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一点随笔~~
今天上班去了。回家上网拜读了大伙儿的留言,颇为感动。衷心感谢诸位对我的鼓励。顺便说说我是怎么写这个故事的,算是对大家的一个交代,也回答一下有的朋友的问题。
大概是身为技术人员的缘故,我把技术方案设计的一些习惯带进了小说写作。其结果是有时带给读者细节的真实感,有时也不免失之于拘谨。
本来是个鬼故事或曰恐怖故事,但我却用了大量现实生活中的素材,而且往往太拘泥于素材本身的内容。
如一开始的竹叶之死和火葬场景,我早已经说过了,基本上是忠实转述朋友的一次亲身经历。唐大卫之死,也是真实事件的摹写,包括他两次越境,在第二次被砍头的细节。他的遗物被堆放在某处机关院中,也实有其事。画中人物形象的突然消失,是我自己所亲历——画也是我画的。
太平间的场景是借北京的某医院。我和夜闯太平间的女孩一起画出了太平间的简图,然后才动手写。其中有些细节也是真的。
凯文的形象禀性来自北京东单一家餐馆里的老服务生。
小刮刀也有原型,其经历、结局大抵如故事里所述。
两句对旧家具的描述,需要近万字资料的阅读积累。写旧建筑、翡翠什么的也一样。这样写的时候心里才不虚,觉得有点底。
写石语在公寓听蓝调品红酒的场面,虽说我平时也常听,却在端着酒杯专门听了两个小时音乐后才落笔,最后选了首德斯特﹒戈登的乐曲来小资一番。
因此我写得很慢,很苦。有时想想,这又不是技术文件,何苦呢?
传统的江南小镇,严格的说我是几天前才第一次踏入。但是,我上的中学边上就是河网密布的江南农村。模糊记得也曾和同学从村中石桥上走过,踱进桥边的小茶馆……这种氛围是熟悉的。小时接触过的老人,很多是来自这类江南小镇。另外,还有多少文字、影视。所以,写来反觉游刃有余。“这如多年寻觅不得的一个梦,……又如自己前世便是这梦中的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写这么个小镇,起因在几年前于广东某地听一小兄弟说,他在苏南一小镇工作,辛苦异常,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河边树下放一张躺椅靠着,什么都不想……于是就有了“有时石语也拖一张竹躺椅,终日在河边懒懒地闲坐,听凭落叶在衣衫上洒几片金黄”。几天前就是他陪我在小镇上闲逛,听他说起他也喜欢打着伞在雨中的老街上闲走,先是一惊,随后又释然,这就是所谓“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吧。有一点大概没人看出来:第一章写的像是苏南小镇,后来却变成浙东了。
其实我最不满意的是对滇西的描写,比较苍白。箐头镇部分还有点样子,其余的实在不怎么样。还是素材积累的问题。
有朋友问上海真有这些地方吗?唐公馆有原型,但并不完全像小说里描写的一样。我在动笔时突然想到了这座旧宅邸。这里贴一张十天前拍的照片,就是那座建筑。链接过来的,不知道能否正常显示。
现在正写的复兴岛,确有这个地方。两年前我曾于半醉中被出租车司机扔在定海桥边,一个人走进岛里荒僻的黑暗中。那儿的环境就如我写的一样。而我则刚离开灯红酒绿的淮海路,两处反差之大,给我留下强烈的印象,所以就将当时的感受用上了。下面三人要走进的地方,其实就是我那时候的住处。
97年秋我也在上海经历了那场无休无止的秋雨。潮湿、压抑的氛围是老天爷给的。照我的脾气,也就忠实地描绘一番,不料歪打正着。有时候死心眼也有好处。
今天也是多喝了几杯,拉拉杂杂罗嗦一番。趁醉贴出。也许明天酒醒后就不愿发了。
小说的情节毕竟是虚构的,当然得借鉴一些生活中来的素材。真实的素材多了,读者就会有细节上的真实感。
如书里的竹叶,原型来自不相干的几个人:序幕的故事是我听来的,除了最后一枪,其余情节几乎都是真的,连有些细节都是;一个女孩,不知姓甚名谁;一个家庭、经历和身份类似书中竹叶的男子。
因此没有“听说这个故事多久了”这么回事。我是两年前病假在家时突然有了这么个故事的构思,去年夏天开始动笔。开始是简单的唐大卫鬼魂复仇的故事,后来有小同生魂掺和在里面,最后主人公由唐大卫、小同变为石语。至于情节,写着写着就是“顺理成章”了,即根据故事情节发展的逻辑写下去。
在北京,有人指给我看一个老爷子,他有个曾在云南下乡的儿子。他们家发生的事几乎包括恐怖故事的所有元素,凶杀,鬼魂,极度残忍,复仇,最后水落石出。这个真实的事件决定了这部小说的基调。虽然其情节我一丝一毫都没用,但要具体介绍一下,就等于把故事结局说出来了。
现实生活中的那个女子被火化后,当夜就有一些灵异传说,后来也不了了之。现实中的蚱螂之死,也是跟灵异事件连在一起,很神秘。这些情节我在故事里都不用,只能算是有个启发灵感的作用。
之所以选择1997年作为背景,除了那两年我在上海出差呆的时间较长,比较熟悉那个时候的上海外,还要考虑到时间太早了故事缺乏现代感,放到现在人物岁数又太大,谁都不爱看一帮老头老太太在那儿起哄。
