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告诉你一些我不可能从汤姆·哈特兰那里知道的你的事情。顺便提一下,他也是我小说中虚构的人物。”
威莉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那样子就像个要走进校长办公室的小学生。
我闭上眼睛,试图回忆起自己对她的一些描述。过去两天内所发生的这一切淡化了我记忆中的一些细节。“你差一点闯进一家农产品仓库,可一想到米歇尔·费伯,你立刻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中。你意识到米歇尔·费伯和你女儿不可能存在于同一个世界中,因为你女儿已经死了,所以她不可能在那仓库里。”
她睁大了眼睛。
“你当时改变主意是件好事,因为你回到车上后不久,一位年轻的警察就驾车尾随而来。他不相信你的真实年龄,但你后来出示了驾照。他说你不应该有那么多烦心的事――他是说你看上去那么年轻。当他看到你家的地址是吉尔德兰路时,他立刻就知道是哪幢房子。你想感谢他,可他却让你去感谢米歇尔·费伯。”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写的。我之所以要加入这段文字,是想表明警方在你后来逃往曼哈顿时也不会给你多大的帮助。你在这本书里应该遭到费伯的团伙和警方的双重追捕。这正是你现在的处境,惟一不同的是你现在有我在你身旁。”
“这本书的书名是什么?”
“《夜屋》。”
她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
“的确有一个夜屋,”我说,“在米尔港。”
“的确有个黑夜屋?我连什么是黑夜屋都不知道。”
“黑夜屋就是一个里面永远是黑夜的屋子,因为那里发生过非常可怕的事情。”我抓住这个机会解释道。“是发生在你身上的可怕的事情。”
“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在你幼年时,那时候你还没有记忆。对于你在被送到收容所之前所发生的任何事情你都没有记忆。你对最初那六七年的记忆就是你父母非常爱你。这是一个虚幻,是一个并不真实的记忆。你靠这种记忆来掩盖你在那些日子里的真正生活。”
“你这是在撒谎。”
“威莉,所有这一切并没有在真实生活中发生过,全是我虚构的。这是小说,我知道自己写了什么――我并不责备你不相信我,也不责备你对我生气,因为我对你的过去比你自己了解得还要多。”
她也默默地接受了这一点。我第一次在我和她的交谈中使用了“虚构”这个词。
“我还能告诉你什么?当你开始在吉尔德兰路的房子里重新安排一切时,科弗利脸上的表情有时会使你想起《蝴蝶梦》中的丹弗斯太太。”
她的全神贯注地听我说,没有注意到女服务员过来。女服务员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只好说,“对不起,小姐,您的汉堡包来了。”说着,她便把盘子、玻璃板和一瓶番茄酱放到了餐桌上,而威莉的眼睛则始终没有离开过我。
女服务员离开后,威莉立刻抓起一个汉堡包,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她满足地哼了一声,然后扫了我一眼,嘟哝了一声,“对不起。”
我看着她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实在不愿意再分散她的注意力。那就像在看着一条狼将一只羔羊吞进肚子里。她时不时地还会把炸薯条塞进嘴里,时不时地喝上一口可乐。
第一个汉堡包装进肚子后,威莉用餐巾擦了一下嘴巴,说,“你无法想像我多么需要那汉堡包。我也需要这一个。”
“那种轻飘飘的感觉怎么样了?”
“估计我短时间内不会开始消失。我们刚刚谈到了饥饿,真正的饥饿。”她开始向第二份炸薯条发起进攻。“瞧。我身上有一部分感到毛骨悚然,因为你知道我的这些事情。这就像你隔着窗户偷看过我、翻过我的抽屉或者偷听过我的电话一样。我不喜欢这样。可是我身体的另一部分,也就是爱你的那一部分,却为你知道这么多而欣喜若狂。”
她咬了一口第二个汉堡包,边嚼边说,“你不应该知道这些事,你的脸也不应该出现在这张钱上,可它却出现在了上面。”她用一根薯条指着纸币上我那英俊的头像。“这个勒杜伊特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它是用回文构成的名字。”
“全名应该是梅尔林·勒杜伊特。你能猜得出来吗?你可是玩填字游戏的高手,应该很容易将它猜出来。” 威莉把薯条扔进嘴里,然后盯着那张纸币。“呣,两个L,一个N,再加一个D-E-R。这很容易。这是蒂姆·安德西的回文。”
“小说第二部分刚动笔,我就收到了梅尔林·勒杜伊特,也就是我自己,发给我的一个信息。他说他是你们那个世界以及米尔港的上帝。梅尔林是个魔术师,想加快小说的进展,于是他压缩了你在科尔国王酒吧遇到汤姆·哈特兰的那一天。”
“你的头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钱上?”
“也许是因为我没有说明上面应该是本杰明·富兰克林,结果纸币印出来后,我就在了上面。”
她陷入了沉思。
“梅尔林干了一件有点奇怪的事。他让你去注意你生活被省略掉的一些部分。那些遗失的小时,那些从来没有出现的过渡。他是上帝,也是个魔术师――他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威莉的嘴巴停了下来,用一种几乎是挑战的神情瞪着我看了几秒钟,然后继续使劲嚼着。她将嘴里的汉堡包咽进了肚子,再喝了一口可乐。“你在书里是这样写的?这就是你干的事?躲在这个梅尔林回文的背后?”
“我让你去注意小说中的人物从来不会意识到的空白。如果他们能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就会开始意识到自己只是虚构的人物。我当时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要让你去注意这些,我只是觉得那会比较有意思。我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事。结果,这大概就是让你离开小说,进入我的生活的原因之一。”
她依然瞪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我恨那些空白,它们让我觉得我真的在失去理智。”
她猛地把盘子往旁边一推。女服务员盼望着我们能尽早离开,所以立刻出现在了我们的卡座间旁,问我们是否还要别的东西。
“馅饼,”威莉说,“听说你们这里的馅饼非常有名。”
“我们今天有樱桃和大黄两种馅饼。”
“每样每我来两块。”
威莉把她打发走后,伸出一根漂亮的手指对着我。“好吧,你,或者梅尔林·勒杜伊特,故意让我注意到我的生活中失去了这些过渡。可你为什么要让我在早晨离开亨德森尼亚,九个小时后才到达纽约?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威莉已经度过了关键的一关,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她早已相信了我告诉她的一切。我不知道还要用多久才能让她全面接受她自己。
“你必须在晚上才能赶到那里,这样一来,汤姆·哈特兰才能在晚上来到你的房间。”
“为什么?”
