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37 发表于 2005-12-21 20:31

那副青面獠牙发出一声低呼,立刻就不见了。咪咪抢上前一步,再次把那张脸照亮。她觉得眼前的事情很滑稽,不由得咯咯笑出声来。

  由于发光管的位置不同,这次在光亮中是一张青年男子的脸,带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咪咪笑得弯下腰,手中的发光管又灭了。从黑暗中传来那男子有点恼火的声音:“小姐,不要这样嘛。你听说过吗,人吓人,吓死人!”

  咪咪听出来,那人就是金嫂的神秘房客——友松。

  咪咪勉强止住笑,直起腰来,不甘示弱地回答:“你有没有搞错,是你自己鬼鬼祟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突然站在我面前,还怪我?再说昨天夜里你还吓过我一次。这叫做一报还一报!”

  说着,咪咪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受咪咪的情绪感染,黑暗中友松也笑了起来:“好吧,就算是我的错。这下扯平了吧。”

  咪咪又点亮了发光管,小心地从那堆杂物中退了出来,友松也借光跟着她。

  咪咪打开房门,开了灯:“你进来坐坐吧。呀,书包都弄脏了。”

  友松进得门来,四下打量一番:“环境不怎么样。不是亲眼看到,真不相信‘公馆人家’的女小开会住这样的房间。”

  “你说什么?女小开?”咪咪第一次听得有人这样称呼她,不禁柳眉倒竖,恼火起来:“难听死了!什么年代了,还小开小开的。不许这样称呼我,听见没有?”

  “怎么,这个称呼不对吗?”友松有点诧异,“听人家说,你爹是‘公馆人家’的老板呀。”

  咪咪再大大咧咧,也对友松的话哭笑不得:“我说,你是什么年代的人啊?真以为这是好话?看上去你岁数比我大不少,真的不懂?”

  友松挠挠头,一脸苦相:“我真的那么显老吗?看来年龄是隐瞒不住的。好吧,我承认,我是来自三十年代的一个幽灵。王小姐,多有得罪,对不起。”

  咪咪又被逗乐了:“好吧,幽灵先生,那么我问你,你刚才看见另外一个幽灵了吗?”

  “另外一个……幽灵?”

  “刚才我上楼时看到一个女孩,穿着白衣服的,在我前面上的三层楼,我上来却找不到她了。想想她只有从你过来的那道楼梯下去。你见到了吗?她是谁?”

  “没有啊,我什么人都没见到。”友松的眼珠转了一圈。

  “那么,她真是个幽灵了。无所谓,这座楼里的鬼够多的了,不在乎再添上个把。不过这个鬼长得还真不错。你为什么从那里上来呢?不知道那边的楼道走不通吗?对了,你昨天晚上好像也是在那边不见的。”

  “习惯了。我住的房间*那一边楼梯,餐厅营业时我不想从二楼那些包房前走过,怕你老爸不高兴。我这种打扮不伦不类的,影响了你老爸的生意可吃罪不起,干脆从三楼绕一下吧,也多走不了几步。”

  想起刚才老爸劈头盖脑教训自己的腔调,咪咪很能理解友松的顾虑。咪咪现在能看清他了:友松三十来岁的样子,身材颀长,面部线条分明,朦胧的眼神带着笑意,一身浅灰真丝休闲西服,没系领带,蓝色的衬衣领子翻在外面,整个人显得随意而潇洒,看不出有什么不伦不类。

  这个人还蛮等样的,衣裳颜色搭配得也不错。咪咪在心里对他评价。

  “为什么人家说你是个神秘人物?我看你也是,总是喜欢在阴暗的角落里出没。”

  “你爹为什么会选中这幢房子?因为这房子很有味道,从这里可以看到上海的过去,所以许多人来这里吃饭,无非是想寻觅一种旧日的气氛。我喜欢在夜里一个人上下走走,那时这座楼里最安静,有时候,会让人忘记自己是谁,生活在哪个年代。而你说的‘阴暗角落’里,完全保留了原来的模样,在黑暗中,看不出今天的破败。那些尘封的房间和走廊,好像把时间也尘封了,我走在那里会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一步一步,恍惚间走进了几十年前的唐公馆。我会看到当年唐公馆的情景,各色各样的人物——真的,你别笑,就像身临其境,很真实的。”

  “你见到的是唐公馆的鬼魂聚会吧?有没有看见姨太太曼卿,那个吊死鬼?”

  “曼卿是谁?我不知道。但是那种感觉太逼真了,连那些人穿的衣服,戴的首饰都看得很清楚。有一次在大厅里,看到许多人在跳舞,男的西装革履,女的一身珠光宝气。隔壁厢房门里‘西屋’无线电放出的唱片音乐,是As time goes by——《卡萨布兰卡》的插曲……”

  咪咪觉得友松这个人挺有趣:“《时光流逝》?不过听说唐老头这个人毫无情趣,他会听英文歌?”

  “谁知道呢?不是还有他儿子儿媳吗,据说都是洋派得很。对了,唐老头自己也经常去舞厅呀,不至于太土。”

  “他儿子又没死。看来你应该知道曼卿。说实话,你半夜三更在楼里乱逛,真没见过曼卿和唐德鸿他们?”

  “好吧,不开玩笑了,除了唐大卫,唐公馆里别的死人我都没见过。”

  咪咪不知道唐大卫是谁,倒是对友松本人越来越感兴趣:“说了半天,你是干什么的?”

 “本人为外国传媒打工——在BBN的办事处。”

  “哦,怪不得那么小资,外企白领。”

  “不不,我是蓝领。”友松拽着自己的蓝衬衣领子说。

  咪咪被他逗得笑了起来:“你这人真有意思。我肚子饿了,想去吃麦当劳。怎么样,一起去吧?”

  友松略一沉吟:“下次我请你客,今天还有点事,算了。”

  咪咪走下楼去,没有注意到友松又消失在另一头。

  走过大门口的小平房时,咪咪想到今晚一直没见到石语,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才会知道那张照片的故事。

  照片,对了,照片上的那个漂亮妹妹像谁?咪咪想起来了。

  虽然只是如惊鸿一瞥,咪咪却断定,刚才自己在楼上追丢的那个女孩,就是照片上的那一个。

  石语啊石语,哈哈!咪咪得意非凡。

  正在这时,领班小陈匆匆赶了上来,叫住咪咪:“王小姐,厨师长请你马上到厨房去。”

  “叫我咪咪,什么小姐不小姐!他找我做啥?”

  “好像是……是王老板有点不舒服。”


  虽然王老板兄弟俩什么都没说,但边上所有的人都感到气氛不对,谁都看到了王老板蜡黄的脸色和大厨的张皇失措。咪咪陪着王老板离去后,有关王老板和“那个东西”照面的消息已经在餐厅雇员中悄悄传开。在“头胎”王老板走开后,“二胎”大厨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餐厅的最高首长,在员工面前,他竭力摆出镇静的样子,但是谁都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

  今天晚上,生意好得出奇,但王老板一走,餐厅的整个气氛都仿佛起了微妙的变化,本来严格规范的服务程序接连出现问题,两名领班不断开展“危机公关”,神经都快绷断了。领班小陈刚在二楼的小包间里对一位满脸脂粉的老妖精使完了浑身解数,便气急败坏地来到走廊上,咬牙切齿地低声问他见到的每一个侍应生:“你看见老克勒凯文了吗?”

