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50

第十二章 暗局

  刀光如匹练,如惊虹,如电闪,挟风雷之势,夹怒涛之声,自上而下,向吕无靥劈去,瞧这一刀的气势,势必要将“食人魔”从头到脚一劈两断。

  吕无靥哈哈大笑,随着笑声暴止,刀光巧妙、又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抖,又径自倾泻而下。忽然!淡青色的光芒收束为线,“伧琅”一声,龙子轶肃然站立,收刀入鞘,青光瞬间敛入无形,便如从来没有拔过刀一般。

  吕无靥好端端地站在他对面,头颅无损,毫发无伤,绳索铁链却片片断裂,落在地上。吕无靥袖手而立,摇头叹息道。

  “素闻龙帅宝刀名曰‘大辟’,乃是自三国时流传下来的执法名器。相传曾经砍断过蔡邕、杨修多位绝代文豪的脑袋。吹毛斩首、其利断金不说,刀锋中杀气内蕴,使被斩首之人头颅落地,还恍然如念一首诗。看这一刀之势,却也原来不过如此。”

  说完,冲龙子轶狭促地挤挤眼睛,两人对视半晌,猛地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狷狂尖锐,好像夜枭的叫号一般。

  吕无靥笑地直不起腰来,拍拍龙子轶的肩膀,喘息着道:“龙帅这一场大戏演得好啊,就看那一刀下来,险些把我的魂都吓没了。”

  两人又是相对大笑。众人全都呆了。

  这一夜泊船夜谈,禅院遭伏,黑街巧遇,风雪缉凶,到皇帝的肃清异己,邢峻的伏尸天阶,变化不可谓不险,遭遇不可谓不奇,本都以为大势已去,此命由天不由人了。谁也没料到,在这当口,竟然还有这一奇变,不由得都入坠雾里,摸不清头脑。

  龙子轶又掰断了德酷王子的绳索铁链,三人相对大笑不已,德酷王子看看天色,道:“我差点沉不住气了,这太阳一出,就是我的毙命之期啊。”

  这时,只见龙子轶的几名随从抬来一只大棺材在中堂放下,王子叹了口气,道:“各位有话慢慢说,我先休息一下吧。”说完,跨入棺材中躺下,顺手阖上盖子。

  皇帝第一个反应过来,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当下情急,拍一拍手,只见大殿的暗处影子般出现众多灰衣侍卫,手中持了明晃晃的兵刃,簇拥而上,把皇帝团团围在中心。

  皇帝叹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没想到我养你龙子轶,却是养虎为患,到头来变生肘腋,反噬一口。幸亏我也养了很多心腹死士,你们以为能走出这大殿么?”

  龙子轶回过头,冷冷地瞧了瞧那些死士,道:“就这些酒囊饭袋,也敢在我面前嚣张?也真可笑。”

  说完,忽然仰头尖啸起来。随着啸声,一股急风从云台外的天空而降,那风来得好快!飞扑直下,进了云台殿上,不停地在半空变幻形状,于无形中竟然显出人形,发出“嗷”的一声尖叫。

  众人眼睛一花,那人形已经扑在一名侍卫身上,却是一触即分,又嗖地掠起,仿佛幽灵一般悬浮在半空中。

  浮在空中的人形,肋生双翼,脸上是一只鹰一样的铁喙,淋淋地滴淌着鲜血,面目可怖,在空中一荡一荡的,好像打秋千。

  被扑的侍卫慢慢扑倒,目光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当啷”,兵器落地,咽喉处喷出一股血来,就此躺倒了,一动不动。

  紧接着,只见大殿上的巨柱、墙壁、地板、天顶……都隐隐约约地浮出人形,好像玻璃上的水纹一般晃动。那众多人形缓缓从实物中抽离,仿佛噩梦缓缓脱离了睡眠。

  不多时,人形便与墙壁地板脱离完毕,有的熊一般浑身长毛,狰狞肥壮;有的精灵古怪,不耐烦地跳上跳下,神色间满是戾气;有的遍体鳞片,阴森奇鬼;有的头上独角,嬉皮笑脸;还有的根本就没有身体,只是飘飘荡荡的一团人形雾气……众鬼魅将皇帝和一众侍卫围了起来,摩拳擦掌,瞠目狞笑,只等龙子轶一声令下,便即大开杀戒。

  诘忍不禁叹了一口气,道:“这便是龙帅的私人禁卫军‘虎贲神兵’了。果然魑魅魍魉,千奇百怪。”

  龙子轶哈哈大笑:“这些低贱的异灵,都是深山所产之物,胎化所生,餐风饮露,吸食野兽活人的精血。生性暴戾,会一些低等的拟态之术,可以依木石避形,古来谓之‘木客山鬼’。既然是天地所生的残暴精灵,自然听命于我,受我统辖。”

  说话间,群鬼中跳出一物,蹿到新死的那名侍卫身边,伸爪一掬,捞起一捧鲜血来,送到嘴边喝了,“嘎嘎”怪笑。

  那物喝了人血,顿时精神一振,又跳了过来。众人不由自主地定睛看去,原来是只长了一面鬼脸的小猴儿,尖尖的犬齿呲出来,甚是凶狠。鬼脸猴顿在地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嘎”地叫了一声,把爪子在毛皮上抹拭干净,一跃而起,跳上吕无靥的肩头,在吕无靥身上讨好似地低声鸣叫着。吕无靥爱抚地摸摸那猴,表情甚是怜惜。

  众侍卫轰地一声,不由都退了好几步,露出恐惧至极的表情来。龙子轶背转过身,摆摆手,下命令道:“留下皇帝小儿。”

  群魔发出一声兴奋的叫喊,立刻蜂拥而上。蓦地!龙子轶、吕无靥和德酷王子不约而同地哈哈长笑起来。笑声隆隆,传遍了整座皇宫。

  只听云台之下,宫城之中,远远地传来了兵刃交击声、呐喊声、猛兽的嗜血声、惨呼声、号叫声、哭泣声……合着龙子轶三人的长笑与云台殿中的悲号惨呼,愈发令人毛骨悚然。诘忍面露不忍与悲痛之色,合十叹道:“善哉善哉,罪孽罪孽。”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52

