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他说,“正是这样。我立刻迷上了你。”他坦率地说,但这种坦率有一定的限度。“威莉,这一切都有一个原因,你早晚会知道的。”
“我希望如此。”
她错把他的这番话当成了一种鼓励。他说,“威莉,我不是信口胡说。有些事情你必须要知道真相,这非常重要。”
她把头往后一仰。“这是不是就是汤姆一直说要告诉我却总也没有时间告诉我的事?”
“不是。这两件事相互有关联,但汤姆所说的是别的事。”
“而你知道内情,知道那秘密,知道那一切。”
他点点头。
“这么说他告诉了你,却没有告诉我?”
“不完全是这样。”
她把脑袋一歪。“你这话什么意思?要么他告诉了你,要么他没有说。究竟是哪种情况?”
“他没有告诉我,威莉。我只是知道而已。”
“这么说,这已经成了人人皆知的事了?换句话说,我都可以从Google上查到?”
“不是这样的。”
“可是现在有了两个大秘密。我不喜欢这样。这太玄了。”
玄了?蒂姆想。就像“机构”一词一样,他永远不会用这样的词。
“究竟是什么使得蒂莫西·安德西愿意为一个他刚刚认识的女人去冒受伤、遇害、进监狱的风险呢?他为什么甚至愿意为她开车穿过半个美国?”
“蒂莫西觉得自己别无选择。”
他将她搂在怀里,紧张的气氛过去了。他俩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被困在一块孤零零的礁石上一样。蒂姆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轻轻叹惜一声,将他抱得更紧。
“你想吃点东西吗?”他问。
“好吧。”她紧紧倚偎着他,将自己的脸贴着他的胸膛,然后收拢双腿。她身体轻得似乎没有任何重量,而且她的骨头似乎像是用水做的。“我们今天能赶到米尔港吗?”
“我想能。我们先到印第安纳州,然后再一路往北开。我想早点到达那里,赶在我的朗读见面会开始前先办两件事。”蒂姆能够感觉到西拉克斯的存在,仿佛西拉克斯就站在他的房间里,在对他说――快赶到米尔港,把你的活干完!这一切都是你惹出来的,你现在必须把它解决好!――现在又到了片言只语的时刻:必须在他们赶到米尔港之前让威莉知道一切。
“你小学二年级的老师叫什么?”
“管它呢?”她解下胸罩,将它扔到箱子上。“我恐怕早都忘了。”
“我小学二年级的老师是格劳斯太太。我年龄比你大很多,可我却记得。威莉,你应该还记得她的名字。”
威莉闭上眼睛,双手按着左右两边的太阳穴,做了个鬼脸。“好吧,好吧,”她说,“我想我小学二年级的老师也叫格劳斯太太。也许她们碰巧名字相同。你上的是……”她又做了个鬼脸,重新用双手按住左右两边的太阳穴。“啊……弗里曼小学?是劳伦斯·弗里曼小学吗?”
“是的,”他说。
“瞧,这就对!我们上的是同一所小学,所以可能有许多相同的老师。”
“不过,这有些滑稽,是不是?那所小学就在匹格镇圣艾尔文饭店的后面,而儿童之家却远在城市的北面。”
“对不起,我要去冲澡了。好了,你又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了。我们一起冲澡,让我看看你这个人浑身湿漉漉是什么样子。”
蒂姆发现自己完全低估了他笔下这位女主人公在性生活方面的坦率与欲望,因此他觉得又是好笑又是惊叹。他们暂时把烦恼抛到了脑后,直到饥饿将他们重新拉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对于蒂姆·安德西来说,他每次和威莉这位他所创作出来的尤物做爱时,他都会变得越来越投入,越来越依恋。这一过程是从他像摆弄棋盘上的一个棋子一样将她放在密执安农产品仓库前那一刻开始的。
他们在“天鹅包间”用完早餐后,戴维先生告诉他们,警察来找过他。威莉的胃口大得惊人,不仅吃完了自己盘子里的四张薄煎饼和腌肉,而且还把蒂姆盘子里剩下的两张薄煎饼一起装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听我说,警察想了解一下,看我是否让一个在新泽西州抢劫了银行的女人住了进来。他们给我看了一张照片,可我觉得照片上那人并不真的就像哈莱顿太太,而且我绝对不相信哈莱顿太太会在新泽西州抢银行!” “我也不相信她会干这种事,”威莉说,“他们还会回来吗?”
“午饭前不会回来。我们这里的警官对我们饭店的酸包菜和维也纳炸小牛肉片情有独钟。”
“我们一会儿就退房,”蒂姆说,“谢谢你,戴维先生。”
威莉说了声抱歉,站了起来。蒂姆在心里盘算着该给多少小费,算计着他的旅馆帐单总共该有多少,突然他注意到他的主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哈莱顿太太”向卫生间走去。他只顾欣赏她的婀娜身姿,完全忘记了蒂姆在场。正当蒂姆望着戴维先生看着威莉时,这位身材矮小的男人突然表现出了某种一闪即逝的惊讶神情:他的身体一缩,脑袋猛地往前一伸。蒂姆越过他的脑袋望去,看到威莉正好消失在女卫生间门前。
戴维先生突然意识到有人在观察他,赶紧转过身来对着蒂姆,胖乎乎的圆脸微微一红,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怎么啦?”蒂姆问。
“哈莱顿太太真是太出众了。请原谅我这么说。”
蒂姆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先生,也许我这么说显得不够礼貌,可这位夫人比第一眼看上去还要漂亮。我相信她看上去比你们昨晚抵达这里时还要年轻。”
“你还有话没有说出来。什么东西让你猛地吃了一惊?”
戴维先生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让我吃了一惊,哈莱顿先生?”
