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是餐馆的人已经匆匆撤离,没有人想到还有一个石语仍然留在三楼,离缢死过两个女人的房间近在咫尺。
在这个空间里,视觉已全无作用,石语只能靠耳朵去捕捉周围的动静。似乎有些细小的声音,再听却又分辨不出。可以想象,这个突然变得空旷的老宅里,暗处还生活着另外一批住客——老鼠、虫子什么的。当人气突然消失时,这儿就是它们的天下。
石语后悔没有早点离开。至少,不应该把带去月塘的手电筒留在公寓。
于是他缓缓调息,用意念去探测、体会、搜索这个空间里的一切动静。有什么东西在身前走过,无声无息。但是他感觉到了,不是靠听觉,而是因为自己的“气场”被触动,被侵犯了。他脸上的汗毛似乎直竖起来,麻酥酥的,像有什么拂过毛发的尖梢。几乎是全凭着本能,他能觉察到那东西在往楼道的另一端轻缓地移动。似有似无的,黑暗中响了一下细微的开门声,好像随即又关上了。是哪一扇门?直觉告诉他应该是凶屋。
再凝神去听,去体会,他却发现周围只有一片浓稠的黑暗,什么都觉察不到。本来,他的感觉敏锐程度和身心状态有关联,一旦感觉消失,很难找回来。又站了一会儿,他开始有点晕眩。他明白,这就是感冒发烧对身心的的影响。
他退后几步,摸着墙壁回到房间里,关上门,伸手在暗中摸索,想将抽屉里的石头拿出来,和那些本子一起装进包里。淡淡发灰的那一块应该是窗户,怎么忽然消失了?百叶窗只该掩住半边……他忽然觉得房间里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屏住呼吸,缓缓平伸两臂,无声地划着弧线,向两侧摸去,同时轻轻挪动脚步。
突然,他触到了一只冰凉的手,显然那只手在做着相同的动作。两只手同时一抖。
随着低低一声惊呼,自己的手被对方打开。跟着脚步踉跄后退的声音,石语蹿过去,一把摸到一个身子,顺手便揪住不放:“谁?!”
对方显然松了一口气:“是我。石先生吧?”
石语松开手:“怎么是你?吓了我一跳。”
“我刚走到下面,灯突然灭了,上来以后摸到这里,发现门没关,先摸进来再说。”
来人是小陈。
“你过来干什么?你妈好点吗?”
“比早上好多了。她让我来找你,想跟你谈谈。”
石语也有许多疑问,似乎也只能跟唐若琴谈。如果她身体状况允许,那再好不过。但是,小陈真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吗?他想起早上门卫丁老头的话,昨夜,小陈也进过唐公馆——在金嫂上吊之前。
“这次看来是全楼停电。我先下去看看电闸。”小陈推门出去,很快就传来了他下楼的脚步声。毕竟,他更熟悉周围的环境,对三楼过道没有灯早已经习惯。
石语满心疑虑,难道刚才走到楼道那端去的是小陈?可是他走回来时自己怎么没有觉察到?
他站在门边等小陈,这时黑暗中又有了动静。石语起先以为是小陈返回,但马上发现,声音是从另一端,即凶屋那个方向传来的。
幽幽的一声呜咽,像是压抑着的低泣,带着难以形容的悲苦,在空旷和黑暗中飘荡。石语心头一跳,身上微微沁出冷汗。那边的暗色中出现一抹淡淡的光,似是从地板下透出来。少倾,光影渐渐明显,是一点烛火在慢慢升起。
他准备看到一头纷乱的白发和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将在烛光后出现,齿间露出紫黑的舌头,伴着诡异的狞笑。 烛光慢慢向这边飘来,隐约看得见紧随着的身形,但看不清面目。随着烛火越来越近,悲泣声也越来越清晰。终于,烛光停住,正在凶屋门前。
呜咽声停了一下,转而变成了拉着长声的哭诉。石语立时听了出来,那是金嫂的儿子福生。
福生显然不知道在幽暗的楼道里还有一个人,独自站在那道神秘而不祥的房门前倾吐心声:“娘啊,侬就这么去啦,叫做儿子的咋弄弄啦——侬有啥想勿开格,哪能勿搭儿子讲——侬一生一世帮唐家,就勿肯帮帮侬个儿子——侬啥也勿肯告诉我,统统带到棺材里去了——侬一世白辛苦,我也白忙一场呒结果……”
福生月塘口音里夹带上海腔,哭得悲苦不堪,喘不上气来。石语欲待上前劝慰一番,忽然心中一动:福生的哭诉里夹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埋怨金嫂不肯告诉他的话,不是指她“有啥想不开”的心事,联系前后的内容,福生是怨他娘不肯帮他,把一些事——应该是秘密——带到棺材里去了,害他白忙一场。看来,金嫂到死都对唐家忠心耿耿,有些秘密,哪怕对儿子都守口如瓶。