至于情节猜中没有,照例是不好回答的。只说一点,网络版和实体书(如果能出的话)的结局可能不一样。 忠诚的追随者;)。。。。每次都是关键时刻没下文了。。。。。。:(:mad:
哈哈,,好在更新速度还可以~~~~
王老板眼圈发黑,显然没有睡好。昨天跟石语跑了两趟,让他觉得37号已经不像餐馆,倒更像战场,更糟的是争斗各方不仅仅是人,也有鬼在轧一脚。昨天下午,石语硬拖他到慈心医院去。他不情愿地随石语走进一幢陈旧的小楼房,在一间单人病房里见到了一位神气活现的老太太,一个神情恍惚的年青人。他在那天第一次吃惊得合不拢嘴。后来,石语让他回汽车上等着,自己留下耐心地听老太太作形势报告。他如蒙大赦,钻进车中享受难得的一刻清闲,最后在雨声中沉沉入睡。等他醒来时,发现汽车已被小同持枪劫持。
大厨兄弟昨晚又表现出他的无能。刚才,小陈来电话续假,凯文一本正经交来张病假条。诸事不顺,餐馆像是降了一个档次。
这个石语究竟是救命王菩萨还是扫帚星?不能完全指望他。是不是再找找道士阿胡子一类的角色?隔壁老爷叔说可以帮忙。刚才石语说他最近要去外地跑几天,而唐公馆的拍摄计划,他和小钱已经作了调整。本来就是,天天下雨,镜头也要发霉了,还拍啥照片。
从雕花楼的窗口看出去,交织着月光的薄雾里疏影横斜,是那棵大青树伸出的枝干。窗前坐着的人,只觉得寒意慢慢爬上了肌肤,一时间,也难辨那冷冷的是月光还是夜雾。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点风,那夜雾被缓缓搅动,越发的扑朔迷离起来,四周的树影忽隐忽现,似在活动一般。有时候,竟勉强看得见河对岸山坡上的灯光,那应该就是芒果寨的所在了。
如今的交通比二十年前方便得多,石语昨天早上离开上海,下午已经在自治州首府走下一架支线客机。今天清晨开着朋友的汽车上了公路,过午就到了芒果寨。想当年,从芒果寨到上海要走十来天。
他不愿意在寨中露面。近乡情更怯,这句话用在此处似乎不妥,但石语觉得自己的心情只能这样形容。十八年前那次归来记忆犹新。
他直接去了老塔山中的魁星塔。
还是因为竹叶日记上的几个字:真相在塔里。他总觉得小梅的解释不合逻辑。竹叶回娘家时是让父亲在她遭遇不测后到塔里去找东西,但那是78年底。一个多月后再在日记里写上那几个字,而且日记还是放在塔里,这样做毫无意义。竹叶是个有头脑的人。因此,他相信,塔里还有秘密。只是十八年过去了,魁星塔是不是还在?里面竹叶留下的秘密是不是还在?
小梅思索一阵,同意他的看法;小同则不置可否。去魁星塔探秘,似乎是个比进太平间找指纹更疯狂的念头。但石语认为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这是唯一的一条线索,而且是最重要的线索,在被误读了十八年后再次被拣起。权衡再三,几天以后,他还是踏上了老塔山。
十八年后的老塔山,依然弥漫着草木的清新味。灿烂阳光里熟悉的草木气息让石语心中微微一颤,似乎被过去时光中的什么东西轻轻叩响了心扉,下意识地想抓住那一点记忆,却是稍纵即逝,立时便无从寻觅,只留住一丝淡淡的惆怅。
走到魁星塔下时,石语已是微微气喘,额角上沁出一片汗珠来。他暗叹人生易老,自己早已青春不在。抬头望去,塔身已经看不出颜色,被植物枝蔓缠绕了大半,呈现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通向塔底门户的小路已经被荒草湮没,勉强辨得出一点痕迹,显示近年已经没有人光顾这里了。这让石语心中稍安,也许,真没人发现塔里的秘密。
进门以前,石语发觉自己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他扶住门框,闭上眼睛,慢慢调整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听得一阵笑声在塔里回响,十七八岁的少年人的欢笑声。笑声中仿佛有三两个人影掠过。他认出其中有自己,还有大同。
大同抬起头,念着门楣上刻的四个字:“照—高—星—魁”。
石语大笑。大同似乎永远在为语文课犯愁,因此差点留级到石语班上。他最烦的是古文、诗词,一概斥之为“封建糟粕”,宁可得零分也不做作业。这点和他弟弟大不一样。照他们母亲的说法,小同几乎三岁起就可以给哥哥当语文老师。
石语笑着说:“你念反了,应该是‘魁星高照’。”
大同满不在乎:“谁写的字?真没文化,连该从左向右写都不懂。”
石语笑得快透不过气来。两人又去研究墙上的碑文。碑文风化严重,小半已漫湮不可辨。大同念了二十来个字,有两三个不识,四五个读错,立时没了兴趣。石语勉强看了个大概意思,似乎是清朝道光年间,因当地文运不昌,本乡几个头面人物带头倡议建了这座塔,以求得魁星庇佑。
那是石语和大同第一次进魁星塔的情景。现在他明白了当年此地“文运不昌”的原因:那帮人实在不通。将魁星老爷和佛家的塔扯在一起,便很有些搞笑的意思。
