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13

  苏度情看完信,只觉得头皮发麻,掌心中浸满冷汗。鱼传尺素之事,只在古老的传说中听说过,汉代蔡邕也曾作有一首乐府,说道:“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但也不过是诗歌的美幻。怎料到世上真有人以活鱼传递书信?她手中捏着绢帛,兀自以为梦中,怔怔发呆,魂不守舍。

  正发呆间,忽听一阵喧响,惊得她腾地跳了起来,却只听得那声音由远及近,进了庭园中,连带着“噗啦啦”的几声大响,仿佛什么巨大的东西被一个蹒跚的醉汉撞倒。紧接着,一遛急促、混乱、沉重的脚步声后,忽地寂然,再无半点声息。

  她隐隐觉得又发生了什么异事,把帛书往怀里一揣,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了出去。

  转过小径,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姜沣四肢蜷缩,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她心中大惊,疾步奔过去,边跑边喊:

  “姜先生!姜先生!”

  喊叫中已跑到近前,蹲下,扶起了姜沣的半个身子,只见姜沣面如金纸,呼吸微弱,一对薄薄的嘴唇肿了起来,呈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浑身时而冰冷,时而燥热,一双手苍白无半分血色,然而指甲却变成黑亮黑亮,隐隐透出一线诡异的光泽来。

  苏度情惊得面色惨白,心中大急,差点没掉下泪来,尽管此时天气严寒,额上却布满了冷汗,一时间手足无措。一天之中,诸多怪事接踵而来,直叫她应接不暇,只觉得头晕目眩,又是害怕,又是迷惑。

  过了好一会儿,她闭上眼睛,定一定神,深呼一口气,便自镇定,从怀中掏出一只银铃,迎风摇晃起来。铃声清脆,随风散开,过不多时,只见佣人阿寮便在小径远处出现,远远地看情形不对,急忙快步奔到近前,也不禁大吃一惊,再不迟疑,将姜沣拦腰抱起,径直奔去最近的房舍。

  两人进了房中,将姜沣放在地榻上,解开了衣襟。但见姜沣颈部以下,肚脐之上,俱呈青紫,触手处肌肉僵硬,便如木石,极是可怖!

  两人面面相觑,束手无措,都作声不得。阿寮的神情还颇镇定,一沉吟间,快步到了桌旁,研磨铺纸,提笔急书,大约一柱香的功夫,丢了毛笔,将信折好,塞进一个小竹筒中,奔出了房门,站在天井中,抬头大声尖啸起来。

  苏度情吓了一跳,正想询问,猛见一团黑影从空中急冲而下,盘旋了一圈,落在阿寮肩上,却是一只雪白色的猫头鹰!虎头虎脑,憨态可掬,正自不耐烦地扑扇翅膀,煞是惹人喜爱。

  阿寮将竹筒拴在那鹰的脚爪上,拍拍鹰头,说了几句话,声音甚低,却听不清楚。那猫头鹰尖叫几声,好像在回答他,然后振翅掠起,向西北方向飞去了。

  那鹰一来一去,不过眨眼的功夫。苏度情却看得目瞪口呆,连问话都问不出来。阿寮待那鹰飞得远了,便转身去了,不一刻回来,手中端一铜盆,里面盛满冰水,将一条毛巾浸在冰水中,又拿出拧干,轻轻敷在姜沣胸口上。

  苏度情问道:“那鹰是去找人来么?”

  阿寮却不回答,静静地站着,脸上毫无表情,连头都不转一下,便仿佛不但是个哑巴,还是个聋子。

  苏度情便不再问,情知问也问不出什么,但觉如坐针毡,心中像生了茅草一般。事情发生得突然,大大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一时觉得焦虑压抑,一时觉得恐惧惊竦,一时又觉得迷茫空虚,种种情绪纠缠不清,混乱至极。

  种种诡谲奇特的事件接连发生,没头没脑,乱七八糟,仿佛一大摊散乱的珠子。而姜沣、元畏鲸、还有那个叫夏掌轩的人,各有各的神秘之处,必定是能串起珠子的线索。然而对于这根线索,她却一无所知,徒然焦急,庸人自扰。她忽然有一种虚脱般的无力感。

  阳光照在庭园中,在日冕上投射出长长的影子。两人一坐一站,也不知等了多久,只见各自的影子渐渐地倾斜、拉长、模糊。夜骤然之间降临了,仿佛潮水涌进房间中,黑暗吞没了影子,仿佛梦吞没了睡眠。

  阿寮点亮了灯盏,影子就在墙上跳动起来。大约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阿寮忽然低声说道:“来了!”

  苏度情瞿然问道:“什么来了?”

  阿寮也不答话,径自跑了出去。苏度情追到房门口,向外望去,只见远远的一人大袖飘飘,从黑暗的松林中走出来,阿寮五体投地,拜倒在小径一旁。

  那人来得近了,苏度情定睛看去,却是一个僧人,身穿月白僧衣,浆洗得一尘不染,头皮刮得青亮亮的,点了六颗戒疤,年纪三十许间,眉目清远,气度高华,笑容甚是慈和。

  僧人行到近前,看见苏度情,微微一笑,合十为礼,说道:“这位想必就是有‘江左度情’美称的苏小姐了,小僧诘忍,这厢拜见姑娘。”

  苏度情连忙回礼,说道:“不敢。”心中微微奇怪,怎么这个时候,忽然来了个和尚?

  只听诘忍道:“姜居士在屋中吧,容小僧进去看一看。”

  苏度情连忙闪身让开,诘忍和尚大步走进屋中,苏度情回头一看,却见阿寮还拜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便如木雕泥塑一般。而诘忍和尚就好像没看到他似的,全然不加理会,心中更是奇怪,却也不便多问,随着诘忍进了房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14

  诘忍走到地榻前,蹲下身子,把手搭在姜沣的脉搏上。苏度情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阿寮“飞鹰传书”请来的,就是这位释家的比丘僧了。然而疑窦虽去,新疑又生,莫非这僧人有妙手回春的本领,是一位隐于红尘之外的神医?

  尽管满腹疑虑,却也不敢问出声来,生怕惊扰了他。只见诘忍摸过脉后,竟然又去摸姜沣的腋下、颈侧、后脑、指间、尾椎、脚踵……手法极其怪异,五根手指更是灵巧无比,如蜻蜓点水一般,一掠而过,忽然间轻轻“咦”了一声,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苏度情隐隐觉得不妙,忍不住问道:“大师,可是中了毒么?”

  诘忍抬起头,出神想了想,答道:“也可以说是中了毒,唉……可真是奇了!”苏度情道:“怎么?”

  诘忍摇摇头,也不说话,伸手从怀中掏出一物,却是一把精光闪闪的小银刀,刀身狭窄,宽不盈寸,锋利至极。蓦然间,苏度情但觉眼角寒光一闪,刀子已破开姜沣的手腕,黑紫色的鲜血“滋滋”喷了出来,落到地上的铜盆中。

  苏度情先是吃了一惊,旋即明白诘忍是在为姜沣放血,可是那一刀实在太快,犹如雷电划开天幕一般!兀自让人惊心动魄。

  接着诘忍又掏出一个小巧玲珑的小白玉瓶子,在掌心中倒出五枚淡黄色的药丸,灌进姜沣口中。

  诘忍闭眼入定,进入冥思中,好一会儿才站起身走到桌旁,伏案书写起来。少顷,诘忍丢下笔,高声唤道:“阿寮。”阿寮早就在门外候着,听见喊声连忙答应了跑进来,诘忍递给他那张纸,说道:“你去吧。”

  阿寮接过来,珍而重之地收在怀中,又跪下去磕了一个头,转身就要奔出去。

  诘忍却喊住了他,又道:“这张方子里的药物采集不易,单单是一味万年玄禾、一味汉上筮贰、一味火棠、一味士英草,就分别位于长白、江曲、南滇和藏北之极。你却只有四天时间,多召集些帮手吧,此事火急,快去快回!”

