼楚馆的红色灯笼在暗夜中摇曳。除此之外,再无半点火光。
方伐柯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和风融为一体,自己就是风,风就是自己,这感觉让他感到莫名的愉悦。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一条黑影在远处一闪,转眼就消失了,就如同噩梦中的蝙蝠一样,又融入到黑色的睡梦中去了。方伐柯心中一动,向那方向悄悄掩过去了。
那影子如同鬼魅,简直是在屋顶房檐上飘行,不时地在黑暗中显露一下身形,就如夜色尽头的一抹晨曦一般,分外惹眼,也好在如此,方伐柯才能勉强不被他甩掉。
跟了也不知道多久,黑影倏然间又是一晃,忽然落下,竟然再无半点踪迹。方伐柯分辨地形,原来却是到了城南的“颍园”了。
“那黑影到了‘颍园’之后就消失了,”方伐柯道,“我心中好奇,更想到这些日子京都的怪事,隐隐觉得那黑影鬼鬼祟祟,必有蹊跷,于是,也落下园中。四周黑漆漆的,树木枝条重重叠叠,幽暗难名,却找不到路径,走了不一会儿,渐渐的,身边那些树的样子也都变得一模一样,黑森森的一片连一片,我知道迷路了。正焦躁间,忽然发觉前面有光一闪,心知必然有人,于是就奔了过去。”
火光照进林子深处,仅仅染红了一小片黑暗,剩下的都像梦一样浑沌。方伐柯一路向那亮光奔去。
树木在风中摇舞,仿佛有许多不知名的妖魔,正待择人而噬。天上虽然有黯淡的星光,但星光却更增加了这园林的神秘恐怖。到了光亮处,他略行凝定,发觉到了一座小楼前,火光便是那楼上一扇敞开的窗中发出的。小楼的周围,却只有枯萎了的树木,颓败了的山石小亭。
他心念电转,千百个念头在心中倏然闪过,片刻间已有了计较,当下蹲了身子,一跃而起,或以掌拍,或以足踏,凭着墙角栏杆,借力攀上小楼,却是轻手轻脚,没发出半点声音。
三楼上,他一手勾住房檐,身子倒挂了,从敞开的窗子看进去,房内却没一个人。听听左近没有声响,便耸身跳进了房间。
房间中只有一桌、一椅、一凳、一火炉、一书架、一幅中堂山水。桌上摆有文房四宝,椅子宽大舒适,火炉犹有余烬,书架上满是书籍卷宗,山水画墨迹森森。
一处典型的大户人家的书房,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儿,方伐柯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大大的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仔细打量房中的家俱摆设,花木笔研,壁上书画,什么特异之处都没发现,心中却越来越觉异样。
方伐柯目光一转,猛然注意到异样的缘由。原来那书架上罗列了许多乌突突的古怪东西:有野兽的头骨、干瘪的昆虫、风化的岩石,还有枯萎的花叶……林林总总,甚是奇特。
书架本来是最容易注意到的地方,但当一个人处于一种特殊的紧张中的时候,却往往会将最明显的地方遗漏掉。
“那都是些极其古怪的东西。”方伐柯道:“我后来才想到:据说海外有人专门收集研究上古之物,却与中土不同,他们收集的不是古董珍玩,乃是动物骨骼、木变石、虫獬尸体等等,抽干血液,制成永不腐朽的标本,自称格物致知,进行一些考究远古的奇特研究,以推断大千世界诸多生灵的起源。却不知是也不是?”
元畏鲸点点头,道:“不错,海外极西处的一些岛国中,确有此事。”
诘忍动动嘴唇,想说什么,却终于忍住了没说。
方伐柯道:“我当时自然没想到那么许多,只是觉得饶有兴味,随手抽出了一两件来看,于是……于是就发现了这块木变石!”
夏掌轩一直在凝神细听,此刻也忍不住说道:“古怪!古怪!”
方伐柯道:“不错,的确古怪,谁能想到在京都城南的一处废园之中,竟然能寻见与我等身世大有渊源的东西,也太凑巧了。”
姜沣道:“确实古怪极了,伐柯,后来却又怎样?”