  过不片刻,长笑猛然收止,外面的杀戮之声也立刻停下来。龙子轶缓缓回身,面前只剩下皇帝一人,面色苍白地坐在龙椅上,那些妖魔鬼怪,连同皇帝的贴身死士,便如同蒸发一般不见了,凭空消失了。

  这一变局突如其来,顿时强弱易势,局面逆转。姜沣等人只觉变化太快,还没搞明白出了什么事儿,吕无靥和龙子轶便如同风电雷霆一般,掌控了大局。

  半晌,吕无靥淡淡一笑,排众而出,道:“好了,好了,戏演完了,落幕了,所有的布局都该收尾。就让我来作这收尾的零碎勾当吧。”

  云台殿上,鸦雀无声,众人心中疑惑,悚悚惊恐,凝神看着吕无靥,都知道他就要说出一番匪夷所思的话来。

  果然,吕无靥缓缓说道:“布这个局花了我不少心思。局中有三个关键人物。第一个人物自然是海外而来的德酷王子。各位想必已经知道了,德酷王子性嗜吸血,在中土以人血为食的异灵大多低贱,没什么法术和异能,拟态成人又拟得不伦不类,竖子不足与谋。更何况,这些异灵多为我等龙族熟知,一旦起事,邢峻老哥眨眼就能告破,掀不起大波澜。”

  “那么,为什么要掀起这么大的波澜呢?呵呵,不过是为了引来另一个关键人物,自然是龙帅了。各位都知道,这位皇帝小儿——我们的嫡亲,龙族‘椒图’一脉的贵胄——向来把自己的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德酷王子在他的家里面闹事,弄得民心不稳,政局浮动,弄得他疑神疑鬼,惶惶不可终日,自然会倾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家。龙帅是朝廷的肱股,向来以铁血手段著称于世。此刻京都危急,亟需龙帅这样有大魄力,大威力的人才能镇压事态。更何况方家哥哥你们的特立独行,更让皇帝小儿如坐针毡,也需要龙帅的雷霆手段把你们一举荡平。”

  龙子轶呵呵笑道:“得了,你就甭夸我了,什么大魄力、大威力,什么雷霆手段,比起你吕无靥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来说,我也就是个跑腿受累的命。”

  “龙帅过谦了。”吕无靥道,“没有你的精锐妖兵,我吕无靥想谋逆篡位,改朝换代,只能是痴人说梦了。”

  吕无靥接着道:“如果在平时…… 即便是天下大灾,暴民四起,只要不是闹到了皇帝的家门口,他都不会这般着急。我算准了,当德酷王子血洗京都之际,皇帝定会迫不及待地召龙帅回京。这是‘椒图’一族的天性使然,恰好我对各位的性格都算得上了如指掌。呵呵,呵呵。”

  “即便召龙帅回京,皇帝还是信不过龙帅,只允许他携带五千本部兵马,这点子人跟京都的十万守军相比,那就微不足道了。谁料到,龙帅在边塞的秘窟,还秘密训练了一批以一敌万的‘妖兵’。没有这些‘妖兵’,这场大戏可不能如此完美的收场呀。”

  “话说回来。目的很清楚了:无非是我要犯上作乱。那么,我的整个计划又是如何布局,如何执行的呢?”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众人,负手走来走去,似乎在检阅自己的收获成果,也似乎在欣赏各人的表情。

  过了半晌,才说道:“我们‘饕餮’一族,很早以前,便和德酷王子一家成了世交。我在流亡途中,收到了王子的飞鸢传书,得知王子近日便要抵京。于是,一个想法突然间,便在我脑海中跳出来了。等我到了京都,所有的细节都已经考虑周详。接了王子后,我便和远在边疆的龙帅通信,共同筹划大事。一切如我所料,王子血洗京畿,召唤鬼怪猛兽,极力渲染之能事,搅得京都大乱,皇帝果然召龙帅回来了。”

  “皇宫是京都的心脏,宫禁森严,想凭外力攻打,是不可能的事。只能从内攻克,于是,龙帅就命属下‘妖兵’悄悄地潜入皇宫,或化身为木石,或化身为脊兽,以作伏兵。既然这场大戏是我吕无靥编导的,那么,如果大戏开演的时候,我不在场,便看不到大戏收场,看不到龙帅斩首我的灭族大仇邢峻,事后必然会留下些许遗憾。”

  他微微一笑,道,“这是我个人一点小小的固执,所以这个布局就多了一点变化,变得复杂一些。我们‘龙生九子’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了,要是都聚在了一起,这戏才热闹呢。由此,我故意留下破绽线索,引邢峻来,可不是他特别聪明呀。”

  元畏鲸忍不住问道:“你们故意的?”

  “不错,”吕无靥道,“比如说凶岸现场多位于闹市附近的陋巷,邢峻定然会推断凶犯是不熟悉道路的外乡人;现场屋檐上留下的足迹,定然让邢峻想到会飞檐走壁的方伐柯;那么,他即便只是怀疑,也定会去‘如意坊’找方兄,那么方兄自然就有办法领他到‘颖园’来,把我们‘一网打尽’。”

  “什么!?你说什么?!”元畏鲸瞪大了双眼。姜沣、诘忍、夏掌轩也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来。

  吕无靥哈哈大笑,道:“所以说这第三个关键人物,不是我吕某人,是我的好兄弟,方伐柯方大才子!!”

  龙子轶“哎呀”一声,拍拍脑袋,疾步走到方伐柯身边,只见电光一闪,便劈开了他身上的锁链,笑道:“可委屈你啦,你藏得好深,连我都差点忘了。”

  方伐柯一脱枷锁,顿时浑身轻松,精力弥漫,对吕无靥笑道:“怎么能忘了?还记得昨晚你和德酷的大餐,是谁为你们准备的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53

  “哎呀。”吕无靥一拍脑袋,道,“你不说我差点忘了!不好,不好,鱼生要是冰镇得太久,味道可就不鲜活了。”恶魔们相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元畏鲸狠狠地咬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夏掌轩摇头道:“方伐柯,方大才子,好得很,好得很呐。”诘忍也叹道:“贫僧与你莫逆之交,竟然还不知你如此人面兽心。善哉善哉,贫僧口吐粗言,犯了嗔戒,佛祖莫怪。”

  龙子轶奇道:“诘忍大师这话就奇了,我们九个哪一个不是‘人面兽心’呢?”