  阿寮答应了,又跪下磕头,转身飞奔了出去。

  苏度情听那许多药物的名字,皆是闻所未闻。不过自从她于江左结识吕无靥,后又识得姜沣、元畏鲸,所见所闻都是奇物奇事,见怪不怪,早已习以为常,当下也不多话,静静地站在一旁。

  诘忍目送阿寮去了,转过身,对苏度情道:“苏姑娘,可否听小僧一言?”

  苏度情恭敬地说道:“不敢,大师请说。”

  诘忍道:“事出突然,难以详细告知,此处非长谈之所,更非久留之地,说不定少顷即有凶险,姑娘不嫌,请随小僧移驾鄙寺。姜居士受伤严重,也需要一个静养的地方。”

  苏度情迟疑了片刻,一时间难以定夺。但这诘忍僧人的身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慈悲宽博的气象。那温和的微笑更是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使她不禁答应道:“好!就依大师所言。”话脱口而出,自己也觉奇怪。怎么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呢?

  诘忍微笑赞道:“姑娘果然如传说中所言,倾盖即可交心,交心即无疑虑,飒爽古风,可谓女中英杰。”说话间,已过去抱起姜沣,道:“不须携带其他物事,鄙寺一应俱全,小姐请随我来。”

  苏度情答应了,跟着他走出了屋子。

  外面狂风呼啸,枯叶、树枝、飞沙满天盖地卷来。天上更没一丝星光,黑暗中远方的灯火若隐若现,仿佛窥人隐秘的眼,撩人心魄地瞪进黑夜中来。

  他们走出庭园,却见外面停了一辆乌辕马车,车斗上悬了一盏黄淡淡的青铜风灯,一瘦小汉子坐在驾驶座位上,头脸都裹了黑布,缩在黑斗篷中,一声不发,仿佛黑夜中的蝙蝠,挂在了车辕上。

  苏度情先上了车,诘忍随后上来,“咣”地一声,关上车门,说道:“走吧。”

  那蝙蝠一样的汉子呼哨一声,马车骤然启动,辚辚地驶进黑夜中去。

  车厢中点了一盆炭火,暖融融的,甚是舒适。苏度情这一天屡遭异事,忧心劳力,这一刻忽然放松,不由自主地有些困顿。见那诘忍僧人一进车厢,便盘膝正坐,闭目入定了,心下也不禁宁定,在马车的颠簸中,竟然混沌沌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发觉却是合衣睡了一夜,此时天色已然大亮,昨夜的狂风早已止歇了,一方淡淡的阳光从糊了棉纸的木格窗子投射进来,鼻端闻到一股幽幽的香气,其淡如菊,温馨怡人。

  蓦地,只听到一记沉沉的钟声乍起,绵远悠长,余韵袅袅,带来了一种沉静的力量。接着又响,沉重又庄严,耳膜中满是嗡嗡的余音。也不知响了多少下,忽然间,节奏猛地加快,咚咚咚的一连串滚奏,如迅雷,如狂飙,盈溢了整个空间,摄人心魄。

  苏度情正听得如痴如醉、不能自已之时,节奏竟然又放缓了,其音韵仿佛一只飞鸟掠过渺远的天宇;一条游鱼划过清澈的河溪;一线阳光普洒幽深的山谷……最后,钟声忽止,空气犹自震荡,苏度情躺在床上,心中只觉惆怅若失,茫茫然出了神。

  环顾四周,原来所处的是一间简朴素洁的佛寺厢房,除一张木床、一张木桌、一幅达摩东渡的写意画、几个蒲团以外,可说是一无所有了。

  是在佛寺么?

  猛然间她心中一惊,从床上“嚯”地跃起,蹬上鞋子冲出了厢房。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14

  外面好大一块空场,风火青砖铺地,扫得无有片尘,对面一围红墙,围墙外竟然是青蒙蒙的一线山脉,隐于缭绕的云雾之中;左手一排厢房,右手则是宝相庄严的大殿,一方硕大的铜鼎立于殿前,袅袅生烟,并不因风雪而绝了香火。院子正中有一菩提树,叶子已然落尽,仅剩下光秃秃的枯枝守望春天。

  望着那沉默的树,苏度情心中不禁凛然,想到这么一棵平凡单纯的树,竟然就是佛陀当年得道的地方?心下不禁玄惑,寂寞之意冥然泛起。

  深呼吸,定一定神,她从恍惚中清醒了,要找个僧人来问一问,却见院种殿上,都寂无人迹,煞是清冷。正作没道理处,忽见殿中转出一个小沙弥,手里端了一个木盘,木盘上是热腾腾的一碗米粥、一盘糕点,冲着厢房走来。

  苏度情大喜,连忙走过去问询,原来此处乃京都西郊一山,名叫“佗摩山”,离京都不足十里。佛寺名叫“佗摩禅院”,诘忍正是这禅院的住持。那小沙弥是来看她是否醒了,顺便送来早点的。苏度情也不及吃,在厢房中放下木盘,便叫那小沙弥带她去见诘忍。

  小沙弥带她去了,沿途经过了大殿、长廊、佛像、飞檐、斗顶、窄巷、楼阁、庭园。走了好久,到了一处偏殿,苏度情抬头看去,只见殿上匾额写着“一默如雷”四个大字,年深日久,金漆都剥落了,殿中供奉了佛陀的三尊法相,乃是未来佛、现在佛和过去佛。殿上四壁都绘满了飞天、神女、伏魔、金刚、韦陀、菩提、观音诸般法相,笔法精密细致,栩栩如生。

  风中回荡着钟鼓铜钹声,但见沉郁的阴影中灯火摇曳,一种平和却巨大的力量充盈其间,无形之中感召着信徒香客,潜移默化他们浸染于五浊尘世的心。

  转过一个把角,面前是一扇红漆大门,小沙弥躬身合十,道:“大师就在里面,姑娘请自己进去吧。”说完又是一躬,转身去了。

  红门虚掩着,苏度情微一迟疑,扣了扣门,只听门内诘忍的声音道:“是苏姑娘吧,请进来。”

  苏度情推门而入,不由微微一怔。只见诺大的房间中,诘忍盘膝坐在炕榻上,身边另有一人,却不识得。只见那人年岁极轻,相貌极其英俊,然而却蓬头垢面,肮脏不堪,身穿大红色的古服,头戴高冠,脚穿草鞋,装束怪异绝伦,正自旁若无人地掏出一个羊皮袋子,喝了一大口。

  苏度情皱皱鼻子,竟然闻到了一股酒味,原来那怪人却是在喝酒!

  诘忍注意到她的表情,笑道:“姑娘莫怪,这位方檀越天性放荡不羁,目中无人,我也收服不了他,本想赶他出寺,却总忍不住想听他高谈阔论。只好委屈自己,听之任之了。”

  苏度情心知那人必又是一位奇人,也不讶异,走过去,先对诘忍敛衽一拜,又对那怪人一拜,说道:“大师早,方先生早,小女子贪睡晚起,无礼莫怪。”

  诘忍站起身合十回礼,那怪人却兀自倚坐榻上,受之如饴。诘忍居然也不以为奇,只说道:“方檀越,这位姑娘便是姜沣居士向你说起过的苏度情姑娘,莫再癫狂,好生见礼。”

  那怪人却懒洋洋地一笑,说道:“久闻‘江左度情’的大名,据说是江南一位有名的才女,今日一见,也不外如是,莫非是冒名顶替的不成?”