石语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还在微笑。想到大同,他又想起一个威严的老太太,还有一个电话号码。
塔里一片阴凉。太阳已经偏西,阳光斜斜照进塔里,照亮了一小片地方。从外面看,塔高五层,其实里面只能上到二层。二十多年前,虽说楼梯已破损不堪,胆大的人还敢冒险爬上去。现在,楼板和楼梯已经荡然无存。
石语心头一紧,要是竹叶把秘密留在二层,那就麻烦了。他变换位置观察,低头思索,想看出一些端倪。脚下软软的,长满野草,堆积着鸟粪,一小片阳光里看得见自己的身影。
忽然,他发现自己的影子边又多出一个影子。
石语猛地回头,身后无人。一步抢到门外,四下看去,唯有空山寂寂,满目苍翠,并不见一个人影。
是眼花了,还是精神紧张引起的幻觉?真不好说。石语深深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心绪已被扰乱,难以集中注意力来找东西。于是他开始收敛神思,缓缓调息,渐渐的也就物我两忘。等他睁开眼时,塔里那一缕阳光已经消失,暗了下来。
一只蜜蜂嗡嗡在耳边振翅,忽然又飞向门外的阳光里。塔里幽暗,阴凉,安静。
心中烦躁已经消除,石语立觉眼睛清亮许多,暗中看去,塔内的情景历历在目。四周是砖墙,埋于墙中的木柱已经开裂糟朽,同墙面一般的黑色,倒也难以区分开来。青苔从墙脚往上蔓延,低处已被薄薄的覆盖了一层,上方的墙面却是斑斑驳驳,雨水的痕迹和新旧不等的蛛网与青苔交杂一处。
石语拿出一把瑞士军刀,平心静气,从一根柱子边的墙砖轻轻敲起,自一人高处敲到脚边,直将墙面敲过一半,连柱子一道仔细察看了,也未见异样。除了有几处脱落的,似乎每一块砖看上去全无区别。
不知为何,石语有了一种感觉,好像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塔里,有谁陪伴在旁,想要对他说什么。他停住手,回头看了看,没有第二个人,但那感觉仍挥之不去。有点困倦了。他靠着柱子,闭上眼睛想歇息一会儿,却在眼前隐隐显出一个女子的面容。
“竹叶还是小梅?”他听见自己问。
“有什么不同呢?”好像是那个女子反问。
“不同?”他迟疑了一下,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小睡了片刻。
不同。砖和砖之间有什么不同?自己是在找藏在里面的什么东西。可是竹叶在仓促间能藏什么?如果她不是“藏”呢?
再次环顾四周,他的目光已经不同。他的视线停在一处墙面上。一时说不出那儿有什么异常,但直觉告诉他,就是这里了。打开瑞士军刀,刀刃接触墙面的一瞬间,他明白了,这里的青苔略厚一些。
刮去巴掌大的一块苔藓,里面的颜色比一般墙面浅一些,再刮,一些泥土随手而下。他的心突然猛烈跳动,执刀的手抖了一下,随即便发疯般动作起来。
终于,他看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石语缓缓抬起头,上方是一个黑洞,深不可测。
苍天有眼。
坐在雕花楼里,石语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如今的雕花楼已经是杨在明家的产业。他买下雕花楼改建为旅馆,原想靠旅游热赚点钱,不想这地方过于偏僻,少有游人涉足,于是只能做做收购商贩和下乡干部的落脚处。小梅建议石语在这里下榻。
小楼自然经过了翻修,如今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五颜六色的艳俗,倒也另有一番情趣。现在是淡季,整座楼里只有石语一个客人,还有一个旅馆负责接待兼任厨子的外乡人。于是石语很舒服的吃了一顿当地风味的晚餐——腊肉和炒木瓜,外加一盘菌子。
夜幕降临,石语凭窗而坐,他发现自己已经全然没有了二十年前对雕花楼的恐惧感。恶梦般涌动的蟑螂,黑暗里诡异的目光,一切恍如隔世,或者说,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只剩一个环节。只要这个环节能连上,唐公馆里的鬼魅将无从遁形。就差这一点……
窗外的雾散了?不是,是月光淡了。很快,停在楼前的那辆汽车已经隐入暗中看不见了。石语辨别出来,不是月光,而是夜雾带来的清冷。湿湿的雾气爬过肌肤,便有凉水浸过的感觉。
石语有点冷,站起来在屋里走走。厨子早已不见,也不知睡在哪一间房中。石语觉得他就像个影子,不声不响地出现,放下饭菜,又不声不响地消失。不经意间,桌上的碗盏又不见了。
楼里有些微响动。不知是老房子里的蛇鼠,还是那个影子在走动。
外面的门响了一下,门轴发出呻吟似的凄楚声响。石语心中一动,二十年前的一个黄昏,他推开那扇门时,响起的就是这种声音。
又是一声门响,像是门厅和走廊间的那扇门轻轻开启了。
很轻很缓的脚步声,在走廊上慢慢的越来越近,时而停住,便会有房门开启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人不慌不忙地推开一扇扇房门,在一间间房中寻觅。他在找什么?