“因为这样他才能和你睡在同一张床上,而且是在你的邀请下。这是最快的解决方案――将时间安排在晚上,而不是在白天。结果,九个小时不见了。”
“你知道那让我多么仓皇失措吗?”
“我恐怕不知道。”我承认道。
“你让汤姆·哈特兰和我一起上床,因为你自己想和我上床。我说得没错吧?如果说你创造了我,那么你并不十分了解我,因为你都不了解你自己。”
“我当然了解我自己。”我说。
“如果是你创造了我,那么你做得很糟糕!”
女服务员将两个盘子放在威莉的面前,而且还端来了一杯威莉没有要的咖啡,然后匆匆走开了,就仿佛她刚才根本就没有在场一样。
“我并不想去密执安农产品仓库,”威莉说,“我不想听到我女儿在呼救。你怎么能对我干这种事?”她用叉子叉起一大块馅饼,将它塞进嘴里。“我从来没有弄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想像的要好得多,要坚强得多。我在你的眼里只是一个被男人所左右的弱女子。”她的声音在发颤,她擦掉了眼角的泪花。“我看我已经不再是什么作家了,恐怕本来就没有才华。”
“根本不是这样。我给了你出众的才华和想像力,这种想像力两次帮助你死里逃生。”
“你是说在布罗克和治疗院。”整整一分半钟,她一面不停地大口吃着馅饼,一面不停地流着眼泪。她再次擦掉眼泪望着我。“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愿意相信你这套谎言吗?”
“请说,”我说。
“你还记得我在‘失落的回声’旅馆走进卫生间时的情景吗?就是今天早晨吃过早饭后?这对你来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对吗?可当我走进卫生间时,那就像我在告诉自己该做什么。我记得我这辈子好像从来没有上过卫生间。我现在每次去卫生间时,都为这种奇特的经历感到惊讶。在我以前38年的生活中,我从来没有使用过卫生间!” 这倒是真的。她从来没有使用过卫生间,我也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几乎在所有的小说中,撒尿的场面似乎只限于男人。
“我要到别处坐一会儿,”威莉说。她的脸上挂着闪亮的泪水,眼睛似乎只有平常一半那么大。“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是别来打扰我。”
她端着吃了一半的大黄馅饼走到了吧台对面的最后一个卡座间中。餐馆里几乎每个人都在看着她离开我,所以我意识到他们一定从威莉大声说我做得很糟糕那一刻起就在注视着我们。
女服务员溜进了威莉的卡座间,开始和她聊天,那副真诚的神情是每个认为自己在说出难以启齿的真相时所会显露出来的。我以为威莉大约会花十秒钟才将她打发走,结果她只用了五秒钟。女服务员慌慌张张地出了卡座间,活像一只要在狐狸面前逃跑的母鸡,而餐馆里的其他人则个个都假装没有看到我们给“芝加哥车站”餐馆带来的这一出戏。
威莉大约用了二十分钟才控制住自己,迎着所有那些探究或鄙视的目光,穿过其他餐桌回到我身旁。(有些年纪较大一点的女士认为威莉受到她们认定我给她的惩罚是她罪有应得。)她走了进来,伸出双臂搁在餐桌上,身子却无力地往后靠在深色木质靠背上。“我投降,”她说,声音中透露着失败,“我是个虚构的人物。不可能再有其他解释。是你创造了我。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我才会有这种感觉,所以我才会面临着会消失的危险。消失掉。把我放回到我该去的地方,不管那里多么令人厌恶。至少我在那个世界里是个人。”
“我做不到,”我说,“那个世界已经不再存在。你来到了这里,我无法写完那本书。”
“这么说,我只能每天吃一百块巧克力,直到虚幻最终抓住我,我彻底消失。”
我做了个买单的手势。女服务员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那副谨慎的样子就像是远洋货轮驶进了一个狭窄的港口。她啪的一声把帐单放在餐桌上,然后就退了出去。我看了一下总数,然后开始数钞票。
“我相信我们已经说完了大秘密,”威莉说,“我必须承认,这的确很好玩。那么那个小秘密呢,也就你汤姆不想告诉我的那个秘密?”
“你要做好准备,”我说,“汤姆知道一些事情,所以你每次提起你女儿,他都会感到担忧和伤心。他不想告诉你是因为他觉得你会恨他或者会崩溃,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他的内心一直很矛盾,不知是否该建议你去看一位好的心理医生。”
“我在听着呢。”她是在听着,表面上似乎又是疲倦又是浑身无力,但内心的紧张足以让空气噼啪作响。
“你还记得吗?你在米歇尔办公室里发现的那张你丈夫尸体的照片上并没有霍莉。”
她点点头。
“霍莉不在上面是有原因的。你并没有女儿,你和詹姆士没有孩子。”
威莉紧紧地盯着我,想找到一丝迹象表明我所说的这一连串荒谬的句子是个玩笑、花招还是别的。她看到我丝毫没有说笑的意思时,立刻对我勃然大怒。
“这太下流了,简直令人作呕。”
“我很抱歉,”我说。
“我不再爱你。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我怎么能爱一个对我说出这种话来的人呢?”
“霍莉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威莉开始往外走,但我抓住了她的胳膊。
“告诉我她出生时的情况。那是怎么一个过程?是大夫还是接生员帮的你?是在家生的还是在医院里生的?”
她的脸变得异常苍白,眼睛向我喷射着怒火。她不再挣扎着要走出卡座间。“她出生在……”她的眼神开始迷乱,嘴巴慢慢张开,“我知道的,我当然知道。”她闭上眼睛,我松开了她的手臂。“你不觉得我的生活,我这个人,似乎精神负担太重吗?我只要有这种感觉,我就想不起任何事情。如果你给我一点时间的话,我会想起来的。”
“好吧,”我说,“就让你慢慢想起来吧。”
威莉睁开眼睛,脖子往后一仰,望着天花板上不同的地方,似乎在寻找她所需要的那个答案。“好吧,霍莉是在一家医院里出生的。”
“哪家医院?”
