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姑娘好像对你影响很大,”我说。
“契娜·比奇为什么要嫁给我这样一个顽固的蠢老头子,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估计她发现了我身上某种闪光的东西!当然她帮助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困难的年代。你回到纽约之后,我完全垮了。太可怕了。南希和马克都走了。哇,我的生活就像一堆直冒烟的瓦砾。我对一切都反感,情形就更糟了。这一点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不过我非常非常生南希的气。”
“这很容易注意到,”我告诉他。
“我对自己当时的行为很后悔。那阵子的事情我现在都不记得了。很黑暗!我是个很不好打交道的人吗?现在可以肯定是的。请你原谅我太自私了。”
他的这番话我很吃惊,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必须进行内心的调整,那些适合于当时情景的话才能来到嘴边。“菲利普,你不需要我的原谅,不过从你嘴里说出来,很让我感动。如果你想要的是我的原谅,那我当然原谅你了。”
立刻话筒里传来一个热情的女低音。“蒂姆,真的是你吗?能跟你聊真是太愉快了!你要参加我们的婚礼,我们俩太高兴了。”
“嗯,我一定来,”我说。
“你弟弟需要的就是要看上去不会干蠢事,做一个真正的人,”她接着说。
我听到菲利普在后面嚷嚷:“见鬼,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个真正的人!”
我心想,见鬼,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个真正的人。多年来我想当然地以为某种像“真正的人”的东西潜藏在菲利普可怕的外表下,可是这种想法已经腐蚀得没有踪影了。如果这个契娜·比奇能够发掘出弟弟身上我所希望的那种更快乐、更敏感的男人味,那么我第一次听说她名字时对她的评价就是完全错误的。
现在讨论我刚才回避的下一个话题。
我担心生活中发生的蠢事会渗透到小说中。贾斯帕·科尔、我姐姐、西拉克斯……如果把这些东西写进书里,谁也不会认为是直接从生活中摘录下来的;关键问题是要让这些东西与现有的材料相吻合。当然可以把WCHWHLLDN和漫游奇境的小爱丽丝写进我书中那个女孩的历险记里,特别是当她上了路的时候。也许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把死人发来的杂乱邮件,把那个发火的天使,把发火的贾斯帕·科尔(是黑暗人吗?),把西拉克斯都灌进这个“从蓝胡子那里逃跑”式的故事中。那不是我原来打算写的书,不过我对那本书已经失去了信心。
我再次读上个礼拜写完的那一章时,信息好像出来得太匆忙——在不到十五页的篇幅里,两场互不关联的阴谋给揭穿了。我们必须得到这个信息,关于女孩如何从坏蛋那里逃出来的信息,关于如何发现隐藏在她所想像的真实生活后面的真理的信息,不过我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那就是下载的时间太快了。问题出在叙述上,它是由百分之百的对话组成的。两个人在房子里谈话,写下来自然就是对话了,我能把习惯的写作方法创新到哪儿去?也就是说,背景有大部分是关于他们俩的,有多少空间可以扩充来容纳他们带到房间里的其他信息?如果把太多局外的东西塞进去,那就跟肥皂剧差不多了。
也许是因为背景是静止的,我得返回去把整个事件按时间顺序重新安排。风暴、照片、银行、回家、丢失的时间以及到达旅馆。然后是跟汤姆的谈话——但是如果我们已经看到女主人公的遭遇,还要背景干什么?让汤姆走进旅馆房间就是让他进入紧接着这一场之后的另一场戏。这样改动,就好多了。
我可以对自己说,一些要素凑合到一起产生了许多的激情和紧张气氛。我们已经叙述了威莉和汤姆之间的爱情(事实上,由于某种原因,我发现他们俩之间有性的吸引,爱情的火花使我惊讶,更使他们俩惊讶)这就增加了汤姆在我们心目中的分量,于是我们受到他的意见的支配——或者至少我们希望他对事物的看法是准确的。汤姆很大方,富有爱心,善于体贴人,他有幽默感——最重要的是——他听到威莉对米歇尔大加吹嘘的时候,抱着怀疑的态度。
与此同时,贾尔斯可能到旅馆里追踪她,这样就加快了故事的进展。而威莉和汤姆最后决定转移到汤姆前一天晚上提到的五月花饭店去,这个饭店位于中央公园西路。 另一件没有解决的事也使场景分外紧张——也使威莉紧张。我们会纳闷,汤姆要告诉威莉的是一件什么事呢?那一定事关重大,甚至是至关紧要,可是汤姆清醒地意识到他的信息,姑且就叫信息吧,会让威莉不高兴,所以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他甚至希望威莉把这事给忘了,可那没门;在某种程度上整个早上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威莉都为这事纳闷呢,因此我们的读者也在纳闷。汤姆对这件事为什么如此谨慎呢?
我得说,我对这一章中性渴望没有能得到解决感到很满意。开始的时候,我们以为,好吧,他们处理得很好,不会走得太远。无论如何,这并不像是有必要进行性探索的最佳时刻。不过,啊哈,威莉太紧张了,睡不着。她又焦急又害怕,也知道她的好朋友汤姆是在假睡,更糟糕的是,汤姆是为了她才假装睡着的。如果他们俩不手拉着手,威莉怎么知道汤姆也有几个小时的时间给抹去了呢?