“有什么东西让你恍然大悟。我很想知道是什么。”
“那只是一个误会,是眼睛的错觉,”戴维先生说,“如果您希望我们替您把行李拿下去,先生,我会在接待处等着为您效劳。”他猛地转过身,走了出去。
威莉显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所以急急忙忙回到了餐桌旁。蒂姆仔细观察着威莉,想看看她身上是否有青春的迹象。她在他的眼里一直显得非常年轻,可他现在也不免开始想看看她是否真的比前一天年轻了一些。
她突然开口说道,“我又有了那种‘轻飘飘’的感觉。我不是说我感到饿,因为饥饿只让你感到空荡荡的。这是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就像我的整个身体内都有一种嗡嗡声在作响,就像有一千只蜂鸟的翅膀在同时拍打。”
回到楼上后,蒂姆给米尔港的普福尔茨海姆饭店打了个电话,被告知这家饭店给他留了一个小套间,他在九月底之前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他是贵客,会受到相应的接待。然后,他给玛吉·拉打了个电话,请她通过联邦快递公司把他的一些衬衣、裤子、外衣和袜子送到这家饭店。
他放下电话后,威莉说,“让我来付房费好吗?我可不想觉得自己像个寄生虫。”
蒂姆刚张口反对,威莉就说道,“你不该为我付费,本来就应该由我替你付帐!这些钱大概够我们用两年的,我给你看看。”
就在威莉把那白色的长滚筒包拖到床边时,电话响了。蒂姆拿起听筒,听到里面传来了戴维先生的声音:“哈莱顿先生,请朝窗外看一看。好像有人对你们的车非常感兴趣。”
“威莉,你看一下停车场好不好?”他向戴维先生道了声谢,然后目送着威莉走到窗户前。
“听我说,”戴维先生说,“你或者哈莱顿太太是否认识那位先生?他仪表堂堂,不像是警察。”
“混蛋,”威莉说,“是科弗利。他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蒂姆走到窗户前,越过威莉的肩膀向外望去。蒂姆那辆黑色的汽车旁有一个正在来回踱着步子。只见这个人个子很高,身材修长,上身穿了一件煤气火焰般的蓝色套衫,下身穿了一条浅灰色的裤子。他留着金色的长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那张脸像百般无聊的神父。他一面朝旅馆各个窗户里东张西望,一面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下巴。他最后直起身,朝停车场四周看了看,然后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表。
“他是在等罗曼·理查德,”威莉说,“那个没心没肺的杀人狂。”
“哈莱顿太太对这位先生应该没有好感吧?”戴维先生说。
“是没有,”蒂姆说。
“这个人与停在旅馆前的那辆灰色梅塞德斯轿车有联系吗?”
“你在干什么?”威莉问。
“有,那是他的同伙,”蒂姆说,“威莉,我正和戴维先生把一些事情弄清楚。”
“戴维先生?”
“你现在听好了,”戴维先生说,“为了哈莱顿太太起见,我要干一点出格的事。那位女士不仅从来没有抢劫过什么银行,而且她这辈子都从来没有做过一件错事。此外,停车场上的那个人是个恶棍。你们一听到有很响的声音,或者看到那个金发小子开始跑出停车场,就赶紧离开房间。右边第三个门通向女仆专用的楼梯,你们可以从那里下到旅馆背后。你们尽快上车,赶紧离开这里。不管看到什么样的混乱场面都不要去管它。”
“混乱场面?”
“别为我担心。”蒂姆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戴维先生就挂断了电话。
“现在怎么办?”威莉问。
科弗利正在蒂姆的汽车旁来回踱着步子,而且随着每一秒的过去,正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来一包烟盒为黄色的香烟,划根火柴点燃了一根香烟,然后喷出一团青烟。 “贾尔斯抽烟?”威莉似乎大吃一惊。看到自己心爱的人为别人显露出真正性格而大为惊讶,蒂姆再一次感到脚下的大地在松动,而每次威莉独自做出超乎他为她设计的能力范围的事情时,他都会有这种感觉。像贾尔斯·科弗利这种温文尔雅的人是不会吸烟的,然而他就站在那里吞云吐雾,表现得更像个人,而不是某部小说中的一个人物。
楼下的科弗利发现了119房间里的房客没有看到的东西,因为停车场旁有一些树挡住了119房客的视线。他突然扔掉手中的香烟,做了个手势,指着旅馆,生气地举起双手,像是在提出疑问。
“哇-哇。”
“出什么事了?”她问他。
“我们的朋友戴维先生还指望罗曼·理查德呆在梅塞德斯车里。他打算让他分一下心,而我认为这个独臂家伙应该在这里面扮演某种角色。”
罗曼·理查德·斯皮尔卡看到信号后,慢慢走进了蒂姆他们的视野。只见他的西装夹克搭在左肩上,右手打着石膏,吊在一条很宽的白色吊带上。他正做着手势安慰科弗利,一面又微微转过头来朝着旅馆点点头。蒂姆再次发现,自己笔下这些人物的实际长相与他在创作这些人物时心中的所想之间稍微有些脱节。贾尔斯·科弗利要比《夜屋》一书中的同名人物显得更苗条、身材更高、显得更加颓废;罗曼·理查德则比书中更壮实、更像个恶棍。从背后看上去,他那剃着平顶头的脑袋简直就像一个保龄球。
“你知道他断了一只胳膊吗?汤姆告诉过你?”