脚步声渐渐靠近,快到自己的门前。夜雾更冷,石语觉得肌肤上起了鸡皮疙瘩。
他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片刻,猛地拉开房门,探出身去。
走廊上昏昏的一盏灯下,空无一人。
石语推开了两三扇虚掩的房门,也没见有什么异样。他一手放在裤子口袋里,握着一把打开的瑞士军刀。听小梅说过,这一带的治安已大不如前。
走出又一扇房门时,石语似见走廊那端有白色的身影一闪,便紧走几步追了上去。
他走到楼外的空地上,只见到自己的汽车停在那里。再向大青树那边看过去,路灯下的薄雾里,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似隐似现。听见石语的脚步声,她转过脸来。
“竹叶!”石语脱口叫出。
她刚要张口,忽然露出受惊的表情,一下子便消失在雾中。
难道又是小梅?石语欲待上前,突然又有了被人监视的感觉,不由得停住脚步。
就在这时,月亮钻出了云层。像下午在塔中的情形一样,石语看到月光将一个人影投射在一边的车身上。
他迅速转身,发现自己正和一个熟人面对面。
杨在明。
千万恨 恨极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里事 水风空落眼前花 摇曳碧云斜 那张黑黄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你咋个招呼都不打就来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这里比不得上海,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待客……”
影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桌上出现了两个酒杯,芭蕉叶里烤熟的牛干巴散发着热气和香味。
黑黄色的脸在昏昏的灯光下晃动,脸上有一张嘴,不时有一杯米酒灌进去,随后便有一串话吐出来。
假。到处都是米酒,似乎这就是云南风味。至少石语记得那些年这里只有包谷酒和甘蔗酒。那张嘴说出的话也透着假,言不由衷,谦卑客套的语调后面有些东西时隐时现。有时似乎从中发现了什么,却总是失落在下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中。
就是这个带几分猥琐的男人曾经是竹叶的丈夫。年轻时的他至少看上去还是一表人才,甚至能和大同比肩。
他的话题转到了腾冲。终于,昏昏欲睡的石语清醒过来,抓住了一个碎片,最后那个环节里的。
那张嘴翕动着,在说着大同的什么。石语没有心思再听,因为这些事现在他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
驱车在盘山公路上,石语满脑子仍是昨天的情景,从魁星塔到雕花楼,杨在明等等。
入住雕花楼后,他的神经一度松弛下来,紧张、激动和震惊后是放松和疲劳。谁知道,雕花楼一如二十年前,依然处处透着诡异和神秘。杨在明告辞回寨后,石语无法入睡。那个影子般的厨子又不知隐到何处。木雕窗上,难以名状的影子在蠕动。不时会有怪异的声响,不知是老鼠,是糟朽的梁柱,还是风,或者,是……
早上,天刚蒙蒙亮,石语便迫不及待地驾车一头冲进疏淡的晨雾,逃命般离开了雕花楼。但是他一点都没有轻松的感觉,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经过这么个夜晚,他本能地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只是不知会发生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车窗外,连绵的山峰扑面而来,盘山公路依然如多年前那样险峻。公路下,是无边无际的原生雨林。石语清楚地记得,当年不时可以看见陡峭不见底的山坡上,一条残枝败叶形成的直直痕迹从公路边的灌木丛延伸到目力所不能及的雨林中。那是汽车坠入山谷的痕迹。等到一个雨季过后,浓绿的枝叶又生长得密不透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年复一年,那密密匝匝的阔叶林下,不知覆盖着几许亡魂。
在这里开车,容不得半点疏忽。
后面传来鸣笛声,石语从反光镜里看到有一辆车想超越他。等两车并行时,石语看清那是一辆切诺基,前排副座上乘客的侧影有点面熟。
像他,真的像是他。石语心跳加快,立时想起少年时代的旧事,还有一台双镜头相机,最后,是魁星塔。他踩油门加速,想追上去看清楚那张脸,确认一下,但切诺基司机的技术显然高一些,很快就将他甩在后头。
石语懊恼地暗骂一句。前面是下坡路,又是个弯道,对面一辆卡车隆隆地冲将上来。石语本能地把车往路边靠,同时轻点了一下刹车。
刹车毫无反应。
热血轰然冲向大脑。石语惊慌中踩了脚空油,将档位切换到一档,又迅速拉动手刹。一切都太迟了。石语发现汽车正朝路边冲去。他迅速往左边打轮,却见那辆卡车的影子几乎充满了风挡。
石语最后的动作是将方向盘往右猛打。他觉得自己和车一起朝空中飞去,像鸟儿一样。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光明,群山和天空在缓缓旋转。空中又迅速卷起一片阴云,黑暗裹着风声迎面扑来。他伸手去抓那最后一线光明,抓住不放,但暗夜也随即降临。
石语没有看到他的座车坠入山谷。