她的目光慢慢转回到我的脸上。“是罗斯福医院。”
“威莉,你是从我这里知道这家医院的。那是我的医生们送我去的医院。你的孩子生下来时有多重?”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天花板上。几秒钟后,她添了一下嘴唇。“和平常婴儿的重量一样。”
“你并不知道那重量应该是多少,对吗?”
她飞快地计算了一下,但不够精确。“十磅。” “太多了,威莉。你不记得你是否生过孩子,你不觉得这有点古怪吗?”
“可我的确生过孩子,我有过一个女儿。”
“威莉,那个被谋杀的小女孩是童年时的你。她就是你。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威莉吗?”
她摇摇头。
“在我的书里,你真正的名字叫莉莉――莉莉·卡林德。你小时候不会发L这个音,所以你把自己叫做维维,人们以为你在说威莉。你心中的英雄,那位异常勇敢、聪明、有创造力的男孩,他的名字叫霍威·斯莫尔。霍威等于霍莉,就像威莉等于莉莉一样。我就是这样起了这些名字――从一个小女孩口齿不清的发音中得来的。”
“我父亲的名字叫卡林德。你说过那是某个人的姓,他的名字叫什么?”
“约瑟夫。”
“你给我说说他的情况。”
“威莉,你只要好好思考一下你已经知道的东西,就能发现你需要知道的一切。我最近老是想起约瑟夫·卡林德。”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开始反驳,但她刚一开口就不说了。不管我的话使她心中想起了什么,都让她深感不安。她脸上最初的震惊逐渐变成了悲伤,眼睛里再次噙满了泪水。“啊,我的上帝,”她说,“他杀了多少女人?”
“六个还是七个,我不记得了。”
“还包括我母亲,我母亲。”
“可能吧。谁也没有发现她的尸体。”
“我们现在可以离开这里吗?”威莉问。
我们走到了外面强烈的阳光下,慢慢朝我们的车走去。我感觉就像在陪某个人离开医院。她望着我的脸说,“你对我父亲了解的就是这些。”
我点点头。威莉上车前又说道,“他在我们家建了许多秘密通道和楼梯。”她仍然在发愣,脸上的表情在不断变化着。“他还……”她刚想起的事让她睁大了眼睛,无法把话说完。
“他还在房子后面另外建了一个小屋。上车吧,威莉。”
她像孩子一样上了车,两眼呆滞无神。“他建了那个小屋,屋顶一直斜着连到地上,里面有张巨大的木床。我父亲就在那里干了……那些我已经不记得的事情。那是真正的黑屋。”
我替她关上车门,然后走到方向盘一侧。尽管我把车停在了荫凉处,车内的温度仍然高得足以让你在里面炖一锅菜。
“那屋子里没有灯,而且没有窗户。”
威莉只管喃喃地说着我们记忆中共有的东西。她甚至都没有对这作出反应,因为这些事情还没有成为她感情生活的一部分。她被灌输了太多的信息,她刚刚知道的这一切让她疲倦,使她麻木。
她的下一个问题倒是让我吃了一惊。“你在书的结尾打算把我怎么样?”她两眼呆滞,脑袋往后靠在座位的后背垫上,说话的口气仿佛在谈及一位她曾经感兴趣的人。
“你会走进米尔港北密执安街3323号那座旧宅,也就是约瑟夫·卡林德曾经住过的地方。你会走进那黑夜之屋,见到已经成为威莉的莉莉,意识到她就是你要拯救的孩子。大概就是这样。我还没有写完。你想闯进那家仓库的惟一原因就是因为它正面的墙上有‘密执安’几个字,而真正吸引你走近它的是你已经抹掉的你的童年。”
我发动了汽车,打开车内的空调,凉爽的空气从排气口传了进来,从车底板开始,一层层逐渐降低了车内的温度。
“小说的结尾很美好吗?”
“我想是的。”我将车倒出刚才所停的树荫,掉头朝出口处驶去。“我当初构思时,结尾似乎非常美好。”
“结果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不,是我把一切搞砸了。”我对她说。“在这本即将出版的书中,我暗示约瑟夫·卡林德杀害了自己的女儿。结果,他的灵魂,随便你称它什么吧,在得知情况后一直在追踪我。他气急败坏。”
“我父亲想干什么?他要找什么?”
我把车驶进了出威拉德镇的道路上,朝224公路的方向驶去。约瑟夫·卡林德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想起了我和威莉路过戴维先生那漂亮的旅馆、并且在俯视着停车场的119房间第一次投入对方怀抱的那个俄亥俄州的小镇。“雷斯蒂图辛,”我说,“那个老疯子想找的就是那地方。”
“我也想在那地方。小说里关于我丈夫遇害是怎么描写的?是米歇尔杀了他吗?”
“我不能完全肯定,这一部分还没有想好。”
“那么,那些照片是米歇尔拍的吗?”
“可能吧。”
“南特的那家饭店怎么会先是有一个人告诉我说他已经退房离开了,而十分钟后另一个人却说他还住在那里?”
“我原来准备以后再把这段情节想出来的。”
“银行里的人真的可以在没有签字的情况下就把钱转走吗?”