  诘忍叹了一口气,连连摇头,苏度情先是一怔,脑筋急转,旋即微笑了,也不理会那怪人之言,转而向诘忍道:“大师,不知姜先生现下如何?可好转了么?”

  诘忍尚未答话,那怪人竟然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拜了下去,说道:“答即不答,不答即答。姑娘置身寺院之中,天然自得释家禅妙。佩服佩服。在下方伐柯,适才无礼,这厢赔罪了。”苏度情听得他自报姓名,不禁惊呆了,磕磕巴巴地问道:“方……方伐柯?!!你就是方伐柯?!!”

  方伐柯微微一笑,说道:“正是方某人。”

  苏度情被镇住了,疑在梦中,仍是执著地询问道:“你真是方伐柯?!!”

  方伐柯大笑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方伐柯。”他调皮地眨眨眼睛,道:“可不是冒名顶替的喔。”

  苏度情兀自震惊,却也难怪她,早在江左之时,她便听闻京都中有一位名叫方伐柯的奇人,愤世嫉俗,行为怪诞,喜好危言耸听,骂孔孟,伐程朱,批注《易经》,讥笑袁天罡、李淳风。信手拈来都是歪理邪说,偏偏俱成妙理,每每皆能自圆,别人就算绞尽脑汁,也是驳斥不到。更在诗书乐赋上有绝世天才,自称“茶淫橘虐,书囊诗魔”,京华中文人仕女无一不倾倒。

  先帝御诏其常侍左右,赐名“方横行”。却抗旨不受,说道:“宫闺莫测,人世最污,不愿以至洁之身沦于腌臜秽地。”龙颜自然大怒,下旨逮捕凌迟,却不料他逃得无影无踪,此事牵连甚广,诛杀甚巨,闹了好大一场风波。后来,先帝宾龙归天,新皇即位,大赦天下,方伐柯才又回到了京都。

  忧愤益深,佯狂益甚,好繁华、好烟火、好美食、好鲜衣、好丹药、好奇服、好妖妓、好娈童,时而大醉于烟花柳巷,时而深溺于梵音佛唱,时而云游江河湖海,时而飘忽不知所终。据说,他有一次大醉后,持利斧自劈头颅,血流满面,头骨皆碎;还有一次,用钢锥自刺心脏,深入寸馀,幸得救助,才免于不死。人问其故,他笑答:“兴之所至而已。”众人相顾失色,皆谓方伐柯为一狂生耳。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16

  此时此刻,在这深山中的禅院里,竟然偶遇京都第一怪人,苏度情自然惊异了。方伐柯笑道:“姑娘何故失魂落魄?莫非是被在下的名字吓坏了?”

  苏度情定一定神,微笑道:“《诗经》云:‘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先生名出《诗经》,却行止非礼,名不副实,故而惊讶。”

  方伐柯毫不动怒,冷笑道:“诗书之说,颠倒伦常,崩坏礼乐,只能叫世人拾圣人牙慧,株守俗见,皆死于古人言语。这等诗书,不要也罢。”

  苏度情怔住了,似这般目空一切、狂傲不羁之人,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忍不住问道:“先生何出此言?若无圣人教诲,天下必将道德沦丧,怎可废圣人言,行苟且事?”

  方伐柯哈哈大笑,说道:“事之苟且与否,皆在自心明焉。心明则事明,心邪则事邪。圣人教条,无外赘人以规矩,拘人以枷锁。单说女子贞操一事,圣人教诲说:女子守节,如持玉旂,如捧盈水,可生可杀,可饥可寒,不可偶涉不义。偶沾不洁,少有微暇,万善不能相掩。又说道:大丈夫事业在六合,苟非渎伦,小节尤是自赎。男女之地位,可谓天壤云霓。姑娘出风尘而不染,然世间皆唾骂之,更何况凡俗女子?”

  “世间万物,动物最真,动物彼此相悦,见于明心,云从影随,何罪之?偏偏人世有这诸多规矩,束手束脚,毫不痛快。世人读圣贤书,多是自苦,我辈读书,不求日增,但求日减,不求自锁囚笼,但求脱困于拘囿。减一分世俗人欲,多一分懵懂天真,岂不大妙?”他呵呵一笑,说道,“在下一时冲动,放肆胡言,姑娘莫以为奇。”

  苏度情旋然流泪,道:“怎敢!先生为小女子正名,度情自应感激不尽才是。”

  诘忍点头说道:“佛家讲究‘看破’,乃是要看破眼、耳、鼻、舌、身、意六根;看破色、声、香、味、触、法六尘;看破贪、嗔、痴、慢、疑、邪六大烦恼;看破六道轮回。方檀越身在山门之外,已然洞悉红尘,触类旁通,妙悟禅理,不简单不简单。”

  方伐柯忍俊不禁,说道:“大和尚莫要笑我了,于此佛门清净之地,我喝酒乱言,不怕亵渎了佛陀?”

  诘忍正色道:“真人无瑜,真水无香,檀越说得好:‘心明则事明,心邪则事邪。’檀越心中无邪,佛陀怎会怪罪?再说酒质最纯,胜于清水,涤清脏腑,洗尽身心,檀越饮酒身醉心不醉,醉眼看人生世象,更是真切。”

  方伐柯哈哈大笑,道:“大和尚赞得我好啊。哼!你这和尚,生就一副油嘴滑舌,偏偏还能妙手活人,骗得左近村妇愚夫,尽来上香,你这里香火可旺盛得紧呐。”

  诘忍也不生气,微微一笑,道:“油嘴滑舌也罢,妙手活人也罢,都是旁门。但求一日,如檀越般彻悟,结成正果,方是好的。”

  两人相对大笑,看得苏度情在一边瞠目结舌,无置掾处,见了话缝,正想说话,忽听一声虎啸,直叫地动山摇,不禁骇然失色。

  诘忍笑道:“姑娘莫慌,是一位老朋友来了。”

  转身推开窗子,苏度情向外望去,只见阳光下、庭院中赫然伏了一只斑斓猛虎,体型硕大,相貌狰狞,却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表情恬淡,宛若微笑。更奇的是它旁边还伏着一只狐狸,也同样一动不动,睁着一双精光灵动的小眼睛,煞是可爱。

  苏度情不禁就要惊呼出声,诘忍一笑,自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说道:“姑娘不要惊慌,难道不曾听说老虎闻法,狐狸礼佛的故事么?”

  苏度情惊魂稍定,点了点头,道:“素闻深山丛林之中,常有虎豹狼豺入寺听法师诵经。一直以为是奇哉怪谭,野老传说,不足为信。没想到却是真的。”

  方伐柯微笑道:“佛寺庄严清净,悲喜舍是,是世间最安全的所在。天地间有情生命全能感知,猛兽亦有灵性,自然前来,却不是奇闻。”

  苏度情看着那一虎一狐和平相处,舒适自宜,不禁茫然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便是这深山中的一间禅院,也能窥见造化神奇,不禁心驰神迷。

  稍顷,她心中猛地一惊,想起来正事,急问道:“大师,敢问姜先生现下如何?”