于是他们伸出手,相互拉着,两人立刻就到达了极为亲密的境界。虽然威莉过了一会儿告诉汤姆她很害怕,如果汤姆不反对的话,很想他搂着她。汤姆回答道:“哦,亲爱的,没问题,”然后挪到床中间跟她靠近,把她搂进怀里。威莉可爱的脑袋轻轻地靠在他的胸脯上,他们的手刚开始接触时产生了惊人的性动力,现在更亲密的接触只是刚才的一种延续。他们俩都穿着内衣,能强烈地感知对方的肉体。汤姆觉得他的首要任务就是让可爱的朋友温暖,因为他相信温暖能减轻她的恐惧。于是他用双臂围护着她的上身,让她那苗条、笔直的左腿挨着他那粗壮、结实的右腿。汤姆的身体很热,威莉从中吸收到了宁静、安慰和平和。他那缓慢、有节奏的呼吸、他胸脯可爱的起伏,给她带来了一种解脱,这种解脱跟那种缓慢、扩张、不由自主的肉体快感没有什么两样。她觉得她所需要的不是像米歇尔那种充沛的精力,而是像汤姆·哈特兰此时此刻全心全意地给予的东西:那种愉快得“嗬嗬”直叫唤的感觉,那种缓慢、温柔、有节奏的嗡嗡声,这种声音开始于她肚子的深处,然后朝四面八方放射,所到之处释放出小小的愉悦。
(我得回到原地,把这些东西插进去。那是书里的,不是我日记里的。)
无论如何,经过这一切之后,下一章中汤姆被谋杀就是一件真正令人震惊的事。
读者可以期待五月花饭店里会有麻烦,我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麻烦,但麻烦是礼拜一开始的,当时他们从新旅馆里出来。当然汤姆·哈特兰也在场。他想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帮助威莉度过他认为是巨大、偏执狂的混乱局面。如果威莉得经常换饭店的话,那就换吧,他会拉着她的手一起到新的饭店。一路上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说服她去寻求帮助。
我想,他们是走楼道,尽管汤姆说她太谨慎了。
他们朝楼下休息厅走去,手上拿着包(威莉的包),威莉听到声音就吓一跳,楼道上有开门或关门的声音,她就攥紧汤姆的胳膊。到了底层,他们走过休息厅,边走边四处观望,然后拐弯朝咖啡厅走去。威莉突然停下脚步,抓住他的胳膊,朝休息厅那个方向点头,休息厅里有一条绑着石膏板的手臂,一个又宽又直的背影,很像是罗曼·理查德·斯皮尔卡,消失在一个拱门里。
于是汤姆的任务是陪着她走到咖啡厅的后面,然后通过员工进出的门来到厨房。这里在早饭之后和中饭之前很平静,汤姆解释说他的朋友威莉要躲避一个不想见的人,由他来对付这种局面,可以吗?
“当然可以,先生,你的朋友在我们的保护下可以看到我们做一道地道的波伦亚小牛肉,是我们中餐的特色菜。”又说:“别着急,到我们这儿算是找对地方了,先生。”大师傅和主厨很高兴威莉到他们这里来。要么就是不高兴。反正没关系;我要做的就是让她呆在厨房里,这样她可以通过员工进出的门溜出去。
汤姆说他出去叫一辆出租车。与此同时,威莉得在通往街道的厨房门口等着,听到出租车鸣笛,赶紧冲出去,钻到车里。然后他在考虑到别的地方去。可能是他熟悉的地方。
他朝休息厅走去。啊哦,罗曼·理查德·斯皮尔卡坐在沙发上,眼睛看着电梯和饭店的门。他瞥了汤姆一眼,然后继续等威莉。汤姆办了离开的手续。(这并不重要,不过他是用信用卡办住宿手续的,他们自称是托马斯·哈特兰先生和太太。)斯皮尔卡没有注意他。 来到外面的人行道上,汤姆看到一个金发、白皮肤的家伙穿着一件丝织的羊毛衫,颜色跟旅鸫鸟的蛋一样,他脸上一副没精打采的神情,跟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聊得正起劲呢。如果这人就是贾尔斯·科弗利的话,汤姆肯定他就是的(首先,这个花花公子看上去就应该叫贾尔斯·科弗利;其次,威莉对这个人的描述就像一幅容貌拼具图,而他跟这幅图很吻合),那么威莉说他没有性别就不对——汤姆觉得这人明显的是个同性恋。再说,警察站在他一边,这很可能意味着他们站在费伯那一边。也许费伯已经回到美国、回到纽约了!突然之间危险加大了。汤姆 想,他最好把威莉带到机场去,让她坐飞机到那儿,南美,就说是哈特兰太太?不,她需要护照,坐飞机肯定不行,因为你要想上飞机就得把驾驶执照给所有的人看。只有飞机驾驶员除外。
警察和贾尔斯·科弗利跟罗曼·理查德一样,只瞥了汤姆一眼就再不理会他了。他站在路缘上,举起手。可那没用,眼前没有一辆出租车。饭店门口的那三个人让他心惊肉跳。他不停地想像着那三个人正看着他的背。他不时地扭过头去看后面,同时极力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可是你要扭头去看后面,就不可能满不在乎。他的目光移到街道远处,四辆出租车朝他驶来,其中三辆有客人,第四辆车上亮着下班的灯。
出租车从他身边经过,奔向哥伦布广场。汤姆再看街道远处,离他两个街区的地方,一个老太太推着一辆金属的儿童学步车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了,她站在第六十三街的拐角,举起右臂。老太太身高大约四英尺十英寸,学步车的顶部跟她的胸骨一样高。
他说:“他妈的。”
他扭头去看后面,跟科弗利谈话的那两个警察注视了他好半天,虽然那是出于本能,但把他吓得胆战心惊的。他自己内心的紧张、不耐烦、有压力暴露给了这几个人,这样他们就把他的图象储存进了大脑线路图里。可以肯定,在一秒半钟时间内,从他身上放射出去的惊慌会冲击警察脑子里的天线。
那个小矮个子的老太太累了,放下右手。手臂举起或者放下都一样,因为中央公园西路没有空出租车来往。如果汤姆能够给老太太叫到出租车的话,他会马上就叫的,因为这既是为她,也是为自己,主要还是为了消除两人之间的竞争。
现在他害怕回头望那两个警察,可不朝后望又害怕,因为他们可能正朝他走来。
“先生,请您打开这个包,好吗?”