“可能只有在亨德森尼亚可以这么做。”我说。
我们俩都没有注意到,自从离开那家餐馆后,就有一辆沾满泥浆的Mercury越野车一直在尾随着我们,而且总是与我们相隔六七辆车。
第二十七章
摘自蒂莫西·安德西的日记:印第安纳州界以东大约一小时路程的地方,公路的右侧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建筑,四周都是空旷的停车场。我们远远地就看到了它,以为那是一个店铺围成一圈的购物中心,结果发现那建筑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封闭物,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个标志,上面写着“超级让利会员店”。
“我们到了,威莉。”我对身旁那位一直在默默打盹的女人说。她已经吃得只剩下了最后六块巧克力。“我们可以在这里买很多糖果,足够你吃到圣诞节。”这个大型商店也应该有自动取款机。
威莉没有说话。在我回答了她提出的关于银行家的问题后,她就一直没有再开过口。我知道她在对餐馆里得知的一切做出反应。自从她勇敢地跳进黑暗后,降落在她身上的所有那些信息的确让她应接不暇。这一定是她一生中最大的一次认输――她是在向无法知道且绝对不可思议的事认输。在那之后,我又夺走了她的孩子,取而代之地给了她一个人所能经历的最黑暗、最痛苦的童年。不过,威莉实际上的确经历过这样一个童年,因为她父亲到底还是没有杀了她――约瑟夫·卡林德还是爱他女儿的,起码让她活了下来。在这层意义上,威莉对自己童年的说法是正确的,比我愿意承认的要正确。
我把车拐进了巨大的停车场,顺着一排排的泊位向前开,想找一个空停车位。她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说道,“给我买一些黑巧克力,要那种可可粉多、不太甜的黑巧克力。再买一些平常的种类,因为那些对我更有效,只是我不太喜欢它们。再给我买两盒食糖、几瓶可乐,要那种大瓶装的,外加一些塑料杯。”
我把车停在了离超市大约有四分之一的地方,然后犯了一个错误,居然问她感觉如何。
“虚构的人物还能有什么样的感觉呢?那些蜂鸟一样的翅膀一直像疯了似的在扑打,我想再过半小时我身上的一些部分就会开始消失。真丢人。你要是没有告诉我这一切,我会开心得多。”
我本想说几句安慰话,但那些话最终只会变成口是心非的大道理。威莉的一番话避免了我们的尴尬。
“去吧,给我买那些巧克力。我就等在这里,思考一下我这生活是多么悲惨多么不确定。我又不是真实的。我只是你的一个幻觉。”
“谁说我的幻觉不是真的?”
她装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举起一只手,然后又让手落到膝盖上,上半身软软地靠着车门,脑袋抵着车窗。空调排气孔送出的凉爽空气吹拂着她身上那件套衫的下摆。“蒂姆,你只管去吧。我会没事的。”
一个身穿红色马甲、佩戴着刻有名字的员工牌的家伙带着我穿过巨大的超市,来到第14号货架前。我往购物车里装上一盒盒“蒙兹”巧克力、杏仁巧克力豆、“赫尔塞”巧克力、“基特凯特”巧克力和100克一块的大巧克力。稍微再往前走了一点,我就见到了一排排黑色的法国和比利时产巧克力,然后给购物车剩下的空间装满了法国、意大利和比利时产的巧克力――“德鲁赛”、“佩鲁吉纳”、“瓦尔罗纳”、“卡勒宝特”。在回超市入口处时,我又绕过面点部,穿过一排排堆到天花板的蛋糕粉和大罐大罐的蛋糕糖霜,然后便看到了摆放着食糖的六大排货架。我将四盒食糖扔到车上,然后来到超市一端的一排自动取款机前,在那里提取了五百美元。
我刚把这些东西装到车上,威莉就开始在购物袋中翻找,不一会儿她的膝盖和座位前面就堆满了巧克力。“哦,我的上帝啊。‘佩鲁吉纳’和‘瓦尔罗纳’黑巧克力。这里还有比利时巧克力!”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她那妩媚的侧影真应该出现在某个硬币上。“我有办法了。我可不是在对你说话,我是在自言自语。”
她从购物袋里拿出来一盒食糖,把它放在大腿上,然后撕开包装,取出两个塑料杯。她往一只杯子里倒了半杯食糖,再往另一个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可口可乐。她先把食糖倒进自己的嘴里,然后再喝一口可乐,将糖冲进肚。这一过程她重复了几次,她的大腿和座位上洒落了许多食糖。
“这就是你的办法?”
“不是,但这绝对是对付轻飘飘的感觉的最有效的办法。它只要一进肚,就能立刻发挥作用。巧克力的味道倒是要好得多,但我能感觉到这玩意儿在发挥作用。”
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表明她的这番话也不是在和我交谈,只是一种问答形式。她爬到汽车后座上,开始将那些毫无用处的钱从白色滚筒包往外扔。(威莉真是太棒了,我爱她,她让我颇感意外的时候大多也是她给我带来快乐的时候。但她也举止粗鲁,我对此毫无办法。)眨眼间,汽车后座以及后视镜前的小架子上到处都是那些貌似真的百元钞票。我问她在干什么,她却让我闭嘴。等她把包腾空后,那些假币散落在了车内的各个地方,与撒在车内的食糖混杂在了一起。我可以听到她在把购物袋里的东西装进滚筒包。然后,她把购物袋扔到脚下,将它们踩平。这就是她心目中的干家务活。干完这些后,她又爬回到了副驾驶座上,并且把那只白色滚筒包也拖了过来,开始把散落在她周围的那些巧克力扔进包里。她会时不时地把一块巧克力扔进自己的嘴里。 “我现在其实并不需要巧克力,不过我不妨趁着现在还能吃到巧克力就多吃一点,对吗?”她说。
我说她尽管自便。
“至少我现在无论去哪里都可以随身带着它了,”她举起滚筒包说。“而且也没有那包钱重。”
我们过了印第安纳州界大约一个小时后,威莉睡着了,而且一直静静地睡到芝加哥郊外。然后,仍然在梦中的她开始挥动双臂,并开始抽泣。我摇着她的肩膀,她挣扎着醒了过来,立刻将手伸到眼前,不知道低估了一句什么。转眼间,她平静了下来,朝四周看了看,眼神恢复了常态。
“你没事吧?”
“我想应该没事吧。”她咽了口口水,几乎完全在凭本能做出反应。她从滚筒包里取出一块“基特凯特”巧克力,咬了一口,然后看了我一眼。我看到她已经决定重新信任我。“我又做了同样可怕的恶梦。”
“是吗?”我说。
“你有没有做过那种总是反复出现的恶梦?”
“反复出现的梦?我有三四个梦总是轮流出现。”这时,我想起自己曾经写到威莉总是会做同一个梦,所以我知道她要告诉我什么。
“我梦见一个男孩站在一座空屋前。我从背后望着他。他总是穿着一件又一件的体恤衫,显得很潇洒。我被这男孩迷住了,我非常喜欢他,而且我知道他看上去非常像我。”
上帝啊,我想,我都不知道自己干了这事,不过她说得对。我把马克的脸给了她!
“我非常、非常喜欢这个男孩。他朝那屋子走了一步,我意识到那屋子并非是空的――它是空的,可又不是空的。里面住着非常肮脏的东西,而且那东西饿了。如果这男孩进屋,他就会完蛋,再也不会从里面出来。那屋子非常想要他进去,几乎颤抖了起来!”