汽车消失在云雾中,立即便有一股冲击力将雾气冲开,在瞬间形成的缝隙中亮起一道闪光,但马上雾气又合拢,像刚才一样混混沌沌,深不可测。
石语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双手紧紧抓着一丛灌木的枝条,而脚下却无从着力。他慢慢调整姿势,小心翼翼地用一只脚试探着寻找可踩踏的地方。似乎有软软的一处突起,他便试着稍用了点力,不料那处突起立刻消失,耳边听得泥土洒落在草木上的簌簌声。
他一惊之下曲臂发力,抓着灌木想把身子拉上去一些,却听见簌簌声在上面响起,一些细碎的泥土掉落在头上。抬头一看,见灌木的根渐渐从土中露出。危急中他迅速腾出手抓住左边的灌木,身子稍稍一沉,马上便稳住,右边灌木的根部不再掉土。但是他知道,时间一长,它们还是支撑不住自己的体重
惊魂甫定,石语开始打量四周。
他身处于一个约七十度的陡坡上,离上方的路面约有十来米。上面两米开外有稀疏的几株灌木,从脚下往上一直到公路下加固用的石块下方,就是一片松松的泥土。他明白,那片泥土是雨季时雨水加山水冲刷出来的。他想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完全没有可能。然而这时他唯有自救一条路。
鼻端是熟悉的草木和泥土散发出的清新气息。一只小黄雀落在灌木上,侧着头,好奇地用小黑眼珠看了他片刻,然后叫了两声,振翅飞去。他羡慕地目送那只小鸟消失在上方。再困难地转过脸观察下方,居然在脚下半米处看到一根老藤。不知它在这里生长了多久,五十年,一百年,还是二百年。石语知道,那类藤子的根扎得很深,藤条又坚韧异常,抓住它远胜抓住不可靠的灌木枝条。但是,除了手上抓着的灌木,再往下到老藤这片地方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抓住。
抓住灌木的手臂已经酸痛起来,右边那株灌木的根部的泥土又开始掉落。两难的选择。维持现状,等着体力耗尽或两株灌木被连根拔起,然后坠入深谷;或冒着极大的风险下滑去抓老藤,成功可能性不大,稍有不慎结果也一样。
权衡之下,石语唯有选择下滑。
他深吸一口气,集中意念,慢慢将两臂向中间靠拢。头上的泥土加快了下落速度。就在他松手的一刹那,右边的灌木挣脱了泥土,猝不及防间,他突然重心一偏,歪斜着掉了下去。 是啊,更新速度比以前快了呢~~~~~~~~加油加油!!! 坠落中的他很清醒,他能感到泥土和野草在脸上擦过。看到藤子出现在下方,他立刻伸手去抓。藤子粗糙的外皮一划而过,没有抓住,人继续下坠。再次伸手,手心因摩擦而疼痛发烫,身体的下坠似乎没有尽头。他下意识地挥动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了碰到的第一样东西,身子感到一顿,随即晃荡起来。他知道,成功了。等藤条的摆动接近停止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异常激烈,似乎要脱口而出。
从滑落到抓住藤条,一秒钟左右,他却觉得像是个备受煎熬的漫长过程。
他往上看了一眼,看到自己离藤条的上端有七八米的样子,刚才要再往下落的话,估计就抓不住了。这里也没立足之处,他也不敢往下爬,便照中学时爬绳的方法,右脚将藤条钩到左脚背上,然后踩住藤条的弯折处,将身体的重量大半落在脚上。
他从汽车里被甩出后,第一次感到了轻松。这时他才觉得手心火辣辣的疼,抬头察看,藤条已经染上了血迹。脸也在痛,下坠时擦碰的。
歇息了一阵,他开始思索如何脱困。现在他知道什么叫“进退维谷”了。要往上爬,最多爬到他刚才的位置下方;向下,脚下是一片迷蒙的云雾,里面不知是什么光景。
呼救。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手机。他随身带的照相机和简单的行李都已随着汽车掉下了山谷,腰间的手机还在吗?他左手紧抓着贴在胸前的藤条,腾出了右手,但没有摸向腰间,却去摸身上摄影背心的一个小兜,等摸到了里面的胶卷,才松了一口气。
胶卷是在魁星塔里拍的。他分别将塔里的秘密摄在三个胶卷上,分放三处。现在,两个胶卷已掉下山谷,唯有摄影背心里的那个硕果仅存。
他的右手发软、颤抖,伤处还在渗着血。又等了一阵,手的颤抖停止了,他才小心翼翼地从皮套里拿出手机。
手机居然有微弱的信号。石语先拨了州里那个朋友的电话,他是自治州的头面人物。不过,救援什么时候能到?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他又想起了慈心医院……于是又一个号码发出。
远处的山坡上隐约可见一处市镇,那就是箐头镇,也是他目前位置的参照点。
石语将藤条裹在摄影背心里再扣好纽扣,算是给自己加了道不甚可靠的保险绳。他感慨,莽莽群山中,细细的一根山藤上维系的一条人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慢慢爬到头顶。高原的阳光虽然不算很热,但有一种穿透肌肤的炽烈。石语头上的汗水慢慢凝聚,然后滴落,连眼睛都被汗水渍得生疼。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再睁开,却被强烈的阳光晃得又闭上。渐渐的便没有汗了,只有极度的干渴。饮水也随着汽车掉下去了。他又看了看脚下,雾已经散去,露出黑压压的大片阔叶林。一道新的痕迹从上到下犁过陡坡,消失在密林中。
