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4 20:14

《心中有鬼》--作者:一枚糖果

一、

  “曼丽小姐,你没事吧?”导播老张看着隔音玻璃房里的女主播徐曼丽,她的嘴唇有点苍白,即使涂了粉也遮盖不住因为熬夜和哭泣生成的黑眼圈,影子反射在厚厚的隔音玻璃上。曼丽烫的是时下最新潮的翻卷小波浪,琉璃绿的半透明赛璐璐发卡将斜出来的几缕刘海固定,栗色小卷的头发夹于耳后,更显额头的光洁。睫毛的影子像小孩低垂的两只小手,表情也孩子气——恋爱中的女人多少都有些孩子气,固执,天真,喜怒无常。

  “我没事。”曼丽摆了摆手,微笑着点点头,示意可以正常开始。

  音控轨道盘虽然有点旧,但毕竟是西洋货,用了快十年了,还没更换。老张的手指枯瘦,往上轻推控制扭。

  曼丽的轮廓在灯光下渐渐模糊,她今天穿着红色对襟小棉袄,勾勒出美好的身段。很多人说声音好听的大多长得不好看,曼丽算是个例外。“各位听众朋友,今天我们要继续昨天没有说完的故事。男主角无意伤了爱人的心,事后他自己也深深懊悔。经过几天的挣扎后,他决定勇敢地跟他心爱的女人表明心迹……”

  曼丽的唇型是最好看的心型。

  据说这样的女孩红颜薄命。

  痴情的、看不开的、放不下的都是薄命,生命的苦难厚重,谁也逃避不及抽丝剥茧般的轮回宿命。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4 20:15

二、

  曼丽考取播音员的时候有点阴差阳错,因为面容娇美,主考官丹萍建议她放弃广播电台播音员直接去考电影演员,曼丽说回去问问父亲的意见。

  丹萍拿着一支笔,抬头劝道:“其实在摄影机前,就是注意态度的自然。一个演员的表演是不能有丝毫勉强的,一切都得和日常生活一样,否则就不堪设想了,你具备这样的气质,不当演员实在可惜。”

  曼丽点点头,脸红红的,“我还是得问问我的父亲。”

  电影演员,啊,明星,跟丹萍一样,衣着华美,过上等人的生活,不必为了一支口红一条丝巾省吃俭用一个礼拜,可以喝红酒,穿高跟鞋,抹法国香水,还有精品屋里那个八音盒,上面有个女童生了白色翅膀,旋转的时候清脆音乐飘出来。

  徐曼丽的父亲徐伟良是个中药商人,说话口腔里带些中药气。最近西洋药流行,什么阿司匹林、青霉素之类,中药生意有点受挫。通货膨胀钱不再抵钱,有些东西省了,比如车子。但有些还是留着的。

  曼丽的母亲去世以后,姨太太米雯扶了正,仍然戒不了抽鸦片的习惯,家里飘荡着檀香、甘草、烟叶混合的奇异气息,又败落,又熟悉,夏天那台摇头晃脑的大风扇吱呀吱呀地响着,让人觉得人生的苦难没有尽头了。

  即使是败落,也是繁华中的败落,有荼靡盛开凋落的影子,早年的繁华盛世被拉得长长,那是老佣人王妈的脸——米雯不喜欢年轻丫头,老点没关系——像王妈这样的就挺好。嫩的太危险,防不胜防,怕徐伟良偷偷睡了再招了做姨太太,重蹈覆辙。

  越是自己出身低的越是瞧不起跟自己一样的。

  米雯吞吐云雾之间用类似溶化后的麦芽糖般甜腻的声音规劝道,“是啊,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当戏子是什么好事?老爷,我看趁早把她许配给张军统的少爷算了,现在世道不平静,找个靠山也好。”

  徐伟良的腿靠在摇凳上,身体晃悠着,“听你姨妈的,有点道理。”

  米雯比十九岁的徐曼丽大七岁,说话老气得多,由一个丫鬟熬到正室,学得最多的就是看人脸色说话,她瞅瞅徐伟良,又瞅瞅曼丽,“你看,你父亲说话了,嫁妆你放心,我自然不敢亏待你。”

  曼丽的脸气得通红,拳头捏得紧紧的。辛辛苦苦毕了业,就是为了逃离这个家,现在才发觉努力都是徒劳,所谓的学问和知识只是在出嫁时候多一份筹码罢了。

  王妈看气氛不对,赶紧过来打圆场。掀开桌上的红色绒布,是亚美老牌1651超等外差式收音机,木壳带灯,是两年前买的,当时只要一百七十元,背面还写着,“除做收音机外,并能放留声机片,或做公共演讲之用,详见说明书。”

  购买的地址是上海江西路三二三号亚美股份有限公司。

  两年前,徐伟良的身体似乎比现在更好。

  两年前,曼丽在大学,舍不得谈恋爱,怕对方看不起自己的家庭。

  两年前,你在哪里呢?