“你梦见了北密执安街3323号,”我告诉她说,“那是约瑟夫·卡林德家。”
“密执安,就像我想闯进去的密执安农产品仓库。”
“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安排这个梦境,”我说,“反正不是故意的。”
“说得真轻巧,”威莉说,“照你这么说,你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我的书里干什么。算了,这反正是个梦,就像是我在观看水晶球里所发生的一切。那男孩周围的空气充满了魔力,非常神圣,可他只要一走进那道门,魔力和神圣就会对他不利。我害怕极了,完全理解了那些词的含义,比方说――恐惧。我越来越恐惧,不能眼看着这可爱的男孩走向可怕的毁灭。于是,我向他飞去――这有点像我们之间有根银绳相连,我顺着这根银绳飞了过去。就在我快要撞到他时,我意识到我不能把他撞倒,我要飞进他的身体内。”
威莉靠着座位的后背,右手搁在胸口。她的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啊,不,”她说,眼睛里流露出极度的恐惧。她摇了摇头。“啊,不。这一切就是为了这个!我现在要走进那里,对吗?就像你原来为书所设计的结尾。而且,我再也不从里面出来。”
我记得西拉克斯警告过我会付出非常、非常、非常可怕的代价,而且我知道她的话是对的,可是我却说,“我不知道这是否真是的。”
“这就是你竭尽全力的表现?”她冲着我嚷道。“你不知道?”威莉狠狠地捶着我的肩膀。“你不知道?难道你就不能说点更好听的?”
“我和你一起进去。”我说。
就在这时,我朝后视镜看了一眼,第一次意识到在过去一百英里中,我一直看到一辆沾满泥浆的越野车在紧跟着我们。我看到那是一辆Mercury越野车。引起我注意的惟一原因是那辆车总是和我们保持大约六辆车的距离。
“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我懂了。我要走进那真正的黑屋。”她望着我,眼睛里流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这就对了,这就是交易。我必须完成我在你那本破书中要做的事,而你那本破书连情节都还没有构思好,连你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我必须进去。然后会发生什么?我总不能见到以前的我,也就是莉莉,对吗?我怎么见到她呢?我以前又不是她!”
“跟你说实话,我们必须找到真正的莉莉,”我说着又偷偷找后视镜看了一眼。“这是把一切都理顺的办法之一。”
“为什么?我不能见我的原形!”
“当然能。你现在是个不同的人,有你自己的身份,也就是我给你的身份。我必须弄清楚莉莉·卡林德的真实命运――你对此感兴趣吗?” “你想见到她。你爱着她,是吗?你为莉莉·卡林德写了这么一本书,所以你当然爱着她。”
“我想我应该去看明白,”我说,“去弄清楚,去看看我错在了什么地方。”
“这可是个大工程。”她现在又气了,我也无法怪她。
“尽量不要害怕,”我对她说,“无论我看到什么,你也都会看到的。”
“这算什么安慰话。”尽管她嘴上这么说,她对自己的命运似乎接受了一些,不管那命运可能是什么。
“我们必须特别小心一个名叫贾斯帕·丹·科尔的人物――他是约瑟夫·卡林德和米歇尔·费伯合而为一。”
那辆越野车仍然跟在我们后面。我觉得它会一路跟踪我们到米尔港。
威莉把我拉回到了谈话中。“贾斯帕·丹·科尔不是真名。”
“科尔甚至都不能被称作是真正的人。”
“不,我是说这名字听上去像是虚构的。给我一支笔。”
“你在开玩笑?”
“笔。”
我把笔递给她。她在脚跟前的那堆废纸中翻了翻,找到了一张另一面为白纸的巧克力包装纸。
“科尔是以字母K开头的吗?”
“是的。”
她在包装纸上写下了贾斯帕·丹。“这看上去都不像是真名字,”她说,“你给我拼一下他的姓。”我边说,她就边写了下来。
“你现在看这个,不过可千万别把我们送到公路下去。”威莉在贾斯帕·丹·科尔的下面工工整整地写下了约瑟夫·卡林德。“对吗?”
“对,”我说,眼睛不停地在威莉手中的那张纸和公路之间扫视着。我还时不时地要看一下后视镜。
她借着我的笔在贾斯帕中的字母J和约瑟夫中的字母J之间画了条线,然后又在贾斯帕中的字母A与卡林德中的字母A之间画了条线。“还要我继续画下去吗?”
“这是一个回文,”我说,“他的名字就是约瑟夫·卡林德的回文。我以前从来没有明白这一点。”
“对文字敏感的人总能知道什么东西是不是回文。回文名字总是有点怪,就像它们总是趣味相投一样,有点弱智。”
“好吧,”我说,“我的惩罚已经够了。”
“可你应该看出来的。”
“是啊,你说得对,我是应该看出来的。我当初也为编造出梅尔林·勒杜伊特沾沾自喜过。”
“你瞧见了吧?梅尔林·勒杜伊特完全有弱智的味道,任何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把这错当成真名。你立刻就会知道那是回文。”
米尔港以南40英里,威莉硬是坚持要吃点东西。她指了指路旁的一块招牌,上面画着一座白色的长建筑,石膏墙面上镶嵌着轮船上的舵轮,门口挂着航海灯。“我要去这家‘船长幽居’,”她说,“我已经吃厌了肉类食品,要换一换海鲜。求你了,蒂姆。我又开始饥肠辘辘了。”
他在下一个出口下了高速公路,然后以60至70英里的时速按广告牌上画的路线往前驶去。这条路线把他带向一个他听说过但从来没有去过的小镇――达克维尔。威莉问他为什么把车开得这么快,他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不过我认为我们被跟踪了。”
威莉回头看了一眼。“那辆小货车?”