然后是恶心,头痛,昏昏欲睡。他马上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睡着。手脚和驱干先是酸疼,然后麻木,接着,麻木感渗透到头脑里。
他见到了德兴坊那间洒满阳光的亭子间,父母亲坐在床前说着什么。窗下汽车喇叭在响,是妻子带着儿子回家了。不,喇叭好像在楼上响……
石语忽然惊醒。他两手痉挛着抓紧藤条,心脏一阵急跳。一定要坚持住,家里父母妻子在等着自己回去。这时他听见真有汽车喇叭在头上响,但很快就远去了。不少汽车鸣笛驶过上面的弯道,可是没有人看见他。
又一辆汽车驶来,响了几声喇叭,随着一阵刹车声,显然停了下来。
石语喊了一声,却发现嗓子干哑,已经发不出声音。
上面探出了一张脸,接着又探出一张。两张脸缩回去,但很快在另一处再次探出。
终于,石语看见一个人影在右上方开始往下爬。那里的坡度略小,灌木长得比较密,还有两三棵小树,人可以下来。
来人身手矫捷,显然是爬山的好手,渐渐就离得近了。他下到一半停住,那儿和石语之间的横向距离有二十多米,高度尚差八九米。这时石语已能看清他,一身紧束的衣裤,黑红色的长脸精瘦,毫无表情,一道醒目的伤疤从额头斜穿至右脸颊。石语看得出,这是个边境一带的山民。
又有一个人往下爬。那人皮肤更黑,帽檐下浓眉大眼,长相有马来人特征。他来到疤脸跟前,两人小声商量几句。疤脸山民鹰隼般的目光向石语扫了一眼,便又开始爬行。那里的灌木已经很稀少,他像壁虎一样贴在陡坡上,利用一切可抓住的灌木、山草艰难地向石语接近。
来人越来越近,石语反倒心中忐忑,呼吸急促起来,人近乎虚脱,抓住藤条的手已经不听使唤。
疤脸爬到距山藤不远处,被一丛带刺的大豁豁草挡住了去路。他转身向上喊叫,声音尖锐。意识开始模糊的石语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听得上面公路边也有人在叫嚷,声音恼怒而又带着权威。随后那人探出头来。
石语浑身一震,立时清醒了几分。他认出了那张熟悉的面孔——早晨切诺基副座上的侧影。
大同。
马来人将帽子扔了过去,疤脸接住,然后小心地横过身子,试探着踹了山藤一脚。
石语感到山藤晃荡了一下。他视线已逐渐模糊,但还是看到疤脸用帽子包着左手,抓紧一把草稳住身子,右手从腰间的木制刀架中抽出砍刀。
疤脸像是发现了什么,忽然停住了手。
意识渐渐离石语而去,他只是本能地抓着藤条不放。恍惚中,似乎见有几个绿色的人影围在大同身边,还有人抓着长绳在迅速往下爬。
他听到自己喃喃地说:“武装警察。”
石语回到上海已经是几天以后。那场下了多少天的秋雨没有停歇的意思,他见到的仍是那个晦暗、潮湿、灰色的上海。
他将自己关在公寓里,呆呆地听着窗外的雨声。他还没有从前几天的恶梦中摆脱出来,一闭上眼,就觉得自己还挂在那根老山藤上,命悬一线,孤立无助。
手机响了好一会儿,他才机械地拿起来。耳边父亲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现在在什么地方?身体还好吗?”
“我在……我在外面拍照。还好。”
自己都听得出言不由衷。
父亲沉默了一阵,然后说:“是吗?你自己注意身体。回上海就住到家里来,你应该好好休息了。”
现在有家都不能回。怎么跟父母解释自己脸上手上的伤痕?
累。身体累,心更加累。
竹叶之死,谜底已经知道;人心之险恶,他也已经领教。
还有什么可做的?37号唐公馆?那好像是一个古老遥远的故事,总有某个片断缺失,总也讲不完。让别人去把这个故事续完吧,自己已经累了。
心中像堵着什么东西。怎么调息引导,身心都没反应。他知道,又是九公说的“心魔”。但他没法克制,就像上回隐居月塘之前一样。
门铃响起。石语一动不动。但来人似乎极有耐心,一遍又一遍按着,等待着。终于,石语起身站起来走到门边,从门镜里看到了来客。
那是小梅。
小梅看他的眼神,就像那一夜在凶屋门外一样,幽冷中带着关切,但没对他的伤痕表示惊讶。
“我不该让你去的,那本来是我的事。真对不起。”小梅轻轻抓住石语的手。
石语心头微微一颤,恍惚间,好像小梅身后站着竹叶的影子。
河边的凤尾竹和芭蕉林,箐头镇大青树蔽日的浓荫。
石语心胸间一道细流陡然增大,激荡,块垒消融,豁然开朗。他知道,这一个心结算是解开了。
“是他?”
“是他。”
谁都不提那个名字,一切尽在不言中。
“友松已经破译了两块石头上的符号,很简单。这就是结果。”小梅递过来一张写着几行字的纸片。
石语没有去接纸片,却注视着小梅的脸庞。几天功夫,小梅瘦了些,也黑了。
小梅微微一笑:“你还把我当作竹叶?”
第一次见小梅笑。虽说这两姐妹长得惊人的相似,但她笑的时候就不像竹叶了。石语心中一动,想起了谁说过的什么话。
跟九公探讨“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不完全是。不过当时九公的意思似乎是让他要走出思维定式……
对,是唐若琴说过的话。
找她去。还有笔账要跟她算。她在这部戏里扮演的什么角色,今天应该摊到桌面上谈谈清楚。
石语拿起汽车钥匙。这时,崖下山藤上的一幕,好像已是很久以前的事。
小梅又笑了:“你这个样子能出去见人吗?”
在长征医院的病房里,石语又见到了唐若琴。
老陈父子都不在医院。唐若琴已经能够行走,气色相当不错,看到石语脸上的伤痕,不免大惊小怪一番。
石语敷衍了几句便问她:“你转院以后没有碰到过什么怪事吧?”
“不要触我霉头!好像被车子撞一记还不够。听我儿子说是你一定要他们把我转出来?不过也好,这里是我们单位的合同医院,骨科水平高多了……还有桩事想问问你,我儿子好像看中了一个叫真真的小姑娘,你认识她吗?人怎么样?”
