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他说,“正是这样。我立刻迷上了你。”他坦率地说,但这种坦率有一定的限度。“威莉,这一切都有一个原因,你早晚会知道的。”
“我希望如此。”
她错把他的这番话当成了一种鼓励。他说,“威莉,我不是信口胡说。有些事情你必须要知道真相,这非常重要。”
她把头往后一仰。“这是不是就是汤姆一直说要告诉我却总也没有时间告诉我的事?”
“不是。这两件事相互有关联,但汤姆所说的是别的事。”
“而你知道内情,知道那秘密,知道那一切。”
他点点头。
“这么说他告诉了你,却没有告诉我?”
“不完全是这样。”
她把脑袋一歪。“你这话什么意思?要么他告诉了你,要么他没有说。究竟是哪种情况?”
“他没有告诉我,威莉。我只是知道而已。”
“这么说,这已经成了人人皆知的事了?换句话说,我都可以从Google上查到?”
“不是这样的。”
“可是现在有了两个大秘密。我不喜欢这样。这太玄了。”
玄了?蒂姆想。就像“机构”一词一样,他永远不会用这样的词。
“究竟是什么使得蒂莫西·安德西愿意为一个他刚刚认识的女人去冒受伤、遇害、进监狱的风险呢?他为什么甚至愿意为她开车穿过半个美国?”
“蒂莫西觉得自己别无选择。”
他将她搂在怀里,紧张的气氛过去了。他俩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被困在一块孤零零的礁石上一样。蒂姆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轻轻叹惜一声,将他抱得更紧。
“你想吃点东西吗?”他问。
“好吧。”她紧紧倚偎着他,将自己的脸贴着他的胸膛,然后收拢双腿。她身体轻得似乎没有任何重量,而且她的骨头似乎像是用水做的。“我们今天能赶到米尔港吗?”
“我想能。我们先到印第安纳州,然后再一路往北开。我想早点到达那里,赶在我的朗读见面会开始前先办两件事。”蒂姆能够感觉到西拉克斯的存在,仿佛西拉克斯就站在他的房间里,在对他说――快赶到米尔港,把你的活干完!这一切都是你惹出来的,你现在必须把它解决好!――现在又到了片言只语的时刻:必须在他们赶到米尔港之前让威莉知道一切。
“你小学二年级的老师叫什么?”
“管它呢?”她解下胸罩,将它扔到箱子上。“我恐怕早都忘了。”
“我小学二年级的老师是格劳斯太太。我年龄比你大很多,可我却记得。威莉,你应该还记得她的名字。”
威莉闭上眼睛,双手按着左右两边的太阳穴,做了个鬼脸。“好吧,好吧,”她说,“我想我小学二年级的老师也叫格劳斯太太。也许她们碰巧名字相同。你上的是……”她又做了个鬼脸,重新用双手按住左右两边的太阳穴。“啊……弗里曼小学?是劳伦斯·弗里曼小学吗?”
“是的,”他说。
“瞧,这就对!我们上的是同一所小学,所以可能有许多相同的老师。”
“不过,这有些滑稽,是不是?那所小学就在匹格镇圣艾尔文饭店的后面,而儿童之家却远在城市的北面。”
“对不起,我要去冲澡了。好了,你又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了。我们一起冲澡,让我看看你这个人浑身湿漉漉是什么样子。”
蒂姆发现自己完全低估了他笔下这位女主人公在性生活方面的坦率与欲望,因此他觉得又是好笑又是惊叹。他们暂时把烦恼抛到了脑后,直到饥饿将他们重新拉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对于蒂姆·安德西来说,他每次和威莉这位他所创作出来的尤物做爱时,他都会变得越来越投入,越来越依恋。这一过程是从他像摆弄棋盘上的一个棋子一样将她放在密执安农产品仓库前那一刻开始的。
他们在“天鹅包间”用完早餐后,戴维先生告诉他们,警察来找过他。威莉的胃口大得惊人,不仅吃完了自己盘子里的四张薄煎饼和腌肉,而且还把蒂姆盘子里剩下的两张薄煎饼一起装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听我说,警察想了解一下,看我是否让一个在新泽西州抢劫了银行的女人住了进来。他们给我看了一张照片,可我觉得照片上那人并不真的就像哈莱顿太太,而且我绝对不相信哈莱顿太太会在新泽西州抢银行!” “我也不相信她会干这种事,”威莉说,“他们还会回来吗?”
“午饭前不会回来。我们这里的警官对我们饭店的酸包菜和维也纳炸小牛肉片情有独钟。”
“我们一会儿就退房,”蒂姆说,“谢谢你,戴维先生。”
威莉说了声抱歉,站了起来。蒂姆在心里盘算着该给多少小费,算计着他的旅馆帐单总共该有多少,突然他注意到他的主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哈莱顿太太”向卫生间走去。他只顾欣赏她的婀娜身姿,完全忘记了蒂姆在场。正当蒂姆望着戴维先生看着威莉时,这位身材矮小的男人突然表现出了某种一闪即逝的惊讶神情:他的身体一缩,脑袋猛地往前一伸。蒂姆越过他的脑袋望去,看到威莉正好消失在女卫生间门前。
戴维先生突然意识到有人在观察他,赶紧转过身来对着蒂姆,胖乎乎的圆脸微微一红,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怎么啦?”蒂姆问。
“哈莱顿太太真是太出众了。请原谅我这么说。”
蒂姆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先生,也许我这么说显得不够礼貌,可这位夫人比第一眼看上去还要漂亮。我相信她看上去比你们昨晚抵达这里时还要年轻。”
“你还有话没有说出来。什么东西让你猛地吃了一惊?”
戴维先生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让我吃了一惊,哈莱顿先生?”
“有什么东西让你恍然大悟。我很想知道是什么。”
“那只是一个误会,是眼睛的错觉,”戴维先生说,“如果您希望我们替您把行李拿下去,先生,我会在接待处等着为您效劳。”他猛地转过身,走了出去。
威莉显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所以急急忙忙回到了餐桌旁。蒂姆仔细观察着威莉,想看看她身上是否有青春的迹象。她在他的眼里一直显得非常年轻,可他现在也不免开始想看看她是否真的比前一天年轻了一些。
她突然开口说道,“我又有了那种‘轻飘飘’的感觉。我不是说我感到饿,因为饥饿只让你感到空荡荡的。这是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就像我的整个身体内都有一种嗡嗡声在作响,就像有一千只蜂鸟的翅膀在同时拍打。”
回到楼上后,蒂姆给米尔港的普福尔茨海姆饭店打了个电话,被告知这家饭店给他留了一个小套间,他在九月底之前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他是贵客,会受到相应的接待。然后,他给玛吉·拉打了个电话,请她通过联邦快递公司把他的一些衬衣、裤子、外衣和袜子送到这家饭店。
他放下电话后,威莉说,“让我来付房费好吗?我可不想觉得自己像个寄生虫。”
蒂姆刚张口反对,威莉就说道,“你不该为我付费,本来就应该由我替你付帐!这些钱大概够我们用两年的,我给你看看。”
就在威莉把那白色的长滚筒包拖到床边时,电话响了。蒂姆拿起听筒,听到里面传来了戴维先生的声音:“哈莱顿先生,请朝窗外看一看。好像有人对你们的车非常感兴趣。”
“威莉,你看一下停车场好不好?”他向戴维先生道了声谢,然后目送着威莉走到窗户前。
“听我说,”戴维先生说,“你或者哈莱顿太太是否认识那位先生?他仪表堂堂,不像是警察。”
“混蛋,”威莉说,“是科弗利。他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蒂姆走到窗户前,越过威莉的肩膀向外望去。蒂姆那辆黑色的汽车旁有一个正在来回踱着步子。只见这个人个子很高,身材修长,上身穿了一件煤气火焰般的蓝色套衫,下身穿了一条浅灰色的裤子。他留着金色的长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那张脸像百般无聊的神父。他一面朝旅馆各个窗户里东张西望,一面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下巴。他最后直起身,朝停车场四周看了看,然后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表。
“他是在等罗曼·理查德,”威莉说,“那个没心没肺的杀人狂。”
“哈莱顿太太对这位先生应该没有好感吧?”戴维先生说。
“是没有,”蒂姆说。
“这个人与停在旅馆前的那辆灰色梅塞德斯轿车有联系吗?”
“你在干什么?”威莉问。
“有,那是他的同伙,”蒂姆说,“威莉,我正和戴维先生把一些事情弄清楚。”
“戴维先生?”
“你现在听好了,”戴维先生说,“为了哈莱顿太太起见,我要干一点出格的事。那位女士不仅从来没有抢劫过什么银行,而且她这辈子都从来没有做过一件错事。此外,停车场上的那个人是个恶棍。你们一听到有很响的声音,或者看到那个金发小子开始跑出停车场,就赶紧离开房间。右边第三个门通向女仆专用的楼梯,你们可以从那里下到旅馆背后。你们尽快上车,赶紧离开这里。不管看到什么样的混乱场面都不要去管它。”
“混乱场面?”
“别为我担心。”蒂姆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戴维先生就挂断了电话。
“现在怎么办?”威莉问。
科弗利正在蒂姆的汽车旁来回踱着步子,而且随着每一秒的过去,正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来一包烟盒为黄色的香烟,划根火柴点燃了一根香烟,然后喷出一团青烟。 “贾尔斯抽烟?”威莉似乎大吃一惊。看到自己心爱的人为别人显露出真正性格而大为惊讶,蒂姆再一次感到脚下的大地在松动,而每次威莉独自做出超乎他为她设计的能力范围的事情时,他都会有这种感觉。像贾尔斯·科弗利这种温文尔雅的人是不会吸烟的,然而他就站在那里吞云吐雾,表现得更像个人,而不是某部小说中的一个人物。
楼下的科弗利发现了119房间里的房客没有看到的东西,因为停车场旁有一些树挡住了119房客的视线。他突然扔掉手中的香烟,做了个手势,指着旅馆,生气地举起双手,像是在提出疑问。
“哇-哇。”
“出什么事了?”她问他。
“我们的朋友戴维先生还指望罗曼·理查德呆在梅塞德斯车里。他打算让他分一下心,而我认为这个独臂家伙应该在这里面扮演某种角色。”
罗曼·理查德·斯皮尔卡看到信号后,慢慢走进了蒂姆他们的视野。只见他的西装夹克搭在左肩上,右手打着石膏,吊在一条很宽的白色吊带上。他正做着手势安慰科弗利,一面又微微转过头来朝着旅馆点点头。蒂姆再次发现,自己笔下这些人物的实际长相与他在创作这些人物时心中的所想之间稍微有些脱节。贾尔斯·科弗利要比《夜屋》一书中的同名人物显得更苗条、身材更高、显得更加颓废;罗曼·理查德则比书中更壮实、更像个恶棍。从背后看上去,他那剃着平顶头的脑袋简直就像一个保龄球。
“你知道他断了一只胳膊吗?汤姆告诉过你?”
“我想是吧,”蒂姆回答说,真希望自己没有提及过这件事。
“这真是太有意思了,令人简直难以相信。”威莉转过头来看着他,眼睛里露出一丝怀疑的神情。“汤姆知道我开车撞倒了那家伙,但他只是在被杀前一两分钟才知道那家伙的胳膊打了石膏。”
“也许我是通过其他途径知道的。”
“你不可能有任何其他途径知道这件事,”威莉说着,重新转过头去望着窗外。
蒂姆和威莉注视着罗曼·理查德向停车场另一边的科弗利走去。他们两个人都在不停地用手指指点点,并且挥舞着胳膊。不管他们以前有过什么样的亲密关系,这种关系现在都已经在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挫折中支离破碎。他们现在只是两个力图从一场糟糕的交易中得到最好结果的家伙。
突然,同时发生了两件事:旅馆的大门前发生了剧烈的爆炸,震得房间的窗户玻璃哗哗作响,震动了挂在墙上的画框;罗曼·理查德和科弗利互相对望了一眼,迅速冲过停车场,其敏捷的反应速度显示他们曾经在军队里呆过。罗曼·理查德想出了一个更加有效的佩戴手枪的办法,因此在躲进树丛之前就已经握住了手枪。
蒂姆一把抓住威莉的胳膊,将她拉转过身来,拎起包,将她推进了过道。右边第三个门,他推开了上面标有“员工专用”字样的一扇门,顺着黑暗、狭窄的楼梯蹭蹭蹭地走了下去,威莉紧跟在他身后。按了一下金属门把之后,一扇门向外打开,通向一小块铺了地面砖的空地,两边排列着没有加盖的垃圾桶。
“他会干什么?”威莉在他身后大声问道。
炙热的阳光照晒着停车场,汽车顶上在泛着光亮。安德西大步朝林肯车走去,离车只有十英尺远时,他用钥匙圈上的遥控器打开了车门,按了一下喇叭,打开了车灯。
“快上车,蹲下身子,”他大声叫道,随即便听到脚步声一直跟在他身后,而不是像他期待的那样走到汽车的另一边。他一把抓住车门把,问:“你究竟在干什么?”可他这句话白问了,因为他随即便意识到,她要坐到汽车后座上。几乎是在他打开车门的同一刹那,她就打开了车后门。他把包扔进车里,坐到了方向盘后,他听到她爬到了汽车后座上,并随手关上了车门。烤箱一样的温度逼得他直喘气,他感到自己的皮肤立刻像被人用喷沙清洗一样难受。威莉·帕特里克躲到了座位下,他只看到模糊的影子一晃,金色的头发在后视镜上一闪。
他发动汽车,猛地一踩油门。稍一停留,这辆巨大的轿车便驶过了停车场,拐进了通向旅馆大门的狭窄林荫道。车道的左边是大门前开阔的院子,右边则一直延伸到了街上。蒂姆咔的一声系上安全带,感觉到威莉在拉他座位靠背上方的头垫。
车子绕过旅馆一侧后,他们看到了旅馆前混乱的场面。前院与人行道之间的草坪上,一辆毁坏的银灰色汽车正从它已经成了一堆废墟的汽车尾部发出六英尺高的火焰。身穿制服的旅馆服务员正在那辆燃烧的梅塞德斯车旁忙碌着。他们大多看上去像是大学生。蒂姆瞥见了一个身穿紧身黑色体恤衫的黑发男孩,他看上去有些脸熟,正烦躁地盯着他。附近的人正走过来或一路小跑着来到旅馆前。街道中央两个骑自行车的人则惊讶地盯着那辆燃烧的汽车。
鲁隆·戴维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看着两辆警车风驰电掣地向旅馆驶来。罗曼·理查德和贾尔斯·科弗利正站在他们老板那辆燃烧的汽车和戴维先生之间的草坪上,一边看着燃烧的火焰一边留意着旅馆里的动静。罗曼·理查德的后背似乎已经被他心中的怒火烧得僵硬,而科弗利无精打采的样子也表现出了一种优雅的绝望。
“你头低下了吗?”蒂姆问。
“你尽管开车吧,”威莉说,表明她根本没有低下头。
就在他们的汽车嗖的一声穿过短短的草坪,快要驶到街道上时,科弗利那金发脑袋猛地转向了人行道,他那被毁的脸庞变得狰狞起来。他目送着蒂姆的汽车驶过人行道,沿着街区飞驰而去。蒂姆从后视镜中看到科弗利站到警车前,望着他们离去。在他的身后,身穿黑色体恤衫的男孩离开了蒂姆的视野:他迈了两大步之后蒂姆才意识到那是谁,以及鲁隆·戴维的“分散注意力”方法为什么那么成功了。他的前臂像被针扎了一样疼痛,头皮也是一阵刺痛。
“他在和警察交谈,没事,”威莉跪在后车座上说。“他甚至都不允许警察靠近那辆车。真不知道那位好人鲁隆究竟都做了什么。”
蒂姆心中想着WCHWLLDN甩掉衣服,张开他那巨大的翅膀,冲入广阔的天空时的情景,于是他将车径直向雷斯蒂图辛镇驶去。经过了镇子里那些白色的房屋和茂密的绿色树篱,前面就是没有尽头的公路。他的眼睛里立刻噙满了泪水,他趁着威莉还没有转过身来,赶紧把泪水擦干。
“把车停到路边,让我坐到前面去。”
他把车停到街道旁,她出了后车门,朝侧视镜和副驾驶座旁的门走去。就在她的右手从侧视镜的范围内移开时,蒂姆发现,在周围的绿草和蓝色的天空的映衬下,她的手从她手掌中央到指尖变成了完全透明。然后,那只手又重新进入了他的视线,副驾驶座旁的门开了。
威莉一屁股坐到座位上。趁着她关门的当口,他侧过头看了一下她的右手,发现那只小手毫发无损,结结实实。
“你在看什么?”
“我也说不清,”他说,深吸一口气,猛然想起了戴维先生惊讶的神情。
第二十五章
摘自蒂莫西·安德西的日记:亲切而古老的224公路带着我们穿过了俄亥俄州。俄亥俄是个大州,我们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农田。我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车辆在跟踪我们,不过我也没有真正特别留意是否被人跟踪。我真正担心的是警察,然而那些完全可以将我们拦到路旁的州巡警和地方警察只是呼啸着从我们身旁驶过。
“我还是想像不出来戴维先生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制造出这么大的破坏,”威莉说,“一定有守护天使在保护你。”
接着,她开始抱怨,说她又饿了,我说我只要看到任何像食品杂货店的地方就会停车。“这里连个镇子都没有,又怎么可能会有食品杂货店呢?我看到的尽是田地,已经受不了这种绿颜色了。不过,说真的,那个人是怎么干的?”
“戴维先生一定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才能,”我说。
“有许多才能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人。你是怎么知道罗曼·理查德的胳膊打了石膏?汤姆没有告诉你,所以你别编谎话来骗我。”
“威莉,你觉得我是在骗你吗?”