  大家想起,已经有好一会儿没看见凯文了。

192837 发表于 2005-12-31 07:28

第七章 续

这就是说,领座和茶水都出现了问题。虽然这个档次的餐馆人力配备是很充足的,但是今天生意好得出奇,缺少个凯文就麻烦了。刚才那位自称“颐小姐”的老妖精就是在电话订座时确认了凯文在班,入座后见不到凯文便歇斯底里大发作,掀起的声浪差点震破了真真的耳膜——因为真真居然顶替凯文来给她上茶。

  闻讯前来救火的小陈很惊讶那么高分贝的声音竟会出自一个看上去如此衰朽的身躯。终于小陈弄明白了,原来八十岁的颐小姐是唐师母一个七绕八拐的远房亲戚,从美国回来探亲的,到唐公馆自然是一趟怀旧之旅,照她的说法,已经有四十八年没有踏进这座小楼了。小陈自然算得清这笔账,老克勒凯文是唐泽元他太太的外甥,自然也属颐小姐亲戚之列。本来小陈就对唐家的一切怀着本能的敌意,这一次受了颐小姐的气后,心中那股邪火自然想要出在凯文头上。

  只是凯文似乎失踪了——本来,若他在场,今晚的许多不快都不会发生。

  小陈决定先向今晚临时坐镇的“二胎”大厨报告。

  大厨在接到小陈的报告后只是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手里的炒勺仍旧叮当乱响。今天晚上他实在是受够了,从他老板哥哥的遭遇算起,似乎事事都不顺心。小陈本来也算个拎得清有担当的角色,这次怎么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都要来禀报。

  小陈毕竟善于鉴貌辨色,不想自讨没趣,遂说了句“我们再找一下”便退出厨房。

  走到走廊上的小陈轻蔑地冷笑了一声。王家真是一蟹不如一蟹,老板“头胎”已然让小陈看不起,他那个二胎兄弟在小陈眼中更是个无能之辈,全无应变能力,还摆出一副像煞有介事的腔调。

  冷静下来后,小陈隐隐觉得情况有些不对,从王老板的失态开始,餐馆里隐藏的某些个神秘角色今天好像又开始登台演出了。

  公馆的底层和二层的大部分,晶莹剔透的枝形吊灯下,宾客满座,衣香鬓影和美酒佳肴在璀璨的光影中编织着一幕繁华的海上旧梦,尽管看上去有些不真实,但毕竟是一番纸醉金迷的热闹景象。

  衣冠楚楚的宾客们谁都不知道,就在这花团锦簇的后面,楼内灯火阑珊处,却是另有一般模样。当小陈带着侍应生阿新走入黑暗的楼层一角时,他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压抑——他在午夜游走于公馆上下时从未感受过的。

  年久失修的地板在两人脚下咯吱作响,暗淡的光线勉强透过灯泡上的积尘,难以照亮黑暗的走道,只在墙上画出些斑驳的影子,模糊而又光怪陆离。小陈有时感觉哪道影子在蠕动,好像随时会从中间伸出一只爪子来攫取什么。

  今晚公馆里的气氛不正常,自己的心态受到了影响。小陈终究还是在心中保持了一分冷静。

  该死的老克勒到底在哪儿?还在公馆里吗?

  这些天发生的事太邪了。那一夜,小刮刀是不是从这里走向死亡?阿林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今天的王老板呢?

  原本对唐公馆里的古怪事件抱着冷眼旁观甚至幸灾乐祸态度的小陈,第一次惴惴不安起来。

  因为今天他卷入了,由于这个该死的领班身份,没有选择,他必须出面。另外那个领班老陆,一个世故圆滑的老家伙,很自然的置身事外。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他出面平息颐小姐的怒气,他发现凯文没有在岗,他去禀报“二胎”,于是,他就应该去找人。老陆只要摆出很忙的架势,匆匆游走于各间包房之间,便可以造成事不关己的局面,而小陈发现甚至连跟老陆商量的机会都没有。

  小陈有种预感,老克勒凯文是又一个倒霉的家伙。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但小陈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如果看到凯文半张着嘴,毫无生气地倒在某个阴暗角落厚厚的尘埃中,不会令自己太震惊。不过真要置身于这个场景中,年轻的小陈还是……

  他听见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边上同行的侍应生阿新早就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袖,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在三楼常年被封闭的那段走道前,小陈几乎是在拖着阿新走,他有些后悔没有带手电筒。那里堆放的杂物似乎有人挪动过,留下了一个可以让人侧身通过的空隙。小陈正要过去,却发现阿新把自己死死拽住。他低低骂了句粗话,甩开阿新的手,挤了过去。

  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小陈只得伸出脚探路,不时踢起一阵尘土,飞进自己的口鼻中。小陈暗自祈祷,千万不要让他踢到一具人体……然而,当小陈再一次抬起脚时,碰到的似乎是一条腿。

  他硬是把一声惊呼压在喉咙口。

  眼前忽然一亮,那是一根火柴的光芒,然后变成了一支烛光。烛光往上照亮了一张可憎的面孔。

  金嫂。

  金嫂似乎没有注意到眼前的小陈,却面对着那扇著名的房门喃喃自语。

  惊魂初定的小陈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感受得到她语气里的怨毒。

  小陈又仿佛看见了那扇门里,高高悬挂着的一具躯体在慢慢转动……他觉得几乎难以抑制把眼前这个可恶的老太婆撕成碎片的冲动。

  这时,阿新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又拽住了他的袖子。

  小陈只得狠狠地瞪了老太婆一眼,转身离去。

  底层、二层和三层,所有平时无人光顾的角落都找遍了,没有见到凯文的踪影,也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现身。这使小陈感到困惑,他不会溜出去吧?但这不是凯文的作风,也不是餐馆任何一名雇员的作风。

  不过,那一扇扇经年不开启的黑暗的门后,他们没有搜寻到。不知里面是什么情景。如果凯文倒在某一扇门后面呢?

   (待续)

192837 发表于 2005-12-31 07:29

要说对唐公馆的熟悉,整个37号里面,除了金嫂就是凯文了,他不应该迷失在这座不大的楼房里,他也应该知道忌讳,知道什么地方不该去——当然小陈认为这种忌讳完全是狗屁。

  这时,精明如小陈,竟也无计可施。虽然徒劳而返,但是从三楼下来时,两人居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下到底层时,小陈正考虑的是这个局面如何收拾,久等的老妖精颐小姐会不会再发雌威。这时,他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着。

  小陈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克勒!”身边的阿新惊喜地叫了出来。

  小陈恶狠狠地抓住老克勒凯文的袖子时,发现触手处湿漉漉的。老克勒转过脸来看着他的眼神,居然是一片迷茫,似乎根本不认识他。小陈看他的脸色,也和刚才王老板的一样蜡黄。

  两人手忙脚乱地把凯文弄到杂物间坐下,阿新端来一杯水,放在凯文嘴边。

  好一会儿,凯文才有了点缓过神来的样子,自己端住了杯子,眼睛定定地看着一张破旧的椅子,好像被上头卷曲的花叶纹饰吸引住了,对两人的问话,却是充耳不闻。小陈注意到,凯文汗湿的月白色中式工作服上,有大大小小几片发黑的污迹,显然是蹭上的尘土。

  “你究竟碰到什么了?”小陈加重语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

  过了一会儿,凯文方才轻轻地回答:“没啥。”

  小陈一时气结,不知说什么好,想了一下,示意让阿新走开。阿新悻悻地走了出去。

  小陈再问,凯文只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我就是有点不舒服。”

  铁嘴钢牙,小陈无论如何都撬不开老克勒的嘴。

  小陈表示要送他去医院,但是自己都听出了话语里言不由衷的味道。凯文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扶着桌子站起来走出门去,把脸色凝重的小陈留在身后。

  凯文刚才应该是从后门那一边走过来的。他去那边干什么?在失踪的那段时间里,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小陈觉得,这可能会是个永久的谜。以凯文的性格,他不愿意说的话,谁都没有办法让他开口。

  小陈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匆匆走出杂物间,重新开始在餐桌和包房之间的游走,不时欠身低声了解一下客人的需求和感受,或者凑趣地轻轻搭上一句话。他几乎是与生俱来的鉴貌辨色的本事,加上彬彬有礼的做派,让每一名食客都感到自己是重要人物,在这里受到了与自己身份相符的尊重。他懂得在适当的时候和侍应生们站在一定距离之外侍侯,这样,食客们既觉得自己没有被忽略,也没有在别人环视下用餐的不自在。所以,领班小陈在熟客们尤其是一干太太老太太中间口碑甚佳。这也是小陈受王老板器重的主要原因。

  只是眼下小陈有些心不在焉,还在想着今晚发生的事。

  小陈从心底里看不起凯文。五十多岁的人,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一辈子没有过什么正经职业。他在生产组里和一帮婆婆妈妈消磨掉了十多年时光——据说还是“照顾”他的。后来到处瞎混,教英语,教钢琴,一班老克勒都有这么点三脚猫看家本事。好像他最后又下海做生意去了?显然连裤子都赔掉了,现在居然跑到37号来跑堂。在这里他又算什么?boy不像boy,当侍应生又做不来,算个餐馆的点缀,被王老板展示给吃客们看——唐家的亲戚——和猢狲出把戏差不多。虽说他家里不是像唐家那样的大户,但毕竟也是老人们说的“好人家出身”,混到这步田地,也算坍台坍足。

  小陈嘴角边露出不屑的冷笑。

  老克勒是有点可怜——上海人说“罪过相”。不过有什么人说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老克勒凯文也一样,落到做堂倌的地步了,还鼻头朝天,标劲十足,他还当自己是唐家“表少爷”身份?