在月塘一带,可以看到家里死了人的女人拉着长腔哭丧。但福生一个大男人也那么哭法,不像是真那么伤心,倒有大半是在发泄胸中的怨气。金嫂的突然离世,令福生措手不及,他正在实施的什么计划就此完结,是极度的近乎绝望的失望,让他如此失态。
石语悄悄退回房间,掩上了门。但即使关着门,仍能听得见外面回荡着福生的哭泣声,在暗中显得分外瘆人。他将石头和日记收在包里,又打开房门,刚往外跨了一步,就撞在一个人身上。两人同时惊呼后退。
是小陈回来了。
听得动静,福生的哭诉戛然而止。石语和小陈不得不走上前去安慰他。
烛光里,福生的面容似是苍老了许多。见到二人,他马上就镇定下来,很得体地答谢。石语认为不便将他夜间被金嫂带进凶屋的事告诉福生,只是说了他们发现房门没锁,进去后发现金嫂上吊的经过。
“……当时蜡烛台就放在地上。”石语指着福生手中的蜡烛,结束了叙述。
“是呀,她那么多年总是夜里拿着蜡烛上上下下,其实是当年留下的心病。曼卿死的那天夜里正好停电,公馆里点起了蜡烛。大概当时受刺激太深了,后来她经常夜里出来,拿了支蜡烛,不晓得在寻啥。人家讲是吊死鬼曼卿在寻替身,引她上钩。当中有几十年我娘人还蛮好的,前几年脑子不对了,又开始半夜出来乱走。唉,最后还是逃不过一劫。这扇门一开,阿胡子的符就不灵了……”
福生下意识地转动门把手,刚要推门,犹豫了一下又停住:“算了,还是不进去的好。这种辰光,阴气太重。”
石语劝福生下楼去,福生答应了。三个人一同向日常上下的那道楼梯走去。石语发现,楼梯口已经泛出淡淡一片灯光。
“那帮人走的时候把照明电拉掉了,也不管楼里还有没有人。我刚把闸刀推上去,开了二楼走廊的灯。”小陈说。
石语和小陈陪福生走进了金嫂的房间。房间狭小,布置简单。一张铜床黯淡得看不出原色,只有床头的一个球状饰物锃光发亮,大概是经常被摩挲的缘故。老式的橱柜桌椅同样难辨本色,呆板的雕花和色泽深沉的“老皮壳”显示着年代的久远。除了一幅颜色和墙壁混为一体已经看不出内容的年画,房中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一张照片。如同三楼那间凶屋,时间似乎在这里停滞住了。石语和小陈都有一种压抑、窒息的感觉。
福生放下烛台,拿起几件东西又扔下,说:“明天带我老婆来收拾吧,现在心太烦。”
大门边的小平房有一间亮着灯,那是门卫丁老头的值班室兼卧室。
小陈说:“丁老头从医院回来了,小长脚陪他。真不晓得两个人怎么睡。”
小长脚是看停车场的两名保安之一。
和福生分手后,石语问小陈:“凯文没事了?”
“医生一定要他留一夜再观察观察,不然他老早走了。他也不肯让阿林陪,讲弄得像真的一样做啥。老克勒就是这种腔调。”
“凯文名分上也算是你的表哥吧。”
“啥表哥,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他是唐家的亲眷。他年纪比我老爸都大,不过长得后生,看不出来。”小陈现在跟石语说话显得随便多了。
但是石语明白,小陈将自己藏在一套无形的铠甲之中,有些话跟他谈是没有意义的。
坐在出租车上,石语和小陈不着边际地谈了一会儿唐若琴的伤情,两人便沉默下来。石语用余光扫了一下小陈,注意到他的头发一点都不卷。唐家的鬈发基因只通过男性遗传吧。
病房里,唐若琴头上绷带还未解,左手臂打着石膏,人已经坐起靠在枕头上,虽然面容憔悴,但气色已有改观。见到石语进来,她苦笑着轻声说:“让你看我这副狼狈相。我真是不应该回唐公馆的。”
“听你儿子说你大有好转,我也就放心了。想开点,好好养伤,叫陈元康给你弄点营养品补补。”石语安慰她。
“好吧。我告诉你,那天……实在是太吓人了,想起来心里就别别跳。跟陈元康讲是白讲,这人是个老实头,太木。现在回过头想想,记得是有人在追我——又好像根本不是人,真的,我吓得不晓得怎么样才好,拼命逃,逃……”唐若琴还心有余悸,声音发颤。 老陈上前轻声说:“你还在头晕,就不要讲了。”
“讲!不讲我心里难过。你不要管。” 唐若琴瞪了丈夫一眼,接着又转向石语。
“天已经黑了,还在下雨,前面像是我娘在招手,手上还有只钻戒——我在照片里看见过的。我奔过去,人就飘起来了……”
“你就在那时候被车子撞伤了?”
“我根本就没看见车子。人飘起来,落下去——就在‘叶大昌’附近。”
“你究竟看见啥了?在唐公馆我几次看见你呆瞪瞪的,好像被什么触动了。不会是小时候的记忆吧,你离开时太小了。”
“看见啥?看见——我是昏头了,本来叫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在四川路看见杨在明了。记得吗?竹叶的男人。”
石语浑身一激灵:“杨在明?是他追你?”