  王妈把电源轻轻插好,赶紧道,“呀,杨振雄的评弹开始了。小姐莫说话了,莫说话了。老爷喜欢听呢。”

  “呒啥稀奇,只是因为他年纪小,好白相罢了。”曼丽嘟囔了一句。

  “只顾着说别人,有本事你也进去啊,真是!”徐伟良拂了拂袖子,拿起旁边的焦三仙喝了一口。

  曼丽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因为这句话,奥斯邦电台多了一个如花似玉的播音员。是民营电台,在好好百货公司的最顶层,从播音室出来可以看见大半个上海的全貌。

  徐伟良虽然不乐意她干这个工作,但毕竟当广播员比当电影演员隐秘得多。何况仔细听听,曼丽的声音也不错,尤其是晚上,似乎飘到人的心里去。

  本来是当新闻播音员,是替补,最近台里弄了个新节目,台长李万鼎便对曼丽道,“‘爵士风情’由你来主持,要好好干!”

  曼丽喜出望外,熬了一年,终于可以正式主持自己的节目了。曼丽住单位的单身宿舍,离上班的地方骑自行车三十分钟,坐电车十分钟,大部分时间是骑自行车,这样显得小腿纤细柔美,而且可以省钱。最近家里出了点事情:徐伟良从山西进来的昂贵中药在路途中遭遇劫匪——火车上遇的劫。那些鹿茸、人参、虫草全拿走以外,包装也破了,又下了一场大雨,运到上海来的时候剩下的药材全部发霉。

  家里的厨师不得不辞退,因为付不起工钱,佣人王妈兼职厨师,一岗多用,开源节流。

  曼丽开始给家里零花钱,每个月多则七八百,少则三四百,米雯的态度似乎也好了很多——家里的经济不好,人在钱跟前多少是要低点头——也不谈将曼丽许配给张军统的儿子张少廷的事了,怕曼丽生气不给家用了。

  这样的时光,是曼丽的一生中最愉快的,忙碌,充实,轻松,没有什么太多担心,连骑自行车时都有哼着歌的心情。有时候尝试着在阳光下撒开手骑车,刺激的那一瞬间,袖子上的流苏被风轻轻吹起来,笑起来妩媚明艳,灿烂的笑容、洁白的牙齿让匆忙的行人羡慕不已。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4 20:16

三、

  导播老张搓了搓冻红的手,虽说播音室里有暖气,但裸露在外的双手仍然有冻僵的感觉,更显得手指纹路的枯黄。

  播音室里的女子曼丽小姐已经日渐成熟,曼妙的声音让人在夜晚听得如痴如醉。能跟美女做搭档真不错,每次对着曼丽的背影,老张都有一种由衷的感叹,这么好的孩子将来被哪个有福气的小子娶来当老婆?

  曼丽会做饭,中午休息的时候会骑自行车回去,简单又实在。冬天吃完中餐又支了个小煤炉子,生了炭火,干净的火钳上烤了糍粑、年糕之类,洒了细细的白糖,用报纸包好送来给电台的同事吃。两面都是焦黄的,中间裂开,露出雪白的糯米,甜而不腻,香气肆意散发,是最好的餐后甜点。曼丽看见人家吃,自己心里总是很开心。

  晚上回屋子的时候,把头发散开卸妆,她画的是淡妆,拿热毛巾轻轻一擦,红嘴唇的印就赫然出现在毛巾上,眉毛也是淡淡的,照着镜子,也生出几分自怜来——这么好的女子,怎么没人来爱呢?