  只有金嫂,虽说神经兮兮,却唯独在凯文面前好像脑子有点清醒,从来不撒野,真还拿他当表少爷待。

  不过金嫂是真的脑子不对了,还是只是一种假相?

  小陈不由得有点好奇,老妖精颐小姐见到凯文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当小陈再看到凯文时,他已经换了身工作服,端起了茶具,依旧是往常那副倨傲的神色,下巴颏抬起,双唇紧抿,只是脸色显得苍白憔悴。阿新早已经绘声绘色地将老克勒失踪事件对众人讲述了几遍,在凯文经过时,人人都以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他。

  老克勒凯文此时感到的仍然是刻骨铭心的恐惧和震惊。

  和领班小陈一样,唐公馆里的灵异传说在他看来纯粹是无稽之谈。谁能比他更了解发生在这里的陈年往事?也许是金嫂。但有多少事是他知道而金嫂全然不知的,毕竟两人在唐公馆的地位不同。

  餐馆里,人人都看着他骑着那辆“兰苓”老坦克——多少年前凯文的亲姨妈、唐家少奶奶送的礼物——来来去去,晚间偶尔留宿不走。他有时也会在楼里上下踱步,如同三十年前或四十年前那样,但不像金嫂友松他们总是幽灵般的在阴暗的角落里出没。对围绕着37号的种种传说,他完全是抱着另外一种心情来看待。多少年以来,他就不相信会有什么怨灵的影子出现在某处角落里。

  但是今晚——他认为是绝不可能的景象出现了,如此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在那一刻,他的心在紧缩,在膨胀,在冷冻,他甚至以为自己的心脏将在狂跳之后永远停止。他希望这是一场恶梦,但不是,眼前见到的一切远比他做过的所有恶梦都可怕。一切在他眼前骤然定格,随即变暗、缩小,他觉得自己正坠向极黑极暗的深渊。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一张脸在上方俯视着他……等那张脸消失后,他发现自己所躺的那个地方,周围的一切是如此熟悉,一时,还未清醒过来的他如在云里雾里,恍恍惚惚想不起自己置身于哪个年代……

  慢慢的,他想起了什么。确实,周围的陈设没什么变化,如同时间在这里停止不前,但是仔细看去,时光还是在这里悄悄刻下了印痕。这里,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进来过了。这一刻他的惴栗,不亚于刚才……

  他已经完全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房间的,直到被小陈抓住胳膊,他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就如他不知道先前自己是如何走进那间屋子一样。
现在凯文回想看见那个景象时的感觉,仍是不寒而栗。他想到希腊神话里一头蛇发的美杜萨,每个看到她面容的人都会变成石头。刚才,自己就是这种感觉,在下意识中,他的血液在瞬间凝结成冰,身体迅速变成石头向下坠落……

  究竟看见了什么,他不会向任何一个人诉说,永远不会。


  颐小姐所在的包间是所谓维多利亚风格的。在昏黄的烛光里,弥漫的似乎是那个年代的氤氲。老太太端坐在一张双人沙发的一侧,枯瘦的手搭在扶手上,身后是高高的弧形外卷靠背,在她的小腿旁,看得见褶皱裙边修饰的沙发底边。

  小陈走进去时,以为自己看见的是马普尔小姐——那个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中的英国乡村侦探。这种错觉不单是来自房间的装饰风格,还因为这时的颐小姐和先前那个歇斯底里的老妖精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她正襟危坐,腰板笔挺,举止得体,活脱像是从维多利亚时代走出来的。而且,壁炉里吐出红色的火苗,在这种天气,房间里就显得闷热——这也像马普尔小姐的习惯。

  不过小陈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不但颐小姐不是马普尔小姐,甚至连壁炉的火苗都是光电营造的效果。

  小陈俯身给她斟茶时,闻到了一股酒味,进门时,他就注意到颐小姐要的那支红酒已经见底。

  然而颐小姐还要餐后酒。

  这时的颐小姐变得通情达理而且兴奋起来,在小陈带着歉意告诉他凯文因病已经离去后,她似乎刚想起还有这么回事,只是随口表示了遗憾:“那好吧,请你转告他,只能以后再会了。”

  其实是凯文自己不愿与颐小姐照面,借口当然是身体不好。还是死要面子。

  小陈有点后悔提醒了颐小姐。

  接着,老太太滔滔不绝地开始谈起早年的唐公馆。

  小陈彬彬有礼地在恰当的时机插上一句话,或发出一声表示赞同的感叹,尽管颐小姐的话他大半没有听进去。他实在看不懂,到底什么才是她的真实面目呢?是先前那个暴戾的老妖精,还是酒醉后那位絮絮叨叨的老太太?

  总之和别人不一样,颐小姐在清醒时像个魔鬼,倒是酒醉后变得和蔼可亲。

  不过在她开始贬损唐家姨太太曼卿时,小陈的看法又变了,只是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看着小雅搀扶着步履不稳的颐小姐向外走去,小陈方才松了口气。

  终于摆脱这位老太太了。不过最后她说了些什么?总之和唐家三代男人有关,小陈只感觉她的语气怪怪的。仅仅是醉话吗?


  咪咪陪王老板回到了家里。王老板执意不去医院,只说自己是太累了,所以身体一时有点不舒服,休息一下就好。他不会告诉咪咪自己遇到了什么,因为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她知道了多半又会生出什么花样来。

  咪咪发现,母亲照例不在家,肯定又是在离这里老远的哪张麻将桌上。她知道老娘的嗜好,除了电视剧就是麻将牌,今天显然没有她要看的电视节目。

  咪咪发现老爸似乎完全恢复了,只是精神有些委顿。她自作聪明地判断:老爸一定是低血糖,饿的。想到这里,她立刻觉得如果不马上吃一个麦香鸡的话,自己也要低血糖晕倒了。

  家里没什么可吃的,老娘不知道他们会回家,自然不会给他们准备晚饭。但即使知道他们要回家,只怕她多半也会在天昏地暗的麻将大战中忘却。

  硬塞给老爸一杯糖水后,咪咪决定继续完成被小陈打断的麦当劳之行。

  咪咪对新居周围的环境并不熟悉,索性叫了部车到市中心,她可不会像老爸那样去考虑什么支出成本。一路前行,车窗外是跃动着的上海秋夜,流光溢彩中,交叠着温柔和狂野,真实和梦幻,让咪咪的心情很快变得愉快起来。

  前面不知是红灯还是堵车,咪咪乘坐的车停了下来。这丝毫影响不了咪咪的心情,她探出头,发现前面不远处就是一座过街天桥,人行道上有几株法国梧桐。空中飘荡着几点斑驳的光影,定睛看去,竟是几片梧桐叶在秋风中欢快地打着旋,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托着,迟迟不肯落下。咪咪觉得有趣,再往上看,那黑黑的夜色也似被五光十色的都市灯火托起在天上,无法落到地面。

  咪咪正注目间,却见有一片落叶从空中急速坠落,还伴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立刻反应过来,那不是落叶,而是一个瘦弱的身躯从过街天桥上跳了下来。

  咪咪吃惊地捂住嘴。她绝对没有想到,夜色的浪漫会在瞬间变为残酷。

  她更想不到的是,眼前这一幕竟然和荣福里37号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紧密相关。


  对许多人来说,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石语在十八年前拍摄的底片上发现了一个幻影。他在寻回记忆的同时把鬼魂也给招来了吗?

