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41

第十章 魍魉

  在那个多事惊变的风雪之夜里,姜沣和诘忍离开燕水泊头,与方、元二人挥手告别,径自返回“陀摩山”。一路上大雪无休无止地飘洒着,天寒地冻,路滑难行。马车上了山道后,行驶得便愈发艰难了。

  姜沣撩开窗帘,窗外一片黑暗,只有车前面的小小风灯,随着马车跳动而摇摆,阿寮的身影在灯光中晃来晃去,马鞭劈空声和吆喝声衬得黑森森的山林愈发寂静。

  不一刻便可以到了。姜沣拉上帘子,回过头来,只见火光中,诘忍盘膝正坐,双眼紧闭,正在入定。当下也闭上眼睛,细思起了一套琴谱。

  猛地,马车剧烈地颠簸起来,原来走上了一条崎岖多石的山道。

  姜沣不由睁开眼,心中忽然一阵没来由的烦躁,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山林中充满了阴瘴鬼气,似乎在他们走后便出现了什么改变,有怪异的大事情发生。又忽然念及苏度情,顿时坐立不安,恨不能立刻身化双翼飞回禅院去。

  诘忍微微一笑,睁开眼,道:“姜居士初时心境平和,犹如青天一碧,潇洒去来,无物萦身。自然是在念着一支气象开阔的曲谱了。却又忽然乱了,掺杂进鬼狐之声,又时而跳出苏杭柔媚的山歌俚唱,可是心中牵挂一个人么?”

  姜沣叹了一口气,道:“果然瞒不过大师。大凡世人只能听有形之音,大师却听得懂心曲,知音者难觅,知心者更是难寻。这……这……唉……”

  诘忍道:“窥人心术只是旁门左道罢了,流于道法下乘,殊不可取。须知世人皆有情自苦,你我更非人类,虽一在空门,一在闹市,但或青灯礼佛,或痴心于琴,向来疏懒俗事,远离人群。何必自堕情障,自寻烦恼呢?”

  姜沣道:“大师说的是。不过,自我龙族拟态为人以来,除了形体变化外,潜移默化中,也拟态了人类的贪、嗔、痴、疑。我本龙子囚牛一脉,天性痴狂音乐,心中有痴念,便易痴于外物,这自堕情障和自寻烦恼,便是心中痴念所致了。”

  诘忍叹道:“痴情也是无妨,不过终究是自酿苦果而已。”

  姜沣默然无语。

  诘忍自顾自说道:“人族痴情,多源于其身体,单单有情还不行,繁衍后代,孕育子嗣,还需身体交合,行敦伦大礼才行。我等异类,自古便不能与人行房事。只能靠其他——类似花传粉、鱼布卵的方式——”

  诘忍顿了顿,又道:“在人类的传说中,他们的始祖‘女娲’因感受天上绚丽的虹光,而生‘颛顼’,其实那虹光便是一条龙;‘华胥’有一次无意中踩中了龙的足迹,感应而怀下‘伏羲’;‘安登’受感于神龙而生下‘神农’。而‘庆都’因邂逅赤龙而有了‘尧’。‘女节’被一瞬而过的流星照射而生‘少昊’;‘禹’是因其母‘女嬉’吞食‘薏苡’感应而生,‘薏苡’其实是龙的遗精;‘简狄’吞食了玄鸟之孵而生下‘契’,周人的祖先‘后稷’,因‘姜都’踩了熊迹而感应孕胎。即便是人类的大圣智哲‘孔子’ —— 也是他母亲到尼山夜祷时,感应天地之气而生的,故而孔子叫仲尼,尼即尼山,所以自古有‘圣人无父,感天而生’的说法,所以有‘民知有母而不知有父’的传言。这┤死嗟氖ト嗣牵都是因为身体中有了龙族的血液,才能变得如此聪明睿智。?/p>

  诘忍叹了一口气,道:“你也不是不知历史,龙族中人自古便无法人道,只能靠授粉遗精的方法和人交合。你我都是龙族贵胄,精血纯正,一脉相传,不曾掺染半点人类血液,自然都不能与人类行房。那苏度情一烟花女子,自幼卖入妓寮,不是什么名门淑女,更无半点守节观念。你们彼此爱恋也就罢了,然而情深必定动欲,动欲必定渲导,渲导不出必定郁结,郁结不除必定生心魔,心魔生必定恨怨,这便是徒然自苦了。”

  姜沣长叹道:“确是徒然自苦,却也无可奈何。”

  诘忍厉声道:“大舍大取,是为大气所在。智者挥慧剑斩情丝,才是潇洒大气。”

  姜沣默然无语,诘忍也不再说话,径自闭目入定,忽然间,漫声说偈道:

  “心如虚谷何所乐,情恨缠绵两皆空。但凡智慧是真禅,道法自然无折冲。”

  姜沣一听之下,极是烦恼,一时间心中便如生了芒草一般,怔怔地出了神。

  猛地外面一声吆喝,马车倏然停住,姜沣恍惚惊觉,拉开窗帘,原来已经到了“陀摩禅院”的山门外了。

  却见偌大一座寺院灯火皆熄,死寂得令人心中发怵。姜沣大惊,回顾诘忍,脸上也是忽阴忽晴,惊疑不定,不由分说,跳下车去。

  三人疾步入了山门,一路行去,穿过大殿、长廊、大殿、巷道和庭院,却见灯火全熄,更寻不到一个比丘沙弥,不由惊惧更甚。

  不一刻到了苏度情的厢房中,还是找不到她的踪迹。

  姜沣心中一片冰凉,如坠冰窖,脑子乱糟糟的,一时手足无措,呆立当堂。

  诘忍还算镇定,命令阿寮道:“你去其他院落厢房看看,是否有苏姑娘留下的……留下的……痕迹。”虽然强自镇定,语音也有些发颤了。

  阿寮答应一声去了,诘忍不知怎的叹了一口气,却觉得这一声叹息没头没脑,甚是突兀,自己也觉得奇怪,似乎因为心中压抑,胸口堵得发慌,不由自主地叹息。可是叹息过后,依然抑郁难伸。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43

  姜沣目光发直,身体僵硬,呆傻了一般。诘忍又叹了一口气,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两个人在厢房之中,一站一坐,谁都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忽听房外有人漫声说道:“河洛一别,距今已是三年,大师、姜兄别来无恙否?”

  诘忍一呆,姜沣却好像中箭一般窜了出去,也不及多想,跟在他后面出了厢房。

  只见房前的空场上,不知何时点燃了无数松明火把,照得人影祟祟,都列成了严整的方阵。刀枪剑戟闪耀寒光,旗帜飘舞,却无半点声息。

  当前一人全身披挂重甲,兽骨嶙峋,满头白发,眼神锐利逼人,给人一种周身利刃、极端危险的感觉。正是戍边大帅龙子轶!