“知道吗,你并不是个完人。你打呼噜,你有事瞒着我。你有时候表现得就像是我父亲……你解释一下石膏的事吧。”
我告诉她我无法向她解释,她开始生闷气。在接下来的十五英里中,我默默地开着车,威莉在胸前交叉着双臂,眼睛紧紧顶着窗外,那感觉就像是和一个坏脾气的十二岁孩子在一起。我觉得她并没有去留意窗外的景色。当然,那景色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有一次,有个男人开着拖拉机向我们挥手。威莉哼了一声,恐怕更愿意将一颗子弹送进那个人的心脏,而不是向他挥手。
“你可以解释,”她终于开口道,“可你不愿意说。”
“随你怎么说吧。”
“你这种人喜欢秘密,”她说,“我最恨秘密。米歇尔·费伯也喜欢秘密,所以你像他。”
“并非如此。”
“好吧,随你怎么说吧。”她说,然后又重新陷入沉默,继续生着她的闷气。
往前又开了五英里后,她说,“我真不敢相信我会这么饿。”她用双手按着腹部。“我饿极了,这里疼。”这是她半个多小时以来第一次将脸转过来望着我。“顺便说一句,我虽然在和你说话,我们并不是在交谈。我只是在告诉你一个信息,而这与交谈有着很大的区别。”
远处出现了一个加油站,她用手指着加油站说,“快在那里停车。快在那里停车。快在那里停车。”
“你要我在那加油站停车?”
她现在气得两眼冒火。“如果你胆敢不进那加油站,我就杀了你,将你的尸体扔到路上,然后开车从你的尸体上压过后进那加油站。”
我问她想在那加油站买什么东西。
“糖块,”她说,“哦,上帝,我只要一想到糖块……”
我们驶近加油站时,她凶神恶煞般地看了我一眼,以示警告。
“我也正好加点油,”我说着就将车开进了加油站。
我还没有在自动加油泵旁停住车,她的手就早已握住了车的门把。等我把车完全停住时,她的一条腿已经迈到了车外。我目送着她走向那低矮的白色混凝土建筑,看到里面的柜台后面坐着售货员。威莉的步履非常快。就在我望着她时,她突然收住脚,差一点失去平衡。她好像在盯着自己的右手,但她的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然后,她弯下腰,要看得更仔细一些。
事情要露馅了,我想。
威莉猛地转过身来,举起手臂,大声喊叫道,“看!”她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变成了透明状,无名指和小指则显得模糊不清。接着,她的手又自然地恢复成了原状。威莉慢慢把手放下,目光从她的手移到了我的身上――她从我的沉默中看出了一丝苗头,我必须向她做出解释。然后,她转过身,放慢脚步,走进了加油站。
汽油被注入了汽车中,计数器上的数字在不断地上升。
两分钟后,威莉两手空空地出了加油站,快步走到我身旁,眼睛里流露出一片恐慌的神情。“蒂姆,你能给我一点钱吗?就二十块。求你了。”
我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来二十美元,她从我手里把钱接过去后,又向前探过身子,压低声音急切地说道,“我们要认真谈谈我的手是怎么回事。我们俩都看见了,所以那绝对不是什么幻觉。对吗?”最后这个“对吗”意味着:你知道一些情况,现在也必须让我知道。 “对。”
她快步走进了加油站,再也无法去关心像尊严这种抽象的东西,我则继续给车加油。油箱加满之后,我朝看似像白色小盒子的加油站走去,以为能看到威莉从门里面出来,而且抱着一只装了二十美元糖果的纸袋。可等我走到门口时,她仍然没有出来,而且我走进去时也没有在结帐处看到她。收银机后的男孩双臂上刺着“H.R.Giger”的纹身,染成金黄色的短发一眼就知道是假的。威莉在商店后面的货架前闲逛着。看到我进来,男孩将目光从她身上转到了我身上。
“你好,”他说,“那姑娘是和你一起来的吗?”
“是的,”我说,然后走到柜台前,把信用卡递给他。
“是出远门吗?”
商店后面的威莉突然不见了。我听到了塑料包装袋沙沙的磨擦声。她的脑袋突然从货架顶上冒了出来,我看到这一情景――威莉飘在空中的脑袋――时,心重重地撞了一下。尽管发生了所有这一切,尽管对她的关心外加对她的一点恼怒淡化了我对她的爱,但这一刻我对她所有的爱意又都回来了。她说,“我的钱不够。蒂姆,你到这里来。”至少她又开始称呼我的名字了。
她正试图抓住十来个糖果、一块块“里斯”牌巧克力、一罐“胡扯”牌巧克力、一袋袋花生巧克力豆、以及一大袋炸薯片。我赶到她所在的货架前时,她手中抓着的一大堆“赫尔塞”牌巧克力滑落到了地上。她的双手似乎很健全,可她快要歇斯底里了。“混蛋!”她悄声对我说,再次将头低到收银员无法看到的地方。“我饿坏了,实在等不及了。”
“那你现在就先吃一块,”我说,“把包装纸留着,我们一会儿再付钱。”我边说边开始撕开一块掉到地上的“赫尔塞”牌巧克力。我还没有来得及把包装纸完全撕掉,她就将巧克力从我的手里抢了过去。巧克力的一头消失在了她的嘴里,她咬掉了大约三英寸杏仁牛奶巧克力。
“哦,天哪,”她说。她闭上眼睛咀嚼着,我可以看到她那歇斯底里的神情消失了一些。那就像看着她的脉跳在放慢下来一样。“黑巧克力会更好,不过这确实、确实好极了。”
“我去拿个购物篮来,”我说。我拿着超市用的那种塑料篮子走了回来,把那些糖果和没有营养的劣等食物一起放进去。威莉蹲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咬着那块巧克力,速度快得她都来不及细嚼。
“再给我拿两块‘斯科尔’牌巧克力,”她隔着满嘴的巧克力说。“那些小块的巧克力非常、非常好。”
“你应该吃点货真价实的东西,”我说。
“是啊,我的确需要美美地吃上一餐。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最需要的恰恰是这玩意儿。我那种轻飘飘的感觉正在过去。”
“你们需要帮忙吗?”远远的传来了收银员的声音。
我在收银台前当着那位眼睛里露出越来越怀疑神色的纹身男孩,把购物篮里的东西取出来。他把一只手插进他那染过的头发,带着一丝笑容摇了摇头。我在“万事达”信用卡购物单上签了个字,总共为73.37美元。这倒是一个可以顺过来、倒过去念的数字。
威莉紧紧地盯着我,那神情表明我们一回到车上她就会立刻开始盘问我。我问收银员离这里最近的有正式餐馆和图书馆的镇子在哪里。
“图书馆?”那男孩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威莉就插了进来。
“在我们认真交谈之前,我得让你看一样东西。”我把信用卡插进钱包里,拎起了购物袋。
“在一本书里?”
“在一本地图册里。”
“你还想知道哪里有图书馆吗?”男孩问。“沿着这条224公路一直向前开,你们就能到达威拉德镇。那地方很小,但是有一个图书馆,而且你们可以在‘芝加哥车站’餐馆吃饭,他们的馅饼很有名。”
“哦,馅饼,”威莉说。
我们一路驱车来到了威拉德镇,结果发现它比我想像得好得多。威拉德属于那种人们退休后愿意去养老的地方,如果他们有这种兴趣的话。像所有小镇一样,这里充满了人情味,比你最初想像得要好。街道一尘不染,店铺橱窗明亮照人,路人向陌生人问好。我在威拉德遇到的惟一问题,也就是说驱车去威拉德惟一的问题,就是威莉·帕特里克。她一口气连吃了三块巧克力――一块“赫尔塞”牌、一块“蒙兹”牌、一块“欧·亨利”牌。她一面吃一面举起一根手指,告诉我这次别想再脱钩。然后,她把包装纸扔在脚跟前,拿出一包花生巧克力豆,边把它撕开边说道,“好了,宝贝,现在开始说吧。这次可别跟我兜圈子,也别耍花招。” “我还以为在加油站吃完的那块巧克力能让你感觉好一点呢,”我说。
“是让感觉好了一点,但还不够,远远不够。你别担心我会生病什么的。我需要吃这些东西,等这包花生巧克力豆入肚,我就会感到饱了,至少暂时会。然后,我会再次感到自己轻飘飘的,然后,然后……”
她眯起眼睛,用一根手指指着我的胸口。“然后我想我便会开始消失!我想我身上的一些部分就会突然变得透明!”
她将四五粒花生巧克力豆扔进嘴里,使劲地嚼着。一道巧克力汁顺着她下巴的左边流了下来。她将那巧克力汁擦掉,可眼睛仍然紧紧地盯着我。她把巧克力咽进了肚子里,“我在那里回头看了你一眼,而你其实早就知道了。我当时惊恐万状,而你居然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你以前看到过,所以我估计你的那个大秘密就是我正在消失。我现在需要你做出解释!”
我深吸一口气,希望我们能尽快到达威拉德镇。“我以前的确看到过一次。那是在雷斯蒂图辛。你在换到副驾驶座位上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可以看穿你右手的前半截。我相信戴维先生在这之前也看到过同样的情况。”
“而你居然没有告诉我?你认为自己应该多一个秘密?”
“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说。”我说。
她厌恶地摇摇头。“我刚刚意识到一点――你很软弱,所以你没有告诉我。你害怕了。”
“那的确让我感到很吃惊,”我说。
“我也是!你不觉得事先告诉我这一点,我会对你感激不尽吗?‘宝贝,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不过看样子你正在变成一扇窗户,因为我刚才能从你右手的上半截看过去。’”
威莉把已经吃空了的花生巧克力豆包装袋搓成一团,扔到汽车后座上。“你知道吗?我仍然想吃午餐。这不是饿不饿的问题,而是要去掉轻飘飘的感觉,就像要给汽车加油一样。就是那种感觉,只是我怕自己会在加油之前就完全消失。”
她紧紧地盯着我,眼睛里流露出恐惧、勇敢、绝望、愤怒、信任交织在一起的神情。我产生了一种要永远抱着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的欲望,但我知道自己无法做到。
“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这是发自她内心的呼喊。虽然她现在好像还没有做好接受真相的准备,我却别无选择,只能尽可能地回答她,以对得起她的这份信任。
“你还记得你来到我的朗读见面会上时,你衬衣上的血斑吗?”
“当然记得。”由于那是汤姆·哈特兰身上的血,所以这个问题让她很恼怒。
“你记得那些血斑后来怎么样了吗?”
“消失了。”
“威莉,血斑是不会消失的,即使被大雨淋过也不会消失。”
“那么先是血斑,然后是我?是不是这样?”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脑子里在思考着。“你是想说贾尔斯和罗曼·理查德也会开始消失?”
这句话给了我一个开口的契机,我真想吻一下她的手。“威莉,你想想看,你为什么要问到他们?”
她皱起了眉头。“因为他们在跟踪我。”
“为什么?从哪里来?去哪里?”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她向我倾过身子,试图回忆起那奇特的一幕中的每个细节。“穿过雷暴。我记得我……这听起来像是疯了。我记得我正飞行穿过一个隧道。他们当时在追我,所以他们也进了隧道。我记得这就是当时的情景。”
“威莉,隧道这边的一切看上去与隧道那一边的相同吗?”
车的左边出现了一个小型机场,单引擎飞机正停靠在机库外面的阳光中。我在一个停车路牌前停了一下,然后向右将车驶进了尤克里德街,等待着她做出回答。
“我觉得这里的一切要明亮一些。”
“明亮,”我吃了一惊。
“等一等。你是想旁敲侧击地告诉我……不,我不说。”
她不愿意将它说出来,可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事实真相的第一粒种子已经入土,掉进了为你的感觉所准备的土壤中。不管你有什么样的感觉,你的半只手的确消失过,而且你需要六块巧克力才能将它恢复。
“明亮多少?”我不愿意让这种说法就这么过去。
“只是一点点。你想知道最大的不同吗?在我走进那家书店之前,我觉得似乎有人或有什么东西在操纵着我,在让我做一些我根本不愿意做的事。我现在仍然有那种感觉,但我知道是谁在操纵我,是谁在带着我跑东跑西。是你。” “你更喜欢这样吗?”
“是的,我更喜欢这样。”她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双手,看看有没有消失的迹象。“你认为我会像那些血迹一样完全消失吗?”
“除非我们能纠正我去年在米尔港犯下的一个错误。”
“我们去米尔港是为了纠正一个错误?”
“威莉,我知道这一切似乎都说不通,如果我们真的能纠正那个错误,你可能不会喜欢那个过程。”
“可是为什么?我们要干什么?”她的脸开始颤抖,她想从我的眼睛里寻找到一丝保证,但是没有看到。整整大约30秒钟,她完全崩溃了。我真想拥抱她,可她不停地将一只手从眼睛上拿开,猛击我的胸膛,使得我根本无法搂着她。我把车停到了路旁。
“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威莉用手擦着眼睛,然后再将手掌上的泪迹擦到我的衣袖上。
“我知道,威莉,”我说。“在我们去米尔港之前,你大概也会知道的。如果我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你,你一定不会相信。”
“你去年在米尔港所犯的什么错误绝对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去年根本没有到过米尔港,而且我当时还不认识你。”
“威莉,你去年都干了些什么?你能记起你在2002年所做的任何一件事吗?”
她耸了耸肩,然后瞥了我一眼,眼神中透露着责备与侮辱。“我在2002年写了《夜屋》,这就是我在那一年所干的事。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是在一家心理治疗中心开始创作那部小说的。这个中心位于马萨诸塞州的斯多克威尔,大家都管那地方叫‘治疗院’。”
她现在正希望我去反驳她,她的怀疑已经使她的自信变得肆无忌惮。“那地方很漂亮,对我大有好处。那里还有一个大夫,叫博里斯,我总是叫他毕大夫。不过,他真是棒极了,而且多亏了他,我才重新拿起笔来写作。”
“我在2001年去了一个心理治疗中心,情况与你的非常相似,”我说,“我在那里接受的治疗也对我大有帮助。我重新恢复了过来。”
她不再像刚才那样咄咄逼人。“那么你应该能理解。你这样心烦意乱是为了什么?有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
“我在9月11日那天看到有人从世贸中心大楼上跳了下来,四周到处是废墟,到处是死亡。那使我想起了当初在越南战场上所发生的许多痛苦的事,所以我再也受不了了。”
“哦,可怜的蒂姆,”她说,眼泪又开始在她的眼睛里闪烁。“我可怜的宝贝。”她将身子转过来,伸出双臂搂着我。“对不起,我刚才把脏兮兮的手擦在了你这件漂亮的外套上。”她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停留了一会儿。
“我所经历的是:我丈夫和我女儿被人杀了。”她现在说话的语气很柔和、很低沉,并且伸出一只手来贴着我的脸颊。我隐隐能感觉到她的脉搏在她的指尖上跳动。“我的整个世界突然消失,我甚至都不记得我是如何去的治疗中心,但那里的治疗的确对我大有好处。真是好笑,你居然问我对2002年都记得一些什么,我所记得的就这些。其他一切都是黑暗,是一间我将它永久锁上的屋子。”
“我去的那个地方叫奥斯丁·里格斯中心,位于马萨诸塞州的斯多克威尔。我的主治医生,也就是对我帮助最大的那位医生,叫毕……”
她坐直了身子,惊讶地望着我。“几乎是同一个名字!”
“有位著名的杂志漫画家几乎一辈子都住在斯托克布里奇小镇上,他叫……”
“斯多克威尔也一样!我不敢相信!这个人叫……”
“诺曼·洛克威尔。”
“诺顿·伯斯特曼,”威莉说,她的眼神略微发生了一些变化。“这真是令人震惊的巧合。”
“的确是的。诺曼·洛克威尔为《星期六晚邮》杂志画了几百幅封面,所以你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可以称他为‘晚邮’杂志的人。”
“伯斯特曼也一样,”威莉说。“我倒是不知道会有两个这样的人。”
“更不用提伯克谢里斯的小镇上居然会有两所世界著名的心理健康治疗中心,而且两位杰出的心理医生居然名字差一点完全相同。”
威莉用牙齿咬着下嘴唇,我倒是从来没有料到她会有这种举动。也许我认为她那样做会显得太孩子气,可她正在咬着下嘴唇,而且看上去一点也不孩子气。威莉撕开一块“蒙兹”牌巧克力,开始对付新一轮的身子变轻的感觉。
十分钟后,我们走进了装有空调的舒适的威拉德纪念图书馆。这是一座看似现代化的建筑,座落在西翡翠街上,与主干道只隔了两个街区。啊,翡翠街,我想,然后开始感觉到我姐姐就在我身旁盘旋。自从我在“巴恩斯和诺贝”书店做出那惊人之举后,她的外表不仅有《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感觉,而且又多了一份《绿野仙踪》的神情。 “要地图册?”图书馆馆员问,“就在那边的工具书室。放着地图册的书架在进门后的左边。”
一张浅色木桌旁坐着两个人在看报,两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哈里·波特》。高大的窗户透进来散开的光线,均匀地洒落在巨大的屋子里。一个老人和一个高中生隔着四个座位正弯腰在计算机键盘上忙碌着。
我推开通向工具书室的玻璃门,威莉跟在我身后走了进来。我的左边有三个高大的书架,一直延伸到顶头的墙壁,上面摆放着各种大型地图册。屋子里只有我们俩。
“你有没有特别喜欢查找的地图册?”我问威莉。
“《牛津地图册》,”她说。我也喜欢用这本地图册。
我从三层书架最下面一层中抽出《牛津世界地图册》,将它放到最近的一张桌子上。“我们再拿一本,作为备用。”
“备用?”