  王老板在办公室的地板上看见了一双绝对不应该出现的脚。他下意识里早就在等候这一刻。他将要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咪咪今天一心想吃麦当劳的念头注定要落空。她似乎见到了照片上的漂亮女孩,但是占了石语上风的得意片刻间便烟消云散。年少不知愁滋味的咪咪,第一次目睹一条人命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消失,脆弱得犹如树上飘落的一片秋叶。

  老克勒凯文站在唐公馆的天井里,一双失神的眼睛望着天空中暗淡的月亮,心中泛浮现出一段著名的文字:……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直到现在他都不愿相信早些时候目睹的情景是真的……

  小陈则在冥思苦想中。颐小姐究竟说了些什么,为什么令自己隐隐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对。

  这些人中,今夜唯有石语睡得死死的,连梦都没有。


  (第七章完)

192837 发表于 2005-12-31 07:32

第八章 阴阳界

  石语一早就在唐公馆和助手一起忙开了,在这里的摄影工作正式开始。不过有件事令他疑惑不解,他想和经纪人小钱商量一下具体的事如计划、创意什么的,以便和《时尚圣经》进一步沟通,小钱却在电话里大淘其浆糊,吞吞吐吐,说了半天还是不得要领。石语觉得这不像那个精明能干的小钱。照过去和小钱打交道的经验,是不是他又要出花头了?但也不像,似乎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心虚得很。

  这个钱剥皮,真是天晓得。先不管他,乘着大好的阳光,石语要赶拍一些公馆外部的镜头,毕竟建筑摄影是颇受时空限制的。

  石语发现要拍下建筑的全貌不太容易,毕竟弄堂太窄了,退无可退,除非用鱼眼镜头,否则绝无可能在荣福里拍摄,而《时尚圣经》也绝无可能去刊登一张鱼眼镜里变形的唐公馆照片。他庆幸当年唐老太爷或者唐德鸿的设计,在荣福里看到的只是建筑的背后,而他最需要拍的的是建筑的正面。于是,他把视线投向被拆的隔壁弄堂,他可以爬到南面还未被拆掉的房子楼上去取景。

  在石语眼里,唐公馆是个中西合璧、不伦不类的玩意儿,从建筑艺术角度而论,实在乏善可陈,不过是唐德鸿这类土财主设计思想的产物。但是,星移斗转,历经一甲子春秋,它披上了一件历史的外套,如今人们要看的是就是它积淀的时光和沧桑,想从里面拾得旧上海回忆的一个碎片。如何表现它?石语将这次约稿看作是个挑战,他不想中规中矩地一味追求所谓对透视,景深、变形、对比、质感的控制,他要在里面注入自己的主观色彩——把他从小到大对这座建筑的感受、理解推销给《时尚圣经》的读者。他认为,自己是艺术摄影师,而不是媒体摄影记者。

  虽然旧房的楼板在脚下发出让人提心吊胆的呻吟,似乎这座被废弃的石库门房子随时会垮塌,但是进入创作状态的石语,却全神贯注于几架照相机,调节着机位,换镜头,取景,拍摄。

  镜头里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王老板走进了唐公馆,陪着他的是咪咪。这令石语有点诧异,但也没有多想。

  等石语爬上第三栋旧房时,已经感到有点累了,他又拍了十多张,然后让助手先将部分器材送回去,自己先休息一下然后收工。

  这时候他方才放松心情,坐在一张帆布折叠小凳上,喝着矿泉水,懒懒地打量着周围。

  这里原先住着的是什么样的人?墙上照例由岁月留下了斑驳的痕迹。那大小不一的几块发白的长方形,原先应该是镜框之类,是主人的家庭留影,或者是他珍视的奖状;这边像是放五斗橱的地方;床铺的位置太明显了,看一眼墙壁和地板就清楚。

  如今人去屋空,但是房主人将他多少年的生活印记留在了这间房子里。他在这里经历了什么样的悲欢离合,已经无关紧要,现在只有一个不相干的人在感慨。不久,这些印记连同这座房子都将不复存在。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打断了石语的思绪。是助手回来了?似乎太快了些。石语疑惑地转过脸,出现在门边的是咪咪。

  咪咪不像往日那样神采飞扬,似乎有点心事,但见到石语时,立刻眼睛一亮。
  
  石语暗暗好笑,这女孩一定有一肚子话要说,忍不住了。

  “怎么,没睡好?”石语看见咪咪眼圈有点发黑。
  
  “是的,昨天晚上我亲眼看见有人跳天桥自杀。唉,真是的,还是一个穿戴相当考究的老太太。听人家讲她神经有毛病,好像看见什么东西在追她。……不谈了。你怎么拍张照片要弄那么多设备上来?像地质勘探队一样。”

  石语知道她是指两个三脚架而言。

  “一张照片?就这座楼的正面,我至少拍了七八十张,最后能用一张就不错了。”石语没有告诉咪咪,这次拍摄不但是用一大堆底片,还要用时间来堆砌出来。他打算不同天气状况下再拍一些。

   咪咪夸张地耸耸鼻子:“怪不得你们那些影楼要价这么高,斩起客来比我老爸还凶。石老师,你拍了那么多照片,送我一张行吗?”

  “没问题。你要什么样的?”

  “就要前天我看见的那张漂亮妹妹。”

  石语一时语塞。

  “舍不得就拉倒。不过,我告诉你两件事,你告诉我照片上的人是谁,这总可以吧?放心,你不会吃亏的。第一件,是照片上的指纹从哪里来的;第二件嘛,和照片上的那个妹妹有关……”咪咪笑眯眯地停下话,看着石语。

  石语大吃一惊,原来如此,这女孩还真不简单。他也盯着咪咪看,直看得咪咪心里发毛。

  “告诉我。”石语一脸严肃。

  “那么严肃做啥,像真的一样。说就说。”咪咪毕竟沉不住气,先把在侧门边发现的情况叙述了一番。

  “等会儿我过去看看。”石语认为这也许只能说明小刮刀当时走的路线,他早在月塘听小同说过了,只不过现在知道了小同说的底层的门是哪一扇。这似乎无关紧要,石语想弄清的是那指纹究竟是不是小刮刀的,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他都觉得自己似乎太偏执了。这里的房主走了,却留下了他多年的生活印记;小刮刀走了,是不是也把他的印记留了下来呢?石语实在太想在这团混沌的迷雾中找到一个能让他走出去的路标。

  发现石语没什么反应,咪咪有些失望。

  “再说那个妹妹吧。”咪咪双手比划出照片的样子。“昨天晚上我看见他了。”

  石语猛然抬头。

  “就在唐公馆里面,我在楼梯上看到她在往上走。虽然就看了一眼,我发现她长得还真不错。她不是去找你吧?”咪咪满意地看到这番话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效果,但随即又有点吃惊。

  “你怎么了?”

  石语目瞪口呆,手中的矿泉水瓶在不知不觉中被攥裂,水溅了一身,他都浑然不觉。

  再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竹叶至少三次出现在附近,这次是进入唐公馆了。她,或者“它”究竟想干什么?

  窗外碧空如洗,艳阳高照,石语却感觉被一片诡异的阴冷包围,一直冷到骨髓里。

  “你到底怎么了?说呀!”

  石语眼前是咪咪关切的眼神。他很快定下神来,毕竟这不是第一次听到……

  “没什么,我有点累。”石语掩饰自己的失态。

  咪咪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又说:“那好,你应该告诉我她是谁了吧。”

  石语觉得什么不说也不行,勉勉强强地开了口:“她是我在云南插队时认识的一个当地知青,名字叫竹叶,曾经是唐老头的孙子,那个……那个叫唐大卫的女朋友。”

  “不是你的女朋友?”咪咪有点失望,但随即又想到:“不对!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怎么还那么年青?”

  石语发现自己在精神恍惚间说漏了嘴,于是马上说:“我指的是照片上的人,不是说你看见的那个——你真看见了?”

  “我骗你做啥?真的就是她嘛!”

  “楼梯上白天都是暗暗的,晚上你看得清什么?你不是只看了一眼?错觉吧。”

  “那先不管这个,”咪咪被石语说得脑子有点乱,于是就说:“这张照片怎么会跑到小刮刀身边去的呢?”

  “我也想弄清这件事。不过是不是小刮刀死前照片就在那里,还不好说。”

  “那么,照片怎么会落到你的手里?”

  “你刚才不是只要知道照片上的人是谁吗?我已经告诉你了。”

  这时石语听得楼下有一阵喧哗。咪咪探出头去望了一眼,说:“是黑皮。他怎么又来吵了?”

192837 发表于 2005-12-31 07:33

 石语正庆幸那个黑皮转移了咪咪的注意力,不料咪咪很快就缩回头接着说:“你真会钻空子,没劲。那个什么竹叶子……是谁的女朋友?”

  “唐大卫。”石语勉强又说了一遍,却觉得身上打了个寒颤。

  “这名字我听说过。对了,昨天晚上友松好像这么说——除了唐大卫,没见过别的死人。”

  “友松?那个神秘房客?”