广告牌上推荐的17号公路上惟一的另外一辆车就是那辆小货车。
“不是。是一辆越野车,车身上沾满了泥浆。我怕那就是贾尔斯他们一伙。我们必须保证将他们甩掉了。”
在接下来的20分钟里,蒂姆一会儿行驶在小街上,一会儿穿过空空荡荡的停车场,一会儿再回到刚刚走过的路上,根本不去看是否那辆越野车还跟在后面。“当然,”他说,“我们不知道科弗利是否在开那辆车,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不是在刻意跟踪我们。”
“快带我去那家餐馆。求你了。”
他没有什么费劲就找到了“船长幽居”餐馆。他把车驶进停车场后,先下车走到摆放着巨大水泥花架的地方,看到旁边有块狭窄的长方形空地,上面没有停车。他把车停在了那里。那些花架可以挡住街道上的车辆不看到他们。威莉拎起滚筒包,默默地走在他身旁,默许他为她打开餐馆的大门,帮她把那长长的包拎进餐馆。她一边看着菜单,一边不停地吃着巧克力。女服务员过来后,威莉要了烟熏红大马哈鱼、炒蛤蜊、一打牡蛎、特色虾以及煎鲶鱼。
“上菜不用分次序。”她说。
蒂姆要了一份虾肉鸡尾酒,强迫自己吃点东西。 付完帐后,蒂姆还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威莉就抢在他前面朝门口走去。他看着她拎着那只白色的滚筒包,推开门,走到了灿烂的阳光下。透过餐馆大门旁的窗户,他可以看到她大步朝停车处走去。他走到外面,跟在她身后,心中盘算着该如何把威莉介绍给他弟弟,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面临那一关。他刚绕过屋角走到停车处,就看到威莉在紧紧地盯着远处,脸上直愣愣的没有任何表情。蒂姆以为她在想着等多久又会需要一块巧克力,所以张开嘴想叫她快上车。
但他的话留在了喉咙里,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削瘦的青年正靠着水泥花架。这个青年身穿黑色体恤衫和黑色牛仔裤。这就是真正的哈莱顿先生,也就是WCHWHLLEN本人,正在注视着威莉。他戴了一付和身上的体恤衫一样漆黑的墨镜,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看上去显得非常不高兴,不过他什么时候显得高兴过呢?
蒂姆意识到威莉还站在她刚才停住脚的地方,知道她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停车场的那一侧。接着,他注意到停车场一片寂静,他的神经末梢开始感觉到恐惧。他转过身,看到餐馆背后的阴暗处停着一辆沾满泥浆的越野车,车的两旁分别站着贾尔斯·科弗利和罗曼·理查德·斯皮尔卡。他们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阳光下,脸庞显得消瘦凹陷,就连科弗利身上的衣服也是皱皱巴巴,肮脏不堪。两个人都需要好好刮个胡子。罗曼·理查德手中握着一把手枪,枪口像节拍器上的摆针一样在威莉和蒂姆之间来回摆动着。
“现在就我们几个,”科弗利说,蒂姆意识到科弗利看不见WCHWHLLDN。“别人谁也不会把车专门停到这里来――他们干吗要这么麻烦?餐馆里的员工也没有理由到这里来游荡。所以,我要让你们知道,你们去死吧,你们两个人都去死吧。这是我一生中做出的最庄严的保证。不过,在杀了你们之前,你们必须先解释一下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威莉放声大笑。“你们和米歇尔联系上了吗?有没有得到波罗的集团公司的协助?”
“波罗的集团公司已经没有了,”科弗利吼道,“而且我们找不到米歇尔。”
“我们惟一能找到的就是你,”罗曼·理查德说。他看上去又是迷惑不解又是怒气冲冲。他们俩都带着那种饿坏了的人所特有的面黄肌瘦、幽灵般的神情。“这倒是我们的强项。无论你逃到哪里,我们总能找到你,因为我们知道该去哪里。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你这混蛋?你把我们怎么样了?”
“你的脸怎么会出现我们的钱上?”科弗利厉声叫道,“我怎么会觉得我是在米尔港上的小学,我二年纪的老师是格劳斯太太?我是英国人!”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该死的爵士乐和诗歌?”罗曼·理查德嚷道。“我恨爵士乐,我很诗歌!我不喜欢这些东西,我喜欢……我喜欢的东西。”他想了想。“我喜欢拉莫内斯。”
“你们这两个混蛋是怎么付帐的?”科弗利问,“你们的钱在这里管用吗?”
“我用信用卡结的帐,”蒂姆回头望了一眼,看到WCHWHLLDN仍然交叉着双臂斜靠着花架。他看上去像罗曼·理查德一样怒不可遏,但更多的则是感到无聊。
“我们的信用卡被拒绝了,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新泽西大陆信托银行,而且根本没有亨德森尼亚!”
“你们要不要来块巧克力?”威莉柔声问他们。
“天哪,我们一直在偷这玩意儿。”科弗利说。“要是按我们以前弄钱的办法来说,这些巧克力的价格就太昂贵了。我不会再为几块巧克力就去杀人。”
“你们能这样感到良心不安,我真感到高兴。”蒂姆望着科弗利说,而罗曼·理查德则紧紧盯着威莉的包。
她蹲下身,把拉链稍稍拉开一点。两个男人仿佛能闻到巧克力一样,立刻凑了过来。“你们真想知道这个秘密吗?”她问。
“你如果不说出来,我就把你那该死的脑袋崩了。”罗曼·理查德用枪对着她说。我走过去站到他们中间。
“走开,不然我就先打死你。”罗曼·理查德闪到一旁,枪口仍然对着威莉。
“这个秘密就是,”威莉说,“你们都是一本书中的人物。你们以前都生活在一本书中,我也一样,可发生一些意外,结果我们来到了这里,来到了不属于我们的这个世界。你们知道为什么总能发现他吗?因为他就是那本书的作者。”她望着蒂姆。“万一他们杀了你,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我想他们就会永远呆在这个世界,直到他们完全消失,没有任何痕迹。从你们这副尊容来看,离那一天不远了。”
“我的左脚今天早上消失了大约五秒钟,”科弗利说,“这是你干的吗?”
“是现实在活生生地将你吞噬掉,”蒂姆说。
“把那包扔过来,然后站着别动,”罗曼·理查德说。“快点。快点!”