“对不起,先生,我们无意中发现,你看到我们就很不自在。”
他等不到出租车,他不敢回头看——是行动的时候了,伙计。他只是用余光瞥见那两个警察和贾尔斯·科弗利。贾尔斯的话似乎已经说完了,正准备去跟休息厅里的同伴会合。汤姆转过身,看了一眼手表,那样子就像个等待乘车去拉·瓜蒂亚或者肯尼迪机场的旅客。他经过饭店的大门,横穿马路,径直走过王牌国际饭店豪华的大门,右转弯来到交通拥挤的哥伦布广场。在这里他改变了方向,朝北到百老汇大街,往回走,边走边举着手。从他身边经过的是川流不息的私人车辆,偶尔有几辆黑色的市内汽车载着阔绰的绅士驶向神秘的目的地,还有许多许多出租车为了追逐可观的小费风驰电掣地朝城外开去。
第六十二街是单向车道,跟他要去的方向相反,不是朝东到中央公园,而是朝西到哈德森河。不过街区中间那段路上出现了奇迹:在他南边十英尺的地方一辆崭新的丰田出租车出现了。这辆车上是滑动车门。从其中一个车门里走出来一个漂亮但很端庄的姑娘,她怀里抱着一只小猫咪,汤姆从来没见过模样这么死气沉沉的小猫。车门还没有关好,灯就亮了。汤姆微笑着大步走上前去。那个漂亮的姑娘和她怀里的小猫都朝他皱眉。
他希望这时候那几个厨师已经把威莉带到厨房的后门了。
汤姆还在朝前走的时候,那姑娘关好了门,可她不让路,脸上的表情也没改变,仍然是介于惊恐和蔑视之间。小猫咪在她的怀里蠕动着,发出嘶嘶的声音。
“对不起,”她说。“我挡住了你路,对吗?”
“有一点,”汤姆说。“请让开一下,你介意吗?”
姑娘朝后退了几步。汤姆打开车门,发现她还在审视着他。他坐到座位上关上门后,姑娘仍在车窗外面注视着他。
“往中央公园西路走,然后右拐到第六十一街,”汤姆对司机说。汽车没有动。他等待着,强忍住嘴边的“快点,快点”。
出租车终于穿过了第六十二街的绿灯,随之又陷入到从百老汇涌进来的一大堆出租车、汽车、卡车之中。这些车辆像公园小路上爬行的鼻涕虫。汤姆捶打着膝盖,知道不能怪司机。人行道上的行人比车辆还快。
这些人也让他不安。这里的人中间有一些可能参与了对付威莉的阴谋;他们可能是米歇尔· 费伯雇佣来充当侦察员、了望哨的,费伯可以在附近布满他雇佣的人,来抓获他逃跑的未婚妻。太可怕了,让人头昏目眩。突然,汤姆感到力所不能及:他应该回到自己的公寓里,继续写那本新书,继续讲述泰迪·巴尔顿故事,以及哈勒维尔商业中心弗里蒙大街“时间和运动”大厦里发生的可疑事情。泰迪渐渐明白了为什么卡普斯通先生晚上十一点要在后院里挖地。他和安吉尔·莫拉里斯溜进“时间和运动”大厦,摘下卡普斯通先生的锁之后,一切都将在匆忙之中会合,也就是说大约六个星期之后,他可以把三百页的《月亮鸟的威胁》交给编辑。可是他得对威莉尽力;他得把她带出旅馆,不然的话科弗利和那个断了一只手的家伙会逮住她的。他得像拔牙一样把她迅速而有力地拔出来。
他得把威莉带出员工进出的门,穿过人行道,趁费伯的打手和警察朝另一个方向看的时候钻进出租车里。他本应该像泰迪·巴尔顿那样来一点转移视线的把戏,可他当时没有时间去安排这个,而现在又太晚了。他本来不应该离开威莉身边的。他不应该跑出来叫出租车,而是应该把威莉带到屋顶上,或者穿过五月花饭店的地下室,或者换上厨师的衣服从那条路上逃跑。
最后,出租车到了第六十四街,拐了个弯,经过一排双行停车的卡车。接着,路上有一堆玻璃碎片和扭弯了的金属,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不可能。更像是一辆汽车。几个身穿深色西服、戴着时髦帽子的男人站在这堆废物旁边,很可能来自罗斯威尔或者昆丁科。他们仔细地看着从他们身边经过的这辆出租车。汤姆意识到他们很谨慎,跟那个抱着小猫咪的姑娘一样,他们冷漠而毫无表情。对于他来说这种毫无表情并不是真的没有感情。那就像自己头上放着一份名单,看着别人从名单上叉去了一个名字。 “好吧,就那个,在他的名字上画一条线。”
他觉得那些人仔细地看着出租车的目的是为了掩盖他们身后的那堆破烂。
司机把车开到中央公园西街,说:“看见了吗,先生?”他是个印度人,讲话带着音乐般的口音。“有一件事我可以向你打保票,你在报纸上看不到一个有关这件事的字。可是这件事却是这个国家大多数人都非常关心的。”
“那倒是真的,”汤姆说。“继续往前走,一直到第六十一街,然后往右拐,走三十英尺的样子。我会告诉你具体在什么地方。然后停车鸣笛。我们是去接人。”
“因为你知道为什么吗,先生?因为是大家合伙保持沉默!”司机告诉他。“我出生在印度的海德拉巴,先生,二十一年前到这个国家来,不管是这里还是在印度,事情的表面总和实质不同。我每天都跟我老婆说:‘你在报纸上看到的不是事实!’”他从后视镜上看汤姆。“我希望,不会等太久吧。”
“我希望不会的,”汤姆说。
“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些人是政府官员,”司机说。“可是他们使用的名字却不是真名。他们一死,就像是彻底从地球的表面消失了。过着虚假的生活,死后没人过问,那有什么意思。可是他们在我们中间所做的罪恶下一辈子会十倍偿还的。”
汽车到了五月花饭店的门前,人行道上空无一人。
“好了,我们就在这儿拐弯,”汤姆 说。
“你以为我不记得你要在第六十一街向右拐吗?你以为我忘记了停车鸣笛吗?”司机开车拐弯的时候,侧身瞪着头脑一片空白的汤姆。
“不,对不起,”汤姆说着,扫视了街道一眼。左边那个街区有两个家伙看不太清楚,在一栋佛罗伦萨建筑风格的公寓楼前聊天。和平常一样,行人在横穿百老汇的街道上川流不息。一辆朝北行驶的巡逻车闪着白光呼啸而过。各方面的条件都是最好的。
“我具体在哪儿停车,先生?”
汤姆的眼睛盯着那个黑色、有痕迹的门,想像着威莉蹲在门里面,竖着耳朵听,担心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好,停吧,”汤姆说。
“我现在鸣笛吗?”