  龙子轶笑道:“姜兄风采如昔,大师神光内敛,心性的修为更有精进,可喜可贺。可怜我这老杀材却在塞北苦寒之地历尽风霜,头发都白掉了,真是一天一地,不可同日而语啊。”

  这时姜沣已然镇定下来,和诘忍互换眼色,都知道龙子轶这杀人魔王的忽然造访,必定不是为了叙旧情的,跟苏度情的离奇失踪定有重大关联。

  姜沣忍不住道:“京都祸变,龙帅千里迢迢从塞北赶回来,拱卫王畿,为国为民,天日可表。我这等世外散人,怎敢与龙帅并提。只是有一事不明敢问龙帅。”

  龙子轶道:“姜兄请问。”

  “敢问龙帅,适才是不是见过我的一位朋友?”

  龙子轶微微一笑,道:“朋友?我还以为是奴仆呢。”说完拍拍手,几个虎贲之士带了阿寮出来。

  姜沣道:“我说的不是阿寮,却另有其人。”

  龙子轶点头道:“明白了,都带上来吧。”

  只见方阵中间分开一道人巷,一众兵士推了数辆独轮车出来。姜沣和诘忍定睛看去,不由得睚眦俱裂。

  原来车上堆满了禅院中众多沙弥比丘的尸体,都是鲜血淋漓。或开膛破肚,或头骨粉碎,或颈椎断折,都死得惨不忍睹。

  饶是诘忍那么好的养气功夫,也忍不住惊怒交集,合十叹道:“善哉善哉,龙帅作下的好大杀孽。”

  龙子轶“格格”地笑起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生杀予夺,操之我手。我这次携五千精兵入京,便是要为皇上清洗似你这等放肆乱言的异端叛逆。这些僧侣附逆为祸,多少知我龙族隐秘,并非无辜,也说得上死得其所。”

  姜沣看着阶下的惨象,依稀看到了苏度情也在其中,披头散发,七窍流血,瞪大一双无神的眼,死不瞑目。只觉得心中剧痛,头一晕,大叫一声“苦”,向后直挺挺地摔在青石砖面上。

  诘忍吃了一惊,连忙伏身察看,搭一搭脉,知道他只是急怒攻心,一时昏厥了,并无大碍。

  站起身来,肃容面向龙子轶的军阵,忽觉在松明火把的光影浮动中,那众多兵士的面孔阴森冷漠,充满鬼气,心念一动,恍然道:“这便是龙帅威震边塞的‘虎贲神兵’么?”

  “不错。”龙子轶哈哈大笑,道,“‘神兵’怎么说得上,不过是一些土木风水之精,恶兽异怪之灵,边塞都称它们是‘鬼将妖兵’。哈哈,哈哈。”

  诘忍叹息一声,喃喃自语道:“魑魅魍魉,京都中群魔乱舞,必将大乱,可不是要经历一场浩劫么。”

  此际,天风呼啸,四野苍茫,熊熊的火光照在大殿、佛像、香炉和庙堂楼阁,院墙上仿佛有无数只隐形的小兽,急不可待地跃跃欲试。

  龙子轶抬头看天,天色已然发白,说道:“大师,时辰到了,就让我这个老相识送大师和姜兄上路吧。”

  却说方伐柯和元畏鲸离开燕水泊头,与姜、诘二人分手后,也不骑马,步行取道向京都而去。

  一路上风雪交加,路滑难行,但两人都是毫无惧色,不急不徐地向前大步行去,神态从容,衣袖猎猎振风,衣梢、发际、眉头、鬓角都积了一层雪,不多时结成冰花,看上去甚是滑稽。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终于到了京都,此时,大雪却悄无声息地停了。

  却见城门紧闭,城墙上的火把光芒,像一条火龙蜿蜿蜒蜒地伸开去,照得满世界通红彻亮,宛如白日一般。火光中,但见兵刃寒光闪闪,如同一双双警觉的眼,凶神恶煞似地盯着城墙下看。

  元畏鲸道:“龙子轶生性残忍好杀,性情不定,喜怒无常,他手掌重兵,这一回来,实际上已是扼住了京都的命脉咽喉。”

  方伐柯道:“不错,真不知道皇帝老子是怎么想的?唉,没人能猜透它们的想法,否则也不是龙子‘椒图’一脉了。”

  说话间,两人来到城墙之下,看看左右无人,方伐柯托着元畏鲸腋下,深吸一口气,忽然纵起,便腾云驾雾一般掠上了城墙。

  两人躲过盘查士卒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城内。元畏鲸道:“夏大哥要我们查那棺材,可是此等大雪夜,又值京都宵禁,万巷皆空,却不知从何查起。”

  方伐柯微微一笑,神情颇为神秘,道:“再黑暗的角落也有蚊蝇滋生,再寂静的陋巷也有声色歌舞,我们就要去这种地方。你可知一条消息的传播,就像瘟疫一样,都负载于老鼠和苍蝇身上。这些消息有时是无端谣传,有时却也经得起考证。我们便要去京都地下那些老鼠苍蝇的聚集处,那是个最黑暗、最荒唐,也最美妙的地方。”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43

  元畏鲸满腹狐疑,不知方伐柯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正要询问,方伐柯已经大步去了,来不及问,只好跟上去。

  两人一路行去,到了城西,方伐柯忽然一转,轻车熟路地走进一条黑漆漆的小巷中。元畏鲸也进去。那巷子又黑又深又窄,脚下泥泞忐忑不平。元畏鲸正狐疑间,又转过一个黑森森的拐角,眼前豁然大亮。

  只见那巷子忽然变宽了,就好像畸形的葫芦一般,两头窄中间宽。在那宽阔的巷子中间,流溢着绰约的灯光,充斥了嘈杂的声响,众多行人的脸隐在光线中,显得异常暧昧。许多浓妆艳抹的女子,站在一扇扇低矮的门户前,袒胸露臂,向往来行人卖弄风骚。喷火的、吞剑的、走刀山的、碎大石的、玩杂耍的、卖春药的、走钢丝的、跳肚皮舞的……如同陋巷中的萤火虫,忽然从黑暗中飘现,恍然一闪,又不知隐向何方。真个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方伐柯笑道:“这便是京都的地下世界。”

  元畏鲸苦笑摇头,叹道:“素闻你老兄是京都第一大浪荡子。一方面学识渊博,标新立异;一方面又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俗物。果然名不虚传。”

  方伐柯道:“生命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我的座右铭便是抓住任何享乐的机会,把这个城市当成一场豪赌,每一个夜晚都是在冒险。烟花灯火中有我要的快乐、激情和轻逸。有一时冲动,有心血来潮;有闹市的决斗,也有黑街的暗杀;有美酒,也有凶器;有交易,也有奉献;有野心,也有卑微怯懦;有精神的升华,也有肉体的堕落。当然过后不必负任何的责任,一挥衣袖,便可离去。”