威莉不太情愿地把包一推。罗曼·理查德实在是饿得控制不住了,立刻朝包走过去,眼睛紧紧盯着威莉打开一条缝后露出来的那一堆巧克力。他的喉咙里开始发出古怪的哼哼声。
“罗曼――,”科弗利说。
罗曼·理查德弯下腰,将手伸进包里。蒂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就向罗曼·理查德发起了进攻。那大块头家伙颇感意外地哼了一声,仍然试图把握着枪的那只手准备好,但蒂姆已经高速撞到了他身上。他这一撞的力量很大,再加上罗曼·理查德刚才站立的姿势非常别扭,所以他们俩一起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罗曼·理查德手臂上的石膏碰到沥青地面上也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他们俩的胳膊和大腿像被仍进火焰中的一只蜘蛛那样挥舞着,两个人摔到地上时,蒂姆压在了罗曼·理查德的身上,所以他立刻伸手去抓那把手枪。罗曼·理查德冲着他脑袋的一侧狠狠打了一拳,那感觉就像被铁砧击中了一样。 蒂姆的眼前一片模糊,但他仍然用双手抓住了枪管。一只毫不留情的大手向他挥去,指关节下是粗糙的黑毛。这只大手又一次拍在了他的脑袋上,使他清晰地看到了罗曼·理查德那肉乎乎、胡子拉碴的双下巴。手枪在他的手中转动着。蒂姆又挨了一拳后,挥拳打中了罗曼·理查德的脖子,使劲去夺枪,结果发现手枪轻而易举地离开了对手,容易得简直就像在乡间的花园里摘朵鲜花。
蒂姆听到科弗利大吼了一声,接着便感到脖子上被他狠狠地踢了一脚。他意识到科弗利正弯腰要去夺他刚刚赢得的战利品,便滚到了一旁,像橄榄球手紧紧把球抱在怀里那样把枪紧紧握在胸前。科弗利又踢到了他的身体一侧,又是疼痛难当。蒂姆紧紧握着手枪,手指扣着扳机。罗曼·理查德像头公牛一样吼叫了一声,向他扑来。蒂姆的手指本能地扣紧了那弯弯的小铁钩。
接着,他意识到,WCHWHLLDN在百般无聊中已经掰开了罗曼·理查德的手。
他的食指已经完成了它已经开始的动作。蒂姆手中那毫无留情的物体带着爆炸的冲力飞了出去,蒂姆看到他射中的那个人消失了。大块头罗曼·理查德刚才还像一堵装有毛茸茸的双手的墙壁一样站在他的面前,这会儿却不见了。他的身后传来了绝望的尖叫声。
蒂姆以为那声音是威莉发出的,跪在那里转过身来。威莉正站在她那滚筒包前大约三英尺的地方,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弯腰望着他。贾尔斯·科弗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蒂姆猜测他一秒钟前刚刚垂下已经抬起的脚。科弗利脸上的表情不言而喻,他已经占过便宜,现在处于下风,只好投降,并且希望能够得到《日内瓦公约》所规定的待遇。
“往后退,”蒂姆说。
科弗利后退了几步。他高举双手,掌心向外。“听我说,”他说,“别再做什么解释了。你现在准备怎么办?你也知道自己不能报警,因为警察仍然在追捕她。”他说话的语气表明,他把自己这一连串的不幸都怪罪到了威莉身上。
“不,警察并不在追捕她,”蒂姆站起来说。“这个世界的警察从来没有追捕过她。还记得吗,那家银行并不存在。”
“可你还是无法报警,否则你如何向他们解释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呢?”他突然哀号一声,低头去看他的左脚。他的左脚突然消失,他摔倒在了停车场的地面上。他的嘴里吐出来许多闻所未闻的脏话,但身子轻飘飘的感觉又使他发出了尖利的哼哼声。他的左脚不停地时隐时现,最后终于终于不再消失,他倒在地上喘着气,双腿伸在前面。
“给他一块糖,”蒂姆说。
“你在开玩笑?”威莉朝滚筒包走去,似乎要保住里面的东西。
“要是你不给,我就自己动手。我不喜欢看到别人受罪。”
威莉倒也没有特别不愿意。她走到包那里,跪下来,伸手摸出来一块锡纸包着的圆形约克薄荷糖。她像打水漂那样把糖扔给科弗利,结果正好击中他的胸口。科弗利几乎是同时撕掉包装,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他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情。
“再给他一块,”蒂姆说。
威莉掏出来一块“欧·亨利”牌巧克力,扔给了科弗利。科弗利用双手接住巧克力,仅仅用了一秒半钟就撕掉包装,把它塞进了嘴里。
“我不应该怪他,”威莉说,“他只是在做你让他做的事。”
“我得承认,”满嘴是花生巧克力的科弗利说,“很难威胁这个家伙。说实在的,我真正想做的就是为他干,而不是为米歇尔效力。可是,我也身不由己。我可以站起来吗?”
“站起来吧,”蒂姆说。他瞥了一眼威莉,看到她不声不响地弯腰将一块“蒙兹”巧克力扔给了科弗利。
科弗利吃这块“蒙兹”巧克力所花的时间要比刚才长多了,就像是在享用一顿美餐。“我估计你们不会带我一起走。”
“对不起,我们不能带你一起走,”蒂姆说。
“我估计也是。告诉我,罗曼·理查德去了哪里?”
“他哪里也没有去,”蒂姆说。
威莉弯腰给自己拿了一块糖。
“你是要我去杀人、去抢他们的钱吗?”
“混蛋,”蒂姆说。他从钱包里取出三百美元,钱包里还留下二百。“不,我怎么会让你干这种事?把这钱先拿去用着,然后找一份工作。你去密尔沃基,就说你愿意给人洗车。”
科弗利温顺得像个婴儿一样伸出双手,合成杯状,蒂姆把钱放在他手中。“跟你说实话,”科弗利说,“我们并没有真正杀人。罗曼·理查德冲着他们的狗开了一枪,告诉他们我们不是在开玩笑,仅此而已。”
“那么你为什么要说你们杀了人?”
“我想恐吓你。不过,我当时真想杀了你,这是真的。再给我一块‘欧·亨利’好吗?可以吗?”
“快滚蛋,”蒂姆说。科弗利把钱装进口袋,朝越野车走去。他会把车丢在密尔沃基的街上,警方第二天会找到惊魂未定的车主。
在去米尔港剩下的旅途中,蒂姆沿着自己熟悉的不同道路向前疾驶,威莉则不停地吃着巧克力,大约每二十分钟吃一块。蒂姆觉得自己往前每行进一英里,威莉就变得越加美丽,她的内心越加清澈、明亮。当他想到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时,他为她也为他自己感到心痛。
她说,“罗曼·理查德的结局也就是我最终的结局,对吗?”