“也许你愿意听到不同的意见。”
我找了一会儿后,发现了一本《国家地理简明世界地图册》,便将它抽出来,放在《牛津地图册》旁。威莉背着手注视着我,好奇心使得她两眼发光。
我指了指地图册旁的椅子,她坐了下来,然后歪着脑袋望着我。她脸上的表情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正要勒死一条小狗。我弯下腰,把《国家地理简明世界地图册》推到桌子中央,只在她面前留下《牛津世界地图册》。
我问威莉她在逃到纽约前住在哪里。
“新泽西州的亨德森尼亚。”
“看看你能否在地图册中找到它。”
她用疑惑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翻到地图册最后几页的目录上。我看到她用手指顺着字母H下面列着的一长串地名往下移动,从英国的汉普郡开始,很快就到了He开头的地方。这里有亚利桑那州的亨德森、乔治亚州的亨德森、肯塔基州的亨德森和内华达州的亨德森。在本该出现亨德森尼亚的地方,她只找到田纳西州的亨德森维尔,以及北卡罗莱纳州的亨德森维尔。
她朝我皱起了眉头。“可能亨德森尼亚太小了,没有被列入到目录中。”
“哦,”我说。
她举起一根手指,不过这次是要告诉我,她突然来了灵感。她把地图册往回翻到字母A开始的那一页,手指顺着地名往下滑动,找到了新泽西州的阿尔派恩。她记下了阿尔派恩所在的页码,以及查找时所用的坐标。然后,她将地图册翻回到她要查的那一页,用手指顺着标有字母的方格移动着,直到字母与数字相交。
“应该在这里,”她说,示意我过去。
我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弯下了腰。威莉的手指在地图上画着圈,最后停留在在阿尔派恩上,然后再从那里往南,显然没有获得任何成功。她弯着腰,将脸更加贴近那五颜六色的复杂的地图,用眼睛仔细寻找着。
威莉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拉下嘴角。“这真是太古怪了。你再给我找本地图册来。”
我把《国家地理简明地图册》推到她面前。
“刚才那本地图册比较愚蠢,这一本上应该有。”她的眼睛在我的脸上盘旋着,试图寻找一个答案。“对吗?”
“如果我知道这本地图册上有这个地方,你认为我还会让你查找吗?”
她脑袋往后一撤,皱起了眉头。她脸上带着相同的表情,打开了第二本地图册,翻到目录中H开头的那一页。当她再次查找到亨德森到亨德森维尔却没有能找到亨德森尼亚时,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不可能,”她说,“这太荒唐了。这些地图册居然将整个镇子完全抹掉了。”
回到图书馆的公共区后,威莉看到了计算机。“等一等,”她说着就走到了计算机前,“我可以用一下计算机吗?”
“当然可以,”图书馆馆员说,“我按法律要求提醒你,我们禁止使用互联网从事任何违反州法律或联邦法律的事。我已经告知了你们,现在请出示一下驾照,并填一下这份表格。”
那是一份遵守图书馆规定的表格,我掏出驾照后就在那上面签了字。
威莉把我拉到那少年旁边的座位上。她坐下来时,那少年看到她吃了一惊。威莉做了个手势,让我靠近她,然后悄声对我说,“我知道有一个‘地图查找’网站,因为我搬到那里后曾经在那个网站上查找过两次。”
“那你试试看吧。”我说。
威莉立刻找到了“地图查找”网站,在查询栏输入了“亨德森尼亚”和“新泽西州”。她点击了一下查询键,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条信息:“您所查询的新泽西州亨德森尼亚没有。” 趁着她不知所措的当口,我在老人旁的计算机前坐了下来,输入密码,等了一秒钟,就看到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蓝色的长方形信封。正如我所担心的,西拉克斯要把他心中的想法告诉我。
你必须把她的身份告诉她,然后尽快赶到你的拜占廷。你必须牺牲你所创造的这个人物来付出你可怕的代价,纠正你的错误和你所犯下的罪行。虽然那很可怕,但你必须去完成,而且必须亲自去完成!我爱你,所以不能对你给我们这个世界以及你自己的世界所带来的混乱熟视无睹,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你打开了堵着门的楔子,你现在必须自己将门关上!
啊,温顺的西拉克斯究竟要你做什么呢?
找到真正的莉莉·卡林德!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就会明白她和她所处的地位有多么复杂,然后你就能明白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代价总是要付的!
我退出邮箱,瘫坐在椅子上。他说,代价总是要付的。难道我还没有付出代价吗?这个心都快要碎了的女人就在我身旁。
“不,这完全错了,”威莉说。我听到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慌。旁边的男孩又大着胆子看了她一眼。“原来有的!”她摇了摇头。“我这究竟是怎么啦?”她盯着显示屏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等一下。等等。我还要再试一次。”
她这次输入了“马萨诸塞州的斯多克威尔”,结果显示器上出现了相同的结果。“居然没有?居然没有斯多克威尔?好吧,我再试一个东西,然后我就放弃。”
她登录到Google网站,输入了“医学博士查尔斯·博里斯”,然后让电脑搜索网站。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问题,“您是要找医学博士查尔斯·博里”吗?”电脑连接到了一个叫查尔斯县的肿瘤信息网。
她的脸立刻变得煞白。
“威莉,我们走吧。”我说。“你得赶快吃三大块巧克力和一袋花生巧克力豆,而且我们俩都得吃顿午餐了。”
“你刚才在查看什么?”她问我。
我告诉她我在查看我的邮件。
回到车上后,威莉将手伸进包里,掏出来一把巧克力,狼吞虎咽地吃完第一块。第二块也吃了一半后,她说道,“不管你把这局面称作什么,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应付它,完全能控制住。我想是的。”她吃掉了剩下的那一半巧克力,然后拿起了第三块――重100克――向下一扯就撕开了包装纸。“可我也觉得你该把你的那些秘密告诉我了,因为我真的必须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发动了汽车。“吃午饭的时候,我会向你解释的。这对我们俩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可发生了刚才那一切之后,你有可能会相信我的话。”我看着她,把车开回到了镇中心,想着大概能在这里找到加油站那个小伙子所说的那家餐馆。威莉正在咀嚼着巧克力、花生和焦糖,一面凝视着我。我感到她眼神里流露出的那种迷惑、怒气和希望即使不会刺穿我的心脏,也要刺穿我的五脏六腑。“因为,我向你保证,你在这之前绝对不会相信我的话。”
“我所居住的那个镇子居然不存在――至少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我记得一些你也记得的事情!我没有上劳伦斯·弗里曼小学,二年级时也没有什么叫格劳斯太太的老师。那都是你的事,不是我的。如果我给那家‘心理治疗所’打电话会发生什么事?可能连电话号码都没有,对吗?因为它并不存在,就像博里斯大夫一样。”
“你要往好处想,波罗的集团公司也不存在。”
“可是贾尔斯·科弗利和罗曼·理查德却是真实的,而且我可以肯定他们仍然在寻找我们。”
“我相信他们现在遇到了许多麻烦。”
“我相信他们这会儿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白砂糖呢。不过我看我不必再担心什么米歇尔了。”
“不幸的是,事情恐怕不完全是这样。”我说。
“待会儿再说吧。是这地方吗?”
眼前出现了一幢石头墙面的长方形建筑,上面竖立着一块高大的招牌,招牌四周的灯泡映照出了上面的字迹――“芝加哥车站”。我把车开进了停车场,然后将车停在惟一可以看到的一棵树下。
“这顿午餐我来买单。所有的开销我们都一人一半吧。你知道后面那个包里有多少钱吗?”
“十万美元,都是一百元的票子。”
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柔和了,但同时又显得迷惑不解,也显得有些受到了伤害。我担心她会开始落泪。
“是我告诉你的吗?你别回答。”
她下了车,打开后座车门。那个长长的白包就在后座上,她将包拉过来,打开上面的拉链。我很想看看那些钱是什么样子,所以就站在她的身后,望着她将手伸进包,取出来一叠整整齐齐并贴有封条的票子。“我们先拿两张吧,”她说,“你拿着。”
威莉从那一叠中抽出来两张百元纸币递给我,然后弯腰将其余纸币重新放回去。我看了看手中的钞票,结果大吃一惊,同时又感到很可笑。那张百元纸币的大小、颜色和质地与普通纸币完全一样,上面的数字也都没有印错地方。在中央偏左一点的椭圆形图框中,本来应该印着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头像,而这张纸币上面却印着一张钢板雕刻的我的老式头像,从我的头顶到我的脖子根。我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富兰克林那么精明,而且上面的我好像穿着从前的校服,领尖钉有钮扣的衬衣,衣领有磨损。肖像下面印有名字――勒杜伊特。
“你的钱在这个镇上不管用,”我说,最后决定给她开个蹩脚的玩笑。“你自己看吧。”
威莉盯着那钱看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看我,再低头看看那张钞票。“上面印着你的照片。”
“好像是吧。”我说。
她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仿佛被人施了催眠术一样。“这是怎么发生的?你是怎么做的?”
“说来话长,”我说,“我们先进去,让你吃顿实实在在的东西。”
威莉像个受了伤的孩子一样抓住我的胳膊。“听我说,我真的存在吗?”
第二十六章
摘自蒂莫西·安德西的日记:“你当然存在,”我对她说,“你现在不是在这里吗?”
威莉将头伸出我们的卡座间,朝在餐馆中央一张餐桌上听人点菜的女服务员招了招手。
“不过你也已经注意到了,你的存在方式和大多数人不一样。”
“我所居住的镇子以及我所去过的心理治疗中心怎么会都不存在呢?我记忆中的一切怎么好像都是从你那里来的?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我是你创造出来的?”
女服务员来到了我的卡座间,给了我们一人一份过塑的菜单。“哦,这些真好玩。”她指着威莉放在餐桌上的一百美元纸币说。“看上去像是真的一样。我可以拿起来看看吗?”
“你要喜欢就留着吧,”威莉说,“我看这些反正也不能――什么词来着――被用来还债。我要一个中等汉堡包,外加炸薯条。不,来两个汉堡包,外加炸薯条。”
女服务员说,“哇,摸上去都像真的一样。这么说你叫勒杜伊特?是法国名字吗?”她大概四十五六岁,长相还讨人喜欢,看上去像是生来就戴着发网一样。
“这是回文构成的名字,”我说。威莉紧紧地盯着我。“我也来一份中等汉堡包,外加一杯减市涂衫帧!?/p>
女服务员去了厨房,威莉的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让我感到万分痛苦。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然后又看着她的双手。她的眼睛停留在我身上,我知道她在寻找我有没有闪烁其辞或口是心非的迹象。我可能还没有开口,她就能察觉我是在骗她还是在含糊其辞。
“我们刚刚坐下你就问我是否我创造了你。我觉得你当时问得有些不经意,可你却触及到了问题的实质。你所知道的一切,你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实际上,你在来到我的朗读见面会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来自我的脑袋。就你而言,我可以被视作上帝。”
“知道吗,我第一次看到你时,我的确觉得你有几分像上帝。我崇拜你。你在床上倒的确像个上帝!”
女服务员正好选择了这个机会把两杯水放到餐桌上。她脸上的表情表明她听到了威莉的最后一句话,并且将这句话理解为我是一个淫荡之徒。她转身走了。
“哎哟,”威莉说。
“我也崇拜你,”我说,“这句话虽然说出来很简单,却带着深深的感情。我希望这就是上帝对他创造出来的生灵的感觉。”
我把手伸向餐桌中央,她将手放到我的手上。我们俩都快要落泪了。
“你接着说吧,”威莉说,“我知道这不是好事,可你得告诉我。坚强一些。你是怎么把我创造出来的?”
她说得对,我必须把真相告诉她。“在你出现在我的朗读见面会之前,我一直在写一本书。这本书开头的第一句是这样的,‘格兰德街西北方向约20英里处,一道突如其来的亮光中,一位名叫威莉·布赖斯·帕特里克的女人正驾驶着她那略显肮脏的微型梅塞德斯车,驶离亨德松尼亚北边的帕斯马克商店。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无可奈何地听凭自己的感觉……’――不,是意志――我不记得下一句是什么,好像是在联合大街上开车行驶了两英里多。这当然也是我虚构的。”
“你开头的第一句就写了我。”
“我写下第一个句子后才有了你,你就这样来到了世界上,亨德森尼亚、密执安农产品、波罗的集团公司和其他一切才开始存在。”
“你胡说,我出生在米尔港。”
“那我们要不要问一下户籍管理中心,请他们找一下你的出生证?”
她开始变得局促不安。
“威莉,你在那些地图册中没有能找到亨德森尼亚,其真正的原因是它只存在于我所写的这本书中。这个名字来自一本关于弗雷切·亨德森的书。”
“你在自己的书中用另一本书来给一个镇子起名吗?”
“那本书的书名叫《亨德森尼亚》,作者是沃尔特·C.艾伦。如果你对弗雷切·亨德森感兴趣的话,你会觉得那本书非常不错。你知道这个人吗?”
“他是位了不起的乐队指挥,也是位改编别人曲子的高手。他在20年代雇佣了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和科尔曼·霍金斯,而且对本尼·古德曼产生过很大的影响。”
“看到了吗?威莉,你并不是铁杆爵士乐迷。你之所以知道这一切是因为我知道。我脑子里的一切东西,至少是那些我认为重要的东西,进入了你的脑袋。你的记忆其实就是我的记忆。” “这……尽管发生了这些多事情,我仍然很难相信……”她把手缩了回去,在空中划了一道模糊的影子。
“我来告诉你一些我不可能从汤姆·哈特兰那里知道的你的事情。顺便提一下,他也是我小说中虚构的人物。”
威莉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那样子就像个要走进校长办公室的小学生。
我闭上眼睛,试图回忆起自己对她的一些描述。过去两天内所发生的这一切淡化了我记忆中的一些细节。“你差一点闯进一家农产品仓库,可一想到米歇尔·费伯,你立刻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中。你意识到米歇尔·费伯和你女儿不可能存在于同一个世界中,因为你女儿已经死了,所以她不可能在那仓库里。”
她睁大了眼睛。
“你当时改变主意是件好事,因为你回到车上后不久,一位年轻的警察就驾车尾随而来。他不相信你的真实年龄,但你后来出示了驾照。他说你不应该有那么多烦心的事――他是说你看上去那么年轻。当他看到你家的地址是吉尔德兰路时,他立刻就知道是哪幢房子。你想感谢他,可他却让你去感谢米歇尔·费伯。”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写的。我之所以要加入这段文字,是想表明警方在你后来逃往曼哈顿时也不会给你多大的帮助。你在这本书里应该遭到费伯的团伙和警方的双重追捕。这正是你现在的处境,惟一不同的是你现在有我在你身旁。”
“这本书的书名是什么?”
“《夜屋》。”
她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
“的确有一个夜屋,”我说,“在米尔港。”
“的确有个黑夜屋?我连什么是黑夜屋都不知道。”
“黑夜屋就是一个里面永远是黑夜的屋子,因为那里发生过非常可怕的事情。”我抓住这个机会解释道。“是发生在你身上的可怕的事情。”
“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在你幼年时,那时候你还没有记忆。对于你在被送到收容所之前所发生的任何事情你都没有记忆。你对最初那六七年的记忆就是你父母非常爱你。这是一个虚幻,是一个并不真实的记忆。你靠这种记忆来掩盖你在那些日子里的真正生活。”
“你这是在撒谎。”
“威莉,所有这一切并没有在真实生活中发生过,全是我虚构的。这是小说,我知道自己写了什么――我并不责备你不相信我,也不责备你对我生气,因为我对你的过去比你自己了解得还要多。”
她也默默地接受了这一点。我第一次在我和她的交谈中使用了“虚构”这个词。
“我还能告诉你什么?当你开始在吉尔德兰路的房子里重新安排一切时,科弗利脸上的表情有时会使你想起《蝴蝶梦》中的丹弗斯太太。”
她的全神贯注地听我说,没有注意到女服务员过来。女服务员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只好说,“对不起,小姐,您的汉堡包来了。”说着,她便把盘子、玻璃板和一瓶番茄酱放到了餐桌上,而威莉的眼睛则始终没有离开过我。
女服务员离开后,威莉立刻抓起一个汉堡包,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她满足地哼了一声,然后扫了我一眼,嘟哝了一声,“对不起。”
我看着她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实在不愿意再分散她的注意力。那就像在看着一条狼将一只羔羊吞进肚子里。她时不时地还会把炸薯条塞进嘴里,时不时地喝上一口可乐。
第一个汉堡包装进肚子后,威莉用餐巾擦了一下嘴巴,说,“你无法想像我多么需要那汉堡包。我也需要这一个。”
“那种轻飘飘的感觉怎么样了?”
“估计我短时间内不会开始消失。我们刚刚谈到了饥饿,真正的饥饿。”她开始向第二份炸薯条发起进攻。“瞧。我身上有一部分感到毛骨悚然,因为你知道我的这些事情。这就像你隔着窗户偷看过我、翻过我的抽屉或者偷听过我的电话一样。我不喜欢这样。可是我身体的另一部分,也就是爱你的那一部分,却为你知道这么多而欣喜若狂。”
她咬了一口第二个汉堡包,边嚼边说,“你不应该知道这些事,你的脸也不应该出现在这张钱上,可它却出现在了上面。”她用一根薯条指着纸币上我那英俊的头像。“这个勒杜伊特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它是用回文构成的名字。”
“全名应该是梅尔林·勒杜伊特。你能猜得出来吗?你可是玩填字游戏的高手,应该很容易将它猜出来。” 威莉把薯条扔进嘴里,然后盯着那张纸币。“呣,两个L,一个N,再加一个D-E-R。这很容易。这是蒂姆·安德西的回文。”
“小说第二部分刚动笔,我就收到了梅尔林·勒杜伊特,也就是我自己,发给我的一个信息。他说他是你们那个世界以及米尔港的上帝。梅尔林是个魔术师,想加快小说的进展,于是他压缩了你在科尔国王酒吧遇到汤姆·哈特兰的那一天。”
“你的头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钱上?”