  “你们怎么都那么说他?我看他没什么神秘,人也蛮等样蛮有意思的。唐大卫究竟是谁?好像你们都知道他。”

  “他是唐德鸿的孙子,二十多年前就死了。”

  咪咪的脑子一下子转不过来。二十多年前死的唐大卫,友松的意思是似乎看到过他;唐大卫的女友在石语或者说小刮刀的照片上,又在唐公馆出现,而容貌还那么年青……

  石语却觉得心在渐渐下沉,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友松究竟是什么人?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随着楼梯上一阵脚步声,石语的助手出现在门口。


  黑皮名如其人,肤色黝黑,是那种在上海“下只角”常见的委琐男人。他们终日流连于麻将桌前,脖子上挂着不知真假的金链条,一身廉价的夹克,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从事什么职业。

  眼睛下带着黑影的王老板不耐烦地站在台阶上,丝毫没有把黑皮请到屋子里的意思。

  原来黑皮认为他哥哥小刮刀既然在“公馆人家“出事,他的死就应该算作工伤,要求王老板支付医药费、丧葬费、抚恤金,甚至还有什么“精神损失”补偿。从小刮刀死后,他已经是第三次找王老板交涉了。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哥哥是供应商,我和他之间就是生意来往,不是雇佣关系——不是雇佣关系你懂吗?他又不是我店里的职工,哪里来的‘工伤’?再说了,他半夜三更跑到小平房里去做啥?”王老板夹着香烟的手指向前面的小平房。“人已经死了,我也不追究这件事。你跑来要我赔偿,那不是笑话嘛!他和我没有结清的账,都在账本上,钞票会付给你,一分钱都不会少。至于你其他的要求,对不起,谈也不要谈。”

  黑皮冷笑:“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只晓得人死在你这里,钞票就要你出,别的我不懂。死人就在医院里太平间放着,你一日不出钞票,我放他一日,一年不出,我放一年,横竖到辰光你来会钞。我也没啥事情,日日到你这里来讨债。中饭当然你请客,听说你们的公馆菜味道不要太好!”

  黑皮边说边摇摇摆摆地往台阶上走。

  王老板手中的香烟略动了一下,便有两个身影从他身后闪出。

  黑皮发现眼前突然一黑,抬头观看,只见四只眼睛从上面冷冷地盯着他,原来是两个身高一米八五左右的小伙子挡在他身前。

  “公馆菜你还是不要吃,价钱太贵。外头大排挡的盒饭,只要五块一客。”王老板嘴边露出讥讽的笑容。“再讲小刮刀也不是死在我这里,是死在医院里的,照你的说法,你应该问医院讨钞票去。”

  等石语和咪咪他们走进天井时,听到王老板正在说:“……你也不去打听打听,竹杠敲到我头上来了。假使你拎得清,马上把人送殡仪馆,三天之内烧掉,拿发票到我这里报销火葬费——这是看在小刮刀面上。过了三天,一个铜板也没有!”

  黑皮愣愣地站着,想要开口说什么,却马上被王老板截住:“你不要不识相!再罗里八嗦——你自己有数!”

  王老板说完就转身进了大厅。

  石语心中突然一亮,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现。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几步追上了嘟囔着离去的黑皮。

  “我是你哥哥的同学。”石语开门见山。“不晓得他哪天大殓?我大概没时间去了,你就帮我买只花圈……”

  他说着递上五十块钱。黑皮戒备的神情立时化为一脸笑容,钞票消失在迅速合拢的五指间。

  接下去的谈话就很容易了。不过石语注意到,直到分手,黑皮都没问一声花圈上的落款怎么写。

  王老板坐在雪茄吧即原来的西厢房里,不以为然地对石语摇着头:“你的钞票算喂了狗了。我打赌,今天下半天这张钞票就会在麻将台上输掉。黑皮这票货色,要是真的会给小刮刀搞个大殓,我‘王’字颠倒过来……”

  “你不是还给他报销火葬费吗?”

  “算了,买个太平罢了。火葬费算啥,毛毛雨!黑皮是无赖,营业时来吵一次,我生意要敲掉多少笔?烧几个小刮刀都够了。你也是开店做老板的人,这笔账算得清。”

  石语不得不承认,王老板为人精明,处理事情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但是,自己这张钞票也不是白给的。这一点,他不打算多说。

  王老板意味深长地看着石语:“我知道你也不是一般人,十多年前在上海滩上的名声就乓乓响。这次到我这里来,也算是我们有缘分。有些事情,大家心里有数。”

  王老板显然已经对自己做过一番调查。石语刚想说什么,被王老板抬手阻止了。

  “我是诚心诚意想请你帮忙。坦白地跟你说,昨天晚上,我……”

  石语听王老板讲述了一遍昨天晚上他见到“两只脚”的恐怖经历。

  “老克勒凯文肯定也碰到什么事情了,但他死不肯开口。这人的脾气你也知道,犟头倔脑,他不愿意说,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这里的人都差不多成精了,谁都看得出。不瞒你说,我今天宣布每人涨百分之五的工钱才稳住大家,不然说不定会来个卷堂大散。”

  王老板告诉了石语,自己是把在日本赚到的辛苦钱再加上银行贷款孤注一掷投到这家餐馆上,一开始就走的是高端路线。如果不是37号的低租价,打死他也不敢经营这种档次的餐馆。一旦经营失败,他将血本无归。

  “……甚至是无家可归,连现在住的房子都保不住。我也算了,从小苦惯的,但是咪咪怎么办?所以我无论如何要撑下去。我老早就晓得,这座老公馆一向名声不好。别的不说,从我接手之后,怪事层出不穷,从老关夜里看见唐大卫开始,到小刮刀莫名其妙的死,再是小刮刀显灵,昨日就是我亲眼看见了,还有老克勒,虽然他什么也不肯说。”

  王老板小心地把香烟灰弹进一只空烟盒。

  “照我看,是唐家的死鬼不愿意看到他们的老公馆被外人占据,所以从李家住着的时候开始,就不断作怪。这帮赤佬都是冤魂,是厉鬼啊——从曼卿算起,唐德鸿、唐老太,还有后来的大卫,都是死得很冤的。当年道士阿胡子说,曼卿死后是化为厉鬼作祟,所以他用一道符将她封在凶屋里——这话我听我老娘讲过。现在,几十年过去,那道符的法力大概过时了,所以这吊死鬼又开始作怪。昨天我看见的,大概—……”

  王老板心有余悸,他想起的是那双脚上鬼气森森的绣花鞋。

  听上去很荒唐。石语觉得王老板是不是昨天晚上受的刺激太深,脑子有点不对。但是想到自己前天晚上目睹的情景,他还能说什么呢。

  领班小陈出现在门口,虽然门开着,他还是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老板,警署老徐刚来过电话……”小陈欲言又止。

  “什么事情你说好了。”

  “昨天晚上我们餐厅的一位顾客,在回去的路上跳过街天桥自杀了。老徐要来了解一些情况。”


(待续)

192837 发表于 2005-12-31 07:33

王老板皱起眉头,转脸对石语说:“你说烦吗?这种事跟我们有啥搭界。对了,不晓得是不是昨天晚上咪咪看见的那个。”

  “听老徐的说法,我觉得应该是那个叫什么‘颐小姐’的老太,她自称是唐家的亲戚。”小陈又补充说。

  一听“唐家”两字,王老板像被针扎了屁股:“又是一个!她到底是谁?叫凯文来问问。”

  “凯文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凯文。她订座的电话是我接的,我介绍餐厅特点的时候告诉她有凯文这么个角色,她表示有兴趣,要来见见,不过连凯文的名字都是我告诉她的。她来以后我招待了她半天,这人实在难弄。”

  “她情绪怎么样?你没轧出啥苗头?”

  “她先是歇斯底里大发作,后来吃醉了,反而是通情达理的样子,给我的印象只是个喜怒无常的老太太。自杀?我看大概是酒性发作吧。八十岁上下的人,一顿销掉那么多酒。后来帮她叫了一部‘差头’,真真搀她出去坐的……”

  石语听到他们的对话,心中的震惊难以形容。

  “下一个轮到谁?”这次灾难降临到那个什么“颐小姐”头上了。他不相信颐小姐之死是个巧合。二十多年前的唐大卫,十八年前的竹叶和蚱螂,几天前的小刮刀,这一连串的死亡仿佛被一条绳子连在一起,一环扣一环,只是所有的事情都陷于扑朔迷离之中,找不到解开绳扣的那一个环节。

  连跟唐公馆有关联的外人似乎都是某种神秘邪恶的力量吞噬的目标。

  下一个是谁?是自己?还是王老板、凯文?或者是他心中不止一次想起又觉得实在不可能的那个唐若琴?