“好像不是。是在这之前,还是我飘起来的辰光?只记得看见了他的面孔……你这是什么表情,不要以为我是被撞得七荤八素,出现错觉。我跟他打交道的日子比你长多了,不会弄错。我八四年才回的上海,前几年出差又去过云南。他面相是老多了,不过我认得出。”
事情越来越复杂,杨在明在这个时候出现,难道只是个巧合?石语晕头转向。今天真不是一个好日子。
“说起他,我倒想起竹叶最后的日子不晓得怎么过的。还有,那块翡翠原石……”石语镇定下来后,从包里拿出了那块石头,递给唐若琴。
唐若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接过石头,轻轻摩挲。石头黄褐色的表面坑洼不平,但却相当光溜,似是抹了油一般;断面上的翠色朦胧而深沉,妖异地映出几点灯光来。
“你哪里找来的这块东西?好像很一般。”唐若琴说。
“这……不是竹叶的那块?”石语反倒吃了一惊。自从这块石头神秘地出现他床边,他就以为这是竹叶死后便不翼而飞的那块原石,谁知道居然不是。
“谁告诉你这是竹叶的石头?看上去外皮蛮像,也有稀奇古怪的符号,但里面的翡翠不一样,‘水头’差得多。你看,表面有一部分料是相当好,不过翠色太少,不要用灯照,就看得出只是薄薄一层。周围那些白白的,‘种’也不一样。竹叶的那块,看过一眼就不会忘记,虽然二十年过去了……”唐若琴感到有点累,示意老陈扶着她慢慢躺下。
“你说,杨在明会来干什么?他到上海后应该和我联系,毕竟我们当时关系还不错。回上海后,我跟他也通过信。那时候,知青里就是我和大同经常跟他来往。”唐若琴说。
“大同当兵前好像跟他没什么交往啊?”
“大同复员后在外面跑单帮。杨家是腾冲人,大概帮了他一些忙吧,这样他们的关系就热络起来了。”
石语上大学时就曾听人说起大同那时似乎常在边境弄些走私货倒卖,还有老同学从他手里买到过所谓“双狮”表。
“没有人怀疑过杨在明和竹叶的死有关?我知道,他们两人关系很僵。”
“不要瞎讲。竹叶不喜欢自家的老公是真的,但毕竟她已经有了身孕,杨在明有什么理由要害她?再说,那两天他在县里开供销社系统的年度什么会。竹叶出事以后,芒果寨的人好不容易打电话找到他……”
“他当时人都要瘫了,还是我帮他找的车子。”老陈在边上插了一句。
“你是知道的,在那里来回跑一趟哪有那么容易?他不可能有作案时间。”唐若琴接着说。
石语想,唐若琴并不知道竹叶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杨在明的。看她现在的状态,虽然精神不错,但让她看竹叶的日记还是不合适。
“你听说过竹叶在外面还有个男人吗?”
“芒果寨有这种传说,我也怀疑过,但从来没有人提到过具体是谁。你知道,不管是真是假,通常这种流言蜚语里总归应该有个怀疑对象。所以,后来我也不相信了。”
这时,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响起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做啥做啥?你当这里是南京路啊?哪能随便瞎跑……”
然后是小陈沉着地解释着什么。接着,小陈走进病房,他身后探出一张中年男子黑黄的脸。
病房里立时响起一片滇西的“小京腔”,唐若琴夫妇和那男子的话音交杂在一起,充满惊喜。
“对了,石语,你不认识了?他是杨在明啊!” 石语走在四川北路上,边上是一家名叫“叶大昌”的南货店。唐若琴就是在这儿的马路上被车子撞到的。马路对面的一处灯箱广告的画面上,一只纤巧的手分外醒目。细长的手指上有只钻戒,很夸张地闪烁着光芒。
这无疑就是唐若琴在惊恐中看见的那只手,不过不是她母亲曼卿的。
刚才在医院里的那一幕真有些戏剧性。杨在明的出现,倒是石语始料不及的。身边是竹叶当年的日记,日记里的“那个人”突然走了出来,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却显得那么不真实,令石语有时空错位的感觉。他完全认不出杨在明了,对方也一样认不出自己。不知为什么,面对着杨在明,石语总觉得不自在。是刚才竹叶日记带给自己的震动余波未平,还是对眼前这个人有本能的反感,他也说不清——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唐若琴似乎看穿了石语脑子里在想什么,勉力支撑着跟杨在明说话。
果然,那天她在四川路上看见的真的是他。照杨在明的说法,他目睹了车祸,却没认出唐若琴,还是打电话找她时听电话站阿姨说的。
后来,王老板带着咪咪出现,他们看望了凯文之后,又过来看唐若琴。
石语趁乱告辞。他低声跟送他出门的小陈说:“你辛苦一下,夜里盯牢了。我怕会再出事。”
小陈一愣。不过他是聪明人,马上心领神会,用力点了点头。
现在,雨仍在下着,马路上的灯火朦胧而迷离。石语打着伞,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走着,渐觉双腿发软。他想起除了早上吃的油条外,一整天再也没有东西下肚,就拐进了乍浦路。那里酒楼多多,家家灯火辉煌,石语随便找了家进去。他点了两个菜,疲惫不堪地靠在椅子上。虽说装潢考究,这家酒楼显然档次不如“公馆人家”,店堂里高朋满座,有些吵闹。等着上菜时,他拿出竹叶的日记,几乎是心不在焉地翻看着。