“也许是因为我没有说明上面应该是本杰明·富兰克林,结果纸币印出来后,我就在了上面。”
她陷入了沉思。
“梅尔林干了一件有点奇怪的事。他让你去注意你生活被省略掉的一些部分。那些遗失的小时,那些从来没有出现的过渡。他是上帝,也是个魔术师――他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威莉的嘴巴停了下来,用一种几乎是挑战的神情瞪着我看了几秒钟,然后继续使劲嚼着。她将嘴里的汉堡包咽进了肚子,再喝了一口可乐。“你在书里是这样写的?这就是你干的事?躲在这个梅尔林回文的背后?”
“我让你去注意小说中的人物从来不会意识到的空白。如果他们能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就会开始意识到自己只是虚构的人物。我当时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要让你去注意这些,我只是觉得那会比较有意思。我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事。结果,这大概就是让你离开小说,进入我的生活的原因之一。”
她依然瞪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我恨那些空白,它们让我觉得我真的在失去理智。”
她猛地把盘子往旁边一推。女服务员盼望着我们能尽早离开,所以立刻出现在了我们的卡座间旁,问我们是否还要别的东西。
“馅饼,”威莉说,“听说你们这里的馅饼非常有名。”
“我们今天有樱桃和大黄两种馅饼。”
“每样每我来两块。”
威莉把她打发走后,伸出一根漂亮的手指对着我。“好吧,你,或者梅尔林·勒杜伊特,故意让我注意到我的生活中失去了这些过渡。可你为什么要让我在早晨离开亨德森尼亚,九个小时后才到达纽约?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威莉已经度过了关键的一关,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她早已相信了我告诉她的一切。我不知道还要用多久才能让她全面接受她自己。
“你必须在晚上才能赶到那里,这样一来,汤姆·哈特兰才能在晚上来到你的房间。”
“为什么?”
“因为这样他才能和你睡在同一张床上,而且是在你的邀请下。这是最快的解决方案――将时间安排在晚上,而不是在白天。结果,九个小时不见了。”
“你知道那让我多么仓皇失措吗?”
“我恐怕不知道。”我承认道。
“你让汤姆·哈特兰和我一起上床,因为你自己想和我上床。我说得没错吧?如果说你创造了我,那么你并不十分了解我,因为你都不了解你自己。”
“我当然了解我自己。”我说。
“如果是你创造了我,那么你做得很糟糕!”
女服务员将两个盘子放在威莉的面前,而且还端来了一杯威莉没有要的咖啡,然后匆匆走开了,就仿佛她刚才根本就没有在场一样。
“我并不想去密执安农产品仓库,”威莉说,“我不想听到我女儿在呼救。你怎么能对我干这种事?”她用叉子叉起一大块馅饼,将它塞进嘴里。“我从来没有弄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想像的要好得多,要坚强得多。我在你的眼里只是一个被男人所左右的弱女子。”她的声音在发颤,她擦掉了眼角的泪花。“我看我已经不再是什么作家了,恐怕本来就没有才华。”
“根本不是这样。我给了你出众的才华和想像力,这种想像力两次帮助你死里逃生。”
“你是说在布罗克和治疗院。”整整一分半钟,她一面不停地大口吃着馅饼,一面不停地流着眼泪。她再次擦掉眼泪望着我。“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愿意相信你这套谎言吗?”
“请说,”我说。
“你还记得我在‘失落的回声’旅馆走进卫生间时的情景吗?就是今天早晨吃过早饭后?这对你来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对吗?可当我走进卫生间时,那就像我在告诉自己该做什么。我记得我这辈子好像从来没有上过卫生间。我现在每次去卫生间时,都为这种奇特的经历感到惊讶。在我以前38年的生活中,我从来没有使用过卫生间!” 这倒是真的。她从来没有使用过卫生间,我也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几乎在所有的小说中,撒尿的场面似乎只限于男人。
“我要到别处坐一会儿,”威莉说。她的脸上挂着闪亮的泪水,眼睛似乎只有平常一半那么大。“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是别来打扰我。”
她端着吃了一半的大黄馅饼走到了吧台对面的最后一个卡座间中。餐馆里几乎每个人都在看着她离开我,所以我意识到他们一定从威莉大声说我做得很糟糕那一刻起就在注视着我们。
女服务员溜进了威莉的卡座间,开始和她聊天,那副真诚的神情是每个认为自己在说出难以启齿的真相时所会显露出来的。我以为威莉大约会花十秒钟才将她打发走,结果她只用了五秒钟。女服务员慌慌张张地出了卡座间,活像一只要在狐狸面前逃跑的母鸡,而餐馆里的其他人则个个都假装没有看到我们给“芝加哥车站”餐馆带来的这一出戏。
威莉大约用了二十分钟才控制住自己,迎着所有那些探究或鄙视的目光,穿过其他餐桌回到我身旁。(有些年纪较大一点的女士认为威莉受到她们认定我给她的惩罚是她罪有应得。)她走了进来,伸出双臂搁在餐桌上,身子却无力地往后靠在深色木质靠背上。“我投降,”她说,声音中透露着失败,“我是个虚构的人物。不可能再有其他解释。是你创造了我。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我才会有这种感觉,所以我才会面临着会消失的危险。消失掉。把我放回到我该去的地方,不管那里多么令人厌恶。至少我在那个世界里是个人。”
“我做不到,”我说,“那个世界已经不再存在。你来到了这里,我无法写完那本书。”
“这么说,我只能每天吃一百块巧克力,直到虚幻最终抓住我,我彻底消失。”
我做了个买单的手势。女服务员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那副谨慎的样子就像是远洋货轮驶进了一个狭窄的港口。她啪的一声把帐单放在餐桌上,然后就退了出去。我看了一下总数,然后开始数钞票。
“我相信我们已经说完了大秘密,”威莉说,“我必须承认,这的确很好玩。那么那个小秘密呢,也就你汤姆不想告诉我的那个秘密?”
“你要做好准备,”我说,“汤姆知道一些事情,所以你每次提起你女儿,他都会感到担忧和伤心。他不想告诉你是因为他觉得你会恨他或者会崩溃,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他的内心一直很矛盾,不知是否该建议你去看一位好的心理医生。”
“我在听着呢。”她是在听着,表面上似乎又是疲倦又是浑身无力,但内心的紧张足以让空气噼啪作响。
“你还记得吗?你在米歇尔办公室里发现的那张你丈夫尸体的照片上并没有霍莉。”
她点点头。
“霍莉不在上面是有原因的。你并没有女儿,你和詹姆士没有孩子。”
威莉紧紧地盯着我,想找到一丝迹象表明我所说的这一连串荒谬的句子是个玩笑、花招还是别的。她看到我丝毫没有说笑的意思时,立刻对我勃然大怒。
“这太下流了,简直令人作呕。”
“我很抱歉,”我说。
“我不再爱你。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我怎么能爱一个对我说出这种话来的人呢?”
“霍莉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威莉开始往外走,但我抓住了她的胳膊。
“告诉我她出生时的情况。那是怎么一个过程?是大夫还是接生员帮的你?是在家生的还是在医院里生的?”
她的脸变得异常苍白,眼睛向我喷射着怒火。她不再挣扎着要走出卡座间。“她出生在……”她的眼神开始迷乱,嘴巴慢慢张开,“我知道的,我当然知道。”她闭上眼睛,我松开了她的手臂。“你不觉得我的生活,我这个人,似乎精神负担太重吗?我只要有这种感觉,我就想不起任何事情。如果你给我一点时间的话,我会想起来的。”
“好吧,”我说,“就让你慢慢想起来吧。”
威莉睁开眼睛,脖子往后一仰,望着天花板上不同的地方,似乎在寻找她所需要的那个答案。“好吧,霍莉是在一家医院里出生的。”
“哪家医院?”
她的目光慢慢转回到我的脸上。“是罗斯福医院。”
“威莉,你是从我这里知道这家医院的。那是我的医生们送我去的医院。你的孩子生下来时有多重?”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天花板上。几秒钟后,她添了一下嘴唇。“和平常婴儿的重量一样。”
“你并不知道那重量应该是多少,对吗?”
她飞快地计算了一下,但不够精确。“十磅。” “太多了,威莉。你不记得你是否生过孩子,你不觉得这有点古怪吗?”
“可我的确生过孩子,我有过一个女儿。”
“威莉,那个被谋杀的小女孩是童年时的你。她就是你。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威莉吗?”
她摇摇头。
“在我的书里,你真正的名字叫莉莉――莉莉·卡林德。你小时候不会发L这个音,所以你把自己叫做维维,人们以为你在说威莉。你心中的英雄,那位异常勇敢、聪明、有创造力的男孩,他的名字叫霍威·斯莫尔。霍威等于霍莉,就像威莉等于莉莉一样。我就是这样起了这些名字――从一个小女孩口齿不清的发音中得来的。”
“我父亲的名字叫卡林德。你说过那是某个人的姓,他的名字叫什么?”
“约瑟夫。”
“你给我说说他的情况。”
“威莉,你只要好好思考一下你已经知道的东西,就能发现你需要知道的一切。我最近老是想起约瑟夫·卡林德。”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开始反驳,但她刚一开口就不说了。不管我的话使她心中想起了什么,都让她深感不安。她脸上最初的震惊逐渐变成了悲伤,眼睛里再次噙满了泪水。“啊,我的上帝,”她说,“他杀了多少女人?”
“六个还是七个,我不记得了。”
“还包括我母亲,我母亲。”
“可能吧。谁也没有发现她的尸体。”
“我们现在可以离开这里吗?”威莉问。
我们走到了外面强烈的阳光下,慢慢朝我们的车走去。我感觉就像在陪某个人离开医院。她望着我的脸说,“你对我父亲了解的就是这些。”
我点点头。威莉上车前又说道,“他在我们家建了许多秘密通道和楼梯。”她仍然在发愣,脸上的表情在不断变化着。“他还……”她刚想起的事让她睁大了眼睛,无法把话说完。
“他还在房子后面另外建了一个小屋。上车吧,威莉。”
她像孩子一样上了车,两眼呆滞无神。“他建了那个小屋,屋顶一直斜着连到地上,里面有张巨大的木床。我父亲就在那里干了……那些我已经不记得的事情。那是真正的黑屋。”
我替她关上车门,然后走到方向盘一侧。尽管我把车停在了荫凉处,车内的温度仍然高得足以让你在里面炖一锅菜。
“那屋子里没有灯,而且没有窗户。”
威莉只管喃喃地说着我们记忆中共有的东西。她甚至都没有对这作出反应,因为这些事情还没有成为她感情生活的一部分。她被灌输了太多的信息,她刚刚知道的这一切让她疲倦,使她麻木。
她的下一个问题倒是让我吃了一惊。“你在书的结尾打算把我怎么样?”她两眼呆滞,脑袋往后靠在座位的后背垫上,说话的口气仿佛在谈及一位她曾经感兴趣的人。
“你会走进米尔港北密执安街3323号那座旧宅,也就是约瑟夫·卡林德曾经住过的地方。你会走进那黑夜之屋,见到已经成为威莉的莉莉,意识到她就是你要拯救的孩子。大概就是这样。我还没有写完。你想闯进那家仓库的惟一原因就是因为它正面的墙上有‘密执安’几个字,而真正吸引你走近它的是你已经抹掉的你的童年。”
我发动了汽车,打开车内的空调,凉爽的空气从排气口传了进来,从车底板开始,一层层逐渐降低了车内的温度。
“小说的结尾很美好吗?”
“我想是的。”我将车倒出刚才所停的树荫,掉头朝出口处驶去。“我当初构思时,结尾似乎非常美好。”
“结果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不,是我把一切搞砸了。”我对她说。“在这本即将出版的书中,我暗示约瑟夫·卡林德杀害了自己的女儿。结果,他的灵魂,随便你称它什么吧,在得知情况后一直在追踪我。他气急败坏。”
“我父亲想干什么?他要找什么?”
我把车驶进了出威拉德镇的道路上,朝224公路的方向驶去。约瑟夫·卡林德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想起了我和威莉路过戴维先生那漂亮的旅馆、并且在俯视着停车场的119房间第一次投入对方怀抱的那个俄亥俄州的小镇。“雷斯蒂图辛,”我说,“那个老疯子想找的就是那地方。”
“我也想在那地方。小说里关于我丈夫遇害是怎么描写的?是米歇尔杀了他吗?”
“我不能完全肯定,这一部分还没有想好。”
“那么,那些照片是米歇尔拍的吗?”
“可能吧。”
“南特的那家饭店怎么会先是有一个人告诉我说他已经退房离开了,而十分钟后另一个人却说他还住在那里?”
“我原来准备以后再把这段情节想出来的。”
“银行里的人真的可以在没有签字的情况下就把钱转走吗?”
“可能只有在亨德森尼亚可以这么做。”我说。
我们俩都没有注意到,自从离开那家餐馆后,就有一辆沾满泥浆的Mercury越野车一直在尾随着我们,而且总是与我们相隔六七辆车。
第二十七章
摘自蒂莫西·安德西的日记:印第安纳州界以东大约一小时路程的地方,公路的右侧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建筑,四周都是空旷的停车场。我们远远地就看到了它,以为那是一个店铺围成一圈的购物中心,结果发现那建筑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封闭物,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个标志,上面写着“超级让利会员店”。
“我们到了,威莉。”我对身旁那位一直在默默打盹的女人说。她已经吃得只剩下了最后六块巧克力。“我们可以在这里买很多糖果,足够你吃到圣诞节。”这个大型商店也应该有自动取款机。
威莉没有说话。在我回答了她提出的关于银行家的问题后,她就一直没有再开过口。我知道她在对餐馆里得知的一切做出反应。自从她勇敢地跳进黑暗后,降落在她身上的所有那些信息的确让她应接不暇。这一定是她一生中最大的一次认输――她是在向无法知道且绝对不可思议的事认输。在那之后,我又夺走了她的孩子,取而代之地给了她一个人所能经历的最黑暗、最痛苦的童年。不过,威莉实际上的确经历过这样一个童年,因为她父亲到底还是没有杀了她――约瑟夫·卡林德还是爱他女儿的,起码让她活了下来。在这层意义上,威莉对自己童年的说法是正确的,比我愿意承认的要正确。
我把车拐进了巨大的停车场,顺着一排排的泊位向前开,想找一个空停车位。她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说道,“给我买一些黑巧克力,要那种可可粉多、不太甜的黑巧克力。再买一些平常的种类,因为那些对我更有效,只是我不太喜欢它们。再给我买两盒食糖、几瓶可乐,要那种大瓶装的,外加一些塑料杯。”
我把车停在了离超市大约有四分之一的地方,然后犯了一个错误,居然问她感觉如何。
“虚构的人物还能有什么样的感觉呢?那些蜂鸟一样的翅膀一直像疯了似的在扑打,我想再过半小时我身上的一些部分就会开始消失。真丢人。你要是没有告诉我这一切,我会开心得多。”
我本想说几句安慰话,但那些话最终只会变成口是心非的大道理。威莉的一番话避免了我们的尴尬。
“去吧,给我买那些巧克力。我就等在这里,思考一下我这生活是多么悲惨多么不确定。我又不是真实的。我只是你的一个幻觉。”
“谁说我的幻觉不是真的?”
她装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举起一只手,然后又让手落到膝盖上,上半身软软地靠着车门,脑袋抵着车窗。空调排气孔送出的凉爽空气吹拂着她身上那件套衫的下摆。“蒂姆,你只管去吧。我会没事的。”
一个身穿红色马甲、佩戴着刻有名字的员工牌的家伙带着我穿过巨大的超市,来到第14号货架前。我往购物车里装上一盒盒“蒙兹”巧克力、杏仁巧克力豆、“赫尔塞”巧克力、“基特凯特”巧克力和100克一块的大巧克力。稍微再往前走了一点,我就见到了一排排黑色的法国和比利时产巧克力,然后给购物车剩下的空间装满了法国、意大利和比利时产的巧克力――“德鲁赛”、“佩鲁吉纳”、“瓦尔罗纳”、“卡勒宝特”。在回超市入口处时,我又绕过面点部,穿过一排排堆到天花板的蛋糕粉和大罐大罐的蛋糕糖霜,然后便看到了摆放着食糖的六大排货架。我将四盒食糖扔到车上,然后来到超市一端的一排自动取款机前,在那里提取了五百美元。
我刚把这些东西装到车上,威莉就开始在购物袋中翻找,不一会儿她的膝盖和座位前面就堆满了巧克力。“哦,我的上帝啊。‘佩鲁吉纳’和‘瓦尔罗纳’黑巧克力。这里还有比利时巧克力!”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她那妩媚的侧影真应该出现在某个硬币上。“我有办法了。我可不是在对你说话,我是在自言自语。”
她从购物袋里拿出来一盒食糖,把它放在大腿上,然后撕开包装,取出两个塑料杯。她往一只杯子里倒了半杯食糖,再往另一个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可口可乐。她先把食糖倒进自己的嘴里,然后再喝一口可乐,将糖冲进肚。这一过程她重复了几次,她的大腿和座位上洒落了许多食糖。
“这就是你的办法?”