  姜沣心中激动,忍不住质问道:“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声音嘶哑,全然失去了往日的从容镇定。

  方伐柯道:“这是思想的战争,不是个人恩怨。”

  “不错。”吕无靥负手而立,缓缓道:“我们龙族经过数千年的拟态,终于变得和人一模一样,也终于夺取了对人类、对世界的统治权。历朝历代都有龙子执政,或暴,或虐,或冲,或缓。然而本朝‘椒图’一族当政,心性内敛自闭,政治抱残守缺,守着京都这么点大的地方,外乡之人不能擅入,奇思异想不能擅传,清肃纷流,诛杀异己,故步自封,自娱自乐。须知江湖之大,暗涌纷纭,庞杂无序,又岂是规范能规范得了的?”

  “天下之奇,莫过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需要思想的竞争,需要残酷的搏杀才有意思。‘椒图’一脉固守其族的本性,废开放之政而自闭,驳逆耳之言而自封,可不是治国的道理。治国要繁荣,繁荣首先在一个‘繁’字。无繁无荣,不破不立。只有‘繁’,才能使世人竞争,才能建立一个我吕无靥梦想中的‘人吃人’的国度。只有‘人吃人’!只有残酷竞争!才是我等龙族,以及芸芸众生真正的拟态之道。”

  方伐柯鼓掌笑道:“说的好,说的好,这‘人吃人’的国度,正好是我冒险之天性的最佳土壤,就好比‘如意坊’的黑街一般。要是像那皇帝小儿,可闷煞我也。”龙子轶听了这话,也不禁两眼发光,狂笑起来。

  方伐柯走到诘忍面前,深深施礼,道:“大和尚,可对不住了,我知道你心性慈悲,喜欢人间烟火,做和尚也做得不那么纯粹,好管些闲事。不过日日听你说太平盛世,说慈悲为怀,我也听得厌了,可没有‘如意坊’的黑街更来得有趣些。”

  他想了想,又道:“我本来并不知道吕家老夭的计划,也没有参与。不过那一夜,我从‘陀摩’禅院外出,进了京都城内,跟踪德酷王子来到‘颖园’,顺手牵羊偷了德酷王子收藏的木变石,却被发觉了,堵在屋中——这我可没跟你们说——吕老夭突发奇想,便邀我加入这个计划,我觉得他的设计很漂亮,漂亮得要命,我喜欢,就跟他结成了联盟。哈哈,多么简单!没什么复杂的。”

  他稍微一顿,狡狤地眨眨眼,道:“吕老夭,龙魔王,吸血鬼,跟这些家伙同谋大事,真是够刺激的。不过嘛,与虎谋皮,也是一种冒险的乐趣。”

  吕无靥笑道:“不错,正是一种乐趣。我已经想好了我们马上要建立的‘人吃人’国度的名号了,就以我的姓‘吕’字命名,须知这个‘吕’字,可是两张嘴,多能吃呀。啊?哈哈,哈哈!”

  群魔狂笑,声震屋瓦,云台外面本已大亮的天空,猛地阴沉下去,浓云密布。似乎苍天看到这一幕血腥华丽的大戏,都忍不住悚然发抖。这时,一直苍白着脸,一声不吭的皇帝忽然仰天长叹:“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命啊,都是命。”

  吕无靥收笑肃立,道:“天命不可违,此乃大势所趋。你徒然计算,那是螳臂挡车,却不料自己所有的计算都算不过天。我龙族承天载运,拟态求生,顺应天道,你的诸般作为,都是逆天行事。我不过顺应天道而已,计算才能步步高过了你。天道不明,怎作天子?忠奸不分,枉为帝皇!邢老大对你忠心耿耿,你却杀忠臣,养虎患,是为见事不明;帝国江河日下,你却抱残守缺,毫无进取之心,不敢稍变陈规陋习,是为处事不勇;姜家哥哥诸人与世无争,你要屠戮殆尽,是为大不义;登高俯仰,只看京畿寸地,对治国毫无方略,是为大不智。你不明不勇不义不智,这皇帝不当也罢。风水轮流,今年便轮到我吕无靥了。”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皇帝顿时哑口无言,想到天阶之下杀了邢峻,不由追悔莫及。自断肱股,可怨不得旁人,在一边只是叹息发抖。

  元畏鲸猛地大喝一声,吼道:“多说无益!老九,你当皇帝也罢,割据称王也罢,都好神气啊。天道不公,我等也无话说。邢老大天生神武,忠义两全,最后竟也死于你这恶魔的计算,我恨不能生食汝肉,只恨苍天无眼,不能假我手取你性命,我死后化了厉鬼,也要找你索命!!”

  吕无靥看着他,表情似笑非笑,甚是奇特,盯了半晌,绽出一抹淘气的笑容,拍拍胸口道:“呵呵,好大义凛然!好正气逼人啊!真是吓死人啦。元家哥哥,原来你是想死?可也没那么容易。”

  元畏鲸昂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龙子轶在一旁狞笑了一声。他一听到杀戮或者酷刑,就会变得异常兴奋,脸上涌起潮红,伸出又长又细的舌尖舔去鼻翼的汗珠。远在边塞时,一遇战事修和,他就会感到烦躁无聊,每每以酷刑虐杀俘虏解闷。残暴是他体内天然流淌的血液,他只是嗜好杀戮而已,除此之外还是一个相对单纯的人,与吕无靥同谋大事,满脑子想的不过是杀人罢了,再无其他的要求了。此时,在帝国的中枢——云台之上,龙子轶想到了凌迟处死阶下俘虏的场面,不由亢奋得浑身颤抖。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53

  吕无靥委委屈屈地对元畏鲸道:“对啦,邢峻可不是死在我的手里。是皇帝杀的嘛。要不是他阻挠皇帝杀你们,也不会死,我不过是顺应其势罢了。说到底,他是为你们死的。你可不要胡乱冤枉人。”