  穿衣镜大大的,睡衣是艳丽的红,好好百货公司年底打折的时候冲进去买的,二十元钱,睡衣腋下系着一根带子,外头也是两根腰带,轻轻一扎,小巧的乳藏进去,温暖地包裹着她们。那是曼丽身体最美的一部分,坚挺而温柔地生着,将来是属于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的。

  房子是租的,因为是同事托的关系,房租很便宜,带洗手间的公寓一个月三百一十块,简直便宜烂了,除了春天有点潮湿外其他一切都好。

  床单也是在好好百货公司买的,纯棉的一整套枕巾、被子和窗帘,湖蓝色,带小碎花,一进房间,就与花花世界隔开。房子里是极其干净的,几乎没有一点灰尘,厨房侧面有个小阳台,可以用来晾晒衣服或者看风景,趴在阳台上,街头巷尾一清二楚。因为是三楼,楼层不高,好几次曼丽都想从三楼丢个菜篮子下去,用绳子吊着,篮子里放了零钱,叫小贩把橘子、板栗之类的放进去,但终究没有实现——谁知道货物是好是坏!经过自己亲自挑选的方才称心。

  家是两个星期才回去一次,工作后觉得家里没这么讨厌了。米雯最近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在家养着,因为要照顾孕妇,额外添了个佣人,王妈亲自在保姆市场挑的,名字叫做伊玲,年龄不大,胸部却很大,是个老实巴交的少妇,还没过门,男人在打仗的时候战死了,还不知道尸体在哪里。自己孩子刚满月就过来上海,孩子是个遗腹子。将来估计米雯生了孩子奶水不足,可以让伊玲兼职做奶妈的。王妈仍在,每次曼丽回去都做一桌好吃的。徐伟良闲时喜欢靠在椅子上听收音机,吃饭的时候也听,偶尔也跟曼丽说,“叫你们台子里别尽播那些西洋音乐,咱们中国传统的,才是最好的。”

  曼丽瘪瘪嘴,“听我最近的广播剧没?很多听众写信来夸我声音不错的。”

  王妈也迎合着称赞,“是啊是啊,听小姐播音是很舒服的,晚上老爷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曼丽噗哧一笑,差点把饭喷出来,敢情自己的声音是催眠用的。

  吃完晚餐,曼丽用餐布擦擦嘴唇,心满意足地在沙发上喝茶,一边询问着米雯肚子里孩子的情况。俩人现在关系稍微好转,米雯顾着自己肚子里的货,听说孕妇不能生气不能小心眼,否则生下的孩子不会好看,于是对着曼丽态度尽量和蔼。

  “医生检查了,说是明年七月生。”米雯喝下去一碗药,说是说安胎的,其实是戒鸦片的药,中医开的,药方子拿来,自己药房拿药,不用钱。

  “哦,那也快了。”曼丽看着她眼皮浮肿一脸疲惫的样子,心想生小孩果然不是那么好玩的,“将来是请人来家里接生还是去西医医院里生?”

  徐伟良道,“当然是请接生婆来家里,去医院里让那些大夫看啊摸啊成何体统——听说还是男医生。”

  曼丽不便发表意见,生孩子这件事她没有发言权,只是讪讪道,“也好。”她的母亲当时就是因为接生婆的用具消毒不彻底落下的病根,没过几年就离世了,但她不知道其中细节罢了,只是听父亲说母亲天生身体虚弱,性格又好强,生了孩子还要到外面去跑生意,累跨了。

  曼丽的母亲年轻时生得漂亮,曼丽随了她母亲。

  徐伟良似乎想起了什么,对曼丽道,“你也抓紧点,看看你今年多大了,二十一了,你该找一个了。”

  曼丽愣了愣,怕米雯提起张军统的公子之类,丢下一叠钱在桌子上,赶紧告辞。

  这次米雯没有说什么——她顾不上了,她要用这些钱买市面上最好的水果给自己补身体,她要生下一个儿子来稳固自己在这个家庭里摇摇欲坠的地位。

  新来的佣人伊玲送曼丽到门口,“小姐是回宿舍去吗?”

  曼丽看了她一眼,“今天难得休息,不用值班,可能出去走走。”

  “小姐慢走。”伊玲在门口道别。

  曼丽回头看了她一眼,真想问她吃什么把胸部吃成这种形状的,又开不了这个口,带着满脑子的问号走上大街。一辆黄包车过来,招手即停了。

  “小姐,去哪里?”拉黄包车的穿着一件褪色的汗衫,额头上汗珠滚滚,有刚刚拉过客人的痕迹,那垫子上似乎还很暖和,是男人的气息,有少许古龙水味道。按理说这样品位的男人应该是坐汽车的,又或许他赶时间,等不到出租的汽车……

  “哦,到哪里呢?”曼丽向四周张望着,因为是周末,灯比以往更亮堂,行人也是大包小包。这么早回屋子里去除了看书也没有什么消遣。相熟的同事这时也在电台值班,平时女校的朋友也都结婚的结婚,恋爱的恋爱,谁有闲工夫陪她瞎逛。

  一辆汽车缓缓驶过来,很远就能听到高音喇叭的声音,是辆宣传车,里面一个尖锐的近乎女声的男声撕心裂肺地往死里喊,“电影《姊妹花》,当红影星伍宛云、赵白初主演,错过了一辈子都后悔啊!”