“是的,”汤姆的声音比自己预计的要大。
司机轻轻地按喇叭,发出短促的鸣叫声。
“声音不够大,”汤姆说。“再按一按。”他把沉重的车门推开,走下车来,身体靠在车上,对着刚才打开的门缝说:“我是这个意思。再按喇叭。”
司机真的猛按喇叭,那个员工进出的门猛地一下子开了。威莉·帕特里克踉踉跄跄地朝第六十一西街跑去,挣扎着站稳身体,手上提着一个旅行箱和一个行李包,白色的衬衣像一面旗。
“哦,谢天谢地,”她说。“我急死了。”她摇摇晃晃地朝汤姆走来。“看到他们了吗?他们还在吗?”
“咱们得赶紧。”他抓住她的胳膊,扶她站稳,用另一只手接过她的旅行箱。司机闷闷不乐、满腹狐疑地看着这一切。
“你不会相信,”威莉说。“他们真的在那里教我怎样做波伦亚小牛肉。”
汤姆把装钱的包扔到出租车的后面,等着威莉坐进来。现在司机望着正前方,手指着挡风玻璃。
汤姆朝北望去,看见站在公寓楼门口的两个人匆匆忙忙地跑过来,那个大个子伸手到夹克下面摸索着,可能不是摸钱包。那人很笨拙,因为他右臂上打着石膏,只好用左手,要摸到手枪套很困难。
威莉站在汤姆的身边惊呆了。汤姆用力把她往车里推,可推不进去。罗曼·理查德终于从套子里掏出了手枪,开始瞄准。看到罗曼·理查德那双大手上的武器,威莉一下子跳到车后面宽敞的座位上,随身带着那个旅行箱。
“快点,进来!”她尖声叫着,伸手去拉汤姆。
“汤姆·哈特兰!”贾尔斯·科弗利吼叫着。“快停下来!如果你停下来,我的朋友就不开枪。你们是跑不了的,最好还是跟我们合作。”
司机高速倒车,汤姆看到威莉的身体朝车的门缝里倾斜。她的脸仿佛在惊恐之中变宽了。
空无行人的街道以南二十英尺处,罗曼·理查德·斯皮尔卡用左手扶着打了石膏夹板的右手,扣动了扳机。枪口上仿佛跳出一团火苗,一声低沉、单调的爆裂声响起在两个奔跑的男人和这辆倒开着的出租车旁边。汤姆看到威莉鲜艳的衬衣前面洒上了血迹,与此同时感到自己的胸前像是给马蹄踹了一下似的。接着出租车从他身边经过朝后飞驰而去。他意识到自己直挺挺地仰卧在地上,脑子里记得就在自己盖上行李仓盖的同时出租车的门也关上了。
又一声轻微而低沉的爆炸响起在他身体上方的空中,他自言自语道:“哦,原来是消声器,这就对了。”汤姆在小说里写过手枪的消声器,但从没见过这玩意儿。他很遗憾没能看得清楚一点。威莉在尖叫,司机在骂人,可能说的是一种印度方言。要不就是古吉拉特语?汤姆不知道。他很遗憾自己从来没去过孟买和海德拉巴,也懊悔没有学一点那种语言。如果他学会了那种语言,在过去的十到十五年时间里可以跟许多出租车司机进行非常有趣的交谈。
在他的正上方,罗曼·理查德·斯皮尔卡巨大的身体挡住了无云的天空,遮住了他的视线。贾尔斯·科弗利也出现了。他半边油亮的脸皱着眉,破坏了脸部的对称。“你真的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谁?”他问道,仿佛这是一个很理性的问题。
“他妈的混蛋,”斯皮尔卡说着,怒视着地下。
“打中了脑袋,咱们把他搬到马路旁边去,”科弗利说。
斯皮尔卡的上半身像台起重机,他的手枪突然露了出来。汤姆注意到手枪的消声器看上去简单粗糙。他想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害怕,心里对此满怀感激。他希望威莉能逃脱这些坏蛋的手。消声器摆动着,跳到了后面,但汤姆没有看到它移动,因为他已经到了另一个地方,他慌乱而惊恐地寻找自己的路,就像所有新的“萨莎”一样。
第十九章
那个叫哈勒维尔的小镇位于典型的中西部地区,有树林,有河流,有农场。一个名叫泰迪·巴尔顿的十六岁男孩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发生了某种微妙而实在的变化。空气很沉闷,家里墙和床的色调灰暗了许多。床边桌上的那个大圆钟已经六点十分了,他父母亲还没有起床。泰迪不知道妈妈和爸爸对这种古怪的变化会怎么解释。他刚刚在一两分钟之内发现的这种变化不仅仅只是颜色和色调上的变化,而是实质上的变化。也许变化的程度不是很深,也许只是视觉上的差异,而不是事物外表上的差异。妈妈和爸爸不会注意到的。泰迪希望会是这样。他一贯比周围人的目光更敏锐,更容易注意到细微的东西。他注意到人们对新环境、新事物、新家具习以为常,最后视而不见了,结果生活似乎没有了任何变化。另一方面,如果他的第一印象是对的,世界上的物质总是变化的,变得更加宁静,更加单调,更加柔和,更加缺乏生机,那么妈妈和爸爸也会注意到的,这样的话,他就得想想办法了。妈妈会忙得像个鬼似的,在家里擦东西,上蜡(虽然他朋友的妈妈周日在哈勒维尔城区上班,可他的妈妈尽管从前是纽约市的著名演员,现在却成了老式的家庭妇女。不过妈妈有许多很漂亮的朋友,经常来看她),爸爸会匆匆忙忙地赶到《哈勒维尔日报》的编辑部去上班。他既是编辑,又是明星记者。他会找出这种奇异现象的来龙去脉的。
通常泰迪觉得进入自己世界里的新乱子就一定会在自己的手上结束。这种情况历来如此:只要哈勒维尔有什么可疑的东西抬头,泰迪·巴尔顿那神奇的直觉就能捕捉到风声,然后他就会像离弦之箭冲到那里去。坏蛋可得小心!生活的神圣法则是,哈勒维尔的乱子不是一个个单独进来,就是秘密地结成伙伴成双成对地来。在过去的两个礼拜,泰迪全天候地为一件伤脑筋的怪事寻找答案。一辆侧面印有“月亮鸟”字样的大卡车在白天没人的时候出现在“时间和运动”大厦后面,这栋楼的新房客卡普斯通先生走出他在马里蒙特街的房子,在后院挖了一个大坑。这个案子牵涉到两个相互关联的因素。能量突然而普遍的减少,这样的谜团是不可思议的。
泰迪意识到那就是这么回事。仿佛全世界所有电线里的电都在倒流,都从全世界所有的空插头里往外滴。