  “哼!你便只会强词诡辩,阴谋害人。没有你,我一族人便不会死于鲸吻。你是我灭族的大仇!我们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吕无靥更加委屈了,道:“这话打哪儿说起?灭你全族的是德酷王子,跟我有什么相干?好啦,好啦。”他像安慰小孩子一样安慰道:“我会给你做主,了却你的心事的。”

  话音未落,人影一晃,只听棺材之中吸血鬼猛然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众人骇然瞧去,只见棺材盖上赫然洞穿,一股过于旺盛的鲜血汹涌喷出,又伸出来一只惨白无血色的手爪,如同枯萎的旗帜瑟瑟发抖着。

  吕无靥回到原地,便像没有动过一样,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擦了擦满是鲜血的手。

  从棺材中探出的手爪,扭曲抽搐曲伸,忽然一缕阳光撒下,那手爪便透明了,分解了,蒸发了,仿佛水中的泡沫,然后一股风吹来,尽成浮烟碎沫,随风而去。

  吕无靥把沾满血的手帕丢进棺材盖上的洞中,冷笑一声,道:“没办法,我虽然很欢喜你—— 像你这样虽然低贱,却竟然能引出海底怪鲸的异灵真是少有,有点像当年的孙悟空了——可是你是我元兄弟的灭族大仇,也是死掉的人类的大仇,我怎能不杀你呢?”

  姜沣等人瞧得目眩神迷,但觉今晨之残酷,之变化,之惊心动魄,比前几日发生的异事有过之而无不及,都不禁屏住了呼吸,冥然间涌起悚悚自危之意。

  “好啦,好啦。”吕无靥对元畏鲸笑道:“这下你满意了吧?你的大仇已经尸横就地了。你的火也该消了。”

  元畏鲸几时见过这样的杀伐决断,顿时噎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方伐柯却在一边“呵呵呵”地笑起来,叹道:“刺激!太刺激了!”

  吕无靥缓缓走到龙椅处,眯缝眼睛端详半晌,便一屁股坐下,闭上眼睛,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注意。过了好半天,吕无靥才笑道:“元家哥哥,你也知道报灭族的大仇,那么,邢峻虽然性子耿直,迷信正义,不知顺应大势的变通之道,我也很喜欢他的,可是谁让他灭了我的全族呢?你是报仇,我也是报仇,哥俩好,你可不能冤我心狠手辣。”

  众人已经被他的雷霆手段镇住了,不由自主地听他说话。吕无靥不仅计算精确,决断杀伐,更重要的是他那种混合了思想的独特魅力,深深吸引了众人。他的头脑清晰,做事极有条理不说,单说他从容不迫地掌控大局,就有一种旁人不能模仿来的风度气质。他的优雅是天生的,尽管作恶,也让人觉得风度翩翩。诘忍和尚一直没有作声,此刻忽然想到:吕无靥根本不能被称为坏人,他是邪恶的,但他不坏。他的处事行为有他的思想,而这思想是深刻的,带了艺术家的偏执与颠狂,优雅与品味。这很矛盾,但是魅力是独特的,无形中感染了全场,只看一眼龙子轶就明白,龙魔王对吕无靥是崇拜的,惟命是从的,几乎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诘忍不由恍然一惊,发现自己竟然也被吕无靥的魅力感染,几乎要被他说服了。

  吕无靥以手支颐,叹了一口气,道:“好啦,好啦,好累呀,龙帅……”

  “在!”

  “你带他们先下去吧。怎么处置让我好好想想再说。”

  “是。”

  龙子轶挥挥手,一众兵士上来,给阶下囚们套上眼罩,嘴里塞了棉布,然后押解下去。

  黑布一罩上,宛如夜色骤然降临,姜沣眼前一片黑暗,他的心也沦入黑暗与冰冷之中。邢峻之死让他觉得世事无常,往往出人意料,天道不公,往往颠倒伦常。那也就罢了,仅仅是悲哀而已。对于邢峻的死,他以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看待。但苏度情无疑也是死了。此刻目不能见,口不能说,但是耳目的失聪失明,仅仅是身外,他的心也冷透了,如同一段僵死的浮木。对吕无靥的世界来讲,人死轻如鸿毛,这生命中无法承受的至轻,对于姜沣,却是不能承载的沉重。隐隐的,他知道是自己害了度情。

  兵士们推搡他走出去,他感觉不到身边元畏鲸、夏掌轩等人的气息,也许已经被隔离看押到别处。他们以前都是有担当、有道义的汉子,是入世的,积极的,但在吕无靥的淫威下,他们只能束手就擒,捆得像个粽子。邢老大秉持正义,却伏尸天阶。可见正义与邪恶的对诀中,正义不一定就能胜利,戏本唱词的颂歌,每每只是人们心中的美好幻想。道消魔长,正义却又在哪里?

  至少苏度情是无辜的。她为什么又卷入这一场浩劫中呢?也许就是命吧。这悲惨的命啊,总是被操控在他人手中,人像提线的玩偶,被操控着舞蹈欢乐或者悲哀凄惨。那么,人还是人自己么?人是什么?姜沣问自己,没有答案,是一个秘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54

  一路胡思乱想,他感到自己走出了云台高塔,走过皇宫御道,走过紫宫风铎,走过琉璃黄瓦,走过石础红墙……此刻应该是早上了吧?他想像禁宫,想像初生的朝阳,将皇宫殿脊、城楼塔角都镀上了一层金边,那是多么的巍峨堂皇,气象万千。

  昨夜和今晨的一切都恍如一梦。

  他想像宫门外的热闹的早市,那些逛早、遛鸟、买菜、贩菜、屠肉、喝早酒的人们穿来行去,摩肩接踵,浑不知深深的宫门之内、高高的云台之上,已经上演了一夜一晨的杀戮、阴谋,暗战和思想战争的大戏;浑不知此刻已然改朝换代,江山易主;浑不知悄然发生的异类妖魔之间的斗争;浑不知自己即将面临一个“人吃人”的世界了;也浑不知自己的命运和前途……

  他想像上早朝的文武百官、羁留京师的外地商贾们、应试赶考的莘莘学子们、愚昧麻木的村夫、红脸膛高声叫嚷的村妇、贩卖年货的小商小贩、嬉皮笑脸的地痞流氓、表情茫然的闲人看客、粗声大气的市霸打手……