怎么看中的?隔着墙壁看的?石语心中不快,盯着唐若琴的眼睛:“我不认识她。你还是先操心自己吧。你以为车祸是你自己不当心?我让你转院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也刚遇到一次车祸——在离芒果寨二十公里不到的地方,也不是意外事故。
“上次在你们家,在37号,你说的话不少,不过,有多少事没跟我说真话?我给你看过一块石头,其实,除了石头以外,我还有竹叶留下的日记……”
竹叶的日记。当年唐若琴对竹叶也没有说真话。
“琴姐大笑,说她哪会看上这么个小阿弟”——实际上,小陈究竟是陈元康的儿子还是大同的儿子,她心里最清楚。不过,石语关心的并不是她年轻时的风流韵事。
石语叙述,提问;再叙述,再提问。
面对石语的咄咄逼人,唐若琴先是不解,接着是惊骇,最后痛哭起来。
“你还没有下定决心说真话?”石语冷冷地说,似乎没看见唐若琴近乎哀求的目光。
唐若琴低头思忖了一阵,终于抬起头来伸出了手:“把手机借我用一下。”
石语将手机递过去,转身走出了病房。
十分钟后,唐若琴来到走廊上,把手机交还石语。
石语听到手机里一阵咳嗽声,接着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年代传来:“石先生,交关抱歉,我屋里的事体叫侬操心了。我是唐德鸿……”
江南太勤快了~~~~
石语瞠目结舌之余有些失望。唐德鸿父女的话解开了他心里的一些谜团,一些环节被理顺了。但是,最令他震惊的倒是唐德鸿尚在人间,相比之下,别的事尚在其次。现在,人间的事在他看来都已经理清,只剩下阴间的事没有着落。这就是唐公馆传奇里缺失的最后一个片断,整个事件里最后的一个环节。
今晚的唐公馆似乎有些冷清,这从侍者们的清闲和懈怠可以看出来。凯文无聊地站在阶前看雨,石语走过时,他只是眼皮动了一下。领班老陆居然点起烟来,还有闲心问石语最近去了哪里。不过石语也从他嘴里知道,这几天餐馆虽说生意差一些,但怪事也没有了,亡灵们似乎和侍者们一样懈怠,也不再出来表现。可是王老板的看法似乎不一样。
石语走进小办公室,见到阿王今晚的客人,惊奇之下,不禁脱口叫出一声:“张天师!”
石语的邻居,本地人张家老爹的小儿子,当年人称“张天师”的前道士张六根身穿道装,赫然在座。
这时石语才注意到,小办公室临时改作了餐室。一张不大的圆桌代替了写字台,几张餐椅显然是从杂物间里翻出来的。
陪坐在张六根边上的,竟是唐公馆的高邻老爷叔。
王老板有点疑惑:“你啥辰光回来的?坐坐,一道吃!你们——你们认识?”
张六根是德兴坊的名人,从小就是道士阿胡子的徒弟,只是早在文革以前就脱下道袍还俗了。不过,前几天石语听说他又穿起了道袍,母亲还想让自己把他带到月塘去驱邪。
石语记得年轻时的张六根是弄堂里孩子们戏弄的对象。他若跟了阿胡子在附近做法事,总有一群孩童围在主人家窗前,齐声大叫他的外号“张天师”。这时火爆脾气的阿胡子便会出来喝散孩童,连带张六根一起臭骂顺便再奉送几个“毛栗子”。有一次石语在六根的笛子里面用橡皮膏封了半个音孔,结果他将一曲《幽冥韵》吹得千奇百怪,被阿胡子一脚从客堂间踢到天井里。
当年的小道士六根,嘴边两撇鼠须便是他的标志。如今他两鬓已苍,鼠须依旧。照理年过花甲,老而不糟,本来正是扮仙风道骨的好时光,无奈张六根却是一副天生上不得台面的形象。
对张六根出现在唐公馆,石语似乎早有预感。阳间的事有自己追根究底,幽冥之事自然由六根之流来应付——王老板早有这个意思。看今天这个架势,介绍人非隔壁老爷叔莫属。
张六根见到石语,不免有些尴尬。毕竟他是个冒牌货,新置一套行头出来捞外块,不想第一次就遇上熟人。只是他老于江湖,面上丝毫看不出:“是石家弟弟啊,长远不见。”
“石语,你不上路,老早就应该把张——张道长介绍给我。”王老板说。
当然老爷叔有另外的看法:若石语介绍在先,那自己今天这顿酒水就不着杠了。
其实,是因为友松肯定这里真的有鬼,王老板才坚定了请道士的决心。至于张六根的来历,反正听老爷叔说他是阿胡子的徒弟——有金字招牌。虽说其貌不扬,但是价钱便宜是真的——到道观里请一帮道士来啥开销!