“我想是吧,”蒂姆回答说,真希望自己没有提及过这件事。
“这真是太有意思了,令人简直难以相信。”威莉转过头来看着他,眼睛里露出一丝怀疑的神情。“汤姆知道我开车撞倒了那家伙,但他只是在被杀前一两分钟才知道那家伙的胳膊打了石膏。”
“也许我是通过其他途径知道的。”
“你不可能有任何其他途径知道这件事,”威莉说着,重新转过头去望着窗外。
蒂姆和威莉注视着罗曼·理查德向停车场另一边的科弗利走去。他们两个人都在不停地用手指指点点,并且挥舞着胳膊。不管他们以前有过什么样的亲密关系,这种关系现在都已经在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挫折中支离破碎。他们现在只是两个力图从一场糟糕的交易中得到最好结果的家伙。
突然,同时发生了两件事:旅馆的大门前发生了剧烈的爆炸,震得房间的窗户玻璃哗哗作响,震动了挂在墙上的画框;罗曼·理查德和科弗利互相对望了一眼,迅速冲过停车场,其敏捷的反应速度显示他们曾经在军队里呆过。罗曼·理查德想出了一个更加有效的佩戴手枪的办法,因此在躲进树丛之前就已经握住了手枪。
蒂姆一把抓住威莉的胳膊,将她拉转过身来,拎起包,将她推进了过道。右边第三个门,他推开了上面标有“员工专用”字样的一扇门,顺着黑暗、狭窄的楼梯蹭蹭蹭地走了下去,威莉紧跟在他身后。按了一下金属门把之后,一扇门向外打开,通向一小块铺了地面砖的空地,两边排列着没有加盖的垃圾桶。
“他会干什么?”威莉在他身后大声问道。
炙热的阳光照晒着停车场,汽车顶上在泛着光亮。安德西大步朝林肯车走去,离车只有十英尺远时,他用钥匙圈上的遥控器打开了车门,按了一下喇叭,打开了车灯。
“快上车,蹲下身子,”他大声叫道,随即便听到脚步声一直跟在他身后,而不是像他期待的那样走到汽车的另一边。他一把抓住车门把,问:“你究竟在干什么?”可他这句话白问了,因为他随即便意识到,她要坐到汽车后座上。几乎是在他打开车门的同一刹那,她就打开了车后门。他把包扔进车里,坐到了方向盘后,他听到她爬到了汽车后座上,并随手关上了车门。烤箱一样的温度逼得他直喘气,他感到自己的皮肤立刻像被人用喷沙清洗一样难受。威莉·帕特里克躲到了座位下,他只看到模糊的影子一晃,金色的头发在后视镜上一闪。
他发动汽车,猛地一踩油门。稍一停留,这辆巨大的轿车便驶过了停车场,拐进了通向旅馆大门的狭窄林荫道。车道的左边是大门前开阔的院子,右边则一直延伸到了街上。蒂姆咔的一声系上安全带,感觉到威莉在拉他座位靠背上方的头垫。
车子绕过旅馆一侧后,他们看到了旅馆前混乱的场面。前院与人行道之间的草坪上,一辆毁坏的银灰色汽车正从它已经成了一堆废墟的汽车尾部发出六英尺高的火焰。身穿制服的旅馆服务员正在那辆燃烧的梅塞德斯车旁忙碌着。他们大多看上去像是大学生。蒂姆瞥见了一个身穿紧身黑色体恤衫的黑发男孩,他看上去有些脸熟,正烦躁地盯着他。附近的人正走过来或一路小跑着来到旅馆前。街道中央两个骑自行车的人则惊讶地盯着那辆燃烧的汽车。
鲁隆·戴维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看着两辆警车风驰电掣地向旅馆驶来。罗曼·理查德和贾尔斯·科弗利正站在他们老板那辆燃烧的汽车和戴维先生之间的草坪上,一边看着燃烧的火焰一边留意着旅馆里的动静。罗曼·理查德的后背似乎已经被他心中的怒火烧得僵硬,而科弗利无精打采的样子也表现出了一种优雅的绝望。
“你头低下了吗?”蒂姆问。
“你尽管开车吧,”威莉说,表明她根本没有低下头。
就在他们的汽车嗖的一声穿过短短的草坪,快要驶到街道上时,科弗利那金发脑袋猛地转向了人行道,他那被毁的脸庞变得狰狞起来。他目送着蒂姆的汽车驶过人行道,沿着街区飞驰而去。蒂姆从后视镜中看到科弗利站到警车前,望着他们离去。在他的身后,身穿黑色体恤衫的男孩离开了蒂姆的视野:他迈了两大步之后蒂姆才意识到那是谁,以及鲁隆·戴维的“分散注意力”方法为什么那么成功了。他的前臂像被针扎了一样疼痛,头皮也是一阵刺痛。
“他在和警察交谈,没事,”威莉跪在后车座上说。“他甚至都不允许警察靠近那辆车。真不知道那位好人鲁隆究竟都做了什么。”
蒂姆心中想着WCHWLLDN甩掉衣服,张开他那巨大的翅膀,冲入广阔的天空时的情景,于是他将车径直向雷斯蒂图辛镇驶去。经过了镇子里那些白色的房屋和茂密的绿色树篱,前面就是没有尽头的公路。他的眼睛里立刻噙满了泪水,他趁着威莉还没有转过身来,赶紧把泪水擦干。
“把车停到路边,让我坐到前面去。”
他把车停到街道旁,她出了后车门,朝侧视镜和副驾驶座旁的门走去。就在她的右手从侧视镜的范围内移开时,蒂姆发现,在周围的绿草和蓝色的天空的映衬下,她的手从她手掌中央到指尖变成了完全透明。然后,那只手又重新进入了他的视线,副驾驶座旁的门开了。
威莉一屁股坐到座位上。趁着她关门的当口,他侧过头看了一下她的右手,发现那只小手毫发无损,结结实实。
“你在看什么?”
“我也说不清,”他说,深吸一口气,猛然想起了戴维先生惊讶的神情。
第二十五章
摘自蒂莫西·安德西的日记:亲切而古老的224公路带着我们穿过了俄亥俄州。俄亥俄是个大州,我们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农田。我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车辆在跟踪我们,不过我也没有真正特别留意是否被人跟踪。我真正担心的是警察,然而那些完全可以将我们拦到路旁的州巡警和地方警察只是呼啸着从我们身旁驶过。
“我还是想像不出来戴维先生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制造出这么大的破坏,”威莉说,“一定有守护天使在保护你。”
接着,她开始抱怨,说她又饿了,我说我只要看到任何像食品杂货店的地方就会停车。“这里连个镇子都没有,又怎么可能会有食品杂货店呢?我看到的尽是田地,已经受不了这种绿颜色了。不过,说真的,那个人是怎么干的?”
“戴维先生一定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才能,”我说。
“有许多才能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人。你是怎么知道罗曼·理查德的胳膊打了石膏?汤姆没有告诉你,所以你别编谎话来骗我。”
“威莉,你觉得我是在骗你吗?”