  他们可知道自己的命运前途么?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忽然感到自己被推上一辆马车,马蹄得得,颠簸行去。他微感奇怪,这是要到哪里去呢?难道是到郊外找个荒僻的地方将自己处死么?那也容易得很。生命味如嚼腊,活着也是受那无穷的苦楚,死了倒一了百了。

  身边的士兵们也一言不发,马车在“得得”声中不停奔驰。到了一处所在停下了。士兵押解他下车来。姜沣忽然闻到一种熟悉的、久违了的味道。他不由得更加奇怪,却不容细想,被士兵们簇拥着一路行来,似乎是穿过了铺了碎石的长径,过了一扇带风铃的门,最后来到了一间充满刨木花香气的屋子中。

  只听“当啷”一声,却是有人拔刀出鞘。姜沣微微苦笑,闭目待死。忽觉手腕胳膊一松,眼前一亮,原来那人用刀子割断了他身上的绳索,摘下了他的眼罩。

  他揉揉眼,定睛看去,发现竟然置身在自己的家中,身边都是他那些久违的古琴乐器。面前的兵士见他露出茫然不解的神态,都躬身施了一礼,二话不说转头就走,片刻间便走得不见了踪影。

  姜沣大奇,看着自己的家,一时反应不过来。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没有杀我?也不囚禁我?他们要做什么?难道说安排了更加狠毒的手段等着对付我么?一想到吕无靥,他不由打了个冷战,百般揣摩不透。他究竟是要干什么呢!

  静屋独处,越想越是混乱,便站起身走出屋外,发现并没有人在庭园左近看押监视他,或许有也未可知。姜沣叹了一口气,恍然明白,看来吕无靥是要将自己终生软禁了。他怔怔地站立半晌,又走回屋中,坐到“冰清”前,凝视片刻,一种温暖安详的氛围油然而生,不由自主地微笑了,按宫引商,弹奏起来。

  软禁便软禁吧,我这一生本来就囚在琴乐之中,到了哪里也不过如此而已。他看着窗外,安详一笑,便在古琴古器边长坐不起了。

  如此光阴消长,不知不觉肃杀的冬天过去了。春天到来,风变得柔和了,空气也清新了,草长莺飞,万物复苏,树木也点染出嫩绿,野桃花开了,淡淡的粉色,便如妩媚含羞的少女。城市焕然一新,简单而秀美,好似少女的丰厚嫁妆。

  姜沣长坐琴旁,那一坐从隆冬坐到初春,如果不是木屋中经常传出清悦的琴声,外人肯定以为他就是如此坐化了。生命冻结在那个冬天,即便是絮絮的春风,也不能使它有丝毫化冻。

  这一天,窗外开始下起了细雨,忽晴忽落,把空气洗得清凉爽朗。木屋中又传出琴声,忽然,琴声被几响轻轻的敲门声打断,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走进屋中,带着洋洋春天的气息,站到姜沣面前,拱手为礼,道:“姜兄久违了。”

  姜沣抬头看去,身子微微一震,旋即叹息,起身回礼道:“吕老弟,你果然是来了。让我等得好苦。今天是个好日子,于此良辰美景毕命归天,也是我的福气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56

第十三章 挽歌

  吕无靥站在姜沣面前,身上穿的还是便服。尽管他已君临天下,但是那孩子气的笑容依旧没变。他盘膝坐到榻上,向姜沣问候:“好久不见,哥哥一切都还好么?”

  姜沣道:“托你的福,都好得很。就是等待太让人心焦了。”

  “等待?”吕无靥一扬眉道,“你等待什么?”

  “等待履行我的死契。你来了,不是要索我的命么?”

  “笑话了!”吕无靥打个哈哈,奇道:“我为什么要你的命?”

  “你不要么?”姜沣淡淡地反问。

  “我干吗要?呵呵,你的命对我来说珍贵得很,我为什么要你的命呢。”

  “珍贵?你太会开玩笑了。”

  吕无靥一笑,指指坐垫,道:“哥哥,我今天来只是叙旧,对你可没半分恶意,你不要想歪了。新朝初始,百废待兴,先前那些日子我也忙得焦头烂额了。正好到你这儿来坐一坐。偷得浮生半日闲嘛。自从一年多以前,我们在‘左岸山庄’彻夜畅谈后,咱哥俩好久没有深聊了,可想念得紧。听说你那日出了宫廷,就在这儿长坐不起。那可不得了,坐久了肌肉是要萎缩的,骨头也要坐化了。我心里担心得不得了,赶紧偷个空当,到你这儿来劝一劝你。顺便也赚个悠闲。”

  姜沣坐下了,道:“道不同不相与谋,你我善恶有别,旧情是旧情,善恶自分开。你我也没什么好聊的了。你既然不是来此取我性命,那便走吧。沣心如枯木,也不敢久留阁下。”

  “便是枯木,也是会逢春的。”吕无靥不以为忤,笑道:“叙叙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我素来尊敬姜兄的为人气象。否则也不会在流亡途中,还惦着姜兄的嘱托,‘冰清’古琴可好么?”

  姜沣叹道:“姜沣很承吕兄弟的情。‘冰清’好得很。”

  吕无靥道:“哥哥用得好就是好。我们可是从小就认识了,多年的交情呀。”

  “不错。”姜沣叹口气道:“那时我们都还小。我随族中长辈到你们‘左岸山庄’去住。你那时候还穿着红布兜兜牛犊裤呢。”

  吕无靥哈哈大笑,道:“你那时就像小大人一样,规规矩矩,束手束脚,每天只知道练琴。对啦,你还记得巧雁么?”