边上的食客们或大或小的谈话声不时传过来。一名老者醉醺醺地在向身边的老伴说着什么。一对像是来自海外的夫妇照拂着一双小儿女。一桌衣着时髦的青年男女不时发出笑声。几个生意人模样的中年男子似乎话不投机。
石语若有所悟:自己是不是太注重于探究那个代号V的男人和塔里的答案?似乎忽略了什么。
细节。下午看的时候心中曾一动,但随即就放过了。
他翻着本子,停在其中一页,目光在上面扫视了几遍。忽然他急促地一拍桌子,将上菜的侍者吓了一跳。
他早就应该想到的,却一直沿着他自以为熟悉的思路想下去。惯性和惰性在这里是一回事。早想到的话,刚才就可以问一下唐若琴,甚至问杨在明,也许已经有了答案。不过没关系。他拿出手机,拨号,轻声和某个人交谈几句,挂断等待。半小时不到,手机振铃。接通,聆听,询问,终于,石语的嘴角溢出一丝微笑。
这就是他眼下要找的答案。
吊灯发出的光明亮,柔和,温馨。那几个生意人似乎达成了一致,正在碰杯。海外客的小女儿好奇地注视着石语,和他目光相接时,很灿烂地一笑。石语也报之以一笑。
现在他要开始寻找下一个答案。
“喂,天丰珠宝行吗?我找云先生。”他发现自己的语气轻松而且愉快。
云先生坐在藤椅上,轻松而且愉快。虽然不是广东人,他并不反对享用一回广式早茶,何况,这顿早茶是由石语会钞。云先生还记得当年石语帮他拍的珠宝照片,画面如此赏心悦目,以至于他觉得很难抵御给那些货色涨价的诱惑。有时候,他甚至怀疑照片上的珠宝是否出自他的店中。
云先生白皙细长的手指间有一块石头,坑洼不平而又光润的黄褐色外皮,刻着些神秘的字符,断面上露出一片夹杂着翠绿的晶莹玉白色,朦胧而深沉。他细细端详一番,便将石头放在桌上的绿茶和虾饺凤爪之间。端起茶杯,略一沉吟,他说:“我昨天晚上在电话里的判断没有错,应该就是那块大兴‘天书翠’。”
石语知道,“大兴”常被上海人作伪劣、冒牌货的代名词。那么,应该还有一块正宗的“天书翠”存在。正宗的是什么样子,他心里已经猜到几分。 下次更新可能要久点了,,因为江南要出差了~~~~~~
江南真是个厚道的人啊~~~~~
“前几年上海突然出现过一块翡翠原石,也算得是新坑里少见的货色。讲得太专业你也不懂,通俗点说,薄薄一层皮壳里,是完全碧绿的翠料!而且‘水头’极好。当然在我们眼里它也不算稀奇,比它贵得多的料,尤其是老坑的货色不知道有多少。不过,它的卖相吸引了一帮白相石头的朋友,‘天书翠’就是他们叫出来的,因为上头的符号像天书一样看不懂。吃我们这行饭的只是看它里面的料怎么样,对其他的呒啥兴趣。慢慢的就没有了它的消息,估计是有人吃进了。“上个月,听说‘天书翠’在月塘附近出现,有人想出手。照现在的行情,价钱肯定也吓人。现在翡翠的坑口就是这么一些,料是越开越少,价钱越来越高。道中的朋友喜欢搏一记的不少,经常到腾冲一带甚至缅甸去买‘赌石’,有发的有蚀本的。‘天书翠’是不用赌的,自然有人去月塘看货。我估计这东西来路有点问题,不然为啥在月塘这种角落出手?后来朋友回来讲石头一般,不是前几年那一块,而且卖家心太黑,瞎开价钱。今天看到你手里的这块东西,我想大概就是它了。”
“你看它值几钿?”
云先生惊异地看了石语一眼:“不会是你想出手吧?有句老话,叫‘黄金有价玉无价’。翡翠这东西,就是老法师也容易看走眼。不过我跟你说老实话,这块东西,从外行手里收购的辰光杀价,两三千的地板价叫起不稀奇;同业之间原料调剂,一万多大概还卖得出去,再多就不大会有人要了。”
石语说:“昨天我就说了,这不是我的。”
云先生点点头,转过身从服务生推的小车上拿了碗云吞;石语则挑了份马蹄糕。
云先生慢条斯理地用调羹舀着云吞送进嘴里,小口喝着汤,偶尔用餐巾纸在嘴角轻轻按一下。吃到差不多一半时,他看了看表,又看了看窗外:“老吴到了。”
老吴是云先生替石语约的一个朋友,也是翡翠这一行里的“老法师”,不久前去月塘看过货的人之一。
老吴坐下时,桌上的石头已经换成了几张照片。老吴拿起看了一眼:“就是它,害我白白跑一趟月塘。那卖主大概神经搭错了,当我是瘟生,这种货色价钱开到六位数!啥人会得买?”
等老吴愤愤地吞下第三只虾饺后,石语才漫不经心地问:“卖主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老吴喝了一口茶:“听口音是月塘当地人吧。年纪嘛,大约四五十……”
石语又拿出几张照片放在桌上:“你看,是不是其中的一个人?”
老吴随便看一眼,就把“公馆人家”开业时拍的两张照片放在边上,拿起一张黑白照:“就是他。”
石语会心一笑。照片是他离开陈家堰时在金福生屋前偷拍的。
第十三章 真的有鬼
蓝白格子的丝绸围巾下面,是一身灰色的薄羊绒外套。石语离开两位“老法师”后,装束也随之一变。
咪咪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她发现石语在首次造访唐公馆后,第一回穿得讲究起来,只是那一天的打扮时尚中带着正式,而眼下更为随意一些。
他身上显然还有一股清新但很难说是芳香的气味,显然喷了什么,不过给咪咪的感觉那不像香水,倒像是药水。
“你今天怎么会想起打扮一下?夫人要回来?”咪咪笑着问。
“出去办点事。今天餐馆开门吗?”
“当然,老爸说无论如何要开门。”
这时咪咪身上的呼机响了起来。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又看看石语。
“跟屁虫呼你?”