他起床去看窗户,真的,四周的一切好像失去了颜色和能量。他看着一棵哭泣的柳树,心里纳闷,今天他看到了严峻的现实,巨大的事实,这棵树的枝叶是不是比昨天下垂了一些——在某种意义上,他周围的世界死了,他得回到以前的世界里,而他过去一直以为那个世界跟现在这个世界是一样的,只是由时间把两者隔开了。
事实上,泰迪意识到他身上不会再有新的东西发生。他永远也琢磨不出卡普斯通先生在他的后院里要干什么,而那辆“月亮鸟”卡车也永远没有合理的解释。那扇门,以及门里头的东西永远地朝他关闭了。从今以后,他只能往回走,穿越过去的世界,仿佛是第一次解答那些已经被解答了的问题。
第二十章
摘自蒂莫西·安德西的日记:出租车正穿越曼哈顿西区。威莉又惊慌又恐惧,全身颤抖,坐在不断震动的后座上。驾驶这辆丰田出租车的司机是出生于印度海德拉巴的卡尔佩什·帕特尔。他不肯停车,也不肯去找警察,因为第一,他吓坏了,也很激动,因为他看到联邦调查局的人跟那几个家伙有联系,那几个家伙在第六十一西街跑过来开枪打死了他前面的那个乘客;第二,他卡尔佩什· 帕特尔首先很不正常,而现在他挂在高速档上。坐在车后又哭又哆嗦的那个女人没有告诉他上哪儿去。即使她说了,他也不会照办的——除非她说:“我给你一千美元,你送我到内华达山脉中一个绝密的政府机构去,”或者类似的话。这样他就会按亮下班标识灯,径直朝林肯隧道飞驰过去。
最后,威莉呜咽着说:“我不知道去哪儿!”她把手紧贴着脸,说:“他们打死了汤姆!他死了!”
随后,从她手后面传出很滑稽的噪音让帕特尔心神不宁,他盘算着把这个女人甩掉,不行就用强制手段。不过,她安静了下来,环顾四周。帕特尔觉得这是个很好的迹象。他跟这位心烦意乱的乘客一样不知上哪儿去,于是便开始寻找地标。
“我们在哪儿?”威莉问。
“是的,在几种意义上,”帕特尔说着,眼睛看到了一个街道标志。“我说是河滨路,在第103街附近。是的,有个标志,小姐。我们是在第103街。问题是,从这里我们往哪儿走?政府的特工马上就会动员起来,还有警察,也会集结起来对付你。如果你希望我继续帮你的忙,你就必须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给我解释清楚。”
“警察也会抓我吗?”威莉问。
“小姐,没有任何疑问。就我所看到的,警察跟追捕你的武装人员联手了。什么事情都不能只看表面,那些假装干好事的人其实是邪恶的主谋。”
“邪恶的主谋是我的未婚夫,”威莉说。“他的名字叫米歇尔·费伯,他表面一套,骨子里一套,这可以肯定。他谋杀了我的前夫和我女儿。”
“这是你的说词,是别人教你说的,你现在对我重复一遍。这我懂。你得鹦鹉学舌。不过你的故事倒使我想起了今天早报上看到的新闻。是那个人的名字——你未婚夫的名字。我敢肯定。小姐,让我查一查。”
“米歇尔的名字在报纸上?”
这似乎不可能,跟米歇尔的性格不相符,威莉不相信司机的话。再说,这个司机虽然很礼貌,也是个怪人。她在治疗院里见过一些人,他们跟这个司机一样,相信自己掌握着政府和军队内阴谋集团的绝密情报。这些人的问题在于他们的理论往往包含一定的真实性,就像你听说的,有些政府官员撒下弥天大谎给逮了个正着。这种偶然(甚至是基本)的精确性使得他们相信政府的许多部门都有阴谋集团。
卡尔佩什·帕特尔在第103街拐角处一栋非常漂亮的灰褐色楼房面前停了下来,他低着头,正在旁边那个座位上的一堆报纸中寻找。
“是的,就是那个名字。显然,我们在谈论政府特工散布的假情报。”威莉听到报纸翻动的声响。接着,帕特尔的手臂停止了移动,努着嘴巴微笑着。“哦,天哪,这些人也好意思对自己管理下的公民撒谎。真不要脸。你知道吗,帕特里克女士,他们指控你抢劫银行?”
“抢劫银行?”
“你是叫威莉吗?怎么取了个男人的名字?不是正而八经的名字,是个小名吧?取这样的名字你妈妈是怎么解释的?”
“我小时侯爸爸妈妈就死了——我没有机会问她这个问题。我想看看报纸。”
“得读读你所谓的犯罪事实,”帕特尔说着,把一份折叠起来的《每日新闻》从车中间那个长方形的塑料间隔板递给她。
威莉马上就看到了: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是用监视摄象机的胶卷冲洗出来的,她坐在新泽西大陆信托银行总裁本德尔先生的办公桌前。照片上的她身着那天穿的牛仔裤和棉羊毛衫,放在本德尔先生漂亮办公桌上的手握着一把手枪,手枪在她的手中显得大了一点。这则新闻的标题是:“想像力丰富的新手抢劫新泽西银行。”
“我没有拿枪,”威莉说。“我根本就没有枪。”
“图象合成,”帕特尔说。“能创造奇迹的技术。我相信这种事差不多每天都发生。瞧瞧他们说你偷了多少钱。”
“我没偷,是他偷我的钱!”威莉尖声叫着,扫视那篇配有照片的文章。 威莉·帕特里克,三十八岁,得奖的小说家,专为年轻成年人写作,当地名人米歇尔·费伯的未婚妻,举着一把口径九毫米的手枪对准银行行长罗伯特·本德尔。帕特里克女士刚开始时请求向行长咨询业务,突然举枪要行长从她未婚夫的账户中提取十五万美元给她。本德尔先生说:“为了我的职员的安全,我就照办了。”她的这一举动令银行官员和新泽西法律官员不解。费伯先生是波罗的集团的纠纷调停人,据说他在欧洲某国首都开会,现已赶回来,给惹上麻烦的未婚妻提供帮助,同时协助当地执法机关的工作。波罗的集团的发言人阿尔多·皮诺什把帕特里克女士描绘成一个“情绪不稳定的妇女,有精神病史,急需治疗。”
“阿尔多·皮诺什,”帕特尔说。“明白他们的伎俩了吗?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关联的。你只需退后几步想一想,情况就明朗了。”
“‘纠纷调停人’,”威莉说。“他能把人给调停死了。”
“他会用枪打死你吗?”