方伐柯沉吟着,回想起当日情景。
那晚在小楼之上,方伐柯见了那神秘的木变石后,自然吃了一惊,隐隐觉得此事非同寻常,而此地颇有妖气,更非久留之地。当下将木变石揣入怀中,听听四下寂无人声,便要跳出窗子离去。
就在这时!灯火猛地熄灭了!一切陷入死沉死沉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方伐柯出其不意,吓了一大跳,旋即略一凝神,就镇定下来,在黑暗中站住了,一动也不动。
突然,他在黑暗中依稀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征兆,仿佛房间中有一只无形却庞大的怪兽,正在阴影中,冲他喷出“咻咻”的鼻息。整个房间似乎成了那怪兽的鼻腔,被呼吸的气流压力挤压得一伸一缩、一伸一缩、伸缩、伸、缩…… 方伐柯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随着空气的压缩而沸腾,心“怦怦”乱跳,浑身燥热不堪。危险给他的感觉是双重的,紧张而又亢奋莫名,内心深处似乎隐隐地在期待那危险降临。
方伐柯天性热爱冒险,一生中所经历的危险数不胜数,几乎是只有把危险作为养料食粮才能生存下去。每一次危险靠近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就会产生这样的一种古怪意象:一架庞大的海兽骨骸;一泉喷薄的地火;一副受刑致死的女体……很危险但是让人感到宁静,残酷得让人战栗,却又优美得叫人发狂。当头脑触摸这些意象的时候,会感到浑身绷紧,一种类似暴虐的快感油然而生,一旦危险过去,放松下来,空虚就会席卷而来,继之的是空虚后永恒的空乏。
方伐柯知道,自己天生就是为了危险而生的。
他肌肉绷紧,全神贯注,神经高度亢奋,好像一只发怒的豪猪一样,箭拔弓张,随时准备反击骤降的危险。
元畏鲸听方伐柯讲述当日情景,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在茫茫海上,在那艘满载干尸的幽灵船上的时候自己的感觉,不同的是:当时他却没感到亢奋,只是觉得紧张、压抑、恐惧,不禁打了个冷战,问道:“后来怎样?”
方伐柯懒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在黑暗中和那种压力对抗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可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压力忽然消失了,就好像从来就不存在那压力似的。可能是神经有点太紧张了,不过是我在臆想罢了。”他自嘲似地一笑,举杯喝了一大口酒,最后说道:“后来我就带了这块木变石离开了那座园子……却忘了跟别人提起这件事了。”
众人静候片刻,以为方伐柯还有话说,却不料他就此打住了,再无只言片语,彼此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不知说些什么,自然是谁也没有说话,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中。外面风雪犹未止息,已是三更时分,天昏地暗,忽然远方传来一串小儿的啼哭声,如裂帛,如杀猪,如鬼哭,叫人好生烦躁不安。
哭声稍歇,夏掌轩便说话了:“今晚我等长谈,理清出来一些脉络头绪,种种线索串接在一起,都指向‘颍园’与诸多怪事似乎大有联系。你们怎么想?”
诘忍点头赞同道:“不错,即便毫无联系,也还是一条线索,也许多少有些帮助。”
众人都点头称是,于是,夏掌轩道:“那就这样吧,那‘颖园’着实可疑。那棺材也是大有疑点。稍加推论,我忽然有点想法。”
“什么想法?”方伐柯忍不住问道。
“棺材所用之木,很可能来自闽南,又或者是闽人迁徙,带入京畿。反正无论如何,那内藏金蚕的棺木是决计不会自己迁来北方的。咱们便从此处着手,看看是否能有突破。”
众人一起点头称是,都说:“有理!有理!”