“知道吗,你并不是个完人。你打呼噜,你有事瞒着我。你有时候表现得就像是我父亲……你解释一下石膏的事吧。”
我告诉她我无法向她解释,她开始生闷气。在接下来的十五英里中,我默默地开着车,威莉在胸前交叉着双臂,眼睛紧紧顶着窗外,那感觉就像是和一个坏脾气的十二岁孩子在一起。我觉得她并没有去留意窗外的景色。当然,那景色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有一次,有个男人开着拖拉机向我们挥手。威莉哼了一声,恐怕更愿意将一颗子弹送进那个人的心脏,而不是向他挥手。
“你可以解释,”她终于开口道,“可你不愿意说。”
“随你怎么说吧。”
“你这种人喜欢秘密,”她说,“我最恨秘密。米歇尔·费伯也喜欢秘密,所以你像他。”
“并非如此。”
“好吧,随你怎么说吧。”她说,然后又重新陷入沉默,继续生着她的闷气。
往前又开了五英里后,她说,“我真不敢相信我会这么饿。”她用双手按着腹部。“我饿极了,这里疼。”这是她半个多小时以来第一次将脸转过来望着我。“顺便说一句,我虽然在和你说话,我们并不是在交谈。我只是在告诉你一个信息,而这与交谈有着很大的区别。”
远处出现了一个加油站,她用手指着加油站说,“快在那里停车。快在那里停车。快在那里停车。”
“你要我在那加油站停车?”
她现在气得两眼冒火。“如果你胆敢不进那加油站,我就杀了你,将你的尸体扔到路上,然后开车从你的尸体上压过后进那加油站。”
我问她想在那加油站买什么东西。
“糖块,”她说,“哦,上帝,我只要一想到糖块……”
我们驶近加油站时,她凶神恶煞般地看了我一眼,以示警告。
“我也正好加点油,”我说着就将车开进了加油站。
我还没有在自动加油泵旁停住车,她的手就早已握住了车的门把。等我把车完全停住时,她的一条腿已经迈到了车外。我目送着她走向那低矮的白色混凝土建筑,看到里面的柜台后面坐着售货员。威莉的步履非常快。就在我望着她时,她突然收住脚,差一点失去平衡。她好像在盯着自己的右手,但她的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然后,她弯下腰,要看得更仔细一些。
事情要露馅了,我想。
威莉猛地转过身来,举起手臂,大声喊叫道,“看!”她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变成了透明状,无名指和小指则显得模糊不清。接着,她的手又自然地恢复成了原状。威莉慢慢把手放下,目光从她的手移到了我的身上――她从我的沉默中看出了一丝苗头,我必须向她做出解释。然后,她转过身,放慢脚步,走进了加油站。
汽油被注入了汽车中,计数器上的数字在不断地上升。
两分钟后,威莉两手空空地出了加油站,快步走到我身旁,眼睛里流露出一片恐慌的神情。“蒂姆,你能给我一点钱吗?就二十块。求你了。”
我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来二十美元,她从我手里把钱接过去后,又向前探过身子,压低声音急切地说道,“我们要认真谈谈我的手是怎么回事。我们俩都看见了,所以那绝对不是什么幻觉。对吗?”最后这个“对吗”意味着:你知道一些情况,现在也必须让我知道。 “对。”
她快步走进了加油站,再也无法去关心像尊严这种抽象的东西,我则继续给车加油。油箱加满之后,我朝看似像白色小盒子的加油站走去,以为能看到威莉从门里面出来,而且抱着一只装了二十美元糖果的纸袋。可等我走到门口时,她仍然没有出来,而且我走进去时也没有在结帐处看到她。收银机后的男孩双臂上刺着“H.R.Giger”的纹身,染成金黄色的短发一眼就知道是假的。威莉在商店后面的货架前闲逛着。看到我进来,男孩将目光从她身上转到了我身上。
“你好,”他说,“那姑娘是和你一起来的吗?”
“是的,”我说,然后走到柜台前,把信用卡递给他。
“是出远门吗?”
商店后面的威莉突然不见了。我听到了塑料包装袋沙沙的磨擦声。她的脑袋突然从货架顶上冒了出来,我看到这一情景――威莉飘在空中的脑袋――时,心重重地撞了一下。尽管发生了所有这一切,尽管对她的关心外加对她的一点恼怒淡化了我对她的爱,但这一刻我对她所有的爱意又都回来了。她说,“我的钱不够。蒂姆,你到这里来。”至少她又开始称呼我的名字了。
她正试图抓住十来个糖果、一块块“里斯”牌巧克力、一罐“胡扯”牌巧克力、一袋袋花生巧克力豆、以及一大袋炸薯片。我赶到她所在的货架前时,她手中抓着的一大堆“赫尔塞”牌巧克力滑落到了地上。她的双手似乎很健全,可她快要歇斯底里了。“混蛋!”她悄声对我说,再次将头低到收银员无法看到的地方。“我饿坏了,实在等不及了。”
“那你现在就先吃一块,”我说,“把包装纸留着,我们一会儿再付钱。”我边说边开始撕开一块掉到地上的“赫尔塞”牌巧克力。我还没有来得及把包装纸完全撕掉,她就将巧克力从我的手里抢了过去。巧克力的一头消失在了她的嘴里,她咬掉了大约三英寸杏仁牛奶巧克力。
“哦,天哪,”她说。她闭上眼睛咀嚼着,我可以看到她那歇斯底里的神情消失了一些。那就像看着她的脉跳在放慢下来一样。“黑巧克力会更好,不过这确实、确实好极了。”
“我去拿个购物篮来,”我说。我拿着超市用的那种塑料篮子走了回来,把那些糖果和没有营养的劣等食物一起放进去。威莉蹲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咬着那块巧克力,速度快得她都来不及细嚼。
“再给我拿两块‘斯科尔’牌巧克力,”她隔着满嘴的巧克力说。“那些小块的巧克力非常、非常好。”
“你应该吃点货真价实的东西,”我说。
“是啊,我的确需要美美地吃上一餐。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最需要的恰恰是这玩意儿。我那种轻飘飘的感觉正在过去。”
“你们需要帮忙吗?”远远的传来了收银员的声音。
我在收银台前当着那位眼睛里露出越来越怀疑神色的纹身男孩,把购物篮里的东西取出来。他把一只手插进他那染过的头发,带着一丝笑容摇了摇头。我在“万事达”信用卡购物单上签了个字,总共为73.37美元。这倒是一个可以顺过来、倒过去念的数字。
威莉紧紧地盯着我,那神情表明我们一回到车上她就会立刻开始盘问我。我问收银员离这里最近的有正式餐馆和图书馆的镇子在哪里。
“图书馆?”那男孩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威莉就插了进来。
“在我们认真交谈之前,我得让你看一样东西。”我把信用卡插进钱包里,拎起了购物袋。
“在一本书里?”