  中间为什么隔了十八年?环节在哪里?竹叶的照片?还是——

  想起前天晚上自己的遭遇,是不是和那个老太太有些类似呢?她在死前看见了什么,是个永远的谜了。如果和自己遇到的差不多,那么,在那种极度恐惧的心理状态下,自己都是好不容易才挣扎出来,可以设想,一个八旬老妪会如何呢?

  唐公馆离奇古怪的事情层出不穷。他要按自己的计划干下去,无论这个计划多么荒唐,多么疯狂,不管有没有用,他都要试一试。

  咪咪在门口探进头来,看着那几个人的表情,有些奇怪,问:“你们怎么了?一只只隔夜面孔!”

  王老板随口问了句:“你做啥去了?”

  “给跟屁虫打电话呢。”

  “礼拜天跟他打啥电话……”王老板显然不欣赏那个跟屁虫。

  “怪了,礼拜天就不能打?”咪咪的脑袋缩回门外。

  小陈目送着咪咪离去。石语总觉得他眼神有点不对。

  雪茄吧里的空气让人窒息,因为王老板抽了太多的香烟,一支接着一支。烟雾缭绕中,沙发上王老板佝偻的身影显得有点模糊。几乎一夜之间,他的精悍和锐气消磨了一大半。在黑皮面前,他是强悍的王老板,现在屋里只剩下石语和他两个人,他就只是个忧心忡忡的阿王。

  石语心想,要是他知道自己遇到的那些事,从月塘的雨夜到前晚废墟中的惊恐,加上死去多年的竹叶频频出现在公馆内外,精神会不会崩溃。

  但是自己不能和盘托出。

  王老板继续着被小陈打断的话题:“你看,又是一个……打死我也不相信那个老太婆的死和唐公馆的冤魂作怪没关系。到底什么时候是个了结?我……准备请道士或者和尚来作法,就像当年唐德鸿做的。不过有没有用天晓得,唐德鸿最后不是也死了?”

  王老板看看石语,仿佛下定了决心:“人家给我看了从前的旧报纸,原来你是……所以我想请你帮帮忙,寻出原因来……条件嘛,你尽管开!”

  石语不禁苦笑,王老板病急乱投医,竟把自己当救命稻草了。这和前些天小同在月塘说的话差不多,真将他看作了江湖术士。可是谁让自己当年那么招摇,那么热衷于名利呢。他想起那个小院,翠竹,檀香,还有,那老者不赞同的目光。

  这件事,石语决定对王老板坦诚相见。

  “当年我到处演讲,教大家练功,主要是几个地方体委组织的创收活动,我自己的第一桶金也是那时候掘到的,我就是靠这笔本钱发的。那时全国气功热,阿猫阿狗都是大师,出风头,赚钞票。但是说到底,我教的不过是调节身心的方法。我可以帮你忙,也需要你配合,不过你不要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我身上。因为……”

  石语将小同雨夜造访的事说了出来,也谈到了竹叶,但保留了一些事。

  王老板的眼睛瞪大了:“我昨天看到的是曼卿还是那个啥竹叶呢?”

  因为绣花鞋的缘故,他坚信自己见到的是个女鬼。

  石语无法回答,理智告诉他谁都不是,但那么多无法解释的事实告诉他最好闭嘴。

  石语端出了他迫切想了解的事,他要王老板详细介绍一下小刮刀死前的情况,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要漏掉。

  王老板说的和小同说的差不多,他也说不准小刮刀躺在小平房地上说的是“作孽”还是“竹叶”。

  不过王老板后来去了医院,看到小刮刀在弥留时,突然睁大眼睛,声嘶力竭地说了一些不知是什么地方的方言,又提到了什么“那块石头”,说他“看见了”,“不是我”,好像还有什么“放过我”,“是他”等等,有一大半话王老板听不懂。

  “总之听得我寒毛凛凛。他……他大概是回光返照吧,表情极恐怖,像是看见……看见了……鬼。”王老板好不容易吐出了最后那个字,然后强调:“真的,你当时如果在场,看见他的表情,一定也会这样想的——好像他当时就在跟鬼说话。”

  石语脑海中灵光一现,用滇西方言将那几个词反复念了几遍。

  如同被人捏住了颞关节,王老板的下巴几乎掉了下来:“对……对,就是这种腔调!你怎么知道的?”

 他惊奇得喘不过气来。

   (待续)

192837 发表于 2005-12-31 07:34

“那天在场的还有谁?”

  “在这里有小黑、小陈,还有……厨房管切配的姚建民,隔壁邻舍一帮人,对了——福生,就是金嫂的儿子。记不清还有谁,乱哄哄的。医院里就是我、福生、门卫丁老头,小陈先回这里的。电话打到黑皮屋里,这家伙居然只管搓麻将,一直到小刮刀咽气,都没去医院!小刮刀死,只有他顶开心。”

  “没有一个叫小同的?”

  “小同是谁?”

  王老板忘了石语刚才提到过小同的名字。石语只得再说一遍,顺便说起了十八年前滇西群山之中的那场火葬。

  “小平房里应该没有陌生人,在外头看热闹的就不清楚了。”

  “你们在小平房看到过一张照片吗?”

  “没听人提起过啊。我过去的时候小平房已经乱哄哄了。”

  石语拿出随身带着的竹叶照片,递给了王老板:“那就是我跟你说的竹叶,人死了十八年,照片却在小平房里出现。后来那个小同把它留在月塘。”

  照片早被石语小心地放在一个塑料袋里。王老板拿着,手有些发抖,毕竟这是一个十八年前死去的人,而这个死人居然屡屡在他的餐厅内外出没!

  “你一定不要让咪咪在这桩事里面瞎搅!咪咪亲眼看见颐小姐自杀,看见她——”石语指着王老板手里的照片:“看见她在这里出现。你我都清楚,太危险了!别人避开还来不及,她倒好,当作一场游戏来玩。”

  石语几乎是声色俱厉。王老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而且百分之百赞同。但是——

  “咪咪要是会听我的话就好了。这小姑娘从小被宠坏了,越是不让她做的事她越是起劲。我自然尽量不让她卷进来,昨天晚上的事我也没有告诉她,但是她肯定从什么人那里听到风声了。今天是她娘一定要她陪我来。假使……假使她碰到什么危险,拜托你千万要照应她。这小姑娘花样经太多,防不胜防……”

  石语看着王老板近乎哀求的眼神,不知说什么才好。叹了口气,他才无奈地说:“这是肯定的。但是你真的管不住她?”


  跟王老板的这番谈话,反而让石语感觉轻松了许多。这些天他的情绪如同被堤坝束缚住的洪水,在难以形容的巨大压力下,裹着浊浪漩涡一次次的冲击着堤岸,随时会有一场不可收拾的决堤和崩溃。现在,好像稍稍提起了一处泄洪闸门,尽管只是小小一条缝,毕竟也是一个宣泄的口子。

  他需要有个人可以让他倾诉一些东西,可是想不到的是此人居然会是王老板。

  下午,阳光明媚,趁着午餐后顾客离去的空隙,石语抓紧时间在公馆上下拍摄。这类建筑内部的摄影,用自然光拍摄对光影、光位、光度的掌握和控制和使用灯光拍摄完全不同。石语想表现的是他对这座旧建筑的理解,拍出他的感受,他要将这座房子里面的过去和今天都留在同一个画面中。这个时候,他早已把《时尚圣经》抛到了脑后。

  午后暖暖的秋阳,柔和如梦,透过窗户洒进来。不易察觉的点点金光闪烁着,那是漂浮的细微尘粒。揉进浮尘的阳光,背后的景象是迷离的,光影和轮廓,色彩和线条交融在一起。石语甚至觉得,连时间也在这里头悄悄融合、渗透,他在把时光和老宅一起收入镜头。

  阳光在不经意间变化,挪移,从薄木镶边的法式圆桌面上,悄然爬上了壁炉前旖旎卷曲的铸铁花叶,渐渐的,房间深处的拱形橱顶出现了一弯淡淡的光泽,勾勒出犹如天鹅颈般的浮雕线条。