夏掌轩沉吟了一下,道:“伐柯,你久居京都,大小事体熟稔,门路又多,便去查查棺材一事吧。姜老弟、诘忍和尚你们回‘佗摩’禅院去接苏姑娘,那里也不是一个久留之地,也许会有危险也未可知。畏鲸老弟,你反正是闲不住的,就跟伐柯一起去吧。我留在船上为大家传递、汇总消息好了。”顿一顿又道:“诸事离奇古怪,幕后元凶恐有惊人的手段,各位一切小心在意,千万别有个闪失。”
姜沣等齐齐道:“多谢哥哥记挂,我等自会小心。”
夏掌轩点点头,看看众人兀自端坐不动,说道:“还坐着干什么?去吧。”
众人仿佛如梦初醒,都站起了身,相互长揖,出了舱外径自下船,各自去了。夏掌轩自己一个人坐在船舱中喝酒,也没出来和他们道别。
夏掌轩一辈子都在水上讨生活,从来没有踏足过陆地,仿佛对陆地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而江河湖海才是他赖以生存的地方。
在一个月之间,很多船只在他的控制范围内失踪,或者发生了惨祸,其中很多死去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下属、或者同僚。他总是感到自己难逃其疚。他深信一切的背后必定隐藏了一个恶魔般的凶手,但是对那凶手他却感到莫名的畏惧。
北国的朔风“呼呼”狂啸,大雪下得更猛烈了,河岸上的树林在哀诉、呼号。风吹在船篷顶上,发出一片奇异的声响,使人不禁心惊肉跳,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外面一声长叹,那声音是那么的深沉、凄凉、若断若续。
他喝了一大口酒,嗓子里火辣辣的,像烧了一把火。酒意上涌,眼睛有些模糊,但是意识还是极端清醒的,正是这种飘然和冷漠所构成的矛盾一下一下地刺着他。远处,不知是哪一座寺院的钟声响起,悠扬而又沉浑,在雪幕中回荡,似近实远,似远更近,缥缥缈缈,发人惊醒。
夏掌轩心中一阵悸动,忽然觉得那钟声实在是很寂寞,很寂寞,很寂寞的……
第八章 谋皮
皇帝站在宫城的一处宫殿中,迷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旁伺候的内庭总管高公公小心翼翼地端来茶盏,伏在地上,双手过头捧给皇帝。却没引起皇帝的注意。高公公知道,此刻皇帝正陷入冥想中。每天大部分时间里,皇帝都是靠冥想来打发时间的。皇帝或坐,或站,或凭高俯览,或闭目深思,没人知道皇帝在想什么。高公公认为:既然是冥想嘛,那么牵扯的必然是玄幽的、久远的一类东西。皇帝是神圣的,高贵的,绝俗的,高公公区区一个阉人,怎么敢擅自窥测皇帝的内心世界?再说那也不关他的事,他只希望皇帝能尽快醒转过来,手已经发酸,膝盖已经发麻,整条脊梁骨弯得失去了知觉,可是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皇帝在考虑很神圣的事情,一个阉人怎敢打断他的思绪。
这时,忽然响起了一阵钟声,悠扬而又沉浑,在雪幕中回荡,似近实远,似远更近,缥缥缈缈,发人惊醒。
皇帝恍然惊觉,回过头,看见高公公伏在地上,便问道:“怎么了?”
“启禀皇上,”高公公捏着公鸭嗓回道:“邢大人和龙帅求见,都在外面候着呢。”
“你这千刀万剐的老阉狗,”皇帝有点生气,“他们来了,怎么不尽快告诉朕!快快宣他们进来!”