“哦,打死还不过瘾,”她说。“首先他要打断我的骨头,然后用刀子一块块地割我身上的肉。”
“有什么安全的地方我能送你去吗?不用说,计时器会停的。不过,我得尽快回来拉人。你在这个城市里有家,对吗?”
“我没有家,没有。要家干吗?”
“那么你大概希望我去警察局报告你朋友被谋杀的经过。或者我应该到《纽约时报》编辑部把我看到的告诉他们。”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他们在找这辆出租车。”
故事就从这里继续——威莉是对的,一个开车行驶在西区高速公路上的警察看见了这辆出租车,反正是有个警察,我们知道这个警察喊出了他们所在的位置。帕特尔急转弯到了百老汇,让她下了车。她待在出租车里已经不再安全了,得自己照料自己。在这本书的后面,威莉上了路,知道了她一生中从来都不知道的事情。
现在我得从自己的沙池里爬出来,尽管很不情愿,并开始为今晚的朗读见面会做准备。朗读见面会在纽约西区的“巴恩斯和诺贝”书店进行。这家书店位于第82街和百老汇交叉的地方,离这儿似乎有一百万英里。这件事是我的宣传员和书店事务经理两个人做的主;谁也没问过我喜欢在什么地方朗读自己的作品。阿斯特广场书店那儿很时髦,怎么样?联合广场有一个漂亮的朗读场所,怎么样?格林威治村东边的百老汇大街上有个书店,那儿又有什么错?不过第82街和百老汇街之间的这个书店是他们要我去朗读的地方,所以我得去那儿。
我得花五分钟厚着脸皮逗听众笑,然后从《迷失男女》中选几段出来朗读二十分钟。我听别人朗读他自己的作品最多也只能听这么长时间。接下来是常规的提问和回答。我很喜欢这个。最后我给排队的每一个书迷签名。
我保存了文件,查看了电子邮件——三封来自头脑混乱、心情愁苦的死人,就像擦掉墙上的污迹一样删除掉了——之后,除了朋友和向导西拉克斯之外谁还会走进来呢?他和往常一样出现在屏幕上一个空白的蓝长方形内。显然西拉克斯期待着在我朗读过程中会发生不寻常的事,他想要我经受住锻炼。
贱东西,今儿晚上你的伟大时刻到了
你得干得漂亮点,坚强点,勇敢点
虽然
对于你这样的孬种来说这并不容易
(喽喽!)
朗读你的书,朗读你写的
书中之书
听听大翅膀摩擦的声音!
亲爱的,你别无选择,
是该你修补的时候了,
你一定得修补!!!你所熟悉的生活
已经一去不复返因为你必须纠正错误!!
这个耍贫嘴、搬弄是非的家伙究竟想我发生什么事呢?贾斯帕 科尔,可能——我得请他们的职员对这个人留点神。
第二十一章
坐落在百老汇和第八十二街之间的“巴恩斯和诺贝”书店很大,朗读见面会就在书店的二楼进行。公关部的凯瑟琳·辛德曼朝面前的讲台望了一眼,说:“等待了这么久,我猜想你们跟我一样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今天的客人,他就在这里……蒂莫西·安德西。”她那大号的黑框眼镜朝旁边看了一眼,对着他嫣然一笑,安德西从后面走过来,出现在全场三四十人的眼前。凯瑟琳·辛德曼退后几步,用一个喜剧性夸张的扫地动作示意他上讲台,有几个人笑了。
这时是晚上八点过几分。朗读的房间正对着街道那边的大窗户,那些窗户漆黑一团,不时地闪过一道道的光亮,是汽车在百老汇大街上奔驰而过。站在房间那一边的几个人朝下望,可以看见穿羊毛衫和夹克的行人。秋天——或者至少秋天和冬天即将来临的预兆——仿佛一夜之间就到了。
“昨天不是夏天吗?” 安德西问道。笑声比刚才主持人模仿性的礼貌动作时要大。他知道这个礼貌动作里面包含着真正的礼貌,是用来缓和自己的焦虑的。辛德曼女士把他脸上的焦虑误当作了怯场。其实,安德西长期参加朗读见面会、座谈、学术会议、演讲,已经忘记了怯场是什么滋味。
“我是说,跟昨天一样吗?”他说。又有几个人笑了。“突然之间世界对我们变得严峻起来。我想咱们应该做一个试验,跟我一起坚持一下。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是来听朗读的,而我则是来朗读的,不过首先咱们一起同心协力对周围的气候施加一些影响。这听起来跟《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差不多,可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相信是值得试一试的。”
蒂姆似乎是即席讲这番话的。他事先不知道会讲这些,不过他估计可以这样继续下去。大多数人抬起头来,好像给逗乐了,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充满了期待和兴趣。
安德西嘴里说着,眼睛扫视一排排座位,寻找贾斯帕·科尔。这个家伙的眼睛可能会从破旧的风帽下面张望,或者身体前倾地坐在椅子上,或者驼着背靠在窗户上,或者像个鬼似的从书架后面偷看。他可能拎着一个沉甸甸的褐色包,包里可以是任何东西:一本书,一份中国盒饭,一支枪。
“让我们一起喀嚓立正,看是否能再有一个月的好天气。六月下了一个月的雨,所以我们纽约一年中最好的月份给骗走了。八月通常像炸鱼一样干燥。这个月下了两三场大雨。我们经历了一个基础性的结构失调。你们和我有机会走进来,改变一下。当然不只是为我们自己,想想街头的音乐家吧。想想那些睡在人行道上的人吧,他们并不希望冬天来得太早”。
不知是什么原因,中间座位上有两个人举手,极力想让他看见。安德西继续扫视着一张张脸。
“我提醒大家,如果你们不跟我一起努力,就会使我们置身于一种邪恶的环境之中,万圣节前后就会刮起北极大风。所以大家一起来,一起喀嚓立正三次,一起说——”
“这是澳大利亚的巫师,”坐在第二排的一个中年男子说。
他后面一个妇女将手臂举在空中,朝他拍手,微笑着说:“正是我要说的话。你是在谈论《澳大利亚的巫师》。”
“那是我说的,对吗?” 蒂姆问。“澳大利亚的巫师。一起喀嚓立正,还能是别的什么吗?除了‘希特勒的春天’之外。”
“不,”那个妇女说。“你说了——”
可是蒂莫西·安德西不需要这些人提醒他说了些什么。穿着蓝连衣裙的小爱丽丝变成他姐姐阿普里尔的形态,在最后一排靠左边的那个位子上看着他。她坐在两个新派嬉皮士之间,只能看清她的头和躯干。阿普里尔又从兔子洞或者镜子中回来了,不过她的目光中没有最近在格兰德街上露面时那种暴躁的焦急,也没有第一次出现时的那种安静的吵闹。他不知道她要来告诉他什么。显然这跟西拉克斯所说的伟大时刻有关,而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于是他张着嘴巴,呆呆地、无声地站在麦克风跟前。《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这几个字仍在他周围的空气中慢慢地消失。