“不是,但这绝对是对付轻飘飘的感觉的最有效的办法。它只要一进肚,就能立刻发挥作用。巧克力的味道倒是要好得多,但我能感觉到这玩意儿在发挥作用。”
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表明她的这番话也不是在和我交谈,只是一种问答形式。她爬到汽车后座上,开始将那些毫无用处的钱从白色滚筒包往外扔。(威莉真是太棒了,我爱她,她让我颇感意外的时候大多也是她给我带来快乐的时候。但她也举止粗鲁,我对此毫无办法。)眨眼间,汽车后座以及后视镜前的小架子上到处都是那些貌似真的百元钞票。我问她在干什么,她却让我闭嘴。等她把包腾空后,那些假币散落在了车内的各个地方,与撒在车内的食糖混杂在了一起。我可以听到她在把购物袋里的东西装进滚筒包。然后,她把购物袋扔到脚下,将它们踩平。这就是她心目中的干家务活。干完这些后,她又爬回到了副驾驶座上,并且把那只白色滚筒包也拖了过来,开始把散落在她周围的那些巧克力扔进包里。她会时不时地把一块巧克力扔进自己的嘴里。 “我现在其实并不需要巧克力,不过我不妨趁着现在还能吃到巧克力就多吃一点,对吗?”她说。
我说她尽管自便。
“至少我现在无论去哪里都可以随身带着它了,”她举起滚筒包说。“而且也没有那包钱重。”
我们过了印第安纳州界大约一个小时后,威莉睡着了,而且一直静静地睡到芝加哥郊外。然后,仍然在梦中的她开始挥动双臂,并开始抽泣。我摇着她的肩膀,她挣扎着醒了过来,立刻将手伸到眼前,不知道低估了一句什么。转眼间,她平静了下来,朝四周看了看,眼神恢复了常态。
“你没事吧?”
“我想应该没事吧。”她咽了口口水,几乎完全在凭本能做出反应。她从滚筒包里取出一块“基特凯特”巧克力,咬了一口,然后看了我一眼。我看到她已经决定重新信任我。“我又做了同样可怕的恶梦。”
“是吗?”我说。
“你有没有做过那种总是反复出现的恶梦?”
“反复出现的梦?我有三四个梦总是轮流出现。”这时,我想起自己曾经写到威莉总是会做同一个梦,所以我知道她要告诉我什么。
“我梦见一个男孩站在一座空屋前。我从背后望着他。他总是穿着一件又一件的体恤衫,显得很潇洒。我被这男孩迷住了,我非常喜欢他,而且我知道他看上去非常像我。”
上帝啊,我想,我都不知道自己干了这事,不过她说得对。我把马克的脸给了她!
“我非常、非常喜欢这个男孩。他朝那屋子走了一步,我意识到那屋子并非是空的――它是空的,可又不是空的。里面住着非常肮脏的东西,而且那东西饿了。如果这男孩进屋,他就会完蛋,再也不会从里面出来。那屋子非常想要他进去,几乎颤抖了起来!”
“你梦见了北密执安街3323号,”我告诉她说,“那是约瑟夫·卡林德家。”
“密执安,就像我想闯进去的密执安农产品仓库。”
“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安排这个梦境,”我说,“反正不是故意的。”
“说得真轻巧,”威莉说,“照你这么说,你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我的书里干什么。算了,这反正是个梦,就像是我在观看水晶球里所发生的一切。那男孩周围的空气充满了魔力,非常神圣,可他只要一走进那道门,魔力和神圣就会对他不利。我害怕极了,完全理解了那些词的含义,比方说――恐惧。我越来越恐惧,不能眼看着这可爱的男孩走向可怕的毁灭。于是,我向他飞去――这有点像我们之间有根银绳相连,我顺着这根银绳飞了过去。就在我快要撞到他时,我意识到我不能把他撞倒,我要飞进他的身体内。”
威莉靠着座位的后背,右手搁在胸口。她的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啊,不,”她说,眼睛里流露出极度的恐惧。她摇了摇头。“啊,不。这一切就是为了这个!我现在要走进那里,对吗?就像你原来为书所设计的结尾。而且,我再也不从里面出来。”
我记得西拉克斯警告过我会付出非常、非常、非常可怕的代价,而且我知道她的话是对的,可是我却说,“我不知道这是否真是的。”
“这就是你竭尽全力的表现?”她冲着我嚷道。“你不知道?”威莉狠狠地捶着我的肩膀。“你不知道?难道你就不能说点更好听的?”
“我和你一起进去。”我说。
就在这时,我朝后视镜看了一眼,第一次意识到在过去一百英里中,我一直看到一辆沾满泥浆的越野车在紧跟着我们。我看到那是一辆Mercury越野车。引起我注意的惟一原因是那辆车总是和我们保持大约六辆车的距离。
“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我懂了。我要走进那真正的黑屋。”她望着我,眼睛里流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这就对了,这就是交易。我必须完成我在你那本破书中要做的事,而你那本破书连情节都还没有构思好,连你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我必须进去。然后会发生什么?我总不能见到以前的我,也就是莉莉,对吗?我怎么见到她呢?我以前又不是她!”
“跟你说实话,我们必须找到真正的莉莉,”我说着又偷偷找后视镜看了一眼。“这是把一切都理顺的办法之一。”
“为什么?我不能见我的原形!”
“当然能。你现在是个不同的人,有你自己的身份,也就是我给你的身份。我必须弄清楚莉莉·卡林德的真实命运――你对此感兴趣吗?” “你想见到她。你爱着她,是吗?你为莉莉·卡林德写了这么一本书,所以你当然爱着她。”
“我想我应该去看明白,”我说,“去弄清楚,去看看我错在了什么地方。”
“这可是个大工程。”她现在又气了,我也无法怪她。
“尽量不要害怕,”我对她说,“无论我看到什么,你也都会看到的。”
“这算什么安慰话。”尽管她嘴上这么说,她对自己的命运似乎接受了一些,不管那命运可能是什么。
“我们必须特别小心一个名叫贾斯帕·丹·科尔的人物――他是约瑟夫·卡林德和米歇尔·费伯合而为一。”
那辆越野车仍然跟在我们后面。我觉得它会一路跟踪我们到米尔港。
威莉把我拉回到了谈话中。“贾斯帕·丹·科尔不是真名。”
“科尔甚至都不能被称作是真正的人。”
“不,我是说这名字听上去像是虚构的。给我一支笔。”
“你在开玩笑?”
“笔。”
我把笔递给她。她在脚跟前的那堆废纸中翻了翻,找到了一张另一面为白纸的巧克力包装纸。
“科尔是以字母K开头的吗?”
“是的。”
她在包装纸上写下了贾斯帕·丹。“这看上去都不像是真名字,”她说,“你给我拼一下他的姓。”我边说,她就边写了下来。
“你现在看这个,不过可千万别把我们送到公路下去。”威莉在贾斯帕·丹·科尔的下面工工整整地写下了约瑟夫·卡林德。“对吗?”
“对,”我说,眼睛不停地在威莉手中的那张纸和公路之间扫视着。我还时不时地要看一下后视镜。
她借着我的笔在贾斯帕中的字母J和约瑟夫中的字母J之间画了条线,然后又在贾斯帕中的字母A与卡林德中的字母A之间画了条线。“还要我继续画下去吗?”
“这是一个回文,”我说,“他的名字就是约瑟夫·卡林德的回文。我以前从来没有明白这一点。”
“对文字敏感的人总能知道什么东西是不是回文。回文名字总是有点怪,就像它们总是趣味相投一样,有点弱智。”
“好吧,”我说,“我的惩罚已经够了。”
“可你应该看出来的。”
“是啊,你说得对,我是应该看出来的。我当初也为编造出梅尔林·勒杜伊特沾沾自喜过。”
“你瞧见了吧?梅尔林·勒杜伊特完全有弱智的味道,任何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把这错当成真名。你立刻就会知道那是回文。”
米尔港以南40英里,威莉硬是坚持要吃点东西。她指了指路旁的一块招牌,上面画着一座白色的长建筑,石膏墙面上镶嵌着轮船上的舵轮,门口挂着航海灯。“我要去这家‘船长幽居’,”她说,“我已经吃厌了肉类食品,要换一换海鲜。求你了,蒂姆。我又开始饥肠辘辘了。”
他在下一个出口下了高速公路,然后以60至70英里的时速按广告牌上画的路线往前驶去。这条路线把他带向一个他听说过但从来没有去过的小镇――达克维尔。威莉问他为什么把车开得这么快,他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不过我认为我们被跟踪了。”
威莉回头看了一眼。“那辆小货车?”
广告牌上推荐的17号公路上惟一的另外一辆车就是那辆小货车。
“不是。是一辆越野车,车身上沾满了泥浆。我怕那就是贾尔斯他们一伙。我们必须保证将他们甩掉了。”
在接下来的20分钟里,蒂姆一会儿行驶在小街上,一会儿穿过空空荡荡的停车场,一会儿再回到刚刚走过的路上,根本不去看是否那辆越野车还跟在后面。“当然,”他说,“我们不知道科弗利是否在开那辆车,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不是在刻意跟踪我们。”
“快带我去那家餐馆。求你了。”
他没有什么费劲就找到了“船长幽居”餐馆。他把车驶进停车场后,先下车走到摆放着巨大水泥花架的地方,看到旁边有块狭窄的长方形空地,上面没有停车。他把车停在了那里。那些花架可以挡住街道上的车辆不看到他们。威莉拎起滚筒包,默默地走在他身旁,默许他为她打开餐馆的大门,帮她把那长长的包拎进餐馆。她一边看着菜单,一边不停地吃着巧克力。女服务员过来后,威莉要了烟熏红大马哈鱼、炒蛤蜊、一打牡蛎、特色虾以及煎鲶鱼。
“上菜不用分次序。”她说。
蒂姆要了一份虾肉鸡尾酒,强迫自己吃点东西。 付完帐后,蒂姆还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威莉就抢在他前面朝门口走去。他看着她拎着那只白色的滚筒包,推开门,走到了灿烂的阳光下。透过餐馆大门旁的窗户,他可以看到她大步朝停车处走去。他走到外面,跟在她身后,心中盘算着该如何把威莉介绍给他弟弟,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面临那一关。他刚绕过屋角走到停车处,就看到威莉在紧紧地盯着远处,脸上直愣愣的没有任何表情。蒂姆以为她在想着等多久又会需要一块巧克力,所以张开嘴想叫她快上车。
但他的话留在了喉咙里,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削瘦的青年正靠着水泥花架。这个青年身穿黑色体恤衫和黑色牛仔裤。这就是真正的哈莱顿先生,也就是WCHWHLLEN本人,正在注视着威莉。他戴了一付和身上的体恤衫一样漆黑的墨镜,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看上去显得非常不高兴,不过他什么时候显得高兴过呢?
蒂姆意识到威莉还站在她刚才停住脚的地方,知道她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停车场的那一侧。接着,他注意到停车场一片寂静,他的神经末梢开始感觉到恐惧。他转过身,看到餐馆背后的阴暗处停着一辆沾满泥浆的越野车,车的两旁分别站着贾尔斯·科弗利和罗曼·理查德·斯皮尔卡。他们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阳光下,脸庞显得消瘦凹陷,就连科弗利身上的衣服也是皱皱巴巴,肮脏不堪。两个人都需要好好刮个胡子。罗曼·理查德手中握着一把手枪,枪口像节拍器上的摆针一样在威莉和蒂姆之间来回摆动着。
“现在就我们几个,”科弗利说,蒂姆意识到科弗利看不见WCHWHLLDN。“别人谁也不会把车专门停到这里来――他们干吗要这么麻烦?餐馆里的员工也没有理由到这里来游荡。所以,我要让你们知道,你们去死吧,你们两个人都去死吧。这是我一生中做出的最庄严的保证。不过,在杀了你们之前,你们必须先解释一下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威莉放声大笑。“你们和米歇尔联系上了吗?有没有得到波罗的集团公司的协助?”
“波罗的集团公司已经没有了,”科弗利吼道,“而且我们找不到米歇尔。”
“我们惟一能找到的就是你,”罗曼·理查德说。他看上去又是迷惑不解又是怒气冲冲。他们俩都带着那种饿坏了的人所特有的面黄肌瘦、幽灵般的神情。“这倒是我们的强项。无论你逃到哪里,我们总能找到你,因为我们知道该去哪里。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你这混蛋?你把我们怎么样了?”
“你的脸怎么会出现我们的钱上?”科弗利厉声叫道,“我怎么会觉得我是在米尔港上的小学,我二年纪的老师是格劳斯太太?我是英国人!”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该死的爵士乐和诗歌?”罗曼·理查德嚷道。“我恨爵士乐,我很诗歌!我不喜欢这些东西,我喜欢……我喜欢的东西。”他想了想。“我喜欢拉莫内斯。”
“你们这两个混蛋是怎么付帐的?”科弗利问,“你们的钱在这里管用吗?”
“我用信用卡结的帐,”蒂姆回头望了一眼,看到WCHWHLLDN仍然交叉着双臂斜靠着花架。他看上去像罗曼·理查德一样怒不可遏,但更多的则是感到无聊。
“我们的信用卡被拒绝了,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新泽西大陆信托银行,而且根本没有亨德森尼亚!”
“你们要不要来块巧克力?”威莉柔声问他们。
“天哪,我们一直在偷这玩意儿。”科弗利说。“要是按我们以前弄钱的办法来说,这些巧克力的价格就太昂贵了。我不会再为几块巧克力就去杀人。”
“你们能这样感到良心不安,我真感到高兴。”蒂姆望着科弗利说,而罗曼·理查德则紧紧盯着威莉的包。
她蹲下身,把拉链稍稍拉开一点。两个男人仿佛能闻到巧克力一样,立刻凑了过来。“你们真想知道这个秘密吗?”她问。
“你如果不说出来,我就把你那该死的脑袋崩了。”罗曼·理查德用枪对着她说。我走过去站到他们中间。
“走开,不然我就先打死你。”罗曼·理查德闪到一旁,枪口仍然对着威莉。
“这个秘密就是,”威莉说,“你们都是一本书中的人物。你们以前都生活在一本书中,我也一样,可发生一些意外,结果我们来到了这里,来到了不属于我们的这个世界。你们知道为什么总能发现他吗?因为他就是那本书的作者。”她望着蒂姆。“万一他们杀了你,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我想他们就会永远呆在这个世界,直到他们完全消失,没有任何痕迹。从你们这副尊容来看,离那一天不远了。”
“我的左脚今天早上消失了大约五秒钟,”科弗利说,“这是你干的吗?”
“是现实在活生生地将你吞噬掉,”蒂姆说。
“把那包扔过来,然后站着别动,”罗曼·理查德说。“快点。快点!”
威莉不太情愿地把包一推。罗曼·理查德实在是饿得控制不住了,立刻朝包走过去,眼睛紧紧盯着威莉打开一条缝后露出来的那一堆巧克力。他的喉咙里开始发出古怪的哼哼声。
“罗曼――,”科弗利说。
罗曼·理查德弯下腰,将手伸进包里。蒂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就向罗曼·理查德发起了进攻。那大块头家伙颇感意外地哼了一声,仍然试图把握着枪的那只手准备好,但蒂姆已经高速撞到了他身上。他这一撞的力量很大,再加上罗曼·理查德刚才站立的姿势非常别扭,所以他们俩一起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罗曼·理查德手臂上的石膏碰到沥青地面上也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他们俩的胳膊和大腿像被仍进火焰中的一只蜘蛛那样挥舞着,两个人摔到地上时,蒂姆压在了罗曼·理查德的身上,所以他立刻伸手去抓那把手枪。罗曼·理查德冲着他脑袋的一侧狠狠打了一拳,那感觉就像被铁砧击中了一样。 蒂姆的眼前一片模糊,但他仍然用双手抓住了枪管。一只毫不留情的大手向他挥去,指关节下是粗糙的黑毛。这只大手又一次拍在了他的脑袋上,使他清晰地看到了罗曼·理查德那肉乎乎、胡子拉碴的双下巴。手枪在他的手中转动着。蒂姆又挨了一拳后,挥拳打中了罗曼·理查德的脖子,使劲去夺枪,结果发现手枪轻而易举地离开了对手,容易得简直就像在乡间的花园里摘朵鲜花。
蒂姆听到科弗利大吼了一声,接着便感到脖子上被他狠狠地踢了一脚。他意识到科弗利正弯腰要去夺他刚刚赢得的战利品,便滚到了一旁,像橄榄球手紧紧把球抱在怀里那样把枪紧紧握在胸前。科弗利又踢到了他的身体一侧,又是疼痛难当。蒂姆紧紧握着手枪,手指扣着扳机。罗曼·理查德像头公牛一样吼叫了一声,向他扑来。蒂姆的手指本能地扣紧了那弯弯的小铁钩。
接着,他意识到,WCHWHLLDN在百般无聊中已经掰开了罗曼·理查德的手。
他的食指已经完成了它已经开始的动作。蒂姆手中那毫无留情的物体带着爆炸的冲力飞了出去,蒂姆看到他射中的那个人消失了。大块头罗曼·理查德刚才还像一堵装有毛茸茸的双手的墙壁一样站在他的面前,这会儿却不见了。他的身后传来了绝望的尖叫声。
蒂姆以为那声音是威莉发出的,跪在那里转过身来。威莉正站在她那滚筒包前大约三英尺的地方,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弯腰望着他。贾尔斯·科弗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蒂姆猜测他一秒钟前刚刚垂下已经抬起的脚。科弗利脸上的表情不言而喻,他已经占过便宜,现在处于下风,只好投降,并且希望能够得到《日内瓦公约》所规定的待遇。
“往后退,”蒂姆说。
科弗利后退了几步。他高举双手,掌心向外。“听我说,”他说,“别再做什么解释了。你现在准备怎么办?你也知道自己不能报警,因为警察仍然在追捕她。”他说话的语气表明,他把自己这一连串的不幸都怪罪到了威莉身上。
“不,警察并不在追捕她,”蒂姆站起来说。“这个世界的警察从来没有追捕过她。还记得吗,那家银行并不存在。”
“可你还是无法报警,否则你如何向他们解释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呢?”他突然哀号一声,低头去看他的左脚。他的左脚突然消失,他摔倒在了停车场的地面上。他的嘴里吐出来许多闻所未闻的脏话,但身子轻飘飘的感觉又使他发出了尖利的哼哼声。他的左脚不停地时隐时现,最后终于终于不再消失,他倒在地上喘着气,双腿伸在前面。
“给他一块糖,”蒂姆说。
“你在开玩笑?”威莉朝滚筒包走去,似乎要保住里面的东西。
“要是你不给,我就自己动手。我不喜欢看到别人受罪。”
威莉倒也没有特别不愿意。她走到包那里,跪下来,伸手摸出来一块锡纸包着的圆形约克薄荷糖。她像打水漂那样把糖扔给科弗利,结果正好击中他的胸口。科弗利几乎是同时撕掉包装,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他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情。
“再给他一块,”蒂姆说。
威莉掏出来一块“欧·亨利”牌巧克力,扔给了科弗利。科弗利用双手接住巧克力,仅仅用了一秒半钟就撕掉包装,把它塞进了嘴里。
“我不应该怪他,”威莉说,“他只是在做你让他做的事。”
“我得承认,”满嘴是花生巧克力的科弗利说,“很难威胁这个家伙。说实在的,我真正想做的就是为他干,而不是为米歇尔效力。可是,我也身不由己。我可以站起来吗?”