  “这就如同我玩弄诗歌和文字,那不过是一场冒险,一场游戏而已。我只体验颠覆的快感和将之扭曲的愉悦,快乐于那些人类的学究腐儒的心惊胆战。我从中取悦,就像嫖客从妓女身上取悦一般无根无凭。世俗是我的精神庭园,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中,冒险是惟一的乐趣。我入户行窃,不过是想体验江湖中人的一种快乐方式,除此别无他求。”

  方伐柯激情肆意地演说着,元畏鲸听得有些发呆。

  他们以前从来没有深谈过。而今天,眼前在这个梦境般混乱、荒唐的奇异之地;身边这个不受羁绊,无根无凭,特立独行,超脱物外又深陷世俗,毫无责任感的龙之子忽然心血来潮,带给了他与从前截然不同的理论,当下不禁感到一种空虚和迷茫。

  “这是罪恶之街,也是光明之街。”方伐柯滔滔不绝地说道,“这里云集了暴徒、窃贼、打手、妓女和黑道人物,这里也云集了诗人、画匠、艺术大师、魔法师、名厨和最棒的歌女……他们从黑暗和罪恶中汲取养料,浇灌罪恶的空气泥土,培育水晶般美妙的花朵。用不可思议的技巧,给花朵蒙上梦幻的面纱。我喜欢这里,我热爱这里。即便在最黑色的地下,也有诗性存在。”

  他大声赞颂着罪恶之街,一路行去,在妓女、嫖客、商贾和醉鬼间穿行,在他的话音中,时不时夹杂了或娇憨,或柔媚,或粗豪的声音响起。

  “方公子呀,您可好久没来啦。”

  “方公子,去哪儿呀?就来这吧。”

  “唷!小方呀,过来过来,咱们推几手牌九,把上次你赢我的都讨回来。”

  “可好久没来了您老,要点什么呢?有好东西,宫廷里面传出来的。”

  “奶奶的,你个方伐柯,过来跟你爷爷喝三百碗。”

  “哎,方公子,您不来,可是忘了奴家了?”

  …………

  元畏鲸听得头晕脑胀,心中又是厌倦,又是欢喜,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昏沉沉的,被梦幻般的力量牵引前行。见方伐柯兀自神态潇洒,应对得体,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就好像回到了家里一般精神亢奋,轻松自在,也不禁暗暗佩服。

  方伐柯忽然停下,却是到了一处低矮的门户前,门上挂了厚厚的棉布帘子。元畏鲸抬头一看,门楣上一方匾额,写着“如意坊”三个大字。

  方伐柯微笑道:“这是这条街最最混乱、荒唐、也最最美妙的地方。每天都有来自全城各处的消息在这里汇总、分析、综合,给各个地下帮派和江湖行会的老大参考。赃物在这里分赃,谋杀的计划在这里制定,黑钱在这里洗清,地盘划分在这里谈判……在这儿我还算吃得开,都给我面子。总之一句话,也许我们能在这儿找到重要消息也未可知。”

  元畏鲸叹道:“真是服了你了。”

  方伐柯撩开门帘,推门而入,元畏鲸跟了进去。

  只见内中是一间诺大的花厅,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弥漫了酒气、烟草气、酒肉气、胭脂花粉的香气和男人的狐臭口臭。

  花厅中央是几张硕大的赌桌,人们都集中在赌桌旁,呼喊、吆喝、谩骂、嚎叫。围绕花厅的一围长廊,廊中设了雅座,都坐了神头鬼脸的人物,或狂笑、或冷漠,表情各不相同。

  在这些人中,穿梭来去着很多婀娜多姿、巧笑嫣然的少女,穿着极为暴露,眼神既热情挑逗,又诡异尖锐,就像一只只翅膀上生了五彩骷髅图案的花蝴蝶。

  方伐柯此刻就像进了家门口一样,深呼吸,好像赌徒看见了牌九似的精神大振。

  两人穿过长廊,一个老鸨子大惊小怪地跳出来,圈着方伐柯的臂弯儿,嚷嚷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44

  “哎哟!看看谁来了,方大少爷!京都第一才子,天下第一才子。姑娘们,快来呀。我说方少爷,咱们可好久不见了,我还以为您什么时候转了性,把金子银子都埋在自个儿家后院了,等着收庄稼呢。唷!这位威风凛凛的大爷是谁呀,可眼生得紧呐。”

  方伐柯被一团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围住,左拥右抱,不亦乐乎,说道:“这位是元大爷,有的是金子银子,可得招呼好了。对了,妈妈,金爷来了么?”

  “金爷?可巧了,金爷在屋里呢,刚还说怎么老不见您了,手都生了,想着跟您耍骰子,输个万八千的。”

  方伐柯哈哈大笑,从怀中掏出一锭足赤黄金,递给老鸨,说道:“这是慰劳姑娘们的,叫她们不用陪我这闲人,各忙各的吧。思思呢?妈妈叫她来就行了。”

  老鸨满脸为难神色,道:“不瞒方公子说,思思今儿一早就被一个外省来的大客人包了,晚上是陪那客人喝酒去了。谁叫您这么久不来,可赶上今儿这么巧。”

  方伐柯也不在意,点点头,道:“也罢,那就算了。不必找人陪我了,我自去找金爷便是了。”

  当下两人向花厅一角行去,元畏鲸叹道:“人不风流枉少年,真不知你这等不能行房事的纯种龙子,怎么能在妓寮里面吃得开?!”

  方伐柯嬉皮笑脸地答道:“有时候,一些事情可以使用变通手段的。啊?哈哈,哈哈。”说完大笑,半晌后,神情忽然落寞,漫声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不过都是一场梦罢了,人世间所有快乐,都是瞬间即逝的快感,何必事事这么认真呢?”

  元畏鲸不禁感到落寞,也不说话,跟着方伐柯向里间走去,穿过了一条满是青铜仿古风灯的走廊,到了一扇门前,敲了敲门。

  “谁?”一个尖锐的声音大声问道。

  方伐柯笑道: “是我,你个陈年的黄酒坛子,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么?”

  过了半晌,里面人说道:“进来吧。”

  两人推门而入,待到看清了屋中人时,不由得都是一怔。

  只见屋中面对面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相貌粗豪,身材魁梧,赤裸的手臂上肌肉遒结贲起,极是雄伟,浑身上下,连头顶都纹满了鬼面刺青,那鬼面嘴中叼着一锭黄澄澄的金子,自然便是那金爷了。

  他对面那人身穿官服,长手长脚,肤色焦黄,鹰鼻狮口,顾盼之间,凛凛生威,却不是邢峻又会是谁?

  邢峻笑道:“人称方伐柯是京都第一大浪荡才子,要找这位超级花花公子,只能到‘如意坊’来,所以我就一路寻访而来,果然看见此处龙蛇混杂,气象不凡,又找到了你的老相识金爷,就在这儿守株待兔,你果然来了。”

  方伐柯皱眉道:“你找我干什么?”