  诘忍面色一沉,叹了口气,说道:“姑娘不问,我险些忘了说。这会儿伤口是处理了,吃了丹药,暂时稳定了。不过还是非常凶险,阿寮要是四天之内不能回来,这结果……这结果……唉,令人堪虞啊。”

  苏度情心中大急,差点没掉下泪来,连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早上出去还好好的,没想到下午回来就……就……”

  方伐柯也叹了一口气,道:“姑娘在京都,深居大宅内,与世隔绝,可不知道这数日内,京畿左近发生大事了!!”

  苏度情悚然一惊,心中蓦然转过无数念头:元畏鲸的海上遭遇、鱼腹中诡异的书信,懵懵胧胧的不祥预感……一时间充斥脑海,只觉得身上发冷,手脚冰凉,一阵阵惊悸刺痛心脏,期期艾艾地问道:“怎么?”

  方伐柯与诘忍对视一眼,皆表情凝重,前者点头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姑娘且坐,容我俩细细说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16

第五章 乱神

  方伐柯站起身,踱步到了窗前,望着窗外的菩提树,缓缓说道:“那一日我接到闽南一位故交的来信……”

  “可是元蜚元畏鲸先生么?”苏度情忍不住插话问道。

  方伐柯惊奇道:“原来你也认识他呀。”

  苏度情忽然想起来那条传递书信的怪鱼,隐隐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事情的核心,说道:“有幸相识。”

  方伐柯点点头,继续说道:“畏鲸老弟在信中说到:预感近日京都将有大事发生。姜沣哥哥与我、诘忍大师深谈过,都认为畏鲸老弟向来感觉最准,他预感的事情十有八九是会发生的。就在五天前,京都中开始发生耸人听闻的怪事!!”

  “五天前?”苏度情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道:“五天前我还在京都呢,发生了大事情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方伐柯点点头,道:“不错,那许多无头无脑、血腥离奇的怪事发生在天子脚下,传扬开来,必定闹得沸沸扬扬,引起大乱,所以上面就压下来了。以‘子不语怪力乱神’为由,命令民间不得传扬。姑娘深居简出,从不跟陌生人交谈,姜沣哥哥更不会跟你讲那许多残酷怪事,姑娘自然不知了。”

  苏度情一声情急,也顾不得礼仪了,冲口说道:“究竟都发生什么事情了?!先生快说呀!!”

  方伐柯看了一眼诘忍和尚,后者点点头,方伐柯终于开始讲述近日京都中所发生的离奇怪事了。

  怪事开始于五日前的一个清晨。

  那天京都大雪初止,天刚蒙蒙亮,一个卖老豆腐的山东老汉早早地起了床,收拾家伙什儿,挑了担子出门。担子前头挑子里是个大木篮子,里面放了几个瓷罐,有烹着花椒油的酱油,有和好了的芝麻酱、卤虾油、韭菜花、鲜韭菜末、辣椒糊,还有正宗的山东贴饼子、清油大饼。后挑子上放有炉火,坐了口大沙锅,里面热了老豆腐。

  山东老汉小心翼翼地挑了担子,走在大街上。此时冰雪初融,天寒路滑,街上寂无人声。晨曦中,远处古老的城墙威严耸立,天空偶然飞过一只寒鸦,“嘎嘎”怪叫着飞远了。偌大的京都仿佛成了一座阴森森的死城。但见北风卷了积雪,撩到半空中,再纷纷扬扬地飘洒,仿佛又在下雪。在每一个拐角处,深巷黑洞洞的,仿佛一只幽幽的独眼,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月亮还没落,挂在半天上,发出惨白的光芒,洒在荒芜的街巷中,分不清哪里是积雪,哪里是月光。黑漆漆的大院高墙,无形中隔离了惨白与暗黑、幽冥与光亮、噩夜和黎明。突然,远处响起一阵野狗争食的狂吠,凄厉又缥缈,好像地狱中的鬼哭,惊得山东老汉不禁毛骨悚然,老羊皮袄里面湿漉漉的,却是出了一身冷汗。

  据说每天清晨,阳气衰竭,阴气旺盛,正是孤魂野鬼离开地下,出来择人而噬的时候。想到自己身边,也许有无数幽魂悄无声息地飘行而过时,山东老汉便觉得头皮发麻。

  一阵心慌,脚下一滑,只听“扑通……叮咣……哗啦啦”一阵大响,锅碗瓢盆大饼老豆腐,连同他自己,全都摔在雪地上了。巨响声随着风散开,片刻间,就被长街深巷的无边死寂吞没了,如同北风一丝无力的呻吟。

  见鬼!!老汉赶紧爬起身,浑身生疼,骨节都似被这一摔摔得散了。他顾不得身上疼痛,手忙脚乱地检查自己的损失。

  却见陶盆、汤匙、沙锅、瓷罐都摔得片片粉碎,炉子滚出老远,红炭在积雪上燃烧着,老豆腐撒了一地,初时还热腾腾地冒白气,片刻就冻结了。

  老汉只觉得心都凉了,欲哭却无泪水,身上硬梆梆的,仿佛一瞬间便麻木了。火红的木炭被雪浸湿了,转眼即成余烬,就像他的心一样,冷透了。全家人一天的希望,就这样化为泡影。他的老母亲、他的多病的妻子,他的五个孩子,这一天全都要挨饿了。

  昏睡中的京都此刻正在酝酿爆炸似的黎明。那时候,巨大的城市机器将照常运转,繁华依旧绽放,官吏徇例上朝,诗歌照样流通……但是他知道,今天,他们全家人,都要挨饿了。

  忽然,他觉得眼角有什么黑色的东西倏然晃过,就像一只鬼祟的蝙蝠。他也没在意,蹲在雪地上,捧着脑袋,沉浸于麻木的悲凉中。

  猛地!黑影又飕的一下闪过,他不禁抬起头,茫然看去,却什么也没有,那黑影好像只是一个幻觉。

  他又茫然地看向地下,就在这时!黑影倏然而至,速度极快,甚至可想像出摩擦空气形成的强烈的火星儿,仿佛一道锐利的刀锋,刺伤了他的眼睑。老汉只觉得眼中白亮亮的一片反光,身上某处忽然一阵刺痛……之后,感觉就消失了。

  黑暗笼罩了一切……

  人们在一处废园墙外,发现了山东老汉,他已经成了一具骷髅般的干尸,脸上兀自带有一丝诡异的微笑。

  仵作检视尸体,却没在身上发现伤口,究竟他怎么变成了干尸?负责的捕快一点也摸不清头脑,成了一个奇诡的悬谜。

  当然,事情还远未结束。转天早上,有人在城南一条深巷中,又发现了一具干尸,这回死的却是一名更夫。捕快刚刚赶到,就又有人报说城东、城西发现干尸!

  捕快们心知出了大案,不敢擅断,赶紧奏报京都府尹。府尹大人当时正在城南自己一处公馆内,跟第十五房小妾行那敦伦大礼,闻听急报,心下大惊,连裤子都没穿好,就冲了出来,起轿直奔现场。就在这当口上,宽儿井、市北街、孙寡妇牌坊、前庭楼子、镇东将军府……相继传来急报,都说发现了干尸!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17

  府尹大人心里明白,这一回可是非同小可,在这天子脚下,他的地面儿上,竟然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怪事,他身上的蟒袍玉带,袍带里面的皮肉骨头,骨头上面顶着的八斤七两的脑袋,恐怕都有些不保险了。一时间冷汗涔涔而下,手足无措,呆立当堂。如此大事,他怎敢独断?当即备轿入宫面圣。皇帝听了自然大惊,这还了得!太平盛世,明君当政,竟然发生这等异事!当下不由分说,命令府尹三日之内破案。府尹大人心中那个叫苦连天啊!事情漫无头绪,如同一团乱麻,根本无下手的地方。如何破案?如何领旨?