  石语这时才发现,黄昏将至,散淡的余晖如水一般在房内流淌,将所有的一切都染成了慵懒的金红。他觉得时间和空间在这里都产生了错位,自己仿佛置身于简•奥斯丁书中的氛围。

  感动中,他按下了快门。他不知道,自己摄入了这一年上海秋天的最后一抹阳光,很快,他将在一场无休止的阴雨中徘徊,迷茫,苦苦挣扎。

  等石语和助手小余一起收拾完器材,已是暮色四合,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片昏暗。

  两人都没注意到,一张苍白的脸在门外闪过,没有表情的目光对房间里一瞥,随即隐没于暗中。

  小余又累又渴,拿起自己的水瓶一饮而尽。他注意到石语进入创作状态后便如中了魔一般,没有休息过一分钟,也没有喝一口茶。跟着这样的老板是好是坏,他也说不明白。

  石语目送归心似箭的小余匆匆离去,便转身去准备另一批器材。

  今夜要用的器材。


  王老板又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这里已经没有昨天晚上留下的痕迹,地上的碎玻璃已经被打扫干净。

  警署的老徐来过了,无非是问问那老太婆喝了多少酒,情绪有什么反常之类,好向美国领事馆通报——原来颐小姐是美国籍。老徐跟王老板很熟,私下说起,老太婆的血液中酒精含量高得吓人,醉酒是无疑了。至于她在美国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也只有美国人弄得清。

  王老板犹豫了一下,还是吞吞吐吐地将唐公馆最近的怪事告诉了老徐。老徐嗤之以鼻,认为王老板生意上压力太大,以至于神经搭错地方了,劝他不妨稍稍放松一下,譬如去歌厅唱唱歌,看看滑稽戏什么的。

  王老板无可奈何,只是自己思忖,颐小姐是不是也看见那双脚了?

  百无聊赖的咪咪坐在沙发上玩弄寻呼机。昨天晚上的事她已经听几个人说起了,个个都是压低嗓音,神神秘秘的样子。听第一回还觉得新鲜,但听多了就没意思了,都是捕风捉影,没有一点实际的,最后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老爸遇到了什么——老爸自己自然更不会说。要不是老妈一定要她今天陪老爸上班,她就去华亭路淘衣裳了。不过,今天也没有白来,至少,她可能发现了石语的一个秘密。

  石语想过河拆桥,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自己和跟屁虫魏永成说得好好的,为什么他还没有消息呢?

192837 发表于 2005-12-31 07:35

这个时间,这段路已经没有多少行人,显得很冷清,几盏路灯,光也是淡淡的,照不出多远。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刮起了风。秋风扫着一地落叶,簌簌地发出响动,不时有几片飞得高高的叶子扫过人脸,或挂在发梢不肯落下。街上行人都下意识地拉紧衣服,低下头来,加快了脚步。

  星月早已经藏匿在云后,云层将都市的灯光反射成一大片朦胧的淡红。地上的废纸塑料袋之类跟着落叶在风中翻卷,夜色把在这条小街的肮脏和杂乱掩盖了一大半。

  一条长长的人影在昏暗的路灯下彳亍。这是石语,他的步子越来越慢。

  越靠近目的地,他越是犹豫不决。今夜的疯狂举动要不要进行下去?如要退缩,容易得很,向后转,两分钟后踏上明亮宽阔的大路,扬手拦住一部出租车,二十分钟后就到家。

  家里有一张舒适的床。

  只是,他还能在那张床上安稳入睡吗?

  他会一夜一夜的辗转难眠。即便睡着了,午夜梦回,他能平心静气地面对眼前的窗户吗?

  他会担心窗帘后面会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甚至他不清楚以后等着他的究竟是什么。不知道的事物是最可怕的。

  今夜的举动是疯狂,是不可思议,但是他可以对自己说,我毕竟采取行动了,不管有用没用,这是唯一的线索,或者说,是溺水者手边仅有的一根稻草。

  清冷寂静的街上,只有风卷落叶的沙沙声,但是石语却觉得有被监视的感觉。

  他停下脚步,仔细聆听,却只有风声入耳。再迈步,又感到背后有人亦步亦趋。转过身去,在一盏盏路灯昏黄的光晕外面,就是浓重的阴影,什么都看不清。

  心理作用。石语对自己说。这种环境,这种心境,会产生错觉,不必当真。

  石语记得,路口那座老式街面房子,是两层楼基础上加的第三层,独特的外形很好辨认。转过弯去,就是一座十几年前造的板式住宅。

  住宅楼后面,是他此行的目的地——慈心医院的太平间。

  但是转过弯去,却依然是两排陈旧的老房子,参差不齐地立在小街两侧。石语只顾四下张望找那座住宅楼,不小心撞在一个油桶改制的炉子上,这大概是哪家小店用来煎生煎馒头的。这下撞得他膝盖很痛,揉了半天,方才肯定没什么大碍。他低低骂了一句,直起腰继续往前走。

  走到路口,他发现不对,那里是个丁字路口,眼前是一堵工地的围墙。显然是走错路了。

  石语转身回到原来的路口,再接着往前走,他发现自己早拐了一个街区。


  现在石语走在一条向下的通道上。

  慈心医院的太平间设在地下,和慈心医院的住院部隔着一大片荒芜的空地。石语在几年前祖父去世时到过这里一次,还清楚地记得进去的路。

  通道很长,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有一段没有灯光,阴暗中隐隐散发出一股石灰味道。深秋的寒流如影随身,跟着石语的脚步慢慢流进通道。

  午夜,万籁俱寂,石语的脚步在墙壁上的回声听来分外清晰,他便将脚步放轻。但是,耳边仍有声音。他停住脚,侧耳听去,似乎有脚步声还在轻轻回荡,再听,声音却又消失了。

  前面有两盏日光灯散发着青白色的光,边上是太平间管理员的房间,一排大玻璃窗对着走廊,里面已经熄了灯。石语想,不知有什么可监视的。是怕死人跑出来,还是怕活人跑进去——就像自己现在这样?自己一定是快要疯了。石语弯下腰,绕过一辆运尸的推车,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这里是走向另一个世界的中转站,生与死的界线,那些人跨过去了,走进永恒的黑暗,将一生留在了后面,还留下了那些可怖的传说。有多少鬼魅灵异的故事是发生在太平间里的?月黑风高,一灯如豆,一个如烟如雾的幽灵,一只枯槁的鬼手,一声幽幽的鬼哭……

  没有退路。石语深深吸了一口气,拧动了门把手,而那道门居然没有锁上。

  有一个人躺在门边。

  石语的心立时狂跳起来。他再一看,那只是一具尸体,从头到脚覆盖在一床黄缎被下,两头露出一顶黑色呢帽和一双薄底布鞋。又是个走完人生旅途的人。

  石语竭力镇定下来,环顾一下周围。那里,有几排不锈钢冷藏柜,头上是几盏日光灯,光色冷而暗,镇流器在嗡嗡作响。

  每格存尸柜门上都有插标签的槽。石语略一扫视,发现只有两个门上插有标签。他找到标有小刮刀名字的标签,上面的“死亡原因”一栏只有“心力衰竭”几个字。石语伸手去拉门前,犹豫了一下。

  一种说不清的感觉陡然袭来:这间屋子里不止他一个人。

  还有死人,至少是两个。但是犹如当年在雕花楼一样,虽然看不见,听不到,第六感却告诉他,周围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流淌,

  轻轻打开柜门,隐隐看得见里面死人的头部。他闭上眼,伸手过去,一颗冰晶在他指间融化,冰凉的感觉,立时便从手指传到全身。

  石语听到导轨轻轻的滑动声,不情愿地睁眼看去,随即便张口结舌,楞在当场。

  那是一个老太婆。发灰的脸上,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茫然瞪视着石语,嘴巴痉挛似的半张着,露出几颗牙齿,像是刚发出一声惨叫,头发间还凝结着未曾擦净的血块。

  太不可思议了。石语惊慌地侧身去看标签,那上头明确无误地写着小刮刀的名字。

192837 发表于 2005-12-31 07:35

 他努力定住神,回过头看那个老太婆。只见她脸上的浓妆遮不住死亡的灰色,鼻孔里塞着棉花,身上的衣服虽然凌乱,却是质地做工考究,显然是名牌货。

  空气中居然飘散着淡淡的香水味,而且显然也是名牌。

  这老太婆究竟是个什么路子,怎么爬到小刮刀的格子里来了?