  “怎么不记得?”姜沣微微一笑,似乎又回到童年那无拘无束的时光,似乎天下没有人能抗拒吕无靥的奇特魅力,不由自主地便跟他聊起天来:“你的那个小丫环啊,可真是玉雪聪明。我们俩最喜欢看她剪纸了,剪得真是好呀。”

  吕无靥叹息道:“一转眼这么多年了,哥哥,你说那个时候,我们多快活呀。”

  “是啊,真是快活。”

  “巧雁啊。”吕无靥茫然出神,似乎沉浸到对以往的私密回忆中,缓缓说道:“小时候我最喜欢跟她玩‘过家家’。那是小姑娘才喜欢玩的游戏。我喜欢是因为我喜欢巧雁,那个瘦瘦小小,脖颈的肤色晶莹皎洁,手指修长,一笑起来喜欢用长长的手指顶着左边脸上的酒窝的小丫头。我喜欢看她笑,也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喜欢看她摇摆着走路的姿态,更喜欢看她喝水时微微弯起的脖颈。总之我是很喜欢她的。”

  姜沣道:“现在还说这个干什么,都过去了,说也无益。”

  “只是说说而已,人上了年纪,总爱怀旧的。你还记得我家么?‘左岸山庄’?”

  “怎么不记得,见过的人都不会忘记。”

  “是啊,见过的人都不会忘的。左岸山庄啊,那是一座幻想王国。在山庄内部,有女乐充官室,有文绣满衣裳,更有昆山的美玉、桂林的珠玑、丹章的金铜、京畿的黼黻。我的父兄子弟或驱驼铃达蛮貊,或舞舟楫徙南海,通商四方八野,交流万里之财,使天下货殖尽集山庄,成为一方巨贾,富可敌国。”

  “那又怎么样?”姜沣道,“不也是一把火烧成了白地。”

  吕无靥却不理他,径自沉浸在回忆中,仿佛自言自语只是说给自己一样:“在山庄里,我从小遵祖例学习通商、盐铁、贫富、理财之学。在我的书房中,有厚厚的关于古代通商、经营、运筹、谋算的案例;每天的功课就是研究案例,打算盘,或者将数以百万千万的金银合理调配入账,借贷平衡。我和族人一样都精于投机敛财和囤积居奇,生性心狠手辣,唯利是图,必然成为未来求财之道中的绝顶高手。当然,我也学习圣人之理,王恕之道。然而那不过是凡人的经典,我们只是借而化之,收为己用,并不当真。”

  姜沣静静地听着,他本来就是一个拘谨守礼的人,别人说话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洗耳恭听,根本不懂得如何打断,怎样打断。更何况吕无靥天生有演说家的天赋,说话抑扬顿挫,娓娓道来,姜沣也听得入了神。

  只听吕无靥梦游般说道:“十一岁的时候,我的暴虐天性终于从一个‘过家家’的游戏中暴露出来。游戏一共只有两个人参加——我和巧雁——游戏内容是由我们两个领导的虚拟商家之间的贸易之战。赌注是谁输了,谁就要满足对方的任何条件。所以虽然是游戏,我们却都异常认真投入,都想赢了以后出一个大大的难题难为对方。商战异常激烈,我利用关税、价差、贸易额度、立法中的种种小纰漏,寻找可趁之机,走私偷运,囤积居奇,贩卖给她假货,慢慢积累这些小优势,最终一举将她荡平,取得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商贸大胜。虽然只是一个游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56

  “输了游戏她一开始很生气,忽然间又变得腼腆起来,脸红得像窗花剪纸。我虽然觉得理直气壮,但是还是有点害羞,扭扭捏捏了半天,才丈二秃瓢莽张飞似地发声,要求亲一下她的手。她的脸更红了,一只手掩着脸,过了好半天才伸出另一只手过来。”

  “她的手肤若凝脂,色若玉石,小巧玲珑得让我越看越喜爱,我轻轻捧起她的手,如同捧起一方精美的玉器,闭了眼,小心翼翼地置于唇边。一种梦般的味道沁人心脾,久违的芳香,像空谷足音,如长巷落叶,似灵山云雾,蒙蒙绕绕地围绕了我,让我简直分不清今夕何夕,此处何处,恍如睡梦缊缊,恍如酒醉醇醇……”

  “猛地!我听见一声尖锐的惨叫声,吓得我猛地睁开眼,发觉手中举着一只断手,发觉嘴角牙齿滴淌着鲜血,发觉巧雁已经昏倒在地上,断腕血如泉涌。我吓呆了,以为自己闯了大祸,一开始很惶恐,片刻后即宁定,心思电转已有了全盘计较。我不动声色地处理了后事结尾。从此以后,那个叫巧雁的小丫头就从‘左岸山庄’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那里,也没有人关心她的去向。没过多少时候我就忘了这件事。”

  姜沣“啊”地惊呼一声,双手按在条案上,瞪大了一双眼睛。屋子被一种肃杀阴沉的气氛笼罩,琴弦嗡嗡地震动起来,空气都在惊悚地颤栗着。

  吕无靥沉声道:“很多年以后,我忽然想起巧雁,在那场生死攸关的游戏中,我不但剥夺了她的财物身家,而且剥夺了她的生命和肉体,她第一次给了我的战利品。我赢了那场游戏。我想我必须赢,游戏只有一个赢家,那就是我,如果我输了,那么消失的也许应该就是我了。巧雁的身上也同样流淌着饕餮的血液。那是一场事关生死的大蜕变,虽然仅仅是一个游戏。对我来说,生命就像那场残酷的童年游戏,通过巧妙的策划,精美的计算,激烈的搏杀,强者才可分享弱肉。无论怎样,就算游戏的过程像烟花一样绚美,游戏的结果才是惟一的快感来源。”

  姜沣沉默很久,问道:“你很快活么?”

  吕无靥淡淡一笑,道:“我并不像你一样思考很多问题,这样我可以避免无谓的痛苦。你也很快活么?你胸中气象已失,那不是仅仅因为一个女人,你的心已经乱了。”

  姜沣道:“果然瞒不过你,你都明白了。”

  “是啊,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我也很能理解。但是你的乱不是因为女人,我在屋旁听了很久,你的技巧仍旧,但是气象没了,为什么呢?”