“呃……是的,问我今天去不去学校。”
石语一笑:“你还是去学校好。这里太乱了,天晓得还会弄出什么名堂来。金嫂的死,我想没这么容易就了结,估计公安局还会调查。你看吧,不会轻易放过友松的。”
“友松?为什么呀?”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的真名也许是小同——他自己跟我说的,电话你也听到了。你说他隐姓埋名躲在这里做啥?金嫂死后又突然不见踪影。公安局不找他找谁?我跟你爹商量一下,估计今天他不会有空,明天去找老徐说说清楚。”
“我——我走了。”咪咪躲避着石语的视线,推车出了大门。
石语望着咪咪穿着雨衣的背影,有点歉疚地想,这女孩真不会编谎话。自己要利用她一下……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马上追了出去:“嗨,友松姓什么?” 王老板眼下的处境只能以焦头烂额来形容。旅行社怒气冲冲的电话质问,两名雇员的离去,弄堂里老爷叔们幸灾乐祸的目光,弄得他难以招架。现在,一身老克勒行头的石语带着一包东西走出门去,让他的神经又一次绷紧:难道这家伙也把餐馆当作一条即将沉没的船,匆匆逃离?看见石语没有靠近存放照相器材的小间,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石语知道,今天最好不要去招惹王老板。这是个行将崩溃而又在苦苦支撑的家伙,自己现在帮不上任何忙,还是少打搅他为妙。几件扔在这里的衣服再不送洗就真的要发霉了。不管怎么说,日子还是要过的。
石语走向自己的汽车时,心情比天气好得多。从广东茶室那一幕开始,今天早上的一切都还算顺利,但愿好运能持续一整天,甚至更长的时间。谜底快揭开了?有点这个意思。只是,好像总有什么地方说不通……
慈心医院的导医台前,两名护士百无聊赖地对坐着,有一搭无一搭地交换对今年冬季服装流行款式的感想。这个二级医院本来病人就不多,下午时分,更是冷清得可以。一名漂亮的年轻女医生走过,两名护士眼睛一亮,将她叫住,研究起她白色衣领间露出的精致羊绒衫。
一个身材颀长、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向她们这个方向走来。
“哎哎,你们看,这身行头值三四千吧?”一位护士悄声对女伴说。
“我看不止。你们注意到他的衬衫领子没有?顶级。”女医生也轻声回答。
面对那位面带微笑走近的先生,护士们站起身,脸上也浮起职业性的笑容。
那男子带着一缕清爽的气息,随意而潇洒地靠在台子上,向她们打听起内科病房的位置。女医生鼻腔里感知的信号告诉她:4711科隆香水。这是个老克勒。
来人得到答复,谢过后说了句得体的恭维话,气氛就很微妙地变得活跃起来。不知怎么的,话题很快转移到服饰上。女医生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他:“你的衬衫好像是——”
“老婆送的生日礼物。为了配我另外两件外衣,她送了我一打衬衫。不过,这衬衫配别的衣裳也不错。”
女医生的眼神立时流露出艳羡。她知道这份生日礼物的价值。
一个个名牌在女医生和中年男子口中交替出现。两个护士瞪大眼睛听着,尽力把他们的每句话记在心里。
那男子懒懒地往周围扫视了一眼,说了句什么。护士们很高兴有自己可以插嘴的话题,于是争相回答。
二十多分钟过去了,分手时他们都很愉快。
石语当然很愉快。他发现在上海滩以衣衫取人的习惯根深蒂固,今天的战术奏效了,就像第一次和王老板见面时一样。有些话,你要是直截了当去问,不会得到任何回答,可是跟范思哲、香奈尔之类掺杂在一起的时候,得到的信息可能会超出你的期待。这是突破性的成果,比早上的收获还要大。他满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掏出纸笔写了几行字,装在信封里封好,又在信封上写了几笔。然后,他站起来,既不去看凯文,也不去找唐若琴,而是上楼下楼,左拐右拐,走进了一座陈旧的灰色楼房。
不知是因为现在是白天的缘故,还是已经解决了几个多日困扰自己的难题,这回石语走进公寓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他给自己泡了一杯云南沱茶,然后打开唱机,一曲《春江花月夜》悠然响起。
仰靠在沙发上,他惬意地合上双眼,小憩片刻。在乐声里,窗外的雨声小了,但仍然清晰可闻。
沙沙雨点打在河面上,夜航船随着音乐飘荡,清新的风拂过脸面。只是有雨的晚上怎么会有月光?九公捋着长须,轻轻叹了口气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什么意思?”石语在朦胧中喃喃问道。
“什么是虚幻?什么是本相?你的所见所思便是事物的本相吗?我不跟你谈佛经的本意,你太拘泥于字面上的解释,本身就难得真谛……”
翠竹、檀香。石语清楚地读出九公脸上不以为然的表情。他还想问什么,却看到九公身后有一个身影,月白色的衣衫,五官一片混沌。见九公似浑然不觉,他惶恐地张开口,竟发不出声音来。一急之下,伸手去抓,九公与翠竹一起消失。
石语惊醒,发现自己仍靠在沙发上,《春江花月夜》一曲尚未终了,鼻端淡淡的檀香味正在消散。 (走以前好像这段没有贴上?看了半天没找到,不过网页本来也不能完全打开。先从别处转贴过来……)
不知为什么会做这个梦。其实这是大学毕业后他和九公的一次真实的对话。记得九公见他一时领悟不了,便转而用法语跟他谈起文学来。当时他正借着学法语猛追一个外语系的小学妹,不料发现九公的法语水平竟远在从小学法语的女孩之上。结果是在两位老师和爱情魔力的共同驱使下,他的法语水平不久也算过得去了,顺理成章将现在的妻子也追到了手。
他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他的策略是擒贼擒王,相信找出正主儿来,其他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但是自己真的发现了真相吗?上午就觉得有什么事情说不通。
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屏幕,来电号码很眼生。正等着他呢——石语已经料到这是谁的来电。
“我是小同。”电话里直截了当。
“或者说,是友松?”石语轻轻一笑。
“好吧,不兜圈子了,是同一个人。我可以解释一下,有些事你不能给我栽赃……”
一向占自己上风的小同终于急了,这让石语有点得意:“什么叫给你栽赃?”