  邢峻向元畏鲸点头微笑,便在一笑之间两人已经打过招呼,他们曾经是过命的交情,自然无须客套言语。

  邢峻道:“正是为了京都干尸奇案而来,有一些话要问你和金爷。”

  方伐柯笑道:“巧了,巧了,我也是为了干尸奇案来找金爷的。”

  邢峻奇道:“怎么?你们有什么线索么?”

  元畏鲸道:“是有一些没头没脑的线索无法串联,今晚巧遇邢二哥,也算机缘巧合了。呵呵。”

  邢峻点点头,道:“很好,很好,金爷,你先出去一下,我们谈些事情,你就在门外守着,我唤你你就进来。”

  金爷连忙答应了,显然对这位执掌天下刑狱、铁面无私的正义化身又敬又怕,忙不迭地出去,真的在门口一站,好像一座门神一般。

  方伐柯关上门,不由好笑,道:“金爷是京都地下世界的总管,向来气使颐指,目中无人,今天却吓成这个样子,哈哈,哈哈,好笑,好笑。”

  元畏鲸也不禁莞尔,道:“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邢二哥今天是强龙就要压一压地头蛇,佩服佩服。”

  邢峻傲然道:“天下所有手上带血腥味的人,想不怕我都不行。”

  三人尽皆大笑,都坐定了,元畏鲸便详细给邢峻讲述了他们所经历的诸多怪事。邢峻听得眉头紧皱,不住发问。方、元二人都一一回答了。

  最后,邢峻微闭双眼,陷入了沉思冥想之中。方、元两人都默不作声,等他定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45

  半晌,邢峻睁开眼,道:“奇怪!奇怪!莫非那来自闽南的棺材,真的与本案有莫大关联么?却也想不清楚,不过这‘颖园’确实大有可疑之处。”

  “还有一事也是奇怪至极。”他又说道,“横死的一百多人身上,竟然没有伤口,也算奇哉怪也。我心里奇怪,便命令忤作详细验尸,你们猜怎么着!原来每一个人舌头上都留下两个细细的齿痕,被咬破吸尽血液而死的。这等怪事你们可遇见过么?”

  方、元二人齐齐摇头。

  邢峻沉思半晌,道:“事不宜迟,我点齐人马,咱们这就去‘颖园’!”

  言罢,唤进来金爷,吩咐他立刻派人去查棺材一事,一有结果马上通知他,金爷答应了,手脚也真利索,顷刻之前便传来几个黑街大佬,命令他们立刻去办。

  邢峻满意地点点头,当下三人离开“如意坊”,离开了那条荒唐、颓然与疯狂的黑街。一出巷口,便有人牵来马匹,递上缰绳。元畏鲸看去,只见光影浮动中,很多“人”一声不吭地拱卫着巷口,自然便是邢峻的贴身死士了。

  三个人骑上马,一众人等立刻向“颖园”去了,一路上遇到执行宵禁的兵士官员,看见邢峻马头上的令牌,都一律放行。

  大约行了半个时辰,突然间,猛听天空中一声尖利的长鸣,邢峻微微一笑,道:“金爷的动作真快呀,这么点时间就能把京都翻个底儿朝天,厉害!厉害!”

  言罢伸出右臂,一团黑影倏然落下,确是一只神态威武的飞鹰。邢峻从鹰脚上取下小竹管,取出信来,方伐柯偷偷看了一眼,却都是用暗语密码写成的,一个字也看不懂。邢峻草草看了一遍,道:“果然!那棺材的确不同寻常。”

  方、元两人不由齐声问道:“怎么?”

  邢峻道:“金爷的手脚真是利索,片刻功夫已经把京都所有的棺材铺老板,还有脚夫、船夫行会的老大都召集了,殡葬业开始彻底巡查。果然!二十天前,一艘闽南来的客船上带了一口棺材。船帮老大说船是在羊城便雇下的,一路途经了羊城、闽南、江浙、山东、河北的内河航道,二十天前才到京都。卸船的脚夫说,船上除了一口棺材外什么都没有。接船的是一个看上去极有气势的人,说话带荆楚乡音。挑夫说,棺材运到的地方,正是我们现在要去的‘颖园’!!”

  三人面面相觑,都感到自己接近了事件的核心。马在奔驰,大约又行了一柱香的功夫,终于到了“颖园”。

  三人甩蹬下马,邢峻呼哨一声,他的那些心腹死士顿时散开,悄无声息地潜入园中,动作干脆利索,整齐划一,可见平日里训练有素,久经大阵仗。

  邢峻掏出旱烟管,用纸媒引燃了,深深吸了两口,半晌,抬头看看天色时辰,把烟管中的火灭掉了,说道:“咱们进去!”

  三人进了园中,穿过青雾蒸腾的树林,不一会儿,便到了德酷王子那灯火辉煌的巨宅。他们缩在一丛灌木后,忽听“瑟瑟”声响,一个心腹潜过来,打了个手势,表示一切就位,万事俱备了。

  邢峻点点头,站起身,快步走进了巨宅中,正好堵上了德酷王子要向苏度情下毒手之际,也算是巧上加巧了。

  王子猛见一众人蜂拥而入,都携了明晃晃的兵刃,不由一怔,停住了脚步。吕无靥也是微微惊讶,但惊讶之色旋即隐去,点一点头,露出一抹笑容。

  邢峻鹰眼如电,一扫中便已了然于胸,道:“吕家老夭,荆楚一别,咱们又见面了,你可一如昔日啊。这位绿眼睛、黄头发的朋友是谁?眼拙得很,一时瞧不出是那路的精灵,不过也是神通广大呀,搅得偌大京都天翻地覆。”

  吕无靥笑道:“托你的福,我结实得很。这位从海外来的德酷王子,近日京都吸血大案的主犯,跟你我也算有缘,你们多亲近亲近。”

  邢峻冷笑道:“死到临头,还要油嘴滑舌,真是佩服佩服。”

  他脸色铁青,忽然大喝一声,道:“来人呀!都给我绑了!你们灭绝人伦,杀人无数,一个吃人,一个吸血,真是臭味相投得很呐。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就等着明天看你们被千刀万剐,否则不足以安王畿百姓民心,不足以正朝廷国法人伦!”

  吕无靥奇道:“我本来就不是人,自然灭绝人伦了,你却说这等话,真是可笑。”

  邢峻也不多话,当下绑了食人魔和吸血鬼,两“人”束手就擒,也不反抗。

  方伐柯瞅见桌上已被凌迟肢解的华美女体,正是他的老相好思思,满脸怒气,蠢蠢欲动,便要向凶手扑去。

  邢峻却拦住了他,道:“且慢。这两人是此案元凶,需要会同刑部、押狱和掌刑衙门三堂会审,定罪量刑,不可轻举妄动。”

  方伐柯道:“这是你的正义,我的正义却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邢峻摇摇头,也不好说他,只能强行按住,回头看元畏鲸,正扶起已经吓得昏厥脱力的苏度情,死死盯着德酷,目光中也满是恨恨之色——须知吸血鬼正是元畏鲸的灭族大仇,没有这等有大威力的诡异妖邪,又如何引得出深海的怪鲸!