  姜沣叹息道:“霉头触脚,命犯了你这等太岁。胸中郁结,不可渲导。”

  “呵呵,原来都是我的原因啦。”

  “你说的也对也不对。”姜沣摇摇头,站起身,走到窗前,慢声道:“这里面有你的原因,更多时候还是我自己的。很多时候,我感到一阵阵体虚心悸,感到浓浓的无力和焦灼。一个无辜的女人死去,我无能为力。你这等恶人颠倒家国,混乱伦常,我仍旧无能为力。百无一用是书生,这等无用,便是死了也还是无用。”

  “有时候,我独自长坐屋中,回想到诸多过往的事情。看着那窗外,花朵年复一年地开放凋零,似乎他们永远都不会死,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花朵到最后都要枯萎,所有甜美的梦到最后都要醒来,也许真的是这样。但是那不关我的事了,我再也不能对着花朵、甜梦或者山林木叶弹琴唱游了。庭园依旧,琴却蒙尘。问题出在哪里?我不晓得。我只知道自己变了,变得不再是原先的我了。”

  他回过头,直视吕无靥,道:“你这新皇履极大宝,实行新政后,市井中市侩横行,商贾当道,投机猎奇,互相倾轧,更有甚者汲食民膏,真不啻那‘人吃人’的鬼蜮。而生活闹市之中,消费更巨,纵想瓢饮箪食,清贫自守,也不可得。民失纯朴,宁可夜夜沉醉于俗声媚曲,幻迷于浮光掠影,也不偶沾义理。世风日下,靠制琴养家为生恍如梦想,幸好有手艺,可以做些奇技淫巧的玩物,以满足世人猎奇之心。久不事琴,技法生疏,心中已无气象。”

  “然而内心还总是不能平静的。静夜枯坐之时,思绪便翻卷奔腾,手中一卷书,随古人神游五湖江海,或于高楼揽胜,或于堤岸听涛,或逐水草而居,或赶星月同眠。那无限的风物,尽在幻想中熄灭,忽然惊醒,自嘲一笑,只感到无边的寂寥,无端的肃穆,无尽的惘然。”

  “古人有言:器物五百年上者,为神。我与古人所造之神器相对而坐,黯然怀古。那许多的器物虽是匠作,但或轻灵,或肃重,或大雅,或小妖,不一而足,俱风神内敛,不可轻侮,更令直视者凛然生畏,恍如直面无形却有实之物。古器中藏敛了厚重的千秋丰韵,漫长的时间便是器物的本相。怀想古人造物,一凿一锤,鬼斧神工不说,那器物承天载地的厚重质感,足可令观者窒息。沣本琴痴,更是此中痴人,又怎能无此恋物之癖?”

  “生命对你来说是一个残酷的游戏,而对我,生命是五千年的神器内,溢满了五十年的喧嚣。喧嚣如浮沫,如乱流,轻若无物,空空洞洞,浮沫乱流中却有引力,使人如风中纸鸢一般,只能随风向偏转来去,身下的牵线更是脆弱的经不起触碰,一旦牵线断了,那便迷失了方向。没头没脑的乱撞。有幸撞到了神器壁上,触摸到了一丝神迹,便自以为得神得道,殊可笑也。”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57

  “沣虽堪破世情,然自身却轻薄如纸鸢,纵有大魄力割断牵线,也不能下沉至底,得以与神器同眠,可悲可笑,可怜可叹,却无计救赎,便这样放任自流,就这样飘。沣虽人称‘琴中痴人’,实际上已经是废人了。”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半晌,姜沣道:“我们几个人是一幕大戏。各自扮演着不同的、脸谱化的角色。我们是提线的木偶,一根根线在身后牵引着。有时候我恨那操控我们的手指,那是怎样一个残酷的上神啊,编排我们如此生活。但是有时候我又同情他,他内心一定充满矛盾,这种矛盾激化出你我这样决然对立的两方。势同水火,又拼命地融合。”

  吕无靥嘿嘿一笑,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出大戏,我们都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你所谓的脸谱化是什么?”

  “你是真实的残酷,我是幻想的脆弱。”姜沣回答道:“铜币的两面,在任何年代,总是你朝上,我在下。这才是真正的命运。但是我不恨你,你也是思想,尽管残酷现实,但是深刻。我惟一恨你的地方是,你把真实的残酷在我面前展开,这给我的冲击太大。可以这么比喻,你是杀伐决断的成人,而我,仅仅是相信幻想的孩子。”

  吕无靥道:“不错。你说的对,我们都是脸谱,谁画上了谁都可以出演这一幕戏。你的想法太深奥了,如果深究这个问题,我是一定会发疯的。”

  姜沣苦涩地一笑,道:“这就是你我最大的不同。嗯,对了,你把夏家哥哥、畏鲸、诘忍大师怎样了?也如同我一样软禁了么?”

  “呵呵,”吕无靥答道:“你们早就自由了。我根本没限制你们。”

  “自由?什么意思?”

  “你们都是江湖中人,江湖需要你们这些偶像,这些另类。有你,有诘忍大师,有方大才子,江湖才丰富多彩,才更具个性,也让那些俗人找到了崇拜的偶像,找到了奋斗搏杀的目标。夏老大和元家哥哥,暗地里执掌天下漕运,扼住帝国经济的命脉,是我不可或缺的有利臂助。他们都是亲水的龙族,生性恬淡,喜欢自我放逐,也善于随波逐流,拟态最好的龙族就是他们。顺应大势,择善而栖,他们早就上善若水,深明了‘随波逐流’、‘至柔克刚’的道理。无论新皇旧皇,都如细鱼穿梭罅隙般游刃有余,趋吉避祸。所以早就被我说服了。我怎会为难他们?再说了,我不杀他们,他们还能自己寻死么?”

  “诘忍大师飘然出尘,是世外的高人,自然不会趟俗世这趟浑水,早就回‘佗摩禅院’修身养性去了。在这幕大戏中,他是天然的隐士。至于皇帝小儿,他不过是因为恐惧才封闭自己的家,就像他们一族龙一样,因为畏惧外界,而封闭自己,只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拟态之道,是他们一族的本性,也怨不得他。我吕无靥虽然对异族——人类——冷酷无情,不过对同类从不滥杀。皇宫地下有一间密室,那倒挺适合他的,我就让他到那儿自封自闭去了。你说我的安排计算都还妥当吧?”