“站起来吧,”蒂姆说。他瞥了一眼威莉,看到她不声不响地弯腰将一块“蒙兹”巧克力扔给了科弗利。
科弗利吃这块“蒙兹”巧克力所花的时间要比刚才长多了,就像是在享用一顿美餐。“我估计你们不会带我一起走。”
“对不起,我们不能带你一起走,”蒂姆说。
“我估计也是。告诉我,罗曼·理查德去了哪里?”
“他哪里也没有去,”蒂姆说。
威莉弯腰给自己拿了一块糖。
“你是要我去杀人、去抢他们的钱吗?”
“混蛋,”蒂姆说。他从钱包里取出三百美元,钱包里还留下二百。“不,我怎么会让你干这种事?把这钱先拿去用着,然后找一份工作。你去密尔沃基,就说你愿意给人洗车。”
科弗利温顺得像个婴儿一样伸出双手,合成杯状,蒂姆把钱放在他手中。“跟你说实话,”科弗利说,“我们并没有真正杀人。罗曼·理查德冲着他们的狗开了一枪,告诉他们我们不是在开玩笑,仅此而已。”
“那么你为什么要说你们杀了人?”
“我想恐吓你。不过,我当时真想杀了你,这是真的。再给我一块‘欧·亨利’好吗?可以吗?”
“快滚蛋,”蒂姆说。科弗利把钱装进口袋,朝越野车走去。他会把车丢在密尔沃基的街上,警方第二天会找到惊魂未定的车主。
在去米尔港剩下的旅途中,蒂姆沿着自己熟悉的不同道路向前疾驶,威莉则不停地吃着巧克力,大约每二十分钟吃一块。蒂姆觉得自己往前每行进一英里,威莉就变得越加美丽,她的内心越加清澈、明亮。当他想到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时,他为她也为他自己感到心痛。
她说,“罗曼·理查德的结局也就是我最终的结局,对吗?”
“希望不是,”他说。
离米尔港还有半小时路程时,威莉在他身边睡着了,她那纤细的双手柔弱无力地放在大腿上,双膝侧向一边,头靠着座椅背,他只能看到她金色的短发。他一直没有注意到她的头发已经变成了淡金色,似乎在那健康的光泽下有着自己内在的光耀。她嘀咕了几声,像是没有说出口的话变成的回声,然后重新陷入了寂静。
蒂姆再次朝后视镜望去时,差一点把车开到了路肩上。他姐姐阿普里尔穿着一件蓝色衣服和一双红拖鞋正坐在后座中央看着他。阿普里尔的神情丝毫不像个孩子。她的眼神,她那毫无笑容的九岁孩子的脸上的表情,透露着他所熟悉的不耐烦。阿普里尔像往常一样渴望着自由,渴望着能出去,渴望着能在所有这些挫折的另一边。她比西拉克斯更像是他的引路人。就在他望着她时,阿普里尔向前一倾身,伸出一只九岁孩子那种略微有些肮脏的胳膊,极其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当蒂姆·安德西顺着公路出口下了高速后,他看到不远处出现了米尔港市的轮廓。可也就在这时候,西南方向出现了滚滚乌云,虽然远离普福尔茨海姆饭店附近那些花岗石高楼大厦,但那些乌云漆黑的颜色无论是对一天中的这个时刻还是对一年中的这个季节都显得极不正常。他想,黑暗人知道我回家了。
第二十八章
在普福尔茨海姆饭店的前台,一位年轻的职员一见到威莉就立刻爱上了她。他证实蒂姆在饭店老楼的五楼订了一个小套间。一小时前,纽约有人给他寄来了一只箱子。安德西喜欢老楼,对饭店另外一侧比较现代化的高楼不太感兴趣。这里的房间色调比较温暖,80年代中期,他曾和迈克尔·普尔以及玛吉·拉在同一个五楼度过了三个终身难忘的夜晚。箱子上面仍然贴着“联邦快递”的标签,黄色的打包带也仍然留在上面。蒂姆的一位老同学兼老朋友照看着这只箱子,他叫查理·佩尔兹,身高不到一米六,是饭店的侍者。在乘电梯上楼时,查理·佩尔兹笑着对威莉说,“小姐,欢迎你下榻普福尔茨海姆饭店,希望你在这里住得愉快。”说完这些客套话后,他转过身来对他的老熟人说,“又在兜售什么新作了?我看你这次的书名用的全是小写字母,就像是什么‘垮掉的一代’写的。是你送我一本还是我自己掏钱买一本?”
“哦,你不会看这本书的,查理,”蒂姆说,“这本书里没有什么谋杀故事。”
“你准是疯了,”查理说,“这样的书有谁会看呢?你应该为我写本书。我有的是故事,准能让你剩下的那几根头发完全掉光。”
查理·佩尔兹陪着他们穿过宽敞的、暗橘黄色的过道,踩着玫瑰图案的地毯,拐弯来到了511房。蒂姆感受到了强烈的怀旧情绪,不过他是在给了查理十美元小费并且把他打发走了之后才把这种心情告诉了威莉。
“那是1983年,我在这个房间里写下了四页。”
“是哪一本书?”
“《秘闻》。”
“我喜欢那本书。”威莉说。“你还记得是那几页吗?”
“当然记得。”他当然记得自己在这个房间里写了什么,而且还记得边写边看到了什么:一个深颜色的湖,湖的四周全是高档别墅,一个男孩在落日的余晖中走向一个俯瞰着湖面的俱乐部会所。他记得那个男孩每走一步所带给他的感觉。
“太好了,你应该记住这些。”
“我朋友迈克尔·普尔和玛吉·拉在隔壁的房间第一次上床,从此就再也没有分开过。他们相亲相爱,和他们在一起真是快乐。他们从来不把你排除在外,而是把你当做他们圈子里的人。”
“我们也相亲相爱,”威莉说,然后又楚楚动人地问,“不是吗?”
“哦,威莉,”蒂姆将她搂在怀里。过去与现在、失去的东西和得到的东西混杂在一起,强烈的感情使他热血沸腾,他不知道这一切最终会不会让他控制不了。在目前这一刻,他还能控制局面。他任由眼泪流淌,紧紧地把同样泪流满面的威莉搂在怀里。
威莉恢复了理智,摆脱了这种只有流泪和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局面。她稍稍后退了一点,用手擦了一下鼻子,说了一句足以证明她价值的话:“你应该写一些查理·佩尔兹喜欢看的书,否则你的写作生涯就完了。”
“我从现在起一定会把我写的东西给查理看,让他给我提出意见。”
“实际上,”威莉说,“这有点为难查理·佩尔兹。我们现在可以上床吗?我知道现在还早,可我感到非常疲倦,而且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们脱了衣服,像新婚夫妇一样并排站在洗脸池前刷牙,然后一起走进卧室,先是赤身裸体的威莉,然后是心旷神怡的蒂姆,像童话故事里一样,迈上了将他们带上床的三级木台阶。他们张开双臂,敞开心扉,倒在床上。他们一动不动地紧紧拥抱在一起,壁缘上那些雕像凝视着他们,一只美洲豹的眼睛在闪闪发光,空中回荡着翅膀拍打的声响。蒂姆感觉到他们已经进入了另一个王国,这里到处可以看到奇迹,但这些奇迹一闪即逝,留下已经失去或隐约记得的一些事情的回声。
早晨六点,威莉说,“我感到身上起了变化,有些事情正在发生。”她这话真是说到了点子上。
他们冲了澡,穿好衣服后,虽然还沉浸在威莉·帕特里克所描述的那种心情中,蒂姆给他弟弟打了个电话。稍稍思考了一下后,他又拨通了米尔港弃儿收容所的电话,与收容所的负责人梅塞德斯·罗莫拉聊了起来。罗莫拉证实了他脑子里刚刚产生的一个念头:真正的莉莉·卡林德可能像他这可爱的莉莉一样落入到相同的人家,有过相同的经历。他弟弟菲利普和罗莫拉女士都邀请他当天下午去拜访他们。
第二十九章
就在蒂姆忙着打电话的同时,威莉就着一种可口的软饮料吞下了大约半磅食糖。他们驱车穿过城市,先是向南,然后再向西,她一路上显得非常平静。不过,看到离自己熟悉的街区越来越近,蒂姆却显得越来越压抑,越来越局促不安。当他将车拐进图托尼亚大街,再驶进谢尔曼公园时,他用一只手握着方向盘,用另一只手支撑着下巴,就像靠在吧台上一样。“出什么事了?”威莉问他。“你是对你弟弟感到心烦,还是羞于把我介绍给他?”
“我当然不会羞于把你介绍给他,不过我一直对菲利普感到不痛快。”蒂姆说,竭力掩饰着事情的真相。他的确为把威莉介绍给他弟弟而感到非常矛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似乎是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点子。
“可能正是因为我对他感到心烦才使得我们成为一家人。我认为他非常自私,过于小心谨慎,异常迂腐古板。他认为我华而不实、挥金如土,对他不闻不问。”
“我相信他一定为你感到骄傲。”
“在他那只爱抱怨的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也许吧,但我不能肯定。”蒂姆将手从下巴下拿开,重新开始认真开车。他希望能立刻终止这个话题,而且菲利普家已经近在咫尺。谢尔曼公园那一小片绿地在他的左边逐渐消失,再往前行驶两个街区便是北苏必利尔街3324号――那破旧的小房子里摆满了他父母那些寒酸的旧家具。他后悔把威莉带来,知道一定会变成一场灾难。此外,他害怕碰见契娜·比奇。她就是一个已经发生了的大灾难。
蒂姆在与他弟弟家隔着两户人家的地方找到了停车处。他和威莉同时下了车,威莉立刻又回到车上,拿了六七块糖。
趁着她将脑袋伸进车里的当口,蒂姆随意朝小坡上的下一个街角望去,看到了他最初仅仅觉得古怪的东西。那里站着一个人,牛高马大,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黑大衣,在蓝天的映衬下,正在凝视着他。他看上去像那种随时会攻击人的家伙,而且好像在用双手遮住脸,这样他就能从指缝中看别人而不被别人看到他的脸。
蒂姆几乎立刻就认出那个人影是谁,而且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感到地球停止转动,是从看到那幽灵的那一刻还是从意识到那就是约瑟夫·卡林德的那一刻开始的。不管是哪一种情况,这世界在那一刻凝固了:鸟儿一动不动地停在了空中,刚刚迈出脚的人变成了塑像,壁炉台上掉下来的一只罐子停在了半空中,一只被凝固的猫则在注视着那只罐子掉下来。威莉的头和躯干僵硬在了副驾驶座上。卡林德正像他在克劳斯比街所做的那样,拿他的新书戏弄他。这个老恶魔能随心所欲地得手。生活中的约瑟夫·卡林德喜欢以恐吓别人来取乐,所以当他看到自己成功地吓住了蒂莫西·安德西时,他一定感到异常高兴。
卡林德看似没有任何变化,至少没有动一根手指。他显露出了西拉克斯已经知道将会发生的事。一英寸又一英寸、一个细胞又一个细胞、一根头发又一根头发,卡林德慢慢变成了一个头发乌黑发亮的家伙,留着赌徒般的胡须,有着洁白的牙齿。卡林德最讨厌让人看到他的脸,于是善良的蒂姆便给了他另外一张英俊的脸。费伯身穿燕尾服,可怎么看都像个餐馆领班。米歇尔·费伯像狗一样狰狞地笑着,朝蒂姆迈了一步。蒂姆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刻转身逃走。“快跑,快跑……黑暗人来了,”他在上一本书中曾经这样写过。而现在这真正的黑暗人就在这里。在费伯那油光发亮的橄榄色皮肤的映衬下,他那指甲色的眉毛在闪耀着,眼白也在泛着光。他看上去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他的身后飘浮着许多尸体,远远超过约瑟夫·卡林德所杀过的人。如果你让费伯再活15年,给他一连串的恶运,再让他在监狱里呆一段时间,那么他最后看上去就会非常像贾斯帕·丹·科尔。
蒂姆知道卡林德想要看到蒂姆露出恐惧的神情,因此,尽管恐惧已经占据了他的整个身体,他就是不愿意让它显露出来。他说不出话来。费伯又向前走了一步,然后突然消失,刚才所站的地方空空荡荡。空气重新开始流动,威莉的身子从车里钻了出来,然后她关上了车门。她看到蒂姆的脸色后说,“你并不真的想见他,是不是?”
蒂姆用掌根揉了揉眼窝“我刚才有点头晕。我们这就去见新郎。”
他突然想表现得庄重一些,便挽起威莉的胳膊,沿人行道来到了他弟弟家。这殷勤的举动让威莉非常高兴,她把头靠着他的肩膀。 蒂姆刚按了门铃,门就开了,里面站着像是换一个人似的菲利普·安德西。菲利普在过去25年中几乎天天都穿着松松垮垮的西装和廉价白衬衣,系着刻意让人无法形容的领带,但如今这一切似乎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领尖钉有钮扣的蓝色衬衣和咔叽布裤子――虽说不算新潮,但对菲利普来说已经是够大胆的。他原来戴着的无边眼镜现在已经被玳瑁边眼镜所取代;他那日渐稀疏的头发从左边分开,留得有一定的长度,足以碰到耳朵。他的体重至少减轻了30磅,而最令人称奇的是他脸上居然挂着笑容。
虽然最近的电话交谈已经让蒂姆事先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到菲利普的这种变化后,他的第一反应仍然是:那个女人毁了我弟弟!他的第二个反应是:这种毁坏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这些风格上的变化所带来的直接效果便是让菲利普·安德西显得更有智慧。他似乎也比以前的他对人友好得多。
“天哪,”蒂姆伸过手去后说道,“我简直都认不出你了。”
菲利普抓住蒂姆的前臂,将他拉进自己的怀抱。这一举动已经远远超出了“惊奇”的范围,可以被算作是奇迹,他的问候也一样。
“太好了,我就是要让人认不出我来。你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蒂姆,这是最好的结婚礼物。”
“无论你举办多少次婚礼,我都会参加的,”蒂姆说。
菲利普拉着他进了屋,硬要他把自己介绍给“你这位美丽的伴侣”。
蒂姆原来还在琢磨该如何解释威莉的事,但当他看到客厅里发生的变化后,居然将如何介绍威莉的事抛到了脑后。“你把一切都改变了。那些旧家具呢?”
“去了旧货店或垃圾场。契娜帮我挑选了这些家具。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不过请先把我介绍给你朋友。”
汤姆说出了威莉的名字后就停住了,想不起自己下面该说什么。
“我是你弟弟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威莉握着菲利普的手说。“是份好工作,很刺激,但钱太少。”
“你光是花时间和我弟弟在一起,他就该付你钱。”
又一个让人惊讶的发现――菲利普刚刚开了一个玩笑。
“哦,花时间和他呆在一起很容易,反正我也离不了他。”
就在菲利普揣摩威莉这番话的意思时,蒂姆已经把客厅给他的第一印象分解成了让他瞠目结舌的细节。屋里的变化实在是太大,菲利普似乎搬到了一个不同的住处。墙上挂着一些名画的复制品,还有装在镜框里的照片。门被用沙子打磨过,上过蜡,然后再被擦得亮亮的,与窗户前那漂亮的小桌子以及椅子上弯曲的扶手一样发亮。有图案的柔软沙发旁有一些矮灯,屋里还有一张很深的皮沙发椅和与之相配的脚凳,另外还有一摞摞书和一瓶瓶鲜花。
“菲利普,这屋子非常漂亮,”他说。
“我们对它很满意。你们请坐,要不要来杯葡萄酒什么的?”
威莉要一杯可口可乐,而蒂姆却感到极为震惊,因为他那以前狂热的绝对戒酒主意者弟弟现在居然家里有了酒,而且愿意用酒来招待客人。
“我也要一杯可乐,菲利普。我们一小时后还有个约会,要去弃儿收容所,所以我最好还是别喝酒。不过你让我感到惊讶的事情倒是一个接着一个。”
“老爸也许可以算是个酒鬼,但我没有任何理由不让自己以及我的客人们享受生活中最简单的乐趣之一。弃儿收容所为什么要向你了解情况?”
“不是向我了解情况,是我为一个新项目去向别人了解情况。”
“我回来后你必须把一切都告诉我。”菲利普朝他们微笑着,并且让自己的目光在威莉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又朝蒂姆笑一笑,走了出去。
蒂姆拍了一下额头。“这不是菲利普,是《掘墓盗尸人的入侵》中那些冷面机器人。你知道他以前为喝酒的事是怎么说我的吗?”