  不过,元畏鲸还算理智,强自按捺心火,扶了苏度情,再也不愿看众人,生怕一时冲动,就此扑上去格毙了元凶,却看不到此二人于煌煌天日下受刑而死的大快事,势必成为终身遗憾,当下抑制怒火,转身大步出去了。

  大奸授首!元凶归案!邢峻冷峻的脸上也不由露出一丝笑意,大喝一声:“都押了,我们直接去皇宫面圣,请皇上定他们的罪!”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46

第十一章 大戏

  在深深的昏厥沉睡中,苏度情作了一个荒诞的梦。

  她梦见避尘针和火齐镜;梦见了朱鳖、极鳐和香茅酒;梦见了古琴和庭园;梦见了四桅船上的水手和没有白昼的天宇,梦见了海难、怪鲸和幽灵船;梦见了猫头鹰和鱼;梦见了佛陀和濒死的城市;梦见了思思;梦见了吸血蝙蝠和食人龙……

  但愿只是一场噩梦。出出冷汗,尖叫几声就会梦醒,然后一切就都过去,什么也没发生,只是梦罢了。

  她出了一身冷汗,尖叫了好几声,然后从昏迷的梦境中苏醒。

  首先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德酷王子的魔窟里,而是置身于一个不停颠簸起伏的马车车厢中。这让她稍微觉得有些安全感。

  然后她看到了久违的元畏鲸,正自关切地看着她,他的目光让苏度情觉得安全。看到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可以想见他和其他人一夜奔波寻找她,终于及时赶到,把她从魔窟中救出来了。

  一夜间由于经历太多恐怖事件,她所有的神经一直绷得死死的,这一刻忽然放松,便感到全身酸痛,四肢无力。

  不过放松只是暂时的。片刻后,她忽然想到:如果吕无靥没有疯掉的话,那么元畏鲸、姜沣、诘忍等等所有人就都是同一类的异灵了,是一丘之貉,是怪物,是噩梦之源。此刻不一定比吸血鬼的魔窟更来得安全些。

  她再次感觉到恐怖,拼命向后缩,眼睛瞪得大大的,弄得眼眶生疼。而喉咙里干冽冽的,像烧了一把火,什么话也说不来。只是感到无言的畏惧。

  元畏鲸敏感地触摸到她的恐惧,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什么也不说。

  这时候天亮了。漫长、黑暗、血腥、离奇的一夜终于过去。太阳即将出来!

  太阳出来的时候,气温会回暖,冰雪将消融,宵禁将解除,一切回到原来的样子。无辜枉死的人们会渐渐被人遗忘。生活重新纳入正轨,一切照旧,充满无聊的希望。

  马车辚辚飞驰,元畏鲸在车厢中守护着苏度情。女人又昏过去了,也许是睡着了。就让她睡吧,她经历的恐怖事情太多了,居然没有崩溃,也算是一件奇迹。睡眠和忘却是女性特有的保护壳,梦能够医治她,也能够给她以抚慰。

  那许多许多噩梦般的记忆,宛如烙印,恰似文身,缠绕了人的三生三世,从亘古到未来,又有多少人能够轻易去除掉呢?

  元畏鲸记得当龙还是长角、尖耳、兽足、蛇躯的形态时,他们的领袖蚩尤在涿鹿战败,从此人类统治了世界。人对龙进行大规模屠杀。后羿射死了九条火龙后,又杀死了巴龙;大禹毁灭了龙聚居的大城市“源泽”;皋藜灭掉了“三苕”,胶兖毁了“茺杓” ……龙族元气大伤。

  在人类之王大禹统治世界的时候,重整旗鼓的龙族决定反抗暴政,夺回自己对世界的统治权。那时候,整块大陆漂浮在一片茫茫大海之中,海底有一只巨龟,背起整个大陆。人类的世界就建立在巨龟的脊背上。

  巨龟的名字叫“赑屃”,是龙在民间的私生子,品级最贱,喜欢背负重物,傻乎乎的,被贬到深海之底作背负大陆的勾当。于是龙族团结了它的这位远方亲戚,使人类世界陷于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洪水中。

  与此同时,北方的龙族领袖“共工”,靠神力撞塌了顶天的不周山,引起了天火。人类世界真是水深火热。

  世界上到处是水,水多得好像汪洋大海。原先大片的国土在大水中成了岛屿、沙礁以及兀立于水面之上的山峰。最幸福的灵魂变成了飞鸟和鱼;其次的还留在可怜的陆地上惶惶不可终日;最不幸的灵魂成了粉瀣和泡沫。海水、江水和湖水日日夜夜地悲恸呼唤着,浸载无数可怜的灵魂冲击着陆地和山峰。那些灵魂的悲鸣日日夜夜地响彻天宇。

  元畏鲸就出生在洪水泛滥到顶点的年月。他在水底出生,是龙族贵胄“蒲牢”一脉的王子。

  世界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但是巨变对族人的影响并不大,每天都有无数的悲剧发生在陆地上。然而族人们一律视而不见,优哉游哉。

  无数夭折的灵魂变成了泥土,泥土将大河都染黄了。从此以后,残存下来的人们就称之为黄河。在洪水稍微延缓一些的时候,黄河中的泥沙就团团虬结,几乎淤塞了整条黄河。河面上甚至浮积成了小岛。岛上经常会看到惨白的,被水泡的臃肿的人的肢体从黄泥中伸出来,就像一株一株惨白的小树。

  然而洪水的延缓是暂时的,顷刻之间,数丈高的洪峰倾泻而下,势如破竹,奔泄千里。夹杂着野兽般的嗥叫,雷电般的轰鸣。黄河上的浮岛轻而易举地就被冲垮,水继续挟带着数以亿万的、不幸的灵魂奔流向东。

  每一季,族群都要大规模地迁徙,从南方巡游到更南方去,或者从更南方回南方来,一路繁衍交配,寻找食物。当地的食物吃光后,再回初始点来。

  水浸漫的黄黑色大陆,都有坚实的板块结构,仿佛一个憨厚麻木、饱经忧患的老男人,默默承载汪洋的恣意纵情。白天,强烈的阳光照在平静的水面上,水面变成一面炽热的镜子,倒映着飞龙族群前往战场时,飞掠而过所投下的巨幅黑影。到了晚上,又红又大的月亮高悬天上,月光下的水面汹涌翻滚,仿佛一锅煮沸的粥。仅有月光笼罩的一小片水域泛着粼粼的银光,其余的大片水域都漆黑一片。那一小片银光就好像海面的一枚独眼,随着飞龙们的飞过,这片银光的区域也随之移动,似乎在不知疲倦地照亮它们的旅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47