“我租37号的房子,正大光明,搬走也有理由,跟金嫂的死只是时间上的巧合。若说我有嫌疑,那么夜里跟金嫂在她上吊现场见过面的你更有嫌疑……”
“这说明你也到过现场。你可以跟警察去说。”石语毫不示弱地打断他的话。
“你捡到个刀鞘能说明什么?就是跟刀对上,能……”
“石头,你从陈家堰金福生家里偷走的石头。就算它只值一万,已经够追究刑事责任了。”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对方没有料到石语这么快就发现了石头的来历。
“这样你就太不上路。我已经让你把石头交还原主,你还要栽到我头上?我不拿出来,谁会知道?再说那东西现在是在你的手里。”
“我已经把它拿给几个不相干的人看过了,说明我没有私吞的意思。你让我交还原主,却不说原主是谁,这不是嫁祸于人又是什么?”
“你以为金福生真是石头的原主?他敢声张吗?你真的让我失望。居然有人会相信你的能力……”
有人相信自己的能力?石语愣了一下,这也许可以解释小同或者友松那些充满了矛盾的举动。
今天小同是有些失态,石语故意要激他如此,看来已经奏效。石语觉得对付小同就如同手中捏着一只鸟,捏紧了会把鸟捏死,放松了鸟又会飞走。但要拿捏得恰到好处也不容易,小同不是个一般角色。
石语放缓口气:“其实我并不打算把你怎么样。我说过,你最好和我见一次面,当面把话说开。怎么样,约个时间、地点?”
“我也说过,我们会见面的,但看来现在时机越来越不合适。我再考虑考虑。”
小同挂了电话。
石语突然明白了,小同一开始就对自己充满了戒备,并不信任自己,而不是在故弄玄虚。刚才自己的一番表演显然有些过头,把他吓住了。手中的鸟儿要飞走?
石语昨天夜里就将两处拍摄的脚印照片对比过,发现23号里的脚印和月塘老宅凳子上的完全一样,连磨损部位的细节都一致。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
刀鞘和刀。看上去最铁的证据,却反而令石语疑惑不解。
小同让它们落在自己手里,似乎不像是他的风格。难道他是故意的?也许。结果是弄巧成拙,因为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个小同或友松的真实身份。这个人应该有自己的目的,现在目的没达到,反而惹来一身麻烦,他不会善罢甘休。
继续等待,小同还会出现。
石语再次拿出竹叶的日记,翻到最后一篇。
真相在塔里!
这一行字怎么看都是触目惊心。被撕去的那一截更是显得刺眼。
石语灵机一动,翻到下面的空白页,举起本子对着窗外的天光左看右看,却看不出什么痕迹来。他放下本子,找出一支铅笔,一把瑞士军刀,将铅笔芯削出一小堆粉末。然后,他用刀尖跳起一小撮铅笔末,犹豫了片刻,轻轻撒在日记本的空白页上,再用手指小心地抹平。
真相在塔里!
这句话再次跃出纸面,不过是黑底白字。那是前面一页圆珠笔写的字力透纸背,留在下一页白纸上的痕迹。
石语松了口气,微微一笑,然后把剩下的铅笔末撒在那行字下面的空白地方,试着用刀背轻轻刮开。
四个白字慢慢在黑灰色的背景中显现。
(看到大家帮我顶着。感动,感谢,一一握手……现在我在吴县一个小镇的某公司里,可是网页老是只能打开一半,想个别的办法把这段贴上。生平第一次来到江南小镇上,却觉得有种很熟悉的感觉,我写的月塘小镇的内容没什么要修改的。昨天朋友带我到老镇上走了一遭,说的一些话让我心里一跳。他说,这里的人觉得他很怪,因为他喜欢一个人打着伞走在雨中的老街上……“他喜欢徜徉于古镇的街巷之中,穿街过桥,在雨中看脚前的石板一点点濡湿,听雨点落在油纸伞上渐紧渐密。”这是我在第一章里的描写。
“老街的茶楼酒肆,仍是旧时的格局,……这时斜倚着八仙桌,似睡似醒间,耳边有吴侬软语伴着丝弦唱出一段古人的悲欢离合。”昨天真看到了这一幕。问他,晚上有吗?他说,本地人一到八点钟就闭门睡觉了。“小镇上的人颇有古风,讲究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从石语来到后,从来没人在晚上八点钟以后上门。”居然又和我写的一样!“这如多年寻觅不得的一个梦,模模糊糊地记得不太真切;又如自己前世便是这梦中的人,今生只是和小镇再续前缘。”这是写石语,还是写他写我?等会儿去此行的最后一站,下周回北京。再次感谢大家!)