“隐约知道一些,”威莉说。
“她居然让他改变了这屋子,”他若有所思地说,“那一定需要先给他做个脑手术和心脏移植,否则他永远不会愿意对这客厅做任何改动。”
“你说的‘她’是谁?”威莉问。
菲利普端着两杯加了冰块的可口可乐正好走了进来,他听到了威莉的问题。“亲爱的威莉,‘她’叫契娜·比奇,是她把我从悲痛和压抑中解救了出来,把我变成了一个人。我真希望她今天也在这里,可她要忙自己的事。你们反正会在婚礼上见到她。我知道你们会喜欢她的,大家都喜欢契娜。” “她是干哪一行的?”蒂姆问。
“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好像与她的那些房屋有关。”
“她的那些房屋?”
“契娜在市区到处都有一些房屋。”
“你在说什么?她有房屋?”
“都归她所有。有些是店铺,有些是住宅,不过那些住宅楼给她带来的麻烦远远超过给她带来的收益。我一直要她把它们卖掉,让别人去继承她的烦恼,可她对那些房子有一种念旧的情结。他父亲就是靠那些房子起家的。”
“你的未婚妻从她父亲那里继承了财产?”蒂姆感到自己仿佛是在泥泞中挣扎着跑上山坡。
“是啊,比尔·比奇。”
通往山坡的道上显然还布满了地雷。
“契娜的父亲是那个威廉·比奇?”威廉·比奇曾经拥有过米尔港市中心一半的房产。
“我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威莉,你和蒂姆是怎么认识的?你是他的学生吗?我和契娜就是这样认识的――她是我们的一个学生兼老师,有时也给别人上课。我……我是她的导师。”
“我们是在他的一个朗读见面会上认识的,”威莉说,“他听说我也是米尔港人后,我们便决定一起开车来这里。”
“你们开车来的?”
“一路开车过来的。我还以为你说过你女朋友是个跳外国舞的。”
“那只是小范围内流传的内部笑话。她跳探戈,我也跳探戈,只是我跳得没有她好。不过,她让我表现得还不错。我们正在考虑什么时候去参加比赛。”
菲利普现在不仅和人开玩笑,而且还有了小范围的内部笑话。他现在跳起了探戈,而且居然还想参加比赛。
“你把那个玩笑当真了?这真太有意思了。跳外国舞的人实际上就是指脱衣舞女,对吗?契娜要是知道了准会很开心。我希望她能在你们离开前赶回来。”
“你和她认识多久了?”
菲利普显得有些尴尬。“我去年9月认识了她。她帮我克服了心中的悲痛,确切地说,她帮我感觉到了那种悲痛。”
他停顿了一下,那一刻显得像是要开始流泪。“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居然会愿意和我结婚。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她让上帝进入了我的生活,从那一刻起,我的一切就开始变得越来越好。”
“这好像给你带来了无尽的好处。”
“‘无尽的好处’。”菲利普说。“‘无尽的好处’。多么优美的说法。”他迟疑了一下。“我估计你不会愿意听我讲我的信仰、解救、耶稣基督之类的事。”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我倒是愿意听你讲讲上帝,”威莉说,“我所知道的那个上帝从来不解释任何事情。”
菲利普笑了。“蒂姆,你待人太客气了。威莉,上帝的主要问题之一就是他很少觉得有必要作任何解释。如果你真的对这感兴趣,以后再问我好吗?”
“当然好,”蒂姆说。菲利普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炫耀自己的学识,这让他感到很意外。
“好了,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已经聊完了,你可以给我说说你的这个项目吗?”
“对呀,”威莉说,“请尽可能说得详细一点,我也想对你的计划多了解一些。”
“你今天的好奇心很强,”蒂姆说,“遗憾的是,我只能说说我目前所知道的事。我无法预测未来。”
“你为什么要做这个项目?”菲利普问。
“我是说,”蒂姆说,“我无法描述还没有发生的事,就连上帝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好吧,那你就说说已经发生的事吧。”
“趁着他还没有开始说,能不能请你再给我倒一杯可乐?我渴坏了。”
“当然可以,威莉,”菲利普说,略微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用了不到一分钟就从厨房回来了。他把杯子递给她后说道,“请说吧,蒂姆。”
“好吧,”蒂姆说,“我希望你不要反对,菲利普。我一直在写一本书,是关于约瑟夫·卡林德的女儿。”蒂姆想起了刚才站在街角小坡上瞪着他的那可怕的身影,感到自己说话时必须要相当小心。
“她已经死了,对吗?你在《迷失男女》一书中是这么写的。”
“你的邻居奥马·希尔亚向我暗示她父亲杀了她。希尔亚只是根据他当时所看到的事做出一些推测,可他并没有整天在盯着卡林德家的一举一动,因此可能有许多事情他都没有看到。” “等一等,这本书是纪实的还是虚构的?”
威莉放声大笑。“我也一直想问同样的问题。
“菲利普,”蒂姆有些不高兴地说,“任何一个人,只要他相信圣母能生下孩子,相信奇迹能发生,相信人能在水面上行走,是无法很快在纪实和虚构之间作出区分的。”
菲利普立刻见风使舵。“我看这观点很有道理。”然后,他换了个话题。“顺便告诉你一声,希尔亚先生去年圣诞节前两天去世了。”菲利普凝视着威莉,看着她把第二杯可乐倒进嘴里。“不管怎么说,卡林德有个亲生女儿――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哦,我当然知道他有个女儿,”蒂姆说,没有说他的主要信息来源是西拉克斯,一位已经死了六百年的拜占廷公民。“我只是认定她已经死了,结果没有对她做任何调查。她在我的书中被人杀了,这就是我所关心的。在现实生活中,她被带到了儿童救护中心,最后进了弃儿收容所。问题是,她今天会是什么样?她还活着吗?她有没有被寄养在别人家?她有没有上大学?是不是进了监狱?是不是进了精神病院?”
“我看她从来没有闯进过什么仓库,”威莉阴阴地说。
“我是说在经历了那样的童年之后,一个人还能有什么样的生活呢?心灵的创伤能被治愈多少呢?”
菲利普望着蒂姆摇了摇头,眼神中流露出亲切但又无可奈何的表情。“你总是忘记不了,对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蒂姆感到自己被弟弟的话刺痛了。
“童年,治愈,童年的痛苦……听起来很耳熟,对吗?”
“我不是在写我自己,菲利普,”蒂姆感到有些恼怒。
“我也没有说你是在写你自己,可你也不完全是没有在写你自己,对吗?”
“你不是我弟弟,”蒂姆说,“我真正的弟弟正藏在阁楼上。”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相信我。我真希望我也能这样对待南希和马克,以契娜让我发现的真实的我来对待他们。这些令人遗憾的事让人刻骨铭心。”菲利普似乎又进入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只见他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低下头,也许是在祈祷。“是啊,刻骨铭心的痛。”然后他回头望着蒂姆。“你知道吗?卡林德那栋房子下星期三就要被拆毁了。我家后院的景色将会得到百分之百的改善。”
“卡林德家就在你的后院?”威莉问。“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一点。”
“在巷子的对面,”菲利普说,“自从罗尼·劳伊德-琼斯被捕后,人们常常来这里,有些人还拿一些东西当纪念品,你能相信吗?当纪念品!怎么说呢,再也没有人替那房子交税,邻居们也不再修剪他家的草坪,现在只有那些可怕的食尸鬼在那里游荡。由于所有这些原因,大家一致上书,要求将那房子拆了,结果得到了批准。”
“你对此有什么感觉?”蒂姆问。
刚才挂在菲利普脸上的满足感变成了一种阴郁、严峻的神情,绝对不是快乐。他紧绷着脸,两眼喷火。他一直强忍在心头的每一个痛苦、每一丝怒火在他内心翻腾,菲利普现在的样子变得有些吓人。“你想知道我对此有什么感觉?我巴不得他们立刻将那地方变成废墟,变成碎片,再放把火把那些碎片烧成灰,最后再把那些灰烬送到外太空。”
他怒视着蒂姆,仿佛在等待他的挑战。
“然后,我希望人们能拿上锹和网,挖出那里的每一寸土,仔细筛一筛,以防有任何遗漏。他们应该一直挖到六英尺或八英尺深的下层土,把一切都好好查一遍。这时,你会发现地面上有个巨大的长方形坑,看上去像个巨大的坟坑,而它也的确就是个巨大的坟坑。我会往里面倒满汽油,点燃它,这就是我所要做的。我要点一把能净化一切的大火,一个巨大的火焰。等这大火烧完后,我不会再去关心它――推土机会把土填回到那烧焦的坑中,人们会把这里变成一个饲养沙鼠的农场。”
菲利普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与自己刚才释放出来的这些情感争斗着。他略微有些僵硬地转身对着威莉说,“对不起,小姐。我儿子的尸体一直没有被找到,可能就被埋在那里。这次有上帝在帮我,可我仍然会时不时地发作一番。”
“我为你儿子的事感到难过,”威莉说,“我原来以为我也失去过一个孩子,所以我能理解你所经历的痛苦。”
“你的孩子被还给了你?”菲利普非常好奇地问,“而且毫发无损?” “是的,”蒂姆赶紧说道,“威莉算是跟幸运。”
“我的上帝并没有能给我多大的帮助,”她说,“他好像反而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她拍了拍装着巧克力的衣服口袋。“楼下有卫生间吗?”
菲利普告诉她卫生间就在厨房旁边。威莉出去后,菲利普转身对着蒂姆,脸上的表情又是钦佩又是责备。“蒂姆,她真的有多大?”
“38岁。”蒂姆说。
“这不可能,她应该在19岁到25岁之间。”
“她外表看上去像,但她真的有38岁。”
菲利普似乎要提出反驳意见,但他没有把话说出来。“你们俩是在朗读见面会上认识的?然后你就自告奋勇地开车送她来这里?你可从来不干这样的事。她究竟对你说了什么?”
“菲利普,我开车送她过来不是因为她说了什么,你可以说我是心血来潮。”蒂姆现在直后悔把威莉带到苏必利尔街来。他早已知道把她介绍给他弟弟不是个好主意,可他恰恰这么干了,现在必须应付所带来的结果。
“我不能对我所看到的视而不见。你带着这个美丽动人的姑娘来到我这里,她对你像小猫一样温顺,你这中年同性恋显然已经和她有了那层关系,你还要我视而不见?”
蒂姆灵机一动。“好吧。威莉是约瑟夫·卡林德的侄女,是他弟弟的女儿,所以她去参加了我的朗读见面会。我觉得有许多理由要将她带到这里来。我们碰到了一些意外,结果我们俩撞出了火花。现在嘛,我们之间非常爱恋。”
“你真的和她一起上床?”
蒂姆无法断定菲利普究竟是惊呆了还是感到兴奋。“菲利普,坦率地说,这不关你的事。”
菲利普毫不在意。“我专门和青少年打交道,完全看得出他们什么时候一起上过床。你在和约瑟夫·卡林德的侄女发生性关系。你和威莉,你让我想起了那些青少年。”
“我们相亲相爱。”
“我看得出来,”菲利普说。
两个人都听到了卫生间关门的响声。“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关系如何发展?”
“还没有。”
威莉走进客厅后,立刻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对头。“嗨,你们俩这是怎么啦?”
“我要我哥哥好好照顾你,”菲利普说,“如果他不,你就告诉我。”
“别为我担心,我想我会消失的。”
蒂姆说他们该走了。
“哦,我差一点忘了,”菲利普说。
蒂姆抬起头来,准备迎接对他性格或道德水准的新一轮攻击。
“你要不要借用马克的手提电脑?我知道你时刻离不了电邮,而我又无法用那玩意儿,它总是让我想起马克。那台手提电脑一直装在箱子里,我这就把它拿来,你可以在你的房间里用它。”
“太好了,菲利普。谢谢。”根据蒂姆·安德西的日记记载,马克·安德西的电脑曾经让他看到过一个奇妙的幻觉――另一个世界的幻觉――所以他巴不得能再次接触到那台电脑。它带着他对侄儿的美好回忆,也给过他最宝贵的东西。
菲利普上了楼,然后拎着一个黑色的电脑箱走了下来。
“这些玩意儿这么小,却装了那么多东西。马克整天泡在上面,收发邮件啦,查找那些我不知道……”菲利普表情庄重地把电脑塞到蒂姆的怀中。蒂姆看得出来,菲利普不是在出借他儿子的电脑,而是在用这种方法把它从家里弄出去。
菲利普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他在那一刻看上去简直就像他所负责的那些孩子一样,但他望着威莉时那种直接、探寻的目光则消除了他给人的印象。
“你跟我来,威莉。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给她看什么?”
威莉已经站了起来,只好从一个兄弟看到另一个兄弟身上。
“你不觉得威莉应该到我后院去看看吗?”
蒂姆抬头看了威莉一眼。“我向他解释了你为什么说自己是我小说中的一个人物。菲利普知道你是卡林德的侄女。你从他家后院可以看到你伯伯的家。”
“我看我应该趁着他们还没有把它推倒,还没有放火把它烧掉前看它一眼。”威莉说。
“对不起,”菲利普说,“我实在忍不住要问这个问题。你见过你堂妹吗?”
“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堂妹。”
“卡林德尽管生性凶残,却一心想保护她。”
“我想这可能会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你介意我吃块糖吗?”她掏出来一块“基特凯特”和一块“玛斯”巧克力。看到菲利普那神魂颠倒的目光,她迟疑了一下,把“玛斯”巧克力重新装进口袋,然后把那块“基特凯特”掰成两半,撕掉其中一半的包装纸,狠狠地咬了一口。她的左手举着另一半巧克力说,“请带路。” 威莉的举动让他有点不知所措,菲利普只好朝他弟弟看了一眼。
“走吧,”蒂姆说,“我也很想看看那地方现在是什么样子。”
“那是个垃圾场,”菲利普转过身,大步穿过狭窄的厨房,打开了后门。
威莉和蒂姆穿过后门,来到了荒凉的后院,菲利普也跟了过来。菲利普在他的院子和铺着卵石的小巷之间修建的栅栏仍然有气无力地站立在斑驳的草坪上。不过,在小巷的另一边,过去的一切已经荡然无存。约瑟夫·卡林德家高高的围墙已经被推倒,露出杂草横生的后院,院子过去便是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房子的背面。隔着杂草仍然可以看到马克·安德西和他朋友金波·蒙纳汉闯进去时所经过的厨房门。后来所加的那间屋子的粗糙、笨拙的斜面屋顶隐藏在杂草中,就像一只巨大的野兽,唤醒它会给人带来危险。
威莉猛地吸了一口气。
“那地方似乎每过一个星期就会越发丑陋。”
菲利普正看着巷子的对面,所以没有看到威莉像一盏即将熄灭的灯泡一样在忽闪着。当她突然发出那尖利的声响时,蒂姆已经转过身来,正好看到威莉的整个身体在时隐时现。她无力地靠着屋子的后墙,蒂姆及时抓住了她,没有让她摔到院子破旧的地面上。
“快把剩下那半块巧克力吃了,”他大声对她说。“菲利普,家里有没有食糖?”
“当然有,我现在已经不怎么用食糖了。”
蒂姆要他赶紧倒一杯食糖,然后再倒一杯可乐,一起拿到外面来。
“她有糖尿病?她要不要……”
“快去拿食糖,菲利普。快点。”
菲利普立刻进了屋。蒂姆只看到了他一晃一过的胳膊肘和膝盖,然后便听到了橱柜的门被打开又被关上。菲利普嘟嘟哝哝地走了出来,递给蒂姆满满一杯食糖。
“你要不要把她送到……”
蒂姆坐在地上,用胳膊托着威莉,将食糖倒进她嘴里。
“我们有个姑娘去年也出现过胰岛素休克……”
“菲利普,她并没有得糖尿病。她的情况很特殊。”
菲利普又露出了原来那刻薄的本性,“我看一定是小说中的人物才有的怪病。”看到威莉自己接过了杯子,用可乐把一大口食糖送进肚子里,他又加上一句,“好像起作用了。要送她去医院吗?”