  偶尔,有小块的陆地露出水面,仿佛银色的镜子上一块褐色的损伤。飞龙们会在这一小块损伤上着陆,休整后再开始旅程。停下来后就几乎没人还愿意起飞,因为战争让每条龙累得要死。夜晚的水面非常平静,可是到了黎明,大海根据亿万年从没有止息过的传统,开始潮汐。潮汐在月亮的诱惑下将亿万万吨的水推回陆地,于是暴露的陆地重新被淹没。飞龙不得不再次起飞。可是由于水倒漫的速度太快,岛屿很快就被淹没,在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很多飞龙因为滑翔距离太短,再也无法起飞,成了被埋葬的悲哀的灵魂。

  在末日般的世界中,飞龙们如同乌云般横掠天际。天际燃烧起来大火,荒古的火焰包裹太阳。有时候,火焰会从烧红的云层中激射而出,一条火龙划过长空,瞬间隐去,仅留下流萤般的、长长的轨迹在天空中。轨迹有时候好几天都不被熔化,夜晚降临了就照亮水面,为冷月亮的青铜脸庞涂抹上一层害羞的红色胭脂。这场天火后来被龙族的叛徒—— 女娲熄灭了。

  大水冲击山川,岩石滑落,从百丈高空坠入水中,激起百丈水花。水花直击长空,然后轰然落回水面,又激起大浪,冲刷陆地。岩石在泡沫翻腾的水中化成了粉齑。水面上有人建筑了方舟和浮排,方舟上建筑房屋楼宇,浮排上空无所有。从高空看下去,一些衣衫褴褛的人们在浮排上垂钓晚餐。这些人很多成了龙的食物。

  战争发生在遥远的海洋和深深的大陆腹地中。战争末期,大禹终于擒住了“赑屃”,命它重新回到海底,托起大陆。又使用同化政策,改造了很多龙族的叛徒,归为己用。洪水被平定,共工、相繇、兜、巴蛇等一大批龙族领袖被株杀。龙族的叛乱以惨败告终。残存的龙族召开会议,决定拟态成人。也只有这样,它们才能在人类的血腥屠杀中,隐藏自己,保留力量,徐图东山再起。

  元畏鲸的氏族是热爱和平的龙族,觉得对世界的统治权有没有都无所谓,所以远离战争,在大海中的某处定居下来。

  他们这一支亲水龙脉,天性就畏惧海中的霸主——鲸鱼,那仿佛是一个恶作剧般的诅咒:龙竟然害怕鲸鱼?不可思议。但是他们就是害怕。害怕鲸鱼,害怕战争,害怕杀戮,也害怕所有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情。在血液中,这种恐惧早已根深蒂固。

  被恐惧之神诅咒了的龙之子,其他龙脉嘲笑它们是“胆小的龙”。

  胆小么?也许真是这样。

  在颠簸的车厢中,元畏鲸恍惚忆起上古时代发生的事,又想起了自己那些丧身鲸吻的族人,不禁感到悲哀、愤怒、恐惧、惊悚、伤感……

  他总觉得这案子结束得太快,他们太轻易地抓住了元凶,事情不该这么容易就结束了,这跟事情开始时所营造渲染出来的神秘诡异氛围不甚协调。

  元畏鲸预感还会有什么事发生,而且是大事。他的预感向来都是很准的,是经过千万年时间的历练磨出来的,从来也没有出过错。这预感让他害怕。

  猛听窗外一声吆喝。马车骤然停住,只听邢峻大声说道:“皇城到了,所有人下马!”

  元畏鲸深深吸了一口气,撩开帘子,横抱着苏度情走下车去。

  天微微发亮,邢峻站在皇城的角楼下,入内通报的宦寺已经进去有半个时辰了,还没出来。他也不着急。他知道那宦寺要穿过重重的殿宇、空场、走廊、长阶、楼台……还要换一道道令牌、说一遍又一遍口令、暗语,然后把消息传给下一个宦寺。

  这个通报者又重复一遍之前的奔跑、令牌、暗语,然后再传给下一个……如此这般,消息经过数十个人传递,有时候还要骑马,才能传到皇帝那儿。皇帝召见,这消息又要经过数十人,才能传达到宫门。半个时辰已经是很高的效率了。

  大约又等了一柱香的功夫,一个宦官从小门里面跑出来,捏着尖利的公鸭嗓子唱道:“皇上有旨,宣邢峻、方伐柯、元畏鲸和一众破案有功人等,押解钦犯吕无靥及德酷,入内觐见。”

  “微臣接旨。”

  苏度情还没有醒,皇帝又宣,一众人只好为她要了一顶轿子,又押了吕无靥二人的囚车,跟在那宦官身后进宫去。宫门“轰隆隆”打开,显出里面的宫殿在晨曦中的森然轮廓,似乎昭示着一场大戏终于拉开了帷幕。

  那些雄伟壮观、富丽堂皇的宫殿匍匐在暗处,在地上投出巨大而阴森的投影,仿佛一只只刚刚苏醒的巨兽,头顶沐浴晨曦,但见琼楼玉宇、琉璃生光;而全身却隐伏在阴影中。一众人等如同在雾气迷茫的峡谷底部穿行一般。

  远处跳荡着数盏风灯,仿佛鬼魂的恶眼,更增恐怖气氛。檐角的风铃在晨风中“叮当”作响,声音远远传出去,又似乎被风魃连皮带骨一口吞没,什么也没留下。然而那声音却久久回荡在每个人耳鼓和心中,随着无形的音波振荡,全身也不知觉地颤抖,生出悚悚自危之意。

  方伐柯忽然笑道:“那是我!”

  邢峻微微一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原来指的却是大殿岔脊上的装饰兽。

  那些装饰兽一共有九个,雕刻精美,栩栩如生,按严格的规定排列。重脊的顶端为骑凤仙人;第二个就是方伐柯的原形龙相——嘲风 ; 其后依次是狮子、海马、狻猊、狎鱼、狴犴、斗牛、行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48

  邢峻笑道:“你们‘嘲风’一族天性热爱冒险,好高骛远,擅降甘霖,吞火辟邪,自然高耸殿脊之上了。”

  方伐柯道:“可惜我这个‘嘲风’子孙不大成气候,就喜欢出没于花街柳巷,诗酒自娱。正所谓‘龙生九子,子子不成龙’呀。你看看,你的原形‘狴犴’也在那儿呢!我记得《异物志》中说‘东北荒中有龙,名狴犴。’独角,性忠,见人斗则不触直者,闻人论则压不正者,辨曲直,有神羊之称,是勇猛、公正、剪除邪恶、主持公道的象征。太威风了!可比我漂亮多了。”

  元畏鲸在一边,忍不住说道:“别夸邢大哥了。谁都知道京都第一才子方伐柯有一张蜜糖似的巧嘴。你们看,诘忍和尚的原形‘狻猊’也在那儿呢。”

  方伐柯冷笑道:“可惜你这龙的嫡系之子却上不了台面。想想也可气!我们都是龙族贵胄,血液最纯,地位最崇,却与狮子、海马、狎鱼、斗牛、行什这些不伦不类的怪兽等同并列,真是耻辱。”

  元畏鲸沉默不语,邢峻也没有说话,都默默走路。忽然间,方伐柯兴之所至,诗性大发,按商引宫,作歌唱了起来。

  “不信论天命,天意奈何高。前生一诺注定,与君相结交。好学游侠击剑,聚类京都轰饮,夸口称诗豪。偏要掌龙媒,放配快意九意刀。尘缘梦,浮名戏,两徒劳。一掬沧浪之水,尽洗客萧条。肯把乌丝青鬓,拼了轻舟白酒,只此醉今宵。明月古今在,狂舞自孤标。”

  曲调苍凉潇洒,调子正是一曲《水调歌头》。

  领路的宦官猛地回过头来,严厉地呵斥道:“噤声!!”