交给石语!
仿佛有一道强烈的白光在眼前闪过,耳边响起一声霹雳,四个字像四把利刃,将石语的心狠狠钉在纸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清醒过来,再次将目光投向本子。上面仍然是那四个字,似乎在扭曲着,挣扎着,要破纸而出。十八年的岁月没有抹平纸上的痕迹。从这几个字的形状,可以看出竹叶当时的心情,心乱如麻,矛盾,激动,强烈的不祥预感——危险将临。
她在感到生命受到威胁时,心中的秘密最后可以托付的人居然只有石语。
确实,她能跟谁交待呢?父母亲?不可能,身背政治包袱的老父自己都步履维艰。丈夫杨在明?形同陌路,势同水火。那个代号V的情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两人可能同处于危险之中。
这时,四顾茫然,她只能想起石语。寨子前的猝然相遇,可能让她回想起了当年的好时光,那带着青涩味的朦胧的怦然心动。只是,当时她还没料到,厄运会那么快就降临到自己头上。
这份重得不能再重的托付,竟会在十八年后才落到石语手里,而且是以这种方式。他再回想前一天夜间,那道目光中,除了幽冷和关切外还有什么信息?是谁撕去最重要的那一截纸?肯定有人不愿意自己看到那几个字。
疑点又回到小同身上。这个该死的家伙。
从昨天晚上开始的沾沾自喜,立时荡然无存。尽管自己毫无疑问弄清了一些疑点,但离揭开谜底还差得太远。
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不应该受新发现的干扰,他还是照自己的计划继续进行下去。
正事不可耽搁。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和助手小余一起去唐公馆继续拍照。
晚上的慈心医院,被雨水打湿的地面反射着淡淡的路灯光。一辆越野车停在空荡荡的院子里,雨滴落在车身上溅出一片片细小的水珠,化作无数光点在路灯下跳跃着。
不远处,就是石语和咪咪光顾过的太平间。
从暗中出现一个人影,慢慢靠近汽车,不知在观察还是凝听。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隐入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一个人走到车旁,收起雨伞。暗淡的路灯照出了石语的面容。
石语开门上了车,往后座看了一眼,似乎有些纳闷。然后他发动了汽车,驶出了慈心医院。
车外仍然是无休无止的秋雨,在车身上打出一片声响。风档前雨刷刮出的扇面里,几道湿漉漉的灯光在流动,分散,融合。
犹如车外的天气,石语的心头也被阴霾所笼罩,为刚才在医院里所见的一幕。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见见面如何?我已经准备好了。”
“在哪里见?”石语心想,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你先过延安东路隧道,往东昌路开。我会再和你联系。”
“我为什么一定要听你的?”
“没有选择,除非你不愿见我。”小同的语气咄咄逼人。不等石语答话,他挂上了电话。
在小同的声音中,石语听出一丝冷酷。但在冷酷后面似乎隐藏着另一种心态。
他默默看了几遍来电号码,又拿起手机拨号:“小钱,我这里有个电话号码……”
隧道的灯光从车旁闪过,空旷的回声包围着车身。出隧道后,石语没有驶向东昌路,却上了浦东大道向北开去。陆家嘴绿地和几栋泛光照明的大厦在左侧一闪而过。不久,路边渐渐灯火阑珊,路上车辆稀少。手机又响了。石语看了看来电号码,微微一笑,却不去接听。
他将车停在其昌栈附近,然后下车沿着墙跟悄悄往前走去。
路边有一处投币电话,边上却没有人。
石语感到有点意外。他默默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动静,便回到了车上。
右边的车门被突然拉开,窜上一个人来,手中冷冷的金属光泽一闪,压低的帽檐下透出低沉的话音:“听我指挥,一直往前开!不许调花枪,不许故意违章。”
石语看见一支手枪正对着自己,不由得吃了一惊,但马上冷静下来,点点头,启动汽车向前驶去。
那人从后视镜观察了一下是否有车跟踪,然后靠在座椅上轻轻喘气。
两人一时都未说话。听得见发动机平稳的声响,雨点打在车顶上的簌簌声。昏暗的车厢里,只有仪表盘上亮着柔和的光线。
石语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右边,那人帽檐下是一副墨镜,脸上毫无表情,枪口仍旧指着自己。
“你到底想干什么?”石语镇静地问。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你放心,我只是想弄清一些情况,你好好配合就可以保证安全。”
车沿着浦东大道往北疾驶。
“还有多远?”
“先过了杨浦大桥再说。”
杨浦大桥如一条灯火的长龙般悬在空中,透过被雨水打湿的车窗,灯火被渲染得一片朦胧。若不是边上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石语真想好好观赏一番。
不等石语开口,那人又说:“居家桥。”
经过一家水厂门口时,那人说:“再过一站路,庆宁寺左转,往轮渡码头方向开。”
石语知道那是一条破旧而杂乱的小街,一直通往江边。看来,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他放慢车速,冷冷地问:“我应该称呼你小同还是友松?”