高公公赶紧磕头,连滚带爬地出去了,不一刻,带了邢峻和京都第一勇士、戍边将军龙子轶进来了。三跪九叩地行罢大礼,皇帝赐座。
邢峻依旧板着一张铁脸,面无表情,阴鸷深沉,坐得直挺挺的,像一块生硬的铁板。在他一边的那个人,外披暗红色驼皮大氅,内穿镔铁贯胸链子甲,头戴摩云兽头盔,身材极高,但是瘦得不像话。满头白发,相貌乍一看去,似乎已经是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可是如果细细端详,却发现其实年纪不过三十许间。眼窝子深陷,眼珠竟呈碧绿色,灵动活泼,似乎留着孩童的天真稚气。此人正是戍边将军龙子轶。
皇帝挥挥手,赐茶,高公公端来茶盏。一接近龙子轶,忽然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赶紧低下头,手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差点把茶水溅个满身。一闪念间,高公公猛然觉得心惊胆战,一股子凉气从脚底板,顺着脊椎,直透顶门,瞬间就把他冻结了。
真他妈的见鬼!高公公暗骂一声,外面的传闻果然不假!龙子轶真的不是人,是能点水成冰,吸人精魄、隐身藏形的鬼魂、龙子轶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忽然抬头,绿眼珠精光四射,冲着高公公桀然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野兽似的细碎尖牙。高公公一惊,腿一软,差点就势坐倒地上,赶紧低头退下了。
皇帝眯缝着眼睛,说道:“龙帅千里迢迢从边疆赶回来,一路真是辛苦了。”
龙子轶赶紧站起来,欠身答道:“不敢,微臣是皇上门前的狗,是皇上胯下的马,皇上让微臣作什么微臣就做什么,正所谓当效犬马之劳,怎敢居功?”声音尖细,如同铁丝划过钢板一样。
皇帝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道:“爱卿忠心可嘉。朕有你和邢卿这样的肱股,真是幸莫大焉。爱卿忠心为国,日后必有封赏。”
邢峻也赶紧站起来,两人一同跪拜叩头,齐呼谢恩。
皇帝摆摆手,问邢峻道:“邢卿,干尸一案可有线索了么?”
邢峻回道:“微臣近日访查案发地点,确是发现了一些蹊跷之处,正要向皇上禀告。”
“是么?那真是太好了。是什么蹊跷之处?”
邢峻看了龙子轶一眼,道:“具体的实证一点没有,凶犯的手脚干净利索,什么线索也没留下来。微臣只能靠猜。”
皇帝饶有兴味地道:“猜?如何个猜法你倒说说看。”
邢峻略一沉吟,说道:“首先,案发突然,事先却无任何预兆,凶犯不谋财,不劫色,死掉的一百余人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自然没有共通之处,就不是复仇了,更不是帮派械斗、行会争端。凶案骤然发生,无论官面的铁腕人物们,还是市井黑街、江湖大佬预先都没得到任何消息,事后也查不到蛛丝马迹。所以我猜,凶犯跟江湖中人没有任何牵连,是独来独往的……”
“这又怎样?”龙子轶忍不住插话道。
“这又怎样?龙帅请想一想,”邢峻冷笑道,“如果是很多人行事,且都在夜间,每夜屡屡外出取人性命,却又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背后无人关照支持,可就说不通了。一个组织单独行事的话,人数稍微一多,难免总会犯错,就要留下纰漏,可是我们找不到一丁点纰漏。这就只有一种可能!”
皇帝恍然道:“你的意思是说……”
“不错!凶犯大概只有一个人!”
龙子轶道:“纯属乱猜!一个人能作这么大的案子?!嗯?这是一个人能作得了的?如果是一群人一帮人,有组织有机会的来行事,却也能相互维护,彼此圆谎的。”
“我本来就在猜。”邢峻冷冷道,“龙帅说的也不无道理。”言毕又转向皇帝,说道:“以上都是臣的猜测,事情怪异诡秘,没有丝毫头绪,只能猜一猜了。”
皇帝点点头,道:“不错,你接着说。”
“是。”邢峻道。
他略微有一点走神,似乎在归纳思路,良久才往下说道:“死者一共一百五十三人。案发地点分别在城南、城东、城西各处,还有宽儿井、市北街、孙寡妇牌坊、前庭楼子、镇东将军府……等处,地点相当分散。不是比邻繁华闹市,便是靠近通衢大道,着实耐人寻味。难道说凶犯故意弃尸于这些地方,是为了示威,或者张扬其事?又不像是这样!因为即便是大道闹市,弃尸处却又往往在旁边的胡同、深巷、里弄、废园等不起眼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