他得说点什么,于是就说:“你们说得完全正确。我一定是老了。谢谢你们的指正——事实是,我最近脑子里老想着《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在一片回答他的小浪潮中,他朝那两个留卷发的嬉皮士瞥了一眼,发现阿普里尔·安德西仍然注视着他,于是感到一阵轻松。
“我们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我们都会感觉越来越好的,特别是我。就像《澳大利亚的巫师》里的那个人,不是《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女主人公。让我们大家一起喀嚓立正三次,一起说:‘再来点温暖的天气,再来点温暖的天气,再来点温暖的天气’。” 差不多所有的听众都照他所说的办了,绝大多数人笑了。每个人说了三遍,三四十双脚做了喀嚓立正的动作,发出一片断断续续的混杂声。参差不齐的声音同时把那八个字重复了三遍,大家说完后都有那种参加集体仪式的神秘满足感。
一会儿,一道道耀眼的闪电划过夜空,激发出巨大的隆隆雷声,仿佛是世界末日的大爆炸。像墙壁一样的雨砸到窗户上时,闪电变粗了,变得模糊不清,像是悬挂在空中似的。
“哇,” 安德西说。屋子里每个人都瞪着窗外。“我能收回刚才的话吗?”
又一道叉形的闪电划破天空。
还没等他朝最后一排望去,他就知道姐姐走了。那两个新潮嬉皮士跟大伙儿一样瞪着窗外,但他们后面的椅子上没有人了。
“我想还是停止谈话,开始朗读吧,” 安德西说。一阵因为惊恐而不是幽默而发出的笑声像火苗一样四处荡漾,等他拿起书的时候,笑声停止了。
二十五分钟后,他觉得朗读很成功,尽管开头雷声隆隆有点像众神的死亡,而且倾盆大雨一直不停地击打着百老汇那边的窗户。听众都为自己在屋子里头感到庆幸,仿佛大家围坐在一堆篝火旁边似的。
安德西朗读的最后一节描述一个年轻女子的出场——进入到书中,也进入到成年男主人公的生活中——她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现实中的人物,不过她给十几岁的男主人公指出一条富有想像力的方法,逃出坏蛋罗尼·劳伊德-琼斯为他挖掘的坟墓。这个年轻的女子自称是露西克雷夫兰,其实就是约瑟夫·卡林德的女儿莉莉。据西拉克斯说,正是因为他对莉莉的命运做了种种假设,才招来了上个礼拜那些古怪而具有威胁性的麻烦。在他的书中,莉莉遭受父亲的性摧残和谋杀之后,她的死是不容质疑的,但是死后却过着美好的生活,永远地爱着,也被别人所爱,永远地逃跑了。安德西这堆篝火的圈子仿佛被几张照片所感动,照片的最后有一行字:“一个瘦小的身影溜进了房子里。”如果不是感动的话,那就是入了迷。
“不管那是在哪里,反正我们在这里,” 安德西说。“谢谢大家。”
掌声之后,他请大家提问题。有两三只手臂像郁金香似的怯生生地举了起来。自从暴雨开始以后,他第一次朝阿普里尔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两个嬉皮士朝他微笑,传达嬉皮士幼儿般的爱意。在最后一排他们俩之间,安德西注意到一个性别难以辨认的年轻人,全身湿透了,用一种令人不安的目光直直地望着他。这个人漫不经心地用厕所里拿来的手纸擦着手臂。显然他或她是跑进来避雨的,一边听他的朗读,一边等身上晾干。
“你,先生,”他说着,朝右边那个长着胡子的瘦个子点了点头,因为他举手了。
那人静静地站起来,说:“这个问题有两部分。找到代理人有多难,还有,有人真的读那些胡言乱语吗?我是说,要让自己的作品受人注意有多难?”
他在心里哼了一声,一板一眼地回答这个问题,既讲究现实主义,又讲究乐观主义。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那两个满脸惊奇的嬉皮士看去,发现那个全身透湿的人是个女的。她的白衬衣上点缀着水彩画抽象的红色花纹,里面透出X射线似的胸罩轮廓。她又用一块卫生纸擦去头发上的雨水,眼睛仍然盯着他,仿佛他提出了一道难题,某个凶狠的老师命令她来解答。
这个女人强烈的兴趣也激发了他的兴趣。她坐在最后一排靠边的位子上,仿佛对他有一种支配力量。
有人开了头,大家便纷纷提问。大多是老问题,只需笼统地敷衍,而不必仔细回答。你的想法是从哪儿得来的?跟另一个作家合作是什么感觉?你害怕的是什么?最后一排的那个女人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他。
“我想问题就到这儿了,” 凯瑟琳·辛德曼说。“下面,安德西先生在你们右边的桌子上签名。请排好队。带了包或者行李袋,里头装着书的人,请排在最后。”
有四分之一的人站起来走了;另外还有四分之一的人来到讲台前跟他谈话。他签名花了四十分钟。每隔两分钟他朝后面看一眼,那个女人似乎要等到最后。给塔米、乔、大卫、埃姆西写完了赠言,他最后纳闷这个女人会不会是贾斯帕·科尔派来的。他朝凯瑟琳·辛德曼做了个手势,把她叫到跟前,告诉她去跟那个穿着湿衣服的女人谈谈,看她是不是个危险人物,是不是疯子。
凯瑟琳·辛德曼走到那个女人跟前,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说了点什么。蒂姆一边签名,一边朝那里瞥上一眼,看情况怎样。她们俩的谈话好像很平常,只是那个女的有点神情恍惚。凯瑟琳·辛德曼站起身来,朝他瞥了一眼,没有到他桌子这边来,而是到书店后面去了。她走了之后,那个女的一会儿看着地下,一会儿偷看他。现在朗读的这个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坐着, 蒂姆看到她带着两件行李,一个是带轮子的箱子,人们一般带着上飞机用,另一个是个中号的皮革滚筒包。两件行李都是米色的,带点象牙色,看上去很昂贵的样子。
凯瑟琳·辛德曼拿着一条毛巾又回来了,她把毛巾递给那个女的;那个女的接过毛巾,按在脸上,从下往上挪到头顶,再从头顶擦到脖子后面。排队的只有三个人了,前面两个带着购物包,里面装的是书。第三个人拿着一个大旅行箱。
“她不会制造什么麻烦,” 凯瑟琳·辛德曼靠近他的耳朵,低声说。“我猜不出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像是有点昏了头。她的大概意思就是想跟你谈谈。你是不是还要我们对她做点什么,你对付得了吗?”