老爷叔早早就瞌睡上来,支撑着抽掉王老板几根“七星”,施施然回家睡觉去也。张六根便移驾西厢房雪茄吧,一人笃悠悠吃茶。等到夜深人静,食客散去,便是他登场的时候。石语决定留下,看六根如何大显身手。
这种驱鬼的法事,张六根少年时跟师父做过,后来提倡“移风易俗”,渐渐便没有人请了。他嫌钞票赚得太少,日日听家里娘子骂山门,便索性脱下道袍进厂当工人阶级去了。不想三十年风水轮流转,看从前的一帮师兄弟老当益壮,铜钿赚得不要忒开心,他决定再出江湖,第一刀就斩向王老板这只瘟生。
张六根摸摸茶几上的木剑,那是一位在小公园舞剑的老先生升级换代扔掉的,如今用来做道具——不,法器。至于如何做召神劾鬼的法事虽说已经忘得差不多,但淘淘浆糊谁不会?骗骗王老板罢了,难道这世界上真的有鬼?连师父阿胡子装神弄鬼一世都没见过。下午已经到现场走过一遭,夜里再跑一趟摆摆噱头,钞票就进账了……
张六根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大错而特错。 “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张六根鼠须微颤,一手捻诀,一手举剑,念出他记起的第一条咒语,同时满意地发现自己的嗓子比在文艺小分队唱语录歌时毫不逊色。下面应该做啥?想不起来。不过没关系,拿一张黄表纸在蜡烛上烧掉,记得要摆出点功架来。
可是剑尖挑起的不是黄表纸,而是一张冥币。张六根便有些慌张,哪里来的这东西?再来一张,还是冥币。
石语只见香烟缭绕,张六根的脸在烛光中忽明忽暗,似乎有些怔怔的样子。再看身边,王老板兄弟一脸敬畏,和当年芒果寨汉子面对杨七老爹的神情如出一辙。老陆和老姚缩在后面,有点随时滑脚溜走的意思。其他员工则早就不见了。
忽然,咪咪出现在老陆身后。见石语发现了自己,咪咪将食指放在嘴上,示意他不要声张。
一惊之下,张六根反而福至心灵,拿起笔,熟练地画出一道灵符。师父教过,驱鬼逐妖用的,好像是这个意思。张六根口中念念有词,响了几下令牌,又摆出身段,满地乱走一气。
差不多了,下面去三层楼是重头戏,然后收钞票,吃点心,回家睡觉。
六根又烧了张纸,拿起一个细颈瓷瓶,将瓶中净水轻轻洒在宝剑上。他随手抓了支蜡烛,举步上楼梯时,忽然想起刚才两张无端出现的冥币,心中立时就有了怯意。他停住脚步,回头见众人没有跟上来的意思,犹豫了一下,还是扭头往上走去。
三楼依旧没有电灯,烛光照不出几步之遥。不知哪里的冷风,将烛光吹得摇曳不定。张六根立生寒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我是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这次他是诚心诚意地念咒,似乎立竿见影,因为他看见烛光之外隐约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孩童。没有灯光,却依然能看见他,灰白的脸上五官淡淡的不甚分明。似乎在笑,但笑容又邪得很。
半夜里,这个传说出鬼的楼上怎么会有小孩?张六根立刻有了掉进冰窟的感觉。
孩童扬起手,似乎在招呼自己,嘴里还在说什么,只是听不清。
走廊那边亮起淡淡的一小片绿光,很快就移动到张六根身前。张六根稍稍舒了口气,他认出那是王老板的女儿。
“你……你看见……”张六根拿剑指着那个小孩,但是话已经说不清。
咪咪说:“那里有个小人,穿着红衣服,很漂亮啊。怎么了?”
张六根这才注意到小孩穿着红衣服。
看着小孩招了招手,走向一扇房门,咪咪快步跟了过去。张六根哪敢独自留在那里,心惊胆颤地跟上,手中蜡烛抖得厉害。他已经认出,那里就是白天看过的凶屋。
走进房间,张六根举起蜡烛,一时没看到咪咪在哪里,却见那小孩站在一张梳妆台上淡淡地笑,身上已是一件绿衣。张六根只觉头发根根直竖,喉咙里逼出一声非人的叫喊,手中木剑已然刺出。
一剑刺空,小孩却静静地站在梳妆台一侧,笑容阴森起来。
咪咪生气地拉住张六根:“你怎么欺负小孩?”
张六根声嘶力竭:“他是什么小孩?他是——”
“鬼”字还没出口,烛光突然发黑,几只眼睛在暗中漂浮、睒闪,隐隐看得见小小的身躯和手脚。
张六根挣开咪咪的手,举剑在空中乱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敕!”
咪咪想拉住张六根,他却疯了一般,哪里拉得住。
烛火亮了些,张六根看见三两个孩童仍在时隐时现,面容越发可怖。他扑向宁波大床,木剑劈得尚未倒塌的床柱噼啪乱响。一个小人突然出现在他鼻子前,披散着长发,白眼珠在头发里射出的目光,似乎要冻结住他的五脏六腑。
咪咪看到窗帘边有个小人似在翩翩起舞,不由得指向那边。张六根叫喊着扑上去猛刺,木剑折断。
突然,他们头上的灯亮了,石语进来抱住张六根,但张六根这时力气大得出奇,仍向窗帘刺出了最后一剑。
石语呆呆地看着剑身上渗出斑斑血迹。
王老板急急跟了进来,见咪咪除神情有点兴奋外,没什么异样,也就放下心来。
石语手臂中的张六根紧闭双眼,无力地挥舞着断剑,还在哪里喊叫:“……急急如律令!敕!……”声音嘶哑,越来越低,最后成了呜咽。
王老板捡起折断的剑头,见上面也有血迹。那幅看不出原色的窗帘上,几点鲜血还没有干。他的脸色变得及其难看。
石语知道,张六根是出了名的刀枪不入。从当年跟随性烈如火的师父阿胡子开始,呵斥拳脚便是日常功课。娶妻之后,道士娘子更是数十载如一日严加管教,张六根不但耳旁常闻河东狮吼,更难得娘子拖把扫帚鸡毛掸子十八般兵器样样娴熟,时不时随手操起哪样便向他头上招呼。若哪日她大发慈悲,只是屈尊用骨节粗大的玉手把夫君的耳朵扭得如同猪耳朵一般,张六根就要感激不尽,大念“无量寿佛”了。这多年的磨炼,张六根身上脸上的皮练得一般厚,就算未必做得到庄敬自强,处变不惊倒是游刃有余的。今天居然这般狼狈模样,若非是受了极度的惊恐,当不至于如此。
咪咪看看他们,然后说:“这就是你们说的鬼吗?我看蛮好玩的。张道士怎么了?”
石语差点厥倒。这位大小姐实在是与众不同。
咪咪喋喋不休地诉说他们看见的情景,兴奋溢于言表。老爸忧心忡忡,连番制止,咪咪哪里肯听。
石语呆呆看着咪咪和张六根,忽然猛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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