  回到了府第,府尹大人前思后想,始终没有良方善策以应对,没奈何,想想菜市的鬼头大刀下,脑袋和身子“喀嚓”一声就要分家,索性一根绳子悬了房梁,自己赐了自己一个全尸。

  府尹虽死,不代表事情就此结束。第三天早上,又发现了数具干尸。天子震惊!民间谣传纷纷,人心浮动,一种神秘的、恐怖的肃杀气象笼罩全城,家家闭户,人人自危,京都中暗流涌动,山雨飘摇。

  为了稳定人心,皇帝匆忙下旨,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近日谣传京都屡出怪事,经查实,纯属子虚乌有,盖心怀叵测者造谣滋生事端。一众良民,无需惊扰。已传京都护卫提督,取证海捕,缉拿叛逆首恶。但凡良民,须凛尊圣人言,不得附逆传怪力乱神之语,违者以妖言惑众,心怀大逆罪论处。钦此。”一面下了安抚人心的诏书,一面关闭九门,封锁消息,限令京都巡捕快速破案,同时暗暗诏回为官湖北刑狱总司、号称“天下第一刑狱”的邢峻回京办案。

  另据传闻,皇庭已急诏赴边疆决战羌人的精锐军队回京护驾,据说都是骁勇善战、以一敌百的虎贲之士。领军的则是京都第一勇士、戍边将军龙子轶。

  就在那几日之中,死亡人数已经上升到了一百四十九人。其中,小到摊贩、更夫、仆役、走卒、酒鬼、丫鬟,大到朝官、富商、红妓、巨贾、名绅、仕女、官眷、名流……都化作具具干尸。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子了”。

  方伐柯讲述完,站在窗前,似乎觉得有些冷了,掏出羊皮袋子,喝了一大口酒。窗外阳光普洒,气温回暖,那一虎一狐还怡然地躺在庭院中晒太阳,苏度情却觉得浑身发冷。这怪事发生的几日,她都在京都中,竟然从未听人说起,都怪自己从不跟生人说话,致使消息闭塞,耳目不灵。而姜沣定是怕她无端地恐惧担忧,也瞒住了只字不提,自己却擅自出外,以致中了邪魔,酿成灾祸。

  她颤声问道:“那……那……姜先生现在……现在……”

  一想到姜沣也许片刻间就变成了一具干尸,她禁不住冷汗直冒。

  诘忍却缓缓道:“怪事发生到现在,正好是第五天。从昨夜开始,京都又出现了更奇诡的怪事。”

  “又出现了?!”苏度情悚然惊恐,问道:“又是干尸么?”

  “却也不是干尸。姑娘莫急,容我细说。”诘忍顿了顿,仿佛在出神,半晌说道:“昨日入夜之时,我正在打坐,忽听山上狼嚎之声特异,凄绝欲死,焦虑莫名。又夹杂了无名野兽的嚎叫,纠缠在一起,令人心惊肉跳。只觉得那嚎叫,隐隐有奸诈凶残之意,至邪至恶,不禁心中惊讶。须知‘佗摩山’上的诸多畜生,平日都感召于晨钟暮鼓、诵经佛唱,恶性消磨,夜间少有这等凶恶叫声。我心知有异,正要出外探看,便接到了阿寮的书信,说道姜居士出了事,赶紧赶去京都。”

  他顿了顿,接着道:“姜居士所受伤害,乃是中了一种怪蛊。姑娘莫急,莫急。我便要说到了。那种怪蛊,源自闽南广东一带,叫做金蚕蛊。闽南人家素有养蛊的民风,盖信奉养蛊可以保佑家人身体健康、子孙健壮之说。把十二种剧毒毒虫放在缸中角斗,过七七四十九日,再秘密取出放在香炉中,早晚用清茶、馨香供奉,最后仅剩下一只,形态颜色都变了,形状像蚕,皮肤金黄,便是金蚕。毒性极烈,食人五脏,中者几乎无救。”

  “姜居士所中的蛊,便是金蚕蛊。不同的是,他中的蛊不是人豢养的,而是野生的,南人也称之为‘冷血金蚕’。盖许多毒虫杂居一处,互相吞噬杂交,才生出这样的异物。此物性喜生活于繁茂大树的树身中,必是姜居士出外寻觅制琴良材时偶遇,不幸中蛊。于此,小僧不禁有一疑问,须知北方天气干燥,绝难滋生如此众多的巨毒虫獬。只有南方湿润潮湿,瘴气丛生的深林幽谷中才能出现。此物性情阴冷凉薄,极难豢养,决不是南人带来北方放生的。究竟这‘冷血金蚕’是如何飞渡千山万水,落户京都左近,实在是一个谜。好生叫人参详不透。”

  “‘冷血金蚕’乃是至寒至阴的奇蛊,咬中了姜居士的手指后,便迅速侵入体内。姜居士中蛊后还能骑马,已经实属不易。我用丹药镇住了金蚕,四天内不会发作,但要彻底治愈,却需要一些至刚至阳的药物,方能将金蚕逼出体外。那些药物采集不易,阿寮此去,不知道能不能尽数采来,唉……”说完长叹,表情沉重。

  苏度情只觉得一颗心沉了下去,仿佛落到一口无底的深井中,感到深重的黑暗压抑,禁不住浑身哆嗦起来。

  方伐柯见诘忍说完,又补充道:“苏姑娘,事情还决非如此简单。姜家哥哥不过是伤于异物吻下的诸多受害者中比较特殊的一例而已。”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19

  “怎么?!”苏度情颤声问道:“还有别人被这金……金蚕咬伤么?!”

  “那倒还没发现。”方伐柯答道:“从昨夜开始,京畿左近,忽然闹出猛兽伤人的事件,山上的山猫豹子,老虎豺狼,猛禽毒虫突然在京郊,甚至京都城内出现,已经咬伤咬死了十数人。尽管九门紧闭,关防甚严,还是防不住那诸多恶兽。事情之匪夷所思,实在令人惊骇。这许多野兽,平时居于山上,虽也偶尔伤人,但实属寥寥,为什么会突然之间,恶性大发?我与大和尚详谈了一夜,还是漫无头绪。昨夜山上,我听那些野兽对月嚎叫,其情其境,此时此刻思之还不寒而栗。”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苍白的脸上涌起两团酡红,说道:“隐隐中,我觉得此事之诡秘蹊跷,真是……真是……”似乎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的感受,便又灌了一大口酒,住嘴不说了。

  诘忍接着道:“动物生于天地之间,自成灵性,其感官之灵敏往往超越了人。就像狗的鼻子,猫的眼睛……而生于山野之中,每日不是捕食便是逃亡,天长日久,又形成了一种预感灾难的特殊能力。譬如每逢地震,家中豢养的猫狗猪鸡等家畜,便会焦虑不堪,或吼叫,或冲撞,或暴躁;京都屡出惨异怪事,风水转向,自生戾气,动物冥冥之中,受戾气感召,引发了体内的恶性,自然便会作恶。”他叹了口气,总结道:“这便是我们俩详谈一夜所得出的观点。”

  方伐柯点头道:“正是如此。”

  随后,诘忍、方伐柯和苏度情都默然了,谁也不说话,只觉得心中压抑莫名,只想出外,到山林中狂奔乱跑,大声呼喊,方能宣泄。

  苏度情的脑海中忽然冒出来元畏鲸说过的话。

  “古人说:‘灾祸降,必有妖异出。’异物的出现往往都是大灾难的预兆,那鲸鱼更是异物中的翘楚!是灾难即将到来的标志!”