  声音是录好的,所以翻来覆去播的都是这一句。《姊妹花》的电影海报曼丽看见过,贴在百货公司最显眼的地方,是部大片,据说里面两位主人公的衣服华丽时尚,除了爱情、亲情,也可以当作一部时装剧来看。

  “去南京路芜湖电影院,快点!”曼丽看了看时间,差半个小时八点,应该来得及的。

  “要五块钱喽,今天星期六的,那里人多又不好走。”车夫看出了顾客的焦急情绪,趁机涨价。

  “好吧好吧。”曼丽话音刚落,身体已经在路上飞驰。嘴因为是微微张开的,清冽的冷风灌进来,闻得到自己脸上雪花膏的香气,那是自由的日子。

  有时候一场电影可以影响人一辈子。上天总是喜欢跟我们开不怀好意的玩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4 20:17

四、

  沈君初独自在南京路漫步,偶尔有几个胆大的女子回头看他。君初身材高挑但并不是模特,尤其是坚挺的鼻子,还有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让对他有少许好感的人不敢直视,怕被这样的眼神剥光衣服,露出内心。

  冬日的黄昏早已经被黑暗无情吞噬,替换夕阳的是路边的霓虹。大大小小的招牌下,有身着貂皮大衣的贵妇,有喜逐颜开的商铺老板。巡捕房的巡警大大咧咧地给那些乞讨的逃荒者一顿乱踢,毫不吝惜。皮靴是上头统一定制的,一脚一脚,扎扎实实,踢在人身上的时候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嘴里一般都是念叨,“小瘪三,小赤佬,南京路是你来混的吗,赶快滚!”

  踢累了,巡警们走了,逃散的乞丐又聚拢来,流着鼻血怯生生地伸出脏兮兮的手,“大爷,太太,行行好,打发点,打发点。”

  沈君初的风衣口袋有零钱,往地上一扔,几个乞丐扑过去争夺,有个年龄较小的拿到一块钱,感激道,“谢谢叔叔。”

  君初点点头,他的心里是仁慈柔软的,跟外表有些出入,不少女人跟他相处后的评价都是一个词:冷若冰霜。

  君初因为相貌英俊,又是留洋回来,在法国学的是摄影专业,家世又好,父亲去世前是上海浦发银行的董事,留下一大笔遗产。现在不用上班,只是拿分红就已经是收入丰厚了。君初前途远大,最近祖上又刚分了家,父亲生前最喜爱的就是君初,几个姨太太的孩子都只分了小部分,都是乡下的房产田地。看来男人都是精明的,看起来糊涂,内心比女人精明。

  君初在上海霞飞路附近买了栋老房子,准备接湖南乡下的母亲正式住过来,她一个人,守着老屋,守着空荡荡的回忆,一个老寡妇,年轻的时候嫁到他乡,丈夫很快就变了心,差使她又回了乡下。名分是有,只是除了过年,平时很少见到丈夫。老了,被儿子安慰,也算是心安理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了。嘴上推辞着,但心里也是乐意,从长沙到上海往返几次,累是累,心里却是愉悦的。回到乡下跟周围的邻居埋怨道,“我说了上海太吵,还是乡下清静,我家君初说了,非得接我过去养老,唉,任性的孩子。”

  老太太埋怨时嘴角是带着微笑的,带着底气十足的意味。

  君初微笑的时候跟母亲很像,嘴角轻微上扬,鼻子偶尔轻微地哼一声,只有自己听见,更显得高傲了。君初本来个子就高,性格还高,让人觉得遥不可及。

  今天来南京路是准备替即将来上海的母亲挑选些被褥,路过《姊妹花》的电影海报,突然想起一件事。浦发银行新任执行董事MR.杜下班前给自己来了个电话,说是给他留了电影票,是个不错的电影,请他一起去看。

  MR.杜是法国国籍,但父亲却是中国人,因此有着蓝色的眼珠子跟黑色头发。早年君初在法国留学时就认识的,是教金融科的教授,旁听过几次课,没想到后来成了浦发银行的执行董事,一直想让君初入银行给他帮忙。君初总是觉得在电影厂当摄影师才是自己真正的兴趣——有了足够的钱,兴趣就是最重要的了。陶醉在光影世界里,君初是敏感的,那些作品,就是自己的孩子,左看右看,怎么看都是满心欢喜。