  理不出个头绪,石语只得轻轻道一声“抱歉“,把死者推进柜里,掩上了门。

  石语发现自己一身冷汗。下了最大的决心来实施这个疯狂的计划,却是这么个局面。他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冷静分析眼前的情况。

  有人——或者有鬼——想阻止自己的行动,于是先行一步,将尸体调了包?
不会,自己的计划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死人调包?太费劲了。调换标签就行,那么简单的事。

  于是他来到另一个有标签的柜门前。

  郑袁淑颐,女,八十岁;死亡原因:颅脑损伤。这是标签上的内容。

  难道这就是上午他们在唐公馆谈起的“颐小姐”?很可能,年龄、名字,还有名牌衣服和名牌香水。对了,咪咪看见颐小姐自杀的现场离这里不过两站距离。

  石语无暇多想,再次拉出里面的死者,发现这一个果然是小刮刀。

  小刮刀脸色青灰,还保留着恐惧的表情。石语看了一下他的右手,果然有棕色的油漆痕迹。

  他在临死前到底想说些什么?石头,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念念不忘“石头”是什么意思?石语默默看着他,感到他似乎想要诉说什么,却没法说出来,把秘密带走了。

  石语掏出一个小小的印泥盒,两张卡片,然后轻轻拿起了死者的手,沾上印泥,开始往卡片上按指纹。从那一晚小同把竹叶的照片留在月塘开始,石语就想弄清照片的来历。前天晚上他怀疑照片是否代表凶兆,昨天就有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挥之不去,那就是想确切地知道,照片是不是肯定在小刮刀死前出现在小平房现场。因为,桌上的灰尘痕迹不能绝对说明问题,也可能是同样尺寸的放大纸留下的印痕。

  找小刮刀的指纹,这种作法太疯狂,也许也太愚蠢,但是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这些天来,一股看不见的邪恶力量步步迫近他,而他却如同陷身茫茫的迷雾之中,辨不清方向,只感到周围危机四伏,却不敢挪动脚步,不知脚下有多少荆棘陷阱。

  他必须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寻找生机。于是,他抑制住恐惧和厌恶的感觉,在冰冷的太平间里,接触着一具冰冷的尸体。

  周围很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毛。石语摆脱不了那种屋里不止他一个人的感觉。
  
  忽然,身边的静止的空气似乎被扰动了。是门开了?显然不是错觉,因为立时便有一阵寒气袭上身来。

  石语立刻停止动作,仔细倾听。似乎有脚步声,很轻很轻。也许,只是这种环境引起的幻觉?

  就在这时,头上的日光灯突然熄灭,石语陷入黑暗之中。

  他坐在那里,全神戒备,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脚步声似乎停了。

  石语两耳竭力捕捉着每一点细小的声音。但他很快发现,用不着了。

  不管那是什么东西,脚步就在他身后停止,因为石语感到周围的气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随之,他闻到了淡淡的香水味。石语没有回头。虽然看不见,但他凭着第六感,觉察到在自己身后有一只手在缓缓举起,在慢慢摸索。

  石语浑身一颤,两只手指触到了他的头颈,冰凉透心。

  他浑身血液几乎随之冻结。

192837 发表于 2005-12-31 07:36

那只冰冷的手在石语脖子上略作停留便缩了回去,香水味却越来越明显。不对,这香味似乎不像是……石语在此时居然还能保持灵台的一点清明。随即他见到眼前浮出一小片光晕,雾一样淡淡的,泛着惨绿,勉强能辨别出下方小刮刀的脸,青烟般在暗中若隐若现,很不真实。

  绿雾漂浮到石语左侧,他看到鬼火似的一点亮,后面是一个黑黑的身影,那鬼火就在一只纤巧的手上,再往上,淡绿光影中是张阴森的面容,下巴、下唇和脸颊下方有点光亮,其余部分都在阴影中。

  鬼火忽然上升,在绿光中显现出一张俏脸。

  “怎么会停电呢?”那是个女孩娇嗔的语音。

  咪咪。

  比之刚才的惊恐,石语的这一下的惊愕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至少他觉得身上的血液可以流动了。他想说话,但张开嘴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咪咪手中自然是那个钥匙环,带着绿色发光管,昨天吓着了友松,今天又让石语受惊不轻。

  惊恐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怒气:“你来干什么?胆子也太大了!”

  石语声音压得低低的,火气却压不住。

  咪咪惊异地看了他一眼,灭掉了手中的发光管,搓搓手:“降温了,真冷。啥叫胆子大呀?你不是也来了吗?”

  “你一个人来的?”

  “魏永成在外面等着呢,不敢进来。我就是不懂,有什么好怕的?”咪咪似乎觉得好生奇怪。

  碰到大小姐咪咪这类角色,实在叫石语哭笑不得,以他此刻的心情,真想把王家十八代祖宗一起问候一遍,不过他顾不上和咪咪斗气了:“把我口袋里的手电筒拿出来——右边,右边!”

  咪咪从石语身上掏出一支笔形电筒,揿亮后到处乱照了一番,才按石语吩咐照着他收集了最后几个指纹。

  从理智上说,石语对咪咪的出现大为震惊,这个女孩太不懂事;但在内心,他却隐隐觉得轻松了不少。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神经快崩断了,尤其是在停电的那一刻。咪咪的到来,多少给他壮了点胆,减轻了不少压力。当然这种感觉只能放在自己心里。

  随后,石语用酒精棉球将小刮刀手指上的印泥擦去,然后双手合十,轻轻道一声:“惊动你了,对不起!”

  随着导轨和滑轮发出的摩擦声,小刮刀被推进柜中。

  咪咪学石语合了下掌,又照了下门上的标签:“颐小姐!怎么会——”

  “嘘——快走吧!”石语匆匆向门口走去。

  “我还没看清楚这个地方呢!”咪咪不甘心。

  “帮帮忙,小姐!这个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从突然停电那一刻起,石语就感觉这里危机四伏,透着说不出的怪异,此时哪里肯多停留?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奇出怪样的咪咪,他不知王老板知道后会怎么反应。

  这时,听得远处传来一阵电话铃声,很快又停止了。石语想到了什么:“快走!”

  石语催促着磨磨蹭蹭的咪咪走到门边时,头上的日光灯闪了几下后亮了。石语却突然僵在那里,张口结舌,指着门边。

  “你怎么了?”咪咪不解地问。

  门边静静地停着一架推床,原先躺在上面的死者,连同那床黄缎盖被已经不翼而飞。

  石语感到太阳穴边的血管突突直跳。标签调换可以有各种各样解释,但是眼前的死人失踪能怎么解释?他只觉得惨淡清冷的灯光下,森森鬼气向他逼来。

  走廊上传来一阵嘈杂,石语又是一惊,旋即听出是推床的声音,心想这应该太平间管理员去病房接尸体,因为刚才听得那边电话在振铃。照理说这下他们可以从容撤出了,但他心里反而一阵紧张。整个地下室里又少了一个活人,现在除他们两人外,太平间里有两具尸体,还有一个隐藏在暗中,原先躺在门边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的才是最令人感到恐怖的。石语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呆,不知道还会有什么诡异的事件发生,他不愿意看到一个身披黄缎的身影出现在这个地方……

  石语领着咪咪来到门外,小心地将门掩上,追随着在通道上回荡的车轮声向外走去。他让咪咪走在前边,毕竟,前面听得到一个活人的动静。他也不敢回头看。究竟怕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走到没有灯的那一段,推床的声音突然变小,令石语心头一沉。但他马上反应过来,前面的人走出通道了。

  石语觉得这段路比进来时还要长,不知什么时候能够走完。终于,几滴凉凉的水点飘落在他脸上,他方才松了口气。外面已经下起了雨。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新鲜湿润的空气后,他心中感慨:总算回到了人间。

  咪咪不解地问,“你刚才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紧张?”

  石语踌躇片刻,还是说了。

  “你眼睛花了吧?我进去的时候没有看见什么死人,只有那张推床放在门边上。”

  是自己进去时因为过于紧张而产生的幻觉?石语一时也糊涂了,觉得在经过这么一个晚上后,现在不是进行理性思维的时候。

  他们在空地上的一棵树后面找到了跟屁虫魏永成。魏永成像看见了救星:“你们——你们总算出来了……”

  他紧张得声音都在发抖。石语皱了皱眉头,这个护花使者实在不称职。

  白天,当魏永成接到咪咪约他晚上见面的电话时,激动得难以自持,只能用幸福从天而降受宠若惊那一类的言语来形容他那时的感受,毕竟这是咪咪第一次主动约他。于是他心里充满了浪漫的憧憬,满脑子是献花、烛光什么的场景,想着最不济也是在麦当劳之类的地方啃汉堡包。他绝对意料不到的是,大小姐咪咪选择的约会地点居然是慈心医院的太平间。无论如何,在任何人的心目中,这都不像是个有温馨浪漫氛围的场所——更何况时间是凌晨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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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ZT公馆异谈:亡灵归来 作者:又梦江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