那人愣了一下才说:“悉听尊便。你知道是我,也免得多费口舌。”
他开始用正常的声音说话。这个声音,石语在月塘的一个雨夜听到过,也在电话里听到过。
石语的语气带着嘲讽:“你当自己是007?拿一支PPK吓人。台湾版的货色,玩具仿真枪,做戏用蛮好,BB弹打在身上大概会起个乌青块。帮帮忙,不要像煞有介事,弄得真的一样。”
小同沉默片刻,又说:“你怎么知道这不是钢珠枪?对付一个人绰绰有余。”
“你不是说我练过什么功法吗?就是钢珠枪又怎么样?我要对付不了你,那才是怪事。”石语知道,跟月塘那次见面以及慈心医院外通话时不一样,眼下自己已经占尽了上风。
石语一打方向盘,车子猛然转向。小同猝不及防,撞在车门上。
这时,后座响起一个冷酷的声音:“不许动!举起手来!”
两人听出,那是王老板。 小同发现自己连帽子带头发被一只手紧紧抓住,后颈上顶着一个硬硬的金属物件。
王老板想了想警匪片里见过的场面,接着说:“把枪放在仪表板上,慢慢的,慢慢的。”
小同默默把枪放下。石语拿起来,看了一眼,往后座递过去:“做得还真像。放心拿走,保险都没打开。”
石语将车停在路边,然后说:“有什么你就说吧,我听着。王老板,你放开他。”
王老板不情愿地松开手:“识相点!我手里是三万伏的电棒,想松松筋骨你尽管动……”
石语有些想笑,王老板真滑头得可以,在后座躲了半天不出声,听说是假枪才跳出来。
小同低头想了想:“我只是想跟你谈谈,把事情摊在台面上讲清楚,我不想不明不白背黑锅。你们报警了吗?”
“你是指什么?金嫂的事当然报警了。”
小同思忖片刻:“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摆渡到定海桥,再往复兴岛里走一段路。我本来想在这里下车说明白,你会知道我没有恶意——因为要摆渡过去,我根本没有办法控制你。否则我就让你从浦西直接进复兴岛了,不必到浦东兜个大圈子过两次江。其实刚才你根本不必节外生枝跟踪我的电话。”
“那你又何必故弄玄虚让我去什么东昌路?”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带着警察。”
“石语,不要相信他,我们报警!”王老板插嘴。
“你们指控我什么?劫持?拿玩具枪劫持你们两个,没有人会相信。”
石语说:“我指控你要为小刮刀、颐小姐和金嫂的死负责,还有唐若琴的受伤。”
“证据?”
“你敢说失落在月塘现场的刀鞘不是你的?脚印不是你的?还有在两处房子里留下的指纹,以及那块翡翠原石……”
“这些我承认,但是和那几个人的死没有关系,有证据证明我不在现场。但是,金嫂的死,你可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不跟我走,你会后悔的。”
石语盯着小同的眼睛,考虑了一下:“那好,我们走。”
“石语你……”王老板有点吃惊。
“你可以把车子开回去。我跟他走。”
王老板拿起枪,笨手笨脚摆弄了一阵,对着窗外扣动扳机。“啪”的一声,射到墙上的子弹弹回来,打在王老板脖子上。他骂了一句,关上保险说:“塑料子弹。走,我也去,省得你背后骂我做事不上路。”
空空的轮渡上,谁都没说话。石语看着船尾方向,沪东造船厂码头边几艘船上的灯光越来越远。这一去有什么结果呢?唐公馆的谜底真的能在今天晚上揭开吗?他已经知道了不少秘密,线索已经一一连接起来,有些事情渐渐清晰,不再像一堆无序的碎片那样扑朔迷离。但是,还有些关键的环节仍解不开。难道答案真会在小同那里?他感到没有把握。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咪咪把小同吓得够呛。不知道她对小同说了什么,反正借助咪咪的手,总算把这只鸟从藏身之处轰了出来。咪咪私下对小同透露的内容,一定加上了她自己的判断和想象。于是小同以为他已经成为警方搜寻的目标,在电话里话不投机,终于狗急跳墙,找上门来。只是,这种举措不免有些夸张搞笑。他真的急了,乱了方寸?
定海桥轮渡站的铁门徐徐打开,三人穿过铁门,走进了雨中。
石语想不到在上海城区边缘居然会有这么荒凉的地方。除了轮渡码头附近有几处灯火,像是店铺模样,往岛里走了没几分钟,路旁就已经见不着一个行人。两边黑黝黝的似是围墙,又像是树木,寥寥几盏路灯,淡淡的灯光被裹在雨雾中,隐约照出一条笔直的路,神秘地通向前面的黑暗中。
“搞啥名堂!你要带我们去啥地方,共青公园?”石语的伞遮不住两个人,王老板被雨淋得半身湿透,肚皮里已是一包气。
“不会走那么远,最多二十分钟路。”
“我们把车子开过来就好了。应该调头走杨浦大桥过江,再从定海桥过来。上他的当,坐啥死人轮渡!”王老板愤愤然。
石语一声不吭。他需要保持头脑的清醒,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斗嘴。
走过一处工厂的大门,明亮的灯光照出一片生气。
“中华造船厂。”王老板看了一眼牌子,神情轻松了一些。
但是三个人很快又走进了黑暗之中。谁都不做声,只有雨点打在树叶上地面上,唰唰响成一片。
石语注意到,长长一段路,居然没有一辆车从身边驶过,只偶尔见一两个身影,鬼魅般地晃过。一切都显得不真实,很难相信这是在1997年的上海。他眼下的感觉是自己在暗夜中被那个谜一般的小同带入了时空陷阱,走进不知什么年代的凄风苦雨之中。王老板好像也有同感,因为他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抱怨。石语感到伞底下王老板的胳膊变得僵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