“在一本地图册里。”
“你还想知道哪里有图书馆吗?”男孩问。“沿着这条224公路一直向前开,你们就能到达威拉德镇。那地方很小,但是有一个图书馆,而且你们可以在‘芝加哥车站’餐馆吃饭,他们的馅饼很有名。”
“哦,馅饼,”威莉说。
我们一路驱车来到了威拉德镇,结果发现它比我想像得好得多。威拉德属于那种人们退休后愿意去养老的地方,如果他们有这种兴趣的话。像所有小镇一样,这里充满了人情味,比你最初想像得要好。街道一尘不染,店铺橱窗明亮照人,路人向陌生人问好。我在威拉德遇到的惟一问题,也就是说驱车去威拉德惟一的问题,就是威莉·帕特里克。她一口气连吃了三块巧克力――一块“赫尔塞”牌、一块“蒙兹”牌、一块“欧·亨利”牌。她一面吃一面举起一根手指,告诉我这次别想再脱钩。然后,她把包装纸扔在脚跟前,拿出一包花生巧克力豆,边把它撕开边说道,“好了,宝贝,现在开始说吧。这次可别跟我兜圈子,也别耍花招。” “我还以为在加油站吃完的那块巧克力能让你感觉好一点呢,”我说。
“是让感觉好了一点,但还不够,远远不够。你别担心我会生病什么的。我需要吃这些东西,等这包花生巧克力豆入肚,我就会感到饱了,至少暂时会。然后,我会再次感到自己轻飘飘的,然后,然后……”
她眯起眼睛,用一根手指指着我的胸口。“然后我想我便会开始消失!我想我身上的一些部分就会突然变得透明!”
她将四五粒花生巧克力豆扔进嘴里,使劲地嚼着。一道巧克力汁顺着她下巴的左边流了下来。她将那巧克力汁擦掉,可眼睛仍然紧紧地盯着我。她把巧克力咽进了肚子里,“我在那里回头看了你一眼,而你其实早就知道了。我当时惊恐万状,而你居然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你以前看到过,所以我估计你的那个大秘密就是我正在消失。我现在需要你做出解释!”
我深吸一口气,希望我们能尽快到达威拉德镇。“我以前的确看到过一次。那是在雷斯蒂图辛。你在换到副驾驶座位上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可以看穿你右手的前半截。我相信戴维先生在这之前也看到过同样的情况。”
“而你居然没有告诉我?你认为自己应该多一个秘密?”
“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说。”我说。
她厌恶地摇摇头。“我刚刚意识到一点――你很软弱,所以你没有告诉我。你害怕了。”
“那的确让我感到很吃惊,”我说。
“我也是!你不觉得事先告诉我这一点,我会对你感激不尽吗?‘宝贝,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不过看样子你正在变成一扇窗户,因为我刚才能从你右手的上半截看过去。’”
威莉把已经吃空了的花生巧克力豆包装袋搓成一团,扔到汽车后座上。“你知道吗?我仍然想吃午餐。这不是饿不饿的问题,而是要去掉轻飘飘的感觉,就像要给汽车加油一样。就是那种感觉,只是我怕自己会在加油之前就完全消失。”
她紧紧地盯着我,眼睛里流露出恐惧、勇敢、绝望、愤怒、信任交织在一起的神情。我产生了一种要永远抱着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的欲望,但我知道自己无法做到。
“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这是发自她内心的呼喊。虽然她现在好像还没有做好接受真相的准备,我却别无选择,只能尽可能地回答她,以对得起她的这份信任。
“你还记得你来到我的朗读见面会上时,你衬衣上的血斑吗?”
“当然记得。”由于那是汤姆·哈特兰身上的血,所以这个问题让她很恼怒。
“你记得那些血斑后来怎么样了吗?”
“消失了。”
“威莉,血斑是不会消失的,即使被大雨淋过也不会消失。”
“那么先是血斑,然后是我?是不是这样?”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脑子里在思考着。“你是想说贾尔斯和罗曼·理查德也会开始消失?”
这句话给了我一个开口的契机,我真想吻一下她的手。“威莉,你想想看,你为什么要问到他们?”
她皱起了眉头。“因为他们在跟踪我。”
“为什么?从哪里来?去哪里?”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她向我倾过身子,试图回忆起那奇特的一幕中的每个细节。“穿过雷暴。我记得我……这听起来像是疯了。我记得我正飞行穿过一个隧道。他们当时在追我,所以他们也进了隧道。我记得这就是当时的情景。”
“威莉,隧道这边的一切看上去与隧道那一边的相同吗?”
车的左边出现了一个小型机场,单引擎飞机正停靠在机库外面的阳光中。我在一个停车路牌前停了一下,然后向右将车驶进了尤克里德街,等待着她做出回答。
“我觉得这里的一切要明亮一些。”
“明亮,”我吃了一惊。
“等一等。你是想旁敲侧击地告诉我……不,我不说。”
她不愿意将它说出来,可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事实真相的第一粒种子已经入土,掉进了为你的感觉所准备的土壤中。不管你有什么样的感觉,你的半只手的确消失过,而且你需要六块巧克力才能将它恢复。
“明亮多少?”我不愿意让这种说法就这么过去。
“只是一点点。你想知道最大的不同吗?在我走进那家书店之前,我觉得似乎有人或有什么东西在操纵着我,在让我做一些我根本不愿意做的事。我现在仍然有那种感觉,但我知道是谁在操纵我,是谁在带着我跑东跑西。是你。” “你更喜欢这样吗?”
“是的,我更喜欢这样。”她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双手,看看有没有消失的迹象。“你认为我会像那些血迹一样完全消失吗?”
“除非我们能纠正我去年在米尔港犯下的一个错误。”
“我们去米尔港是为了纠正一个错误?”