“希望不是,”他说。
离米尔港还有半小时路程时,威莉在他身边睡着了,她那纤细的双手柔弱无力地放在大腿上,双膝侧向一边,头靠着座椅背,他只能看到她金色的短发。他一直没有注意到她的头发已经变成了淡金色,似乎在那健康的光泽下有着自己内在的光耀。她嘀咕了几声,像是没有说出口的话变成的回声,然后重新陷入了寂静。
蒂姆再次朝后视镜望去时,差一点把车开到了路肩上。他姐姐阿普里尔穿着一件蓝色衣服和一双红拖鞋正坐在后座中央看着他。阿普里尔的神情丝毫不像个孩子。她的眼神,她那毫无笑容的九岁孩子的脸上的表情,透露着他所熟悉的不耐烦。阿普里尔像往常一样渴望着自由,渴望着能出去,渴望着能在所有这些挫折的另一边。她比西拉克斯更像是他的引路人。就在他望着她时,阿普里尔向前一倾身,伸出一只九岁孩子那种略微有些肮脏的胳膊,极其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当蒂姆·安德西顺着公路出口下了高速后,他看到不远处出现了米尔港市的轮廓。可也就在这时候,西南方向出现了滚滚乌云,虽然远离普福尔茨海姆饭店附近那些花岗石高楼大厦,但那些乌云漆黑的颜色无论是对一天中的这个时刻还是对一年中的这个季节都显得极不正常。他想,黑暗人知道我回家了。
第二十八章
在普福尔茨海姆饭店的前台,一位年轻的职员一见到威莉就立刻爱上了她。他证实蒂姆在饭店老楼的五楼订了一个小套间。一小时前,纽约有人给他寄来了一只箱子。安德西喜欢老楼,对饭店另外一侧比较现代化的高楼不太感兴趣。这里的房间色调比较温暖,80年代中期,他曾和迈克尔·普尔以及玛吉·拉在同一个五楼度过了三个终身难忘的夜晚。箱子上面仍然贴着“联邦快递”的标签,黄色的打包带也仍然留在上面。蒂姆的一位老同学兼老朋友照看着这只箱子,他叫查理·佩尔兹,身高不到一米六,是饭店的侍者。在乘电梯上楼时,查理·佩尔兹笑着对威莉说,“小姐,欢迎你下榻普福尔茨海姆饭店,希望你在这里住得愉快。”说完这些客套话后,他转过身来对他的老熟人说,“又在兜售什么新作了?我看你这次的书名用的全是小写字母,就像是什么‘垮掉的一代’写的。是你送我一本还是我自己掏钱买一本?”
“哦,你不会看这本书的,查理,”蒂姆说,“这本书里没有什么谋杀故事。”
“你准是疯了,”查理说,“这样的书有谁会看呢?你应该为我写本书。我有的是故事,准能让你剩下的那几根头发完全掉光。”
查理·佩尔兹陪着他们穿过宽敞的、暗橘黄色的过道,踩着玫瑰图案的地毯,拐弯来到了511房。蒂姆感受到了强烈的怀旧情绪,不过他是在给了查理十美元小费并且把他打发走了之后才把这种心情告诉了威莉。
“那是1983年,我在这个房间里写下了四页。”
“是哪一本书?”
“《秘闻》。”
“我喜欢那本书。”威莉说。“你还记得是那几页吗?”
“当然记得。”他当然记得自己在这个房间里写了什么,而且还记得边写边看到了什么:一个深颜色的湖,湖的四周全是高档别墅,一个男孩在落日的余晖中走向一个俯瞰着湖面的俱乐部会所。他记得那个男孩每走一步所带给他的感觉。
“太好了,你应该记住这些。”
“我朋友迈克尔·普尔和玛吉·拉在隔壁的房间第一次上床,从此就再也没有分开过。他们相亲相爱,和他们在一起真是快乐。他们从来不把你排除在外,而是把你当做他们圈子里的人。”
“我们也相亲相爱,”威莉说,然后又楚楚动人地问,“不是吗?”
“哦,威莉,”蒂姆将她搂在怀里。过去与现在、失去的东西和得到的东西混杂在一起,强烈的感情使他热血沸腾,他不知道这一切最终会不会让他控制不了。在目前这一刻,他还能控制局面。他任由眼泪流淌,紧紧地把同样泪流满面的威莉搂在怀里。
威莉恢复了理智,摆脱了这种只有流泪和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局面。她稍稍后退了一点,用手擦了一下鼻子,说了一句足以证明她价值的话:“你应该写一些查理·佩尔兹喜欢看的书,否则你的写作生涯就完了。”
“我从现在起一定会把我写的东西给查理看,让他给我提出意见。”
“实际上,”威莉说,“这有点为难查理·佩尔兹。我们现在可以上床吗?我知道现在还早,可我感到非常疲倦,而且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们脱了衣服,像新婚夫妇一样并排站在洗脸池前刷牙,然后一起走进卧室,先是赤身裸体的威莉,然后是心旷神怡的蒂姆,像童话故事里一样,迈上了将他们带上床的三级木台阶。他们张开双臂,敞开心扉,倒在床上。他们一动不动地紧紧拥抱在一起,壁缘上那些雕像凝视着他们,一只美洲豹的眼睛在闪闪发光,空中回荡着翅膀拍打的声响。蒂姆感觉到他们已经进入了另一个王国,这里到处可以看到奇迹,但这些奇迹一闪即逝,留下已经失去或隐约记得的一些事情的回声。
早晨六点,威莉说,“我感到身上起了变化,有些事情正在发生。”她这话真是说到了点子上。
他们冲了澡,穿好衣服后,虽然还沉浸在威莉·帕特里克所描述的那种心情中,蒂姆给他弟弟打了个电话。稍稍思考了一下后,他又拨通了米尔港弃儿收容所的电话,与收容所的负责人梅塞德斯·罗莫拉聊了起来。罗莫拉证实了他脑子里刚刚产生的一个念头:真正的莉莉·卡林德可能像他这可爱的莉莉一样落入到相同的人家,有过相同的经历。他弟弟菲利普和罗莫拉女士都邀请他当天下午去拜访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