  方伐柯大怒,以他在龙族地位之尊,大凡世间所有灵物无不拜伏脚下,就算在人间,也是向来倍受尊崇,几时受过呵斥?更何况受阉人的呵斥!

  当下便要发作,邢峻拉住他,摇摇头。方伐柯挣了几挣,没挣脱,却也终于忍住了这口气,半晌,自嘲似地一笑,自言自语道:“龙拟态化身成人,却也拟态了人的教化规矩,真是可怜,可笑。”

  不多时,他们来到了皇城的中央大殿“紫宫”外。这座宫殿上承紫微星,载于中天,群星环照;下雄踞京都中轴线上,隐然分割天地乾坤,人尘俗世。巍峨耸立,气象开阔,金碧辉煌,君临天下。“紫宫”所在之处,四野八荒的阳气汇聚,地位最尊。然而却见周围的宫殿都是鬼影憧憧;走动的都是尸居余气、不男不女的宦官;无形飘走的都是枉死嫔妃、白发宫娥的幽魂;回荡的是许多年来,屈死禁宫中的冤魅的号哭……氛围有些大大的不谐调。

  他们没有进“紫宫”,而是转了一个弯,走上旁边的甬道,过不多时,来到了一间大得吓人的偏殿前。然而那偏殿仅仅是一座高塔的基座,塔高得不可思议,塔围极粗,直通云天,方伐柯抬首仰望,不见其顶,顶端都隐没于白云中。

  那宦官伏身道:“邢大人上云台吧,皇上在那儿等着见您呢。”

  一众侍卫从高塔内出来,将吕无靥、德酷从囚车上解下来。元畏鲸从轿中扶出苏度情,那宦官道:“这位小姐皇上没说传见,还是交给老奴吧。定准儿会伺候得好好的。几位邢大人的随从也都在下面候着吧。”

  元畏鲸只得将苏度情交给他,又细细叮嘱一番,才随着邢、方和一众侍卫进了塔中。

  穿过装饰奢华的大殿、长廊、楼梯、过道、暗门、机关……终于看见一条长阶回旋反复、仿佛通向天堂的天阶。一路向上攀登,又是小半个时辰,眼前一亮,来到了一座天台之上。邢峻是来过多次了,也不以为异。倒是方、元二人,还有吕无靥和德酷看得目眩神迷,惊诧不已。吕无靥一路上一直没有说话,此刻忽然笑道:“‘椒图’一脉的龙之子向来小家子气,没想到这里倒是别有洞天呀。”

  天台上站了一人,正是龙生九子之一、煌煌天朝君临天下的皇帝。

  皇帝见众人到了,微微一笑,挥挥手,说道:“邢爱卿,昨夜刚刚会面,你说案情还是全无头绪,谁料到一夜之间竟然告破。你说,是不是故意有线索瞒着朕,好给朕来个出其不意的惊喜啊?”

  邢峻赶紧躬身,答道:“托皇上的洪福,微臣机缘巧合,一夜间才令元凶授首,怎敢有事瞒着皇上。”

  皇上又是微微一笑,对吕无靥道:“吕家老夭,朕本以为,你只是在荆楚的荒蛮之地掠人而噬,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念在同是龙族一脉,沾衣带水的亲情,也由得你胡作非为。没想到你却跑到京都——朕的家门口——来撒野犯混。还纠结这等海外来的下等贱灵。你忘了朕是哪一宗的龙子么?能由得你胡闹?这可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朕不顾念亲情了。”

  吕无靥笑道:“太岁头上动土,也是有点说不过去了。不过嘛,自从邢家老大逼得我家破人亡,只好亡命天涯以后,我就没动过荤腥,一时嘴馋,冲动之下,学一学方家哥哥的冒险脾气,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皇帝点点头,又对方伐柯道:“方家兄弟,好久没见了。风采更胜往昔,可喜可贺。你还是在那些穷街陋巷中花天酒地;囊中羞涩的时候,去作些入屋盗窃的勾当;丰润多金的时候写些诋毁犯禁的文字么?”

  方伐柯哈哈一笑,道:“多谢皇上惦念。这些勾当下作得很,只是在市井黑街才广泛流传,没想到上达天听,惊动了皇上的耳目,也算方某人的荣幸。”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48

  邢峻听他这么说,不禁暗暗摇头。

  皇帝笑道:“好,好。”转向元畏鲸,说道:“元蜚,你久居闽南海边,这一次为了京都大案,千里迢迢赶来,于破案有大功。你要朕怎么赏赐你呢?”

  元畏鲸不卑不亢地答道:“元蜚一介山野草民,在海中讨生活,清贫惯了,也不敢向皇上讨赏。元蜚全族,都是间接地死在这两个恶棍手上。惟请皇上秉持龙族家法,天朝律典,将他们千刀万剐。草民也就心满意足了。”

  皇帝仰头哈哈大笑,道:“你们都不贪功恋赏,好的很,好的很呐。”笑声刚止,忽然大喝一声:“来人呀,把方伐柯、元畏鲸都给朕绑了。”

  “是!!”一众如狼似虎的侍卫,猛地从殿角出现,二话不说,给方、元二人来了个五花大绑。事出仓促,方、元二人都来不及反抗,就被四马攒蹄,捆得像个湖州粽子一般。邢峻慌忙跪倒,以额触地:“皇上……”

  皇帝慢慢踱到殿中,在一张大椅子上坐下,微笑道:“邢爱卿起来,跪着干什么,起来,起来呀。”

  邢峻只得站起,脑中懵懵的,还不明白到底怎么了,定定神刚要说话,只听吕无靥尖利地笑道:“哈哈,哈哈哈,皇帝老儿,你们家族的性子真是一点也没变呀。”

  邢峻也不理会吕无靥,情急奏道:“皇上,方、元二人有大功于本案,皇上不赏,却枷之。微臣可不明白了。”

  元畏鲸还算镇定,远远地大声喊道:“元蜚不服!”

  皇帝端起茶盏,慢慢地喝了一口,对邢峻道:“爱卿,你也不服么?”