  她闭上眼睛,便觉心中诸般幻象接踵而至,如同破碎的镜子一般,边缘都是闪耀寒光的锋口,凌乱地映照着无数图景,而那些图景,却都是扭曲的、片断的、变形的、支离破碎的。飞快闪过,如同骑马时身边掠过的景色。看是看不清的,只留存模糊、慌乱的意象在大脑。一时间脑袋混混沌沌,如灌了铅一般,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赶紧睁眼,但见阳光柔和而明媚,她作了一次深呼吸,又作了一次,接连三次吐纳后,心中顿觉宁定了许多,问道:“那么,我们现在该做点什么?”

  方伐柯对她的从容冷静好像很意外,随即脸上露出了敬意,诘忍也赞许地点点头,道:“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什么呢?”

  “等待阿寮回来,等待畏鲸居士来京都,到时候也许事情还会有变。”

  苏度情点了点头,的确,除此之外别无良策,也只好等待了。

  她张张嘴,刚想说话,却见方伐柯和诘忍互换了一下眼色,似乎欲言又止,心知他俩之间必有话说,当下站起身来,说道:“多谢大师和方先生告知小女子这些事情,恍如天光照彻,启迪魂冥,解了多日来度情心中的一些困惑。更多谢大师施以援手,救助姜先生,大恩不敢言谢,心知足矣,这就告退。度情想见一见姜先生,却不知在何处?”

  诘忍道:“便在旁边的房间内,我带姑娘过去。”

  苏度情道:“不敢有劳大师,度情自去便是了。”

  说完盈盈一拜,两人赶紧回礼,抬头间,已见苏度情出了房间,径自去了。

  苏度情出门右转,便闻到了浓浓的药香,苏度情寻香而去,转过一尊佛像,便看见一间房舍,门扉虚掩,药香扑鼻而来。

  当下快步过去,一进门,就看见姜沣躺在木榻上,盖了厚厚的棉被,脸色依然如同金纸。旁边一个小沙弥,却是在煎煮一锅浓黑的汤药,那药香自然便是这锅中发出的。

  苏度情走了过去,小沙弥起身合十为礼,也不说话,转身就出了房间。

  苏度情走近榻边,欠身坐在炕沿上,看着姜沣。那张平日里温和谦逊的脸,此刻毫无血色,又蜡黄又难看,仿佛不是他的脸了,而是一层蜡作的面具。惟有嘴角还残留的一抹温柔的笑意,能依稀看出本来的风采。

  苏度情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他的脸恍惚不清了,就好像以前春郊游宴的时候,点起了篝火,隔着火光看对面的那个人的脸一样。

  她这才发觉自己已是满眶泪水。

  压抑多日的情绪忽然爆发出来,她也不去抹拭泪水,任其在脸上肆意横流。

  烛光映着姜沣的侧脸,像在岩石浮雕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属,渐渐地,一种久远的情感在她心里蔓生出来,久得可以上溯到海藻缠绕岩石,连珊瑚都还没形成的年代,她任由自己轻声哭泣。

  在京都居住的这半个月的时光恍然再现,就如此刻的哭泣一样,安静中隐寓激情,平凡中自带甜蜜。那和吕无靥给她的感觉截然不同。对于吕无靥,还是敬畏多于倾慕,好奇多于追守,而对姜沣呢,却是一种奇怪的、平和的依恋。

  如果在平日里,她是决然感觉不到这种依恋的,那就好像小猫小狗依恋主人,可爱的妹妹依恋兄长一样,就像……就像……

  像什么呢?她不知道,不能确认,也无法界定。

  此刻看着奄奄一息的姜沣,她忽然头脑清明,激情狂飙般席卷而来,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姜沣的手掌,顿时觉得内心一片宁和安静,便如在他那庭园中一样。多日来的疑虑、迷惑、惊恐、猜疑、害怕顷刻消散,犹带泪痕的脸庞上,不知不觉地露出了微笑。

  大凡世人,皆是如此。平日中或安闲或劳顿,往往无法领会到自己最深刻的感情;每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真性情不由自主地便会流淌而出。

  人就如同一个水壶,内中盛满了水,那水便仿佛他的情感。平日中水壶端正摆放,水自然无法溢出。但是假如用力摇晃,或者用利器刺破壶身,水自然就流出来了。情感也是如此,只有剧烈的动荡,譬如说生离死别,或者尖锐的痛苦袭来时,它才会渲泄爆发。

  那一时刻,苏度情和姜沣,在一间小小的佛寺禅房之中,冥然默契,冥然和谐。一心成一世界,一海便是一沙尘,三千界中的烦恼恐惧,都成了心外之物。

  风寂然,鸟无踪,便仿佛世界终止了运动,那一刻时间被定住,无声无息地停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20

第六章 山雨

  一条长长的长廊通向一个恍如梦幻神话般的场景。

  长廊上的壁画和雕刻虽然有些猥亵,但是很讲究分寸,到处镶着螺钿和珐琅。墙上嵌有巨大的黄金烛台,手臂粗细的红烛照亮了整条深幽幽的走廊。

  长廊深洞,仿佛没有尽头,足足走了一柱香的功夫,他才走了出来,眼前豁然一亮,却是到了一个小厅。但见厅上,阳光从两排落地大窗子照进来,天花板上、墙上、地板上,铺满了镶金的丝绒帷幕、天鹅绒和丝绸,装饰有金属的怪兽、青铜的禽鸟、巨大的结满海藻的花瓶、奇形怪状的藤萝植物、龟裂的兵马俑……天花板描绘着飞鹰和星空、战场和杀戮、奇花异草和仙境乐园。

  厅中到处镶满宝石,红宝石、绿宝石、金刚石、祖母绿、水晶、蓝宝石、象牙、犀角、珊瑚、珍珠、玛瑙、翡翠……阳光照在上面熠熠生辉,璀璨夺目,直叫人目不暇接,叹为观至。

  他正自赞叹时,只见厅中一角走出来一个人,穿着内官的红色服饰,头戴黑色锥帽,手持拂尘,面如冠玉,神情谦恭,见到他后,躬身为礼,道:“皇上请邢大人进去参见。”

  邢大人赶紧整束衣冠,跟那内侍进去。

  却没想到皇帝并不在门后。两人又穿过一连串数不清的大厅,都是堆砌豪华,毫无实用。他们需要不时地穿过长廊、楼梯、过道、暗门、机关……那些都是这座巨大的宫殿的骨骼血脉,彼此交叉纠缠,仿佛迷宫。空气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香气,邢大人虽然见多识广,却也分辨不清是什么香料发出来的。不过他知道,皇帝每年都派大船去南洋和波斯采集香料,那两处物产丰富,很多都是中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异物。当下也不以为奇,目不斜视,向前走去。

  脚步声在一座座大厅中“橐橐”的回响着,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他们上了一条楼梯,那楼梯之长,回旋反复,仿佛通向天堂的天阶,内侍一言不发,颇为吃力地爬着楼梯,邢大人跟在后面,步履仍是异常轻松。

  这条楼梯足足爬了一刻钟的功夫,只觉得眼前一亮,却是来到了一座天台之上。

  天台大得仿佛一座跑马场,高大的柱子简直是为巨人作的,柱子撑起的飞檐斗拱,华丽绝美,仿佛梦幻。天台一面可以俯瞰整个京都,但见说不尽的琼楼玉宇,雕梁画栋,都拢于云雾之中,衬得此间恍如天上人间。天台另一面却是一面巨大的白玉墙,上面悬挂了整个帝国的版图,不禁让人肃然起敬。