“威莉,我知道这一切似乎都说不通,如果我们真的能纠正那个错误,你可能不会喜欢那个过程。”
“可是为什么?我们要干什么?”她的脸开始颤抖,她想从我的眼睛里寻找到一丝保证,但是没有看到。整整大约30秒钟,她完全崩溃了。我真想拥抱她,可她不停地将一只手从眼睛上拿开,猛击我的胸膛,使得我根本无法搂着她。我把车停到了路旁。
“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威莉用手擦着眼睛,然后再将手掌上的泪迹擦到我的衣袖上。
“我知道,威莉,”我说。“在我们去米尔港之前,你大概也会知道的。如果我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你,你一定不会相信。”
“你去年在米尔港所犯的什么错误绝对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去年根本没有到过米尔港,而且我当时还不认识你。”
“威莉,你去年都干了些什么?你能记起你在2002年所做的任何一件事吗?”
她耸了耸肩,然后瞥了我一眼,眼神中透露着责备与侮辱。“我在2002年写了《夜屋》,这就是我在那一年所干的事。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是在一家心理治疗中心开始创作那部小说的。这个中心位于马萨诸塞州的斯多克威尔,大家都管那地方叫‘治疗院’。”
她现在正希望我去反驳她,她的怀疑已经使她的自信变得肆无忌惮。“那地方很漂亮,对我大有好处。那里还有一个大夫,叫博里斯,我总是叫他毕大夫。不过,他真是棒极了,而且多亏了他,我才重新拿起笔来写作。”
“我在2001年去了一个心理治疗中心,情况与你的非常相似,”我说,“我在那里接受的治疗也对我大有帮助。我重新恢复了过来。”
她不再像刚才那样咄咄逼人。“那么你应该能理解。你这样心烦意乱是为了什么?有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
“我在9月11日那天看到有人从世贸中心大楼上跳了下来,四周到处是废墟,到处是死亡。那使我想起了当初在越南战场上所发生的许多痛苦的事,所以我再也受不了了。”
“哦,可怜的蒂姆,”她说,眼泪又开始在她的眼睛里闪烁。“我可怜的宝贝。”她将身子转过来,伸出双臂搂着我。“对不起,我刚才把脏兮兮的手擦在了你这件漂亮的外套上。”她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停留了一会儿。
“我所经历的是:我丈夫和我女儿被人杀了。”她现在说话的语气很柔和、很低沉,并且伸出一只手来贴着我的脸颊。我隐隐能感觉到她的脉搏在她的指尖上跳动。“我的整个世界突然消失,我甚至都不记得我是如何去的治疗中心,但那里的治疗的确对我大有好处。真是好笑,你居然问我对2002年都记得一些什么,我所记得的就这些。其他一切都是黑暗,是一间我将它永久锁上的屋子。”
“我去的那个地方叫奥斯丁·里格斯中心,位于马萨诸塞州的斯多克威尔。我的主治医生,也就是对我帮助最大的那位医生,叫毕……”
她坐直了身子,惊讶地望着我。“几乎是同一个名字!”
“有位著名的杂志漫画家几乎一辈子都住在斯托克布里奇小镇上,他叫……”
“斯多克威尔也一样!我不敢相信!这个人叫……”
“诺曼·洛克威尔。”
“诺顿·伯斯特曼,”威莉说,她的眼神略微发生了一些变化。“这真是令人震惊的巧合。”
“的确是的。诺曼·洛克威尔为《星期六晚邮》杂志画了几百幅封面,所以你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可以称他为‘晚邮’杂志的人。”
“伯斯特曼也一样,”威莉说。“我倒是不知道会有两个这样的人。”
“更不用提伯克谢里斯的小镇上居然会有两所世界著名的心理健康治疗中心,而且两位杰出的心理医生居然名字差一点完全相同。”
威莉用牙齿咬着下嘴唇,我倒是从来没有料到她会有这种举动。也许我认为她那样做会显得太孩子气,可她正在咬着下嘴唇,而且看上去一点也不孩子气。威莉撕开一块“蒙兹”牌巧克力,开始对付新一轮的身子变轻的感觉。
十分钟后,我们走进了装有空调的舒适的威拉德纪念图书馆。这是一座看似现代化的建筑,座落在西翡翠街上,与主干道只隔了两个街区。啊,翡翠街,我想,然后开始感觉到我姐姐就在我身旁盘旋。自从我在“巴恩斯和诺贝”书店做出那惊人之举后,她的外表不仅有《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感觉,而且又多了一份《绿野仙踪》的神情。 “要地图册?”图书馆馆员问,“就在那边的工具书室。放着地图册的书架在进门后的左边。”
一张浅色木桌旁坐着两个人在看报,两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哈里·波特》。高大的窗户透进来散开的光线,均匀地洒落在巨大的屋子里。一个老人和一个高中生隔着四个座位正弯腰在计算机键盘上忙碌着。
我推开通向工具书室的玻璃门,威莉跟在我身后走了进来。我的左边有三个高大的书架,一直延伸到顶头的墙壁,上面摆放着各种大型地图册。屋子里只有我们俩。
“你有没有特别喜欢查找的地图册?”我问威莉。
“《牛津地图册》,”她说。我也喜欢用这本地图册。
我从三层书架最下面一层中抽出《牛津世界地图册》,将它放到最近的一张桌子上。“我们再拿一本,作为备用。”
“备用?”
“也许你愿意听到不同的意见。”
我找了一会儿后,发现了一本《国家地理简明世界地图册》,便将它抽出来,放在《牛津地图册》旁。威莉背着手注视着我,好奇心使得她两眼发光。
我指了指地图册旁的椅子,她坐了下来,然后歪着脑袋望着我。她脸上的表情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正要勒死一条小狗。我弯下腰,把《国家地理简明世界地图册》推到桌子中央,只在她面前留下《牛津世界地图册》。
我问威莉她在逃到纽约前住在哪里。
“新泽西州的亨德森尼亚。”
“看看你能否在地图册中找到它。”
她用疑惑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翻到地图册最后几页的目录上。我看到她用手指顺着字母H下面列着的一长串地名往下移动,从英国的汉普郡开始,很快就到了He开头的地方。这里有亚利桑那州的亨德森、乔治亚州的亨德森、肯塔基州的亨德森和内华达州的亨德森。在本该出现亨德森尼亚的地方,她只找到田纳西州的亨德森维尔,以及北卡罗莱纳州的亨德森维尔。
她朝我皱起了眉头。“可能亨德森尼亚太小了,没有被列入到目录中。”
“哦,”我说。
她举起一根手指,不过这次是要告诉我,她突然来了灵感。她把地图册往回翻到字母A开始的那一页,手指顺着地名往下滑动,找到了新泽西州的阿尔派恩。她记下了阿尔派恩所在的页码,以及查找时所用的坐标。然后,她将地图册翻回到她要查的那一页,用手指顺着标有字母的方格移动着,直到字母与数字相交。
“应该在这里,”她说,示意我过去。
我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弯下了腰。威莉的手指在地图上画着圈,最后停留在在阿尔派恩上,然后再从那里往南,显然没有获得任何成功。她弯着腰,将脸更加贴近那五颜六色的复杂的地图,用眼睛仔细寻找着。
威莉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拉下嘴角。“这真是太古怪了。你再给我找本地图册来。”
我把《国家地理简明地图册》推到她面前。
“刚才那本地图册比较愚蠢,这一本上应该有。”她的眼睛在我的脸上盘旋着,试图寻找一个答案。“对吗?”