“我也想跟她谈谈,” 蒂姆低声说。“看上去有点面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把名字告诉你了吗?”
“对不起,我给忘了。” 蒂姆又回来签名。最后那个人砰的一声把那个破旧的行李箱放在桌子上,打开箱子,拿出好几本蒂姆写的书,还有一些小册子、装订了的毛条校样和杂志。这人看上去七十到七十五的样子,像他的箱子一样衰老不堪。他那褐色、布满皱纹的脸掩藏在孔夫子式的胡子下面,深凹的眼睛显出很谨慎的样子。他的身边笼罩着一股香烟味,夹杂着一丝汗臭味。
这个不像藏书家的人一边翻着自己的东西,一边说:“你写得最好的是第一本《视线中的野兽》。想知道实情吗?出版后一直在走下坡路。”
安德西笑了,他是真正给逗乐了,很多人想在作者签名的时候把实话讲出础?/p>
“你能喜欢这本书我很高兴,”他说着,开始签名。他的面前堆放着五册《分裂的男人》、六册《血兰》。那个人还在把好几册《视线中的野兽》堆放在上面。“如果你不喜欢其他的那几本书,还买这么多干吗?”
那人的眼睛仿佛深深陷进脑袋里。“也许我不应该买这四册新出的书,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我对你买书没意见。我完全支持,真的。”
“做一件事总有好多原因,”那人说。“也许别人并不懂得那些原因。”
“等等,” 蒂姆停下了笔,抬头看着那人。他的余光发现那个全身湿透的女人站了起来,拎起包,经过一排排空座位朝他走过来。凯瑟琳·辛德曼悄然出现了。“你不是个普通的藏书家,对吗?” 蒂姆说。“你也不是做书生意的。”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想你是一种特殊类型的人,” 蒂姆说。“我估计你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那个老头显出自豪和疑虑的神色。“我是什么样的人这没关系。”
凯瑟琳·辛德曼和那个从雨中进来的姑娘站在他右边十五英尺远的地方,面对着空椅子正在谈话。
“你找到了吗?” 蒂姆问。“你一定是找到了,不然就不会老是找。”
那人耸了耸肩膀。眯着的眼睛闪闪发光。
“就像马耳他的鹰一样,对不对,只是不止一本。你入了迷。你所关心的就是能搞到一本。贾斯帕·科尔只是假装,而你才是真的。”
有一阵子蒂姆狂喜不已。
“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贾斯帕·科尔,你不应该说这些。你甚至不应该知道我们这种人的存在。因为如果你知道了,那么你就知道……你所知道的东西,我想。”老头弯腰靠在桌子上,把书抓起来,装进箱子里,不管是签了名的,还是没有签名的。
“你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吗?”
“老弟,谁也不会这么说话。不过我给你讲一件事。”他跟安德西靠得更近,呼吸像老虎似的。“这里和那里有很多联系,对吗?光阴流逝。所以,不时地有书溜走。”
“溜走,” 安德西说着,被那种可爱的轻快过程所感染。
“见过完美无缺的书吗?手里拿过吗?你能想像出那是什么滋味吗?你想谈论成批的书,可成批的书并不比那深刻。”他傻笑着,露出稀稀落落的蛀牙。“我是在说完美。”
蒂姆抬起头来,注意到那个拎着白包的姑娘还站在刚才凯瑟琳·辛德曼离开的地方。皮肤上顿时感到一阵刺痛的寒意。
“多少?”老头说。“三本。就这么多。等你给我签完了名,我还要去买一本。”他啪的一声盖上箱子的盖,锁上锁。
“可你为什么要买那么多书?为什么要冒险去经受考验和错误?”
“有时候你得眼睛瞪半天才能看到完美。”他的身体靠着箱子,眼里闪着光,看了安德西一眼,发现了他嘴巴上的恐惧。“不过你一旦看到了,它就永远属于你了。”
他咧嘴笑着,把箱子从桌上提了开去,脚下后退几步,朝安德西行了个举手礼,然后转身朝自动扶梯走去。
安德西看着他离去,忽然意识到他有一秒钟时间忘记了那个姑娘。姑娘站在十英尺开外两件行李之间,皱巴巴的裙子湿透了,衬衣贴着肉。他发现她是个妇女,不是姑娘,年龄三十五六,不过第一眼看上去很年轻。短发上盖着毛巾,特别的漂亮,他想,不是一般的那种漂亮。她身材苗条,很活泼,有点男子气,是个真正的假小子。接着他发现她衬衣上的红色图案是浸了水的血迹。
她迟疑地朝他面前迈了一步,仿佛整个地球都在晃动。他的肚子掉到了地板上,可是地板却不在原地了。他漂浮在半空中,手上的寒毛根根直竖。他认出了她,顿时感到自从越南战争以来从未有过的恐惧。
“这样的事不可能发生,”他说。“你是叫威莉吗?”
“我想我需要你的帮助,” 威莉说。“咱俩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