“不去医院,”威莉口齿不清地说。
“蒂姆,得赶紧送她去急救室。”
“她根本用不着去急救室。往后退,菲利普。”
菲利普举起双手往后退,显然已经顺从了。几秒钟后,威莉站了起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尽量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她令人信服地柔声告诉菲利普,她的“病情”无法在急救室得到医治,而且非常感谢菲利普对她的关心。
“既然你说你没事……”菲利普感到困惑不解,只好来回看着她和蒂姆。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刚刚错过一个非常重要且很能说明问题的机会。
“我们要走了,”蒂姆说。菲利普没有做声,只是凝视着威莉,看上去仿佛能在那里继续站上几个小时一样。
威莉感谢他给她端来食糖。
“我会出席你的朗读见面会的,”菲利普说,眼睛仍然没有离开威莉。
第三十章
摘自蒂莫西·安德西的日记:她给我讲述了我想知道的以及她自己所相信的事。她说,她看到那房子后极为震惊,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在把她推向消失。她想说刚才所发生的那一切只是个例外,她现在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病情”。
我们来到了“儿童之家”,威莉非常平静地经受了这个考验。那地方与她记忆中的完全一样:一栋令人憎恶的建筑,正面是脏兮兮的石头墙,狭窄的窗户,石头台阶通向拱形门廊。这与她的记忆完全一样,因为我年轻时不知开车经过这里多少次。
她这次只需要两块巧克力就挺了过去;这幢大楼与她的记忆完全一样,这似乎让她感到很高兴。
大楼的内部对她是另一种考验,因为我完全是凭着将电影中所看到的这种机构的内部揉合在一起创造了威莉的记忆。她不停地说东西“放错了地方”,然后不快地看着我,就像我忽视了自己的责任,没有完全将小说之外的一切精确地描述出来。她在小说中对付蒂·蒂·罗利的那个大厅在另一层楼上;我们经过游戏室时,看到里面的乒乓球桌其实是在屋子的另一边;宿舍则完全错了,因为这里的宿舍都是单人间,不是那种大家都睡在里面的军营式结构。
威莉心中“真正的”儿童之家没有院长,因为我没有给它安排行政管理人员。不过,位于南卡拉达拉街上的这座儿童之家却有一位气度非凡、和蔼可亲的梅塞德斯·罗莫拉院长。她把我们迎进了备用小办公室,请我们坐下,然后说了那句魔咒:“安德西先生,看样子你运气非常不错。”
蒂姆一看到梅塞德斯·罗莫拉就意识到,莉莉·卡林德的生活与他为威莉·帕特里克所设计的生活截然不同。这位院长为人热情,讲究实际,通情达理。她有着铁灰色的头发,身穿得体的裙子和外衣,眼睛里闪着智慧。她就像一位完美的四年级老师,自然形成的威严下透着幽默感,足以表明她的私人生活要比她在大众场合下的生活更喧闹、更随心所欲。院长立刻说明莉莉·卡林德的生活丝毫没有任何跳越的过程,而是一分钟一分钟实实在在地度过的。
“事实上,”她告诉蒂姆,“你在几个方面都跟幸运。你大概也料到了,我们如果事先没有得到允许,是不能将我们目前和以前收养的人的信息透露出去的。具体就你而言,送到我们这里来的这个孩子的特殊背景,特别是她那臭名昭著的父亲,使得我们尤其谨慎。”
“不过,莉莉·卡林德的确在这里呆过。”蒂姆说。
“她当时可以说是无处可去。我在电话里已经告诉过你,她是九岁那年被送来的。据她父亲说,她母亲两个月前与人私奔了,而他无力管教好两个孩子。儿子去当了木匠学徒,但这个女孩给他带来了他无法解决的难题。负责办理收容事务的工作人员同意了,于是她就来到了我们这里。我们后来都认为,他把她送到这里来是为了救她一命。也许只有这样,他才不能再虐待她。”
“我知道他爱她,”威莉说。
“你在这件事情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院长问。
“威莉是我的助手,”蒂姆告诉院长,“她对这个项目很了解。”
“你说这个项目是一本关于莉莉·卡林德的书。我的第一个问题是,这本书是小说还是非小说?”
“可能既是小说也是非小说。”
“对不起,安德西先生,你为什么要把这两种文学体裁混在一起呢?把小说和事实结合在一起是否能使你有权不把事实当回事?”
“我想可能刚好相反,”蒂姆说,“正是因为要写小说,我才一定要把事实弄清楚。我只有这样才能接近那些无法发现的真相。”
她朝他笑了笑。“也许我不应该承认,不过我是你的书迷。我非常喜欢那些你和合作者一起写出来的书。”
他对她表示了感谢。
“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谈谈你的好运气吧。你完全能明白,我必须非常谨慎。我们只有在得到目前或者以前被我们收养过的人或者他们的法定监护人的允许之后,才能向包括你这样的研究人员在内的人公开我们的记录。你的第一个好运是你的一个读者碰巧是这机构的负责人。我替你打了两个电话。我对你一点都不了解,不过我认为那值得有人给我们的‘大弟弟大姐姐’项目捐200美元。”
蒂姆点点头,尽量使自己放松下来。
“这两个电话的结果是,我可以给你提供以下信息。”她打开桌上的一个文件夹,然后戴上一副老花眼睛,朝文件夹看了看。“卡林德最初是1974年被送来的,当时的院长是乔治亚·拉瑟姆,她在这孩子的档案里做了一些特殊的记录。拉瑟姆小姐似乎发现这女孩特别孤独,感情上非常麻木,有对其他孩子施暴的倾向,而且常常做恶梦。她还注意到这个孩子非常聪明,容貌出众。” 她抬起头来。“你看,拉瑟姆小姐和其他工作人员比较清楚卡林德家这个女孩的背景。我不是指谋杀,因为在1974年还没有人知道谋杀的事,但现场勘察已经非常清楚地表明,这个孩子是被一个心智混乱的男人带大的。
“我们一直为这里的孩子寻找好的寄养家庭,拉瑟姆小姐最终遇到了一对完全符合条件的夫妇。居伊和黛安娜·亨特雷斯在那以前已经成功地收养过三个孩子――他们似乎有特殊的办法,能够把我们一些心灵最扭曲的孩子纠正过来。拉瑟姆小姐安排他们见了面,亨特雷斯夫妇同意接纳莉莉。日子一天天过去,虽然他们也遇到过一些挫折,但事情总的来说是向好的方向发展,直到1979年居伊·亨特雷斯突然死亡。”
梅塞德斯·罗莫拉直视着蒂姆。“安德西先生,1979年还发生过什么事?”
“约瑟夫·卡林德因多起谋杀罪而被捕。警方只找到一些尸体的残骸,因为他对大多数受害人都进行了焚尸灭迹。”
“卡林德丑闻轰动一时。亨特雷斯太太担心孩子在学校里可能会受到影响。在她看来,莉莉也许回我们这里要好一些。可是孩子们有时候也会非常残忍――她在这里度过了非常艰难的两年。遭人唾弃不是件开心的事。她不断被人羞辱,被逼迫面对厕所,诸如此类的事。”
“她上的是哪所学校?”威莉问,那神情就像要把船桨伸进湍急的河流里。
“她和黛安娜·亨特雷斯生活时,上的是‘日落镇’的‘格雷斯和费佛’小学、斯雷特中学,以及奥格蒙特高中。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还以为她念的是劳伦斯·弗里曼小学呢。”
“你是说他们以前叫匹格镇的那所小学?你为什么要认为她念的是那所小学?”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弄错了,”威莉说。
院长将目光转回到那些文件上,然后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这时,发生了一件异乎寻常的事。黛安娜·亨特雷斯来找拉瑟姆小姐,说她想继续收养莉莉。根据我这么多年的经验,这种事情几乎是不可能的。寄养关系可能会由于种种原因而被终止,其中有些情况甚至比较糟糕,可一旦终止就再也不会被恢复。”
“可她回去了,”蒂姆说。
“她回去了,而且健康成长。我一小时前和她通电话时,她告诉我说虽然她在你写这本书的过程中绝对不会给你提供任何帮助,但她也绝对不会阻止你。她说如果你希望见到她,她愿意和你谈了谈,但有一个条件。总的来说,她更愿意不和你见面,不过选择权在你手中。”
“什么条件?”蒂姆问。
“条件是你去见黛安娜 亨特雷斯,然后她再做决定。安德西先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不太清楚。”
“这意味着莉莉·卡林德绝对信赖黛安娜·亨特雷斯,尽管黛安娜曾经把她还给我们,让她在这里过了两年痛苦的生活。莉莉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做,完全能理解。当她回到黛安娜身旁时,那种感觉就像回到家中、回到一直生病但现在已经康复的母亲身旁一样。像莉莉·卡林德这样的人很少相信任何人。你应该意识到,那孩子身上所发生的事太难承受了。太难承受了。”
安德西感到这句话沉入了他的五脏六腑,而且在他体内扩散。难以承受似乎就是他姐姐穿过镜子向他发出无声的命令以来所发生的一切的背后原因。发现莉莉·卡林德的经历是在完成卡林德的命令的另一半:他必须承认卡林德对自己女儿所表现出的古怪的怜悯,但他也必须去想像莉莉为这种怜悯所付出的代价。在这一刻,他感到这就是他的毕生任务。然后,他看了看威莉,意识到了她的困境,心里不免感到一阵心酸。她正在听一个女人讲述一个人的事,而这个人本该是她。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对我来说也是难以承受的,”他说,“我该怎么才能见到黛安娜?”
梅塞德斯微微一笑,但这笑容却照亮了她的整个脸。“我给莉莉通过电话后,立刻给亨特雷斯太太打了个电话,她今天下午随时恭候你们。事实上,这是你们将来两三个月里能见到她的惟一的机会。她明天就会跟一个旅游团去中国,然后再去澳大利亚,和一些老朋友住一段日子。你明白我为什么要说你运气不错了吧,安德西先生?”她在一张白色的卡片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把卡片推到他面前。“这是她的地址,位于城里比较有意思的地方。我这就给她打电话,说你们要来。”
蒂姆情不自禁地亲吻了一下她的手,她说,“安德西先生,我们米尔港不大兴亲吻手背,不过我很高兴看到你能明白我们的难处。如果你打算写莉莉·卡林德,那么你最好把这本书写成你一生最成功的作品。”
第三十一章
摘自蒂莫西·安德西的日记:我开车朝院长给我的地址驶去,一路上威莉一直在流泪。她还吃掉了半盒“瓦尔罗纳”巧克力,完全是为了吃巧克力而吃巧克力,而不是在对她的“病情”做出反应。她一直用脑后勺对着我,还时不时地举起左手来挡住我注视她的目光。
“事情不像你想像的那样,”我说,“你并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你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如果我爱你,你就必须存在着。”
“你是个骗子。你爱的是她,只是你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她。她是真实的,我不是。你认为她难以承受那一切,可我本该就是她。”她又怒气冲冲地偷偷看了我一眼。“你病得不轻,你心理变态。别人的痛苦让你觉得快乐。你现在一定在沾沾自喜。”
“威莉,别人的痛苦并不给我带来快乐,只是我不想忽视它,也不想对它视而不见。我想对得起它。所以,你才会在心情不好时喜欢看我的书,记得吗?”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想知道我真的喜欢什么吗?”
“莉莉·卡林德,莉莉·卡林德,莉莉·卡林德!”
“我喜欢介于两者之间的那种空间,”我说,“比方说,做梦与醒来之间、想像与现实之间、同意和不同意之间、是和不是之间的那种空间。真正有意思的东西就在这种地方,你现在就在这种地方。你完全是介于两者之间的空间的产物。”
“介于是和不是之间?”
“在是和不是都有道理的地方,在是和不是合而为一的地方。”
这番话显然打动了她。她转过脸来对着车的前方,眼睛也死死地盯着挡风玻璃。虽说她没有在看我,但她已经不再故意把眼睛转向别处。
“这太愚蠢了,可能真的有什么含义。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真正的人,结果却发现我一直只是个糟糕的复印件。”
“你错了,”我说,“你绝对不是复印件。你无与伦比。威莉……”
“一派胡言。”她的眼睛仍然盯着车的前方。
我也把目光转回到车的前方。汽车拐过一个弯后,我们明白了梅塞德斯·罗莫拉所说的“城里非常有意思的地方”是什么意思了。我们行驶的道路以及矗立在两旁的房屋盘旋而下,看上去就像第五大道古根海姆博物馆的内部结构。盘山公路的最高点大约有两百码长,最下方有个小广场,广场上有个音乐台,广场四周有一家食品杂货店、一家电影院、一个酒吧、一个图书馆、一家Gap专卖店以及一家星巴克连锁店。这使人联想到穴居矮人【穴居矮人:英国作家托尔坚笔下的假想角色,身体的大小仅为常人的一半,善良并热爱和平。――译著】的世界。这里也非常漂亮。盘山公路上那些弯道到了晚上会灯火辉煌,所以这里的夜景一定非常美丽。从上面往下看,这里的景色让人联想到梯田,只是缺了葡萄园,只有住房。这里的地名叫日落城,而我还一直以为它位于城市的最西边呢。我现在发现,只要你住在山坡稍微往下一点的地方,每天傍晚,太阳都会早早地消失。
亨特雷斯家位于从上往下三分之一的地方,与米尔港老城区的房子没有多少区别。三层楼,木头已经陈旧,水泥台阶通向一个小小的有檐门廊:档次只是比北苏必利尔街那些房子略微高一点,但这里的环境使它带了点格林兄弟童话的味道。
我把车停在屋前,然后走到威莉一侧的车门旁。“承认你感兴趣吧。”
威莉没有回答,而是将一块“三个火枪手”巧克力塞进了嘴里。我没有看到她从口袋里掏出巧克力来,所以她一定是趁我绕过车头时往口袋里塞满了糖果。一张亮闪闪的包装纸飘落到了地上。
“哦,威莉,”我拣起包装纸说,“你这有失身份吧。”
威莉的嘴里塞满了“三个火枪手”,咕哝道,“你认为这位女士会喜欢你吗?这位女士不会喜欢你。”
我拉着她走上门廊,按响了门铃。一分种后,一个壮实的女人开了门,屋子里的烟味立刻向我们迎面扑来。她有着一头浓密的深色头发,四方脸上有着一双敏锐的眼睛,脸上的皱纹清楚地表明她七十多年生活中交织在一起的痛苦和欢乐。她使我想起了童年时见过的在“山谷”城工厂的流水线旁工作的匹格镇妇女。
我们互相问了声好,然后报了名字。我介绍威莉为我的助手。黛安娜·亨特雷斯对梅塞德斯·罗莫拉同意我们采访的事称赞了几句,然后就请我们进屋。这完全出乎我的预料,也出乎威莉的意料。这个女人足足说了一个半小时,她说的关于莉莉·卡林德的那些事,让人觉得她让时间停了下来。黛安娜·亨特雷斯像约瑟夫·卡林德一样,凝固了街上的车辆、踢球的孩子、送信的邮递员、以及任何听到这个烟鬼的声音的人和她所提及的东西。她把我凝固在了那里,威莉也没有动弹一下。 蒂姆·安德西走进客厅后完全惊呆了,里面的摆设说明这里的主人是位非常有品味、好奇心也很强的旅行家。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宝贝,陈列柜里的稀罕物也在闪耀着:非洲面具、原始部落的人物雕像、中国花瓶、希腊双耳细颈罐、日本字画、华丽的小地毯以及几十年里慢慢积累起来的上千件小玩意儿。这样的收藏暗示着一点:这些东西虽然有价值,却是那些口袋里没有多少的钱的游客以最低价格买来的。
亨特雷斯太太请他们坐到沙发上。在向沙发走去时,威莉暂时把自己的不快搁到了一边,久久地欣赏着一块小小的丝绒窗帘。
蒂姆看到了一大堆照片,上面都是黛安娜·亨特雷斯和一个身材魁梧、下巴厚实、脸色和蔼的男人,拍摄地点有热带雨林、沙漠、巨大的纪念碑前、运河及河流前、雪山脚下、水烟筒咖啡馆以及拥挤的中东市场。
他转过身来问亨特雷斯太太。“你们外出旅游时有没有带莉莉·卡林德一起去过?”
“我们总是尽量带她一起去,”她说。“你看看这个。”她把他带到尽头,指着墙上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一定是居伊·亨特雷斯拍的,因为照片里没有他。照片中的黛安娜比站在蒂姆身旁的黛安娜大约要年轻30岁,正站在一块群山环绕的草地上。照片可能是在非洲拍摄的。一个十岁左右的金发女孩从她身后探出头来,快乐的脸上带着恐惧与欢乐交织在一起的奇特表情,这种表情直接飞入安德西的内心深处。在他看来,那孩子看上去就像暴露在外的脑神经――他从她那灰蓝色的眼睛里看到的那份敏感、她脸上的神情、她脑袋歪向一边的姿势、甚至她那被太阳晒黑的皮肤,差一点感动得他掉下眼泪来。
“莉莉讨厌别人给她拍照,”她养母说。“她只是不愿意,也不和人一起拍照。也许这是从她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因为她父亲也讨厌拍照。”
“我知道,”蒂姆说,脑子里又浮现出了北苏必利尔街坡顶上被蓝天映衬着的那个全身着黑的身影。“我希望她从她父亲那里就继承了这一点。”
黛安娜对他的信任稍稍发生了一点变化。“你真的想写一本关于莉莉的书,对吗?”
威莉慢慢走到蒂姆的身旁。她伸长了脖子,看着那张照片,开口说话时,语气中略微有一丝被打败的感觉。“她真是太漂亮了。我早该知道。”
亨特雷斯不解地冲她笑了笑。“要知道,你也很漂亮。说实在的,你真是太漂亮了,望着你还真伤自尊心。”她转身对蒂姆说,“随便坐吧,我给你们准备点茶或咖啡,然后你可以给我说说你的这本书。”
终于,蒂姆坐在了亨特雷斯家坚实的沙发上,面前放着一杯芳香扑鼻的咖啡,心情不快的威莉则在不停地喝着杯子里的可乐。他含含糊糊地描述了他声称自己在收集资料的这本书,搞不清黛安娜·亨特雷斯会怎么看待他的描述。他用到了“巧妙地”一词,也用到了“充满敬意地”一词。就在他信口开河的过程中,他开始认为自己真的能写这本书,完全忘了自己根本没有耐心去做它所需的那种详细调查研究。如果他试着写这样一本书,那么这本书中很可能会出现许多莫名其妙的空白,而且是非常明显、粗劣的空白。
“我相信你写了一阵子后,主线就会清晰起来,”亨特雷斯太太说,“我必须坦率地告诉你,我认为你或者任何人都不应该写一本关于莉莉的书。”
“那么你现在还让我采访你,你倒是非常宽宏大量。”
“莉莉不会阻止你,所以我认为我有责任让你尽可能地了解她。她已经有条件地答应见你,所以如果你想和她本人交谈,你就必须对她现在的生活有所了解,但仅仅了解是不够的,远远不够。她要我告诉你,她愿意见你一个小时,但她对你说的任何话都不能被引用在你的书里。”
“你并不希望我见到她,对吗?”
“我来给你讲讲莉莉·卡林德的事吧。”
蒂姆终于听到了这句话。他感到房间另一边有什么动静,便越过亨特雷斯太太看看那动静是什么。他的心停止了跳动。阿普里尔穿着她那件爱丽丝装束,正趴在一块比她大不了多少的按摩毯上,一只手托着腮帮,直勾勾地望着他。意识到已经被蒂姆看到,她站了起来,后退了几步,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蒂姆知道是她把他带到了这个地方。为的是让他听听最了解莉莉·卡林德的这个女人怎么说。她要他不仅仅的听到:她在命令他去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