  天台栏杆边站着一位白衣人,脊背有些佝偻,异常消瘦,相貌却看不清楚。邢大人走上几步,跪倒叩拜。

  “臣湖北刑狱总司邢峻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转过脸来。他还是个孩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相貌清秀,似乎还带着乳臭未干的稚气,但是眼睛中却透露出刀锋一样的光,那实在跟他的年龄不甚相当。

  皇帝点点头,走开了一些,淡淡说道:“爱卿平身。”

  “谢皇上。”邢峻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他身材极其魁梧,长手长脚,肤色焦黄,脸上只见浓眉大眼,鹰鼻狮口,顾盼之间,凛凛生威,和皇帝站在一起,就好像辛弃疾站在了柳永的身边,甚不协调。

  皇帝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就又站开了两步,微笑道:“爱卿为国为民,一路跋涉来京,甚是劳顿,寡人备了酒菜,正要为你洗尘。”

  “谢皇上。”邢峻正色道:“为国为民,责无旁贷,此乃微臣的份内之事,不敢觍颜居功。”

  “很好,很好。”皇帝皱皱眉,问道:“爱卿对这些日子里京都发生的怪事怎么看呢?”

  邢峻沉吟了一下,道:“事出突然,微臣只是一路上道听途说,拾人片羽而已,不敢妄断。来京首要,便是要去看看现场再说。”

  “嗯。”皇帝点点头,道:“很好。京都出此大事,人心浮动,朝政不稳,亟需速办,爱卿可要辛苦了。”

  顿了顿,忽然好像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我听说前些日子,你去了楚水的‘左岸山庄’,灭了吕家的满门是不是?”

  邢峻迟疑了,半晌道:“是。”

  皇帝摇摇头,叹息道:“灭了就灭了吧,吕家多年来作恶一方,念着沾衣带水的一点亲情,一直姑息他们,没想到愈演愈烈,猖狂得很,楚水的百姓深以为苦,你这么做是为百姓除害造福啊。”

  邢峻正要说话,皇帝却忽然问道:“不过,我听说吕家的老夭吕无靥逃过劫难,隐于山野,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不知所踪了,是也不是?”

  邢峻点头道:“不错。”

  皇帝走到栏杆边,冥然出神,半晌问道:“你看……是不是他来了京都呢?”

  邢峻脸色一下子就肃然了,好像冷水洒到铁板上一样,犹豫了一会儿,说道:“皇上的意思是说,这京都的事情都是他……是他……”

  皇帝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邢峻沉思着,过了好半晌终于断然道:“不会是他。”

  皇帝微微一愕,问道:“爱卿为何如此肯定?”

  “如果是他的话,”邢峻道:“那么,我们绝对找不见尸首的,就算找见了也一定不是干尸。这其中必有古怪,却让人好生捉摸不清。”

  皇帝点点头,又说道:“爱卿所言极是,此种怪事非人力可以为之,定有人所莫测的异力神乱作怪,邢爱卿,可是要偏劳你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21

  邢峻连忙躬身为礼,道:“微臣领旨。”

  皇帝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一事,说道:“对了,还有一件怪事要偏劳你一下。”

  “不敢,皇上吩咐就是了。”

  皇帝说道:“三个月前,京都中的大户人家屡出盗案,失窃的都是珍贵古董珍玩,奇怪的是窃贼偷了东西后并未销赃,而是第二天就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而且附上一张单子,指明哪些是赝品,哪些是假货,大骂主人附庸风雅,欺世盗名。却还说得入情入理,其言凿凿,那些被指明的珍玩还真的都是假货。”

  “一时间弄得所有京都的大户人家人人自危,可是无论高墙大院、保镖巡捕都还是防不住那贼,有一次城南一巨商的一尊商代青铜鼎,足足有五千斤重,竟然也不翼而飞了,实不知那贼是怎么运出墙院的?这倒也怪了,好像闹着玩一样,你说天下哪有这么古怪的窃贼?寡人觉得很有趣,你给我多留留神吧。”

  邢峻道:“是”,出神想了想,旋即微笑了,仿佛已有成竹在胸。

  皇帝奇道:“爱卿为何发笑?”

  “请恕微臣无礼,只不过是猜到了那怪盗是谁了。”

  “噢?”皇帝奇道:“却是什么人呢?”

  “那也是老相识了。”邢峻微笑道,“皇上请想一想:世上可有多少人如此精通古物鉴定?又有多少人能如此夜入千家,飞檐走壁,如入无人之境?又有多少人这般文武全才,癫狂古怪,游戏人间呢?皇上想想便知道了。”

  皇帝一拍额角,恍然道:“原来是方伐柯啊!寡人竟然没有想到。”

  邢峻微笑道:“正是他。”

  皇帝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的确是他,也只有他有这般的身手,有这般的狂妄古怪。”

  邢峻道:“方伐柯愤世嫉俗,行为癫狂,性喜求险,却与世无害,不过是作些恶作剧,惩戒那些附庸风雅、玩物娱世的家伙,也真有趣得紧。”

  皇帝微微一笑,道:“不错,他写的那些评论古今的文章,还有那些借酒装疯的诗歌,你都看了么?

  邢峻小心翼翼地道:“看过一些,都是些犯禁的言语。”

  皇帝哈哈笑道:“方伐柯说道一生中只有两件险恶之事没有遇到过,一是爱上女人;二是凌迟处死。哈哈,真是狂啊,所以他故意写这些言语来激寡人,寡人偏不上当,也算拿他开个玩笑,哈哈,哈哈。”

  邢峻跟着笑了几声,看看时辰,说道:“时辰不早了,微臣告退,还要去那案发现场看一看。”

  皇帝点点头,不胜倦怠地挥挥手道:“正该如此。”

  邢峻便下拜然后先行告退了,皇帝独自站在栏杆边,悠然出神,俯瞰着整个京都。

  这里是帝国的都城,世界的重心,宇宙的支点,同时还是他的家。

  皇帝一直希望自己的家是一个活物,在深深的地下有城市的根,通过汲取地下水源来供给到城市每一个角落;城楼是城市的眼睛,守望着世界尽头;城门是一张大嘴,吞掉外来人的身体和他们的思想灵魂,引诱他们堕入城市的血盆大口中;每一条街巷都是城市身体中的血管,流动着兴奋、热烈、颓然、堕落和狂暴的血液,源源不断地输送全天下的货殖和黄金,到帝国都城的心脏;当然了,他—— 帝国的皇帝—— 就是都城的心脏!这一点毋庸置疑。

  有时候,皇帝甚至认为自己是泡在子宫中的心脏。

  皇宫就是他的子宫,皇帝从有生以来就从没有离开过皇宫,也不愿意离开。他只想在自己的家里生活,从来不想到别的地方去。但是他总感到郁郁寡欢,为什么呢?他不禁感到奇怪,每时每刻,他都是抑郁的,包括现在。

  皇帝从来不跟任何人袒露内心,甚至绝少跟别人说话,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内心是极其丰富多彩的、敏感的、艺术化的。

  皇帝想像自己的世界是一个神秘的花园,一个纵横交叉的迷宫,柳暗花明了却还是让来人找不到通路,花园中隐藏着价值连城的珍宝,但是谁也别想取走。那是他的世界,只能他一个人独占,永远不能和人分享。

  但是他为什么又会感到抑郁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的确是“寡人”没错,但是他觉得这感觉很好。所以现在,在他的“子宫”——京都中,竟然发生了他无法掌控的事情,这真是让他感到恼火。

  皇帝对自己说:这里是我的家,谁也不能侵入进来,谁也不能!