“如果我知道这本地图册上有这个地方,你认为我还会让你查找吗?”
她脑袋往后一撤,皱起了眉头。她脸上带着相同的表情,打开了第二本地图册,翻到目录中H开头的那一页。当她再次查找到亨德森到亨德森维尔却没有能找到亨德森尼亚时,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不可能,”她说,“这太荒唐了。这些地图册居然将整个镇子完全抹掉了。”
回到图书馆的公共区后,威莉看到了计算机。“等一等,”她说着就走到了计算机前,“我可以用一下计算机吗?”
“当然可以,”图书馆馆员说,“我按法律要求提醒你,我们禁止使用互联网从事任何违反州法律或联邦法律的事。我已经告知了你们,现在请出示一下驾照,并填一下这份表格。”
那是一份遵守图书馆规定的表格,我掏出驾照后就在那上面签了字。
威莉把我拉到那少年旁边的座位上。她坐下来时,那少年看到她吃了一惊。威莉做了个手势,让我靠近她,然后悄声对我说,“我知道有一个‘地图查找’网站,因为我搬到那里后曾经在那个网站上查找过两次。”
“那你试试看吧。”我说。
威莉立刻找到了“地图查找”网站,在查询栏输入了“亨德森尼亚”和“新泽西州”。她点击了一下查询键,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条信息:“您所查询的新泽西州亨德森尼亚没有。” 趁着她不知所措的当口,我在老人旁的计算机前坐了下来,输入密码,等了一秒钟,就看到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蓝色的长方形信封。正如我所担心的,西拉克斯要把他心中的想法告诉我。
你必须把她的身份告诉她,然后尽快赶到你的拜占廷。你必须牺牲你所创造的这个人物来付出你可怕的代价,纠正你的错误和你所犯下的罪行。虽然那很可怕,但你必须去完成,而且必须亲自去完成!我爱你,所以不能对你给我们这个世界以及你自己的世界所带来的混乱熟视无睹,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你打开了堵着门的楔子,你现在必须自己将门关上!
啊,温顺的西拉克斯究竟要你做什么呢?
找到真正的莉莉·卡林德!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就会明白她和她所处的地位有多么复杂,然后你就能明白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代价总是要付的!
我退出邮箱,瘫坐在椅子上。他说,代价总是要付的。难道我还没有付出代价吗?这个心都快要碎了的女人就在我身旁。
“不,这完全错了,”威莉说。我听到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慌。旁边的男孩又大着胆子看了她一眼。“原来有的!”她摇了摇头。“我这究竟是怎么啦?”她盯着显示屏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等一下。等等。我还要再试一次。”
她这次输入了“马萨诸塞州的斯多克威尔”,结果显示器上出现了相同的结果。“居然没有?居然没有斯多克威尔?好吧,我再试一个东西,然后我就放弃。”
她登录到Google网站,输入了“医学博士查尔斯·博里斯”,然后让电脑搜索网站。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问题,“您是要找医学博士查尔斯·博里”吗?”电脑连接到了一个叫查尔斯县的肿瘤信息网。
她的脸立刻变得煞白。
“威莉,我们走吧。”我说。“你得赶快吃三大块巧克力和一袋花生巧克力豆,而且我们俩都得吃顿午餐了。”
“你刚才在查看什么?”她问我。
我告诉她我在查看我的邮件。
回到车上后,威莉将手伸进包里,掏出来一把巧克力,狼吞虎咽地吃完第一块。第二块也吃了一半后,她说道,“不管你把这局面称作什么,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应付它,完全能控制住。我想是的。”她吃掉了剩下的那一半巧克力,然后拿起了第三块――重100克――向下一扯就撕开了包装纸。“可我也觉得你该把你的那些秘密告诉我了,因为我真的必须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发动了汽车。“吃午饭的时候,我会向你解释的。这对我们俩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可发生了刚才那一切之后,你有可能会相信我的话。”我看着她,把车开回到了镇中心,想着大概能在这里找到加油站那个小伙子所说的那家餐馆。威莉正在咀嚼着巧克力、花生和焦糖,一面凝视着我。我感到她眼神里流露出的那种迷惑、怒气和希望即使不会刺穿我的心脏,也要刺穿我的五脏六腑。“因为,我向你保证,你在这之前绝对不会相信我的话。”
“我所居住的那个镇子居然不存在――至少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我记得一些你也记得的事情!我没有上劳伦斯·弗里曼小学,二年级时也没有什么叫格劳斯太太的老师。那都是你的事,不是我的。如果我给那家‘心理治疗所’打电话会发生什么事?可能连电话号码都没有,对吗?因为它并不存在,就像博里斯大夫一样。”
“你要往好处想,波罗的集团公司也不存在。”
“可是贾尔斯·科弗利和罗曼·理查德却是真实的,而且我可以肯定他们仍然在寻找我们。”
“我相信他们现在遇到了许多麻烦。”
“我相信他们这会儿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白砂糖呢。不过我看我不必再担心什么米歇尔了。”
“不幸的是,事情恐怕不完全是这样。”我说。
“待会儿再说吧。是这地方吗?”