  邢峻微一犹豫,决然道:“微臣确实不服。”

  皇帝点点头,放下茶盏,拍了拍手。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邢峻等循声望去,只见龙子轶从大殿一角当先走出来,身后一众侍卫,押解着三个人。正是姜沣、诘忍和夏掌轩三人!!

  吕无靥咯咯怪笑:“哈哈,都聚齐了。”

  皇帝道:“古来治国,需稳守中军。帝国的中军就是京都王畿。这里是天子的家。朕本是龙之子‘椒图’,天降龙位,登基大宝。清理自己的家,保卫自己的家,是朕的天性,也是治国的首要。方伐柯却说朕之龙脉天性‘自闭’,此等犯上言论,便当灭族。肃清京都,首要是肃清京都民间的异端邪说。种种怪异的思想流派在王畿左近流传,是朕心头的毒瘤,也是影响大局的隐患。方伐柯便是此中代表,他是江湖中人争相效仿的思想英雄。不除之怎能痛快?姜沣离群索居,弹琴自赏,竟也成了偶像,被人供为‘琴圣’。此等特立独行、妖声惑众者,你说该不该杀?”

  “可是……”

  皇帝挥挥手,打断了邢峻的话,径自说道:“夏掌轩是四河漕运、天下水道行会的幕后老大,仅贩运私盐,与官争利一事,你说该不该杀?更不用说聚众械斗,结党营私,诋毁朝政了。元畏鲸与夏掌轩一丘之貉,俨然第二把交椅的样子,你说该不该杀?诘忍和尚虽然处身世外,青灯礼佛,不过和方伐柯、夏掌轩等人交好勾结,又凭借医术,聚拢了一众愚民百姓。联想到他们的诸般行径,隐隐有在天子脚下惑民聚众、谋逆作乱之势,你说该不该清剿?”

  邢峻听皇帝说这一番奇谈怪论,不禁呆了,心念电转,奏道:“据微臣所知,他们只是江湖上的闲云野鹤的隐士罢了,所作的不过是弄琴、说禅、饮酒、贩商之事。说到惑民聚众、谋逆作乱,可有些牵强。”

  皇帝点了点头,道:“原来都是隐士啊,好得很,好得很。这么说,你是不同意朕的意思了?”

  邢峻毅然道:“不错。”

  “嗯。”皇帝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明白了。朕信得过你,你的眼力从没出过错。许是朕多疑了吧。呵呵,呵呵。”邢峻见皇上话头松动,也不禁松了一口气,陪笑道:“皇上圣明。”

  皇帝指了指阶下的座位,道:“你坐了,先不忙说这件事,你跟朕说说干尸一案的破案过程,朕喜欢听你说破案。”邢峻略一犹豫,想求皇帝先把方伐柯等人松绑,不过转念一想,此刻皇帝心思未定,情绪不稳,也不急在一时,先求一缓,再作其他计较吧,当下应道:“是。”在阶下的椅子上欠身坐了。

  便在这时!他忽然瞅见皇帝眼珠转动,脸上露出了一抹狞笑,心念一动,猛地感到极端的危险迫近,那感觉完全没有征兆,完全凭了野兽对危险天生灵敏的触觉,霍然站起,忽觉电光一闪,如同闪电劈开浓云一般。电光晃了他的眼,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后颈一凉,便觉得天旋地转,自己竟然飞了出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49

  在空中,他看见了自己的身体木桩一样矗立在当堂,肩膀上已然没了头颅!!龙子轶站在无头身体后面,手中擎一把淡青色的长刀,正对着他“格格”狞笑。一时间,头颅只感到无由的悲愤莫名,突然发一声喊,直叫得惊天动地。那无头的身体竟然跟着喊声跳起,“砰”地大响,砸烂了桌椅。龙子轶不由连连退了好几步。皇帝也骇得惊叫一声,连连喊道:“快!快!快点解决了他!”

  一众侍卫虎狼一般扑上,被那无头的身体一手抓住一个,叉了咽喉,用劲一勒,连颈骨都折断了,随手丢掉,又一拳打得一侍卫贯胸而入,连血拔出。双手抓住一人,高高举起砸落,膝盖一抬,就将那人生生掰成两段!

  顷刻间,无头身体杀了三人,颈腔中才喷出血来,鲜血喷出好高,如同喷泉一般。与此同时,“咚”地一声,头颅坠地,无头身体跟着晃了几晃,向前仆倒,重重摔在地上,就此一动不动了。

  事情之突然,如同雷霆霹雳一般。方伐柯、姜沣、诘忍等人看得目瞪口呆,被镇住了作声不得。好半晌,元畏鲸才“啊”地一声惊叫出来。他跟邢峻曾经是过命的交情,自然心中大怄,但是悲痛的到来迅雷不及掩耳,只压抑在胸腔中,变成一丝沉闷的呻吟。

  龙子轶“咯咯”地笑起来,道:“邢家老大果然天生雄武,神勇过人,别人挨了这一刀,顷刻间就断气了。”

  皇帝惊魂未定,连连以手拍胸,道:“他可死了么?死了么?”

  “回秉皇上,已经死得透了。”

  “那就好!那就好!”

  皇帝端起茶盏,哆哆嗦嗦地喝了一口茶,缓了好半天,才勉强笑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邢峻虽然忠勇,可是食古不化,顽固得紧,脑子又直,还以为真能左右朕的决定么?咯咯,咯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也应该叩头谢恩才是啦。”他干涩地笑了几声,又道:“一切还不都在朕的计算之中么?”

  龙子轶道:“恭喜皇上肃清京都余孽。皇上,这些人怎么办呢?”

  皇帝摇摇头,厌烦地说道:“还问什么?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办了。”

  “微臣明白。”龙子轶咯咯笑着,倒提了鲜血淋漓的长刀,向众人走去,长刀拖地,崩起一连串火星,摩擦发出的尖锐噪声,令人不禁牙酸齿冷,毛骨悚然。走到众人前,龙子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挂着一丝戏谑的微笑,仿佛一只猫正在一群老鼠挑选最好吃的那一个似的。

  方伐柯冷笑着与他对视,兀自面不改色;姜沣面色苍白,表情悲痛;元畏鲸泪流满面,高声怒骂;诘忍和尚闭目合十,低声念诵,却是在为邢峻念诵超度亡灵的《往生咒》。

  龙子轶最终来到吕无靥面前,回头向皇帝说道:“皇上,臣为您执法了。”皇帝厌烦地点点头,闭上眼睛。龙子轶尖笑一声,双手倒握长刀刀柄,高举过头。

  就在这时!吕无靥突然哈哈大笑,漫声道:“运去黄金失色,时来白铁生辉。皇帝小儿,世事奇幻,常常出人意料,也不一定是所有的计算,你都能算到啦!”

  皇帝瞿然一惊,猛地睁开了眼,急道:“且慢!”然而,龙子轶已经力贯双臂,只见雪练般的电光从上而下,向吕无靥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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