  姜沣却听得冥然出了神,脑海中漾起那个封闭帝王的密室中的情景。

  他想像:那里不见天光,墙上很高的地方有一扇小小的气窗。囚犯一进去后,兵丁们就立刻用大石和水泥把门封死,仅在墙上留下一个小洞。每天早午晚会有食物通过小洞递进来。有肉有汤还有酒。墙边有书架,上面有无数的书,囚犯每天的运动就是看书。他看书看得很快,一本书只要一天时间就看完。没过多久架子上的书都被看完了,于是又重新再看一遍。直到看了十几遍几十遍以后,那些文字符号原本的魔力才逐渐淡然,最后消失,囚犯的热情也就随之消失。如果是个好天气的话,气窗外就会投射进来一方阳光,于是囚犯会坐在那一方阳光中,半靠着墙壁,感觉阳光罩在身上,仿佛有一双神奇的手,把身体中的骨节一节一节拔出来。

  囚犯知道他很无聊,很空虚,所以就会不停地自己跟自己说话,在心里说,或者跟影子说话,跟梦境说话。直到最后说得累了,就不说话了,就开始幻想。他的幻想是一部书,每一章节都精彩绝伦,每一字句都浑若天成,好像小说一样,囚犯努力靠幻想串联每一个小故事,把自己当成主角,每一个故事都围绕他发生,于是囚犯也变得精彩绝伦起来了。这是一个很好玩的游戏,最关键的就是没人会突然过来打断。他的幻想是极端敏感的,绝对完美的艺术化的,不能容忍任何人的闯入。就像他是一只蚂蚁,找到了一片嫩叶,然后拖回巢穴,一路上经历千难万险。这时候,忽然有一只大蜈蚣爬过来,跟他分享这一片嫩叶,他能不抵抗么?囚犯很高兴能在这间密室中生活,外面的世界纵然再乱再纷扰,也不干他的事。虽然被禁锢,但是他的心长了翅膀可以飞翔。那个伤心的世界就让它自己去伤心吧,它的伤心不会影响到他。囚犯很安全。他可以慢慢地数窗外爬山虎一冬过后又长出了多少嫩叶;听夜晚黄莺的抒情歌唱;嘲笑天风不害臊地亲吻月色;对着自己咏唱心中的那几首诗歌。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59

  对囚犯来说,生命本来就是一个密室。无论外面多么喧闹,自己永远都在密室中。在他的骨血中烙烫着一个关于禁锢的秘密印记,密闭是他的宿命,除此之外他哪里都去不了……

  想到这里,姜沣忽然发觉自己竟然都有点羡慕被囚禁的皇帝了。他叹了一口气,道:“真是妥当,你做事果然滴水不漏,早就想好了吧?”

  吕无靥微微一笑:“在还没起事之前就想好了。”

  姜沣摇头叹息:“事谋定而后动,计划千里之远,却从小处入手,便是星火也能燎原,顷刻间翻掌为云覆手为雨,你真是可怕!夏家哥哥一众人败在你手下,也算不冤了。”

  两人恭敬肃坐,都穿白衣。木屋外松涛阵阵,春雨绵绵,空气变得十分清凉,这闹市一隅,却带着山居的幽静。吕无靥忽然道:“哥哥,我这次来也非空手而来,给你带了一份大礼。”

  姜沣迷惑地问道:“什么大礼?”

  吕无靥暧昧地微笑起来,道:“这份‘大礼’与你我都很有缘,你还从我手中将她救走过。你忘了么?”

  姜沣霍然站起:“你说的……你说的……”

  “哈哈,哈哈。正是‘江左度情’苏小姐。”吕无靥笑道:“那一晚在颖园中,我见一提到姜兄之名时,苏小姐的神色顿时就不一样了,心中便明白几分。既然是哥哥之物,我怎会动她分毫?今天正是要物归原主,好叫有情人终成眷属。”

  姜沣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心情激荡至极:“她!她竟然没有死么?”

  “呵呵,怎么会死?我并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啊。这几个月来,我将她藏在皇宫一处,用了些丹药,可令她忘记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更忘了你我都是龙族。你还是你,琴中圣手,她还是她,江左才女。一切都回到你们初相识的日子。之后,你们顺其自然,洞房花烛,皆大欢喜,我老吕可就不敢再打扰了。”

  姜沣脸上一红,道:“吕兄弟莫嘲笑我了。我本龙族贵胄,不能与凡女行房,不能人道当然也就不能和凡女联姻。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挖苦于我?”

  吕无靥哈哈大笑起来,道:“姜家哥哥,你就是毁在你的姓氏上了,‘姜’字乃是‘女’字,上面加了无心之‘恙’,自然有心无力。只能清心寡欲,操琴自娱。你忘了我们的方伐柯方大才子么,他纵横花街柳巷,自然有他的道道。龙行房事,也是一种拟态之道,我龙族神通广大,竟然连人间的极乐都无法体验,岂不是大大无趣。也罢!我即日便传你床弟间御女的拟态之道。咱们这一幕大戏总要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姜沣压抑了激荡的情怀,默然坐下,过了半天仍旧一言不发。窗外,春雨无休无止,窸窸窣窣,清爽的空气爽心沁肺,周遭并无半点人声喧哗。半晌,姜沣忽然调一调弦,手指轻拨,音乐如泉水般流淌出来,丁丁悦耳,曲调安详。

  吕无靥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肃容拱手,深深一鞠,转身飘然而去。

  他走出姜沣的庭园,雨忽然停了,太阳猛地跳出来。吕无靥看着朝阳和荒草,看着城楼画角,看着无知无觉的人群,想着他在宫墙中的烦人心事,不禁感到茫然,变得空虚而又无所适从。

  这就是他的城市,活跃,激荡,充满光彩,街头巷尾那些加了“重红”的酒菜爽口,那些加了“重红”的人们历历鲜活……人生世象的皮影,脱却鬼魅的残妆,竟然如此生动。想到古时居于深山的修炼人,竟能熬住寂寞的鬼魅,独守那一番清幽宁静。吕无靥也不禁暗暗佩服,觉得实在是大大了不起。

  回顾姜沣隐居的木屋,他又笑了笑,转身而去,披挂着自己的影子,沿着太阳拟向去了。他的身影,会被他自己遗忘在行走的姿态和方式中,只有在民谣、诗歌、传说或者进化史中才得以重现。

  但也是模模糊糊的背影照片而已。迟早,会被全部遗忘得干干净净。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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