眼前出现了一幢石头墙面的长方形建筑,上面竖立着一块高大的招牌,招牌四周的灯泡映照出了上面的字迹――“芝加哥车站”。我把车开进了停车场,然后将车停在惟一可以看到的一棵树下。
“这顿午餐我来买单。所有的开销我们都一人一半吧。你知道后面那个包里有多少钱吗?”
“十万美元,都是一百元的票子。”
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柔和了,但同时又显得迷惑不解,也显得有些受到了伤害。我担心她会开始落泪。
“是我告诉你的吗?你别回答。”
她下了车,打开后座车门。那个长长的白包就在后座上,她将包拉过来,打开上面的拉链。我很想看看那些钱是什么样子,所以就站在她的身后,望着她将手伸进包,取出来一叠整整齐齐并贴有封条的票子。“我们先拿两张吧,”她说,“你拿着。”
威莉从那一叠中抽出来两张百元纸币递给我,然后弯腰将其余纸币重新放回去。我看了看手中的钞票,结果大吃一惊,同时又感到很可笑。那张百元纸币的大小、颜色和质地与普通纸币完全一样,上面的数字也都没有印错地方。在中央偏左一点的椭圆形图框中,本来应该印着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头像,而这张纸币上面却印着一张钢板雕刻的我的老式头像,从我的头顶到我的脖子根。我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富兰克林那么精明,而且上面的我好像穿着从前的校服,领尖钉有钮扣的衬衣,衣领有磨损。肖像下面印有名字――勒杜伊特。
“你的钱在这个镇上不管用,”我说,最后决定给她开个蹩脚的玩笑。“你自己看吧。”
威莉盯着那钱看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看我,再低头看看那张钞票。“上面印着你的照片。”
“好像是吧。”我说。
她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仿佛被人施了催眠术一样。“这是怎么发生的?你是怎么做的?”
“说来话长,”我说,“我们先进去,让你吃顿实实在在的东西。”
威莉像个受了伤的孩子一样抓住我的胳膊。“听我说,我真的存在吗?”
第二十六章
摘自蒂莫西·安德西的日记:“你当然存在,”我对她说,“你现在不是在这里吗?”
威莉将头伸出我们的卡座间,朝在餐馆中央一张餐桌上听人点菜的女服务员招了招手。
“不过你也已经注意到了,你的存在方式和大多数人不一样。”
“我所居住的镇子以及我所去过的心理治疗中心怎么会都不存在呢?我记忆中的一切怎么好像都是从你那里来的?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我是你创造出来的?”
女服务员来到了我的卡座间,给了我们一人一份过塑的菜单。“哦,这些真好玩。”她指着威莉放在餐桌上的一百美元纸币说。“看上去像是真的一样。我可以拿起来看看吗?”
“你要喜欢就留着吧,”威莉说,“我看这些反正也不能――什么词来着――被用来还债。我要一个中等汉堡包,外加炸薯条。不,来两个汉堡包,外加炸薯条。”
女服务员说,“哇,摸上去都像真的一样。这么说你叫勒杜伊特?是法国名字吗?”她大概四十五六岁,长相还讨人喜欢,看上去像是生来就戴着发网一样。
“这是回文构成的名字,”我说。威莉紧紧地盯着我。“我也来一份中等汉堡包,外加一杯减市涂衫帧!?/p>
女服务员去了厨房,威莉的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让我感到万分痛苦。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然后又看着她的双手。她的眼睛停留在我身上,我知道她在寻找我有没有闪烁其辞或口是心非的迹象。我可能还没有开口,她就能察觉我是在骗她还是在含糊其辞。
“我们刚刚坐下你就问我是否我创造了你。我觉得你当时问得有些不经意,可你却触及到了问题的实质。你所知道的一切,你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实际上,你在来到我的朗读见面会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来自我的脑袋。就你而言,我可以被视作上帝。”
“知道吗,我第一次看到你时,我的确觉得你有几分像上帝。我崇拜你。你在床上倒的确像个上帝!”
女服务员正好选择了这个机会把两杯水放到餐桌上。她脸上的表情表明她听到了威莉的最后一句话,并且将这句话理解为我是一个淫荡之徒。她转身走了。
“哎哟,”威莉说。
“我也崇拜你,”我说,“这句话虽然说出来很简单,却带着深深的感情。我希望这就是上帝对他创造出来的生灵的感觉。”
我把手伸向餐桌中央,她将手放到我的手上。我们俩都快要落泪了。
“你接着说吧,”威莉说,“我知道这不是好事,可你得告诉我。坚强一些。你是怎么把我创造出来的?”
她说得对,我必须把真相告诉她。“在你出现在我的朗读见面会之前,我一直在写一本书。这本书开头的第一句是这样的,‘格兰德街西北方向约20英里处,一道突如其来的亮光中,一位名叫威莉·布赖斯·帕特里克的女人正驾驶着她那略显肮脏的微型梅塞德斯车,驶离亨德松尼亚北边的帕斯马克商店。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无可奈何地听凭自己的感觉……’――不,是意志――我不记得下一句是什么,好像是在联合大街上开车行驶了两英里多。这当然也是我虚构的。”
“你开头的第一句就写了我。”
“我写下第一个句子后才有了你,你就这样来到了世界上,亨德森尼亚、密执安农产品、波罗的集团公司和其他一切才开始存在。”
“你胡说,我出生在米尔港。”
“那我们要不要问一下户籍管理中心,请他们找一下你的出生证?”
她开始变得局促不安。
“威莉,你在那些地图册中没有能找到亨德森尼亚,其真正的原因是它只存在于我所写的这本书中。这个名字来自一本关于弗雷切·亨德森的书。”
“你在自己的书中用另一本书来给一个镇子起名吗?”
“那本书的书名叫《亨德森尼亚》,作者是沃尔特·C.艾伦。如果你对弗雷切·亨德森感兴趣的话,你会觉得那本书非常不错。你知道这个人吗?”
“他是位了不起的乐队指挥,也是位改编别人曲子的高手。他在20年代雇佣了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和科尔曼·霍金斯,而且对本尼·古德曼产生过很大的影响。”
“看到了吗?威莉,你并不是铁杆爵士乐迷。你之所以知道这一切是因为我知道。我脑子里的一切东西,至少是那些我认为重要的东西,进入了你的脑袋。你的记忆其实就是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