  皇帝站在帝国最高建筑物的天台上俯瞰自己的帝国,浮想联翩。这个时候,在京都十里之外的一条大河之上,正有一条乌篷船悄然驶向京都。

  一队送葬的人们沿河岸走过,吹吹打打,大哭大闹,黄昏天色晦暗,莽原上风雪大作,风声夹杂着哭泣和锣鼓远远传送了出去,仿佛整个天地都在惊慌地颤抖着。

  一条乌篷船溯流而上,直向京都方向而去。

  船舱中,两个人相对坐着,面前的小桌上摆了一碟煎鱼、一碟花生、一大盘卤牛肉、一大壶酒。酒是热的,腾腾地冒着白气。

  两个人举起大海碗,轻轻碰一碰,都一仰脖子,一碗酒就不见了踪影。两人却若无其事一般,继续添酒吃肉。便是吃喝如此简单的事,也是十分的豪迈自在。

  一盏灯在船舱中摇来晃去,那人的脸在光中显现出来,满面风霜,眼珠灵动,正是月前南下羊城的元畏鲸。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21

  他对面那人短衣直缀,满脸沧桑,都是水锈,肤色如古铜,粗手大脚,仿佛船上的水手舵工。正是久违了的夏掌轩。

  两人却不说话,只是喝酒,片刻之间,一大坛绍兴“花雕”便一倾而空。夏掌轩又从船舱一角提了一坛酒出来,却是镇南的古酒“古城烧”。

  元畏鲸哈哈大笑,道:“黄酒加白干,南北兼济,水火双修,好!好!”

  夏掌轩微笑道:“世上似你这般有酒便不要了性命的,也只有方家那个方伐柯能和你并驾齐驱了。”

  元畏鲸道:“酒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有酒有肉,便不会去想许多烦人的苦恼,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能够在酒壶杯盏中消磨了这一生,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可惜世人总是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啊。”

  夏掌轩叹息道:“你是在念着那些死去的族人了。”

  元畏鲸却飒然笑道:“死者已矣,怀念只会徒增生者的负担,毫无用处,更不是死去的亲族好友所愿,我元畏鲸何许人也!怎会如个妇人般婆婆妈妈,惹人烦恼?”说完大笑,神态豪迈,英气勃勃。

  夏掌轩的眼中不由流露出了敬意,抚掌长笑,道:“元畏鲸不愧是元畏鲸!”说完仰脖喝干了杯中酒。

  半晌,夏掌轩道:“我久居广东,是两广‘疍民’的首领,原是没道理跟你来京都的,却也不得不来。此一趟行程,我总觉得凶险难测,内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却没有原由。我觉得……京都中发生的怪事,跟那些海上的灾难都有一种神秘的联系,只不过却不知是什么样一种联系。”

  夏掌轩所谓的“疍民”,乃是两广地区一种比奴隶还要低贱的人种,大都是因犯罪而流配荒蛮的犯人,有律法规定他们一生不许上岸,只能在河上湖上生活,长久以来都为世人蔑视轻贱。

  直至今日,广东还有很多“疍民”后裔,只不过民主社会,人人平等了,那些人也都上岸来生活了,只时不时地还驾舟泛游河海,也算稍微保留了一些祖先的生活方式。

  夏掌轩正是这样一种“疍民”,却也非犯罪流配。他本是羊城水边一个大世家的子弟,不知为了何事自甘为贱民,永不涉陆地,后来成了广东“疍民”组织的首领,再后来,甚至控制了天下水道和漕运上的水手船工,建立了一个庞大的水运行会。

  元畏鲸点点头,脸色沉重,道:“哥哥说得不错,我也正是这般想法,总觉得……”

  他的话没说完就嘎然而止,一种奇怪而沉闷的巨大声响忽然“轰隆隆”响起,仿佛有一个淘气的巨人在大地上来回滚动,震得地面如同一张颤抖的鼓皮。

  夏掌轩跳出舱外,元畏鲸也跟了出去,都不禁吃了一惊!

  只见河岸上,一大队一大队的军阵人马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旌旗招展,严整有序,正中吊起一盏极大的红灯笼,灯笼上画有一个大大的“龙”字,映得人马红惨惨的,甚是诡异。但听得铿铿锵锵,兵甲军刃相撞之声不绝于耳,却决无马嘶人声。此刻正值黄昏,白茫茫的雾气笼罩河岸,纵使极目远望,那军阵裹于雾中,却也望不见尽头。

  两人面面相觑,都作声不得,元畏鲸眼尖,看见了那军阵中兵士个个虎背狼腰,神情骠悍,身披驼皮大裘,内中的铠甲上都刻了一面造型狞厉的兽头,再看手中的兵刃,却一件也不识得,俱是些蛇形的大刀、犬牙交错的长戈、钉头锤、狼牙棒、独角大斧、钳子一样的铁戟……种种重兵刃,寒光凛凛,摄人心魄。

  元畏鲸回顾夏掌轩,后者叹了一口气,道:“原来龙子轶回京护驾来了。”

  元畏鲸没说话,两人回到舱中坐下,但听得河岸上的马蹄车辕之声辚辚而过,夹杂着刀兵碰击声,一波过后又是一波,仿佛永远也走不完似的。

  过了也不知多久,那声音才依稀去得远了,又过了半晌,终于遥不可闻。

  夏掌轩喝了一大口酒,道:“龙子轶戍卫边疆十年,与羌人作战,攻城掠地,屡建奇功。只不过杀性太重,手段更是惨无人道,有伤天和,是以青年便生白发,容颜未老先衰。”

  元畏鲸点头道:“不错,我也听说他的一些残忍手段,据说他每一次都将俘虏斩首,最多的一次斩首十五万之众,闹得羌水之上血流漂橹,人神共愤。还听说他总要将俘虏的头颅挖空腌制,做成酒器来喝酒,真是……真是……唉!”

  夏掌轩道:“那便是他们家族骨子里流淌的血液啊。”

  元畏鲸默然垂头,叹了一口气,却说不出话来。

  船舱外暮色低垂,漫卷的乌云深深地压迫着莽原白水,风声凄厉呼号,如同整个世界的人都在疯狂地哭泣。

  夏掌轩出了舱外,伸出手指舔了舔,在风中展开,半晌说道:“要下大雪了!这河恐怕不日便会封冻。”

  元畏鲸也出得舱外,极目远望,只见远远的城楼的一角飞檐直插青蒙蒙的天,更远处隐隐有一线山脉绵延。原来目的地已经到了!

  元畏鲸喟然叹道:“山雨欲来风满楼!京都马上就要不太平了!”

  第三天……

  还是没有阿寮的消息,方伐柯开始觉得烦躁不堪。走出屋外,到“佗摩山”上去转一转,希望山景能冲淡心中的忧虑。

  这几天天气变化很是奇特,竟然回暖了。据说京都的人家很多都换上了夏季的衣衫,然而“佗摩山”上仍旧一味阴凉。天依然还是明朗。但那凉却止不住丝丝袭来,砭人肌肤。山居风物古旧清爽,似乎是给山势的阴凉作的底衬。趣味天成,便如青底白花的无锡碟子,盛了一泓清水,那一番幽远清凉只堪妙人解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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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枯叶蝶》--作者:李忆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