  但好友的盛情不能谢绝,要是不看这场电影也不好。《姊妹花》不是自己公司拍的,正好可以看这个电影的摄影制作怎样——君初对于自己的拍摄手法一直是自信到自负,自己封自己是全上海最棒的摄影师。

  海报上巨大的两个女人对自己笑着,霓虹灯下,咧着嘴,笑容长久僵持着,牙齿白森森的,每颗牙齿在寒风中有讨好的意味。

  电影院是要进去买票的,刚准备推门,里面散场的观众潮水般涌出来,男人一脸茫然,女人眼睛红肿,小孩手里拿着爆米花——看场电影没有吃完的,舍不得丢掉,被大人抱在胸口,一颗爆米花掉在地上,惋惜地一瞥。

  “开始卖票啦!”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这一句,在门口等待的人又冲了进去,君初知道老杜给自己留了票,也不着急进去,慢慢踱步,风衣是黑色的,领子半竖起来,咖啡色的领巾随意地围绕领口,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显得有点放荡不羁。裤子是在法国回来时订做的,米色呢子料,裤缝笔直,鞋子也是簇新的,是佣人蓉妈拿金鸡牌鞋油仔细刷过的。那时候上海还没兴起这样时髦的装束,不免让人多看几眼。

  他几乎没有把蓉妈当佣人,她带着他蹒跚学步,君初小时候爬树偷枣,蓉妈也是偷偷隐瞒着,不告诉大人。走进电影院,这么多人!看来这场电影真的很受欢迎,不知道摄影的是谁,君初的嘴角又挂起招牌式微笑,鼻子也是轻轻哼了一声,这样的表情是可爱的。

  票房里突然冲出一个高大的男子,听口音是东北人,大声嚷嚷道,“票已售完!明天请早!”

  哗的一声,有人叹息,有人叫骂,有人庆幸——庆幸的是那些早已经买好票的。君初费劲地挤到窗口,对刚才喊话的高大男子道,“麻烦你,我来取杜先生留的票。”

  那男子抬头看了看君初,说话声音顿时软化下来,“哦,您稍等,我查一下登记薄。”少顷,继续道,“您是沈先生吧,请问您要几张呢?”

  曼丽站在他身后,伸出两只手指,眼神满是渴望与焦急。好不容易排队想看场电影,如果没票了,要等到下星期,而且档期就过了。

  君初愣了愣:她认识我的么?还是认识杜先生?不由自主地也伸出手指做出剪刀状,“两张。”

  说出来就后悔了,不知道这女子什么目的。万一是……据说年底的治安不大好,不会是欺诈的吧?看样子那女子模样生得也是清丽,那笑容简直让人难以拒绝……

  票房的男人看了看二人,也懒得声张,反正这个拿票的先生会签字的。

  曼丽走过来,拿过一张票,塞了十五元钞票在君初手里,一转身就不见了。此时的君初还在皱眉思索这个人是不是骗子,回过神来,她已消失在人群中,背影很是显然,留下的那阵风,却是陌生中带些熟悉的体香。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君初耸耸肩膀,好吧,反正等价交换。看电影先。

  黑漆漆的电影院,一个工作人员拿着电筒帮忙找座位,老杜的这两张票是最好的位置,贵宾席,在楼上正中,视野开阔,空间宽广。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4 20:17

  刚一坐下,手上的提包掉在地上,弯腰去拣,高个子弯腰总是吃力的,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总算找到了,拿出纸巾擦手,抬头看到一杯汽水向自己伸过来。

  思想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已经做出反应,把那汽水接了过来。而思想又在提醒自己,会不会是迷魂药掺在里面,等下乘自己睡着了,睡上四十八小时,醒来后只剩一条内裤……身体却招呼那女子坐下。

  曼丽没想到拿的那张票就在这位先生的旁边,心里也是一阵喜悦,当初就是这样祈祷的。周围都是情侣一对对,这样别人会误会他们是一块儿来的,这样的小惊喜,应该可以开心一个星期。

  “你好,谢谢你的票,所以请你喝汽水。”曼丽侧头说道。

  君初不知道该说什么,礼貌地点点头算是表示接受她的好意。她的侧面似乎是雕刻出来的,典型的中式美女,却又多出了属于她自己的个性的东西,俏丽的睫毛和粉色的唇,又与纯粹的西派女性不同。

  汽水是橘子味,从杯底冒着泡泡,酸酸的,很解口渴。君初喝了一口,看见曼丽对着自己笑,那句谢谢已经到了嘴边,刚要说出来,电影已经开场,全场一片漆黑。

  电影开场,君初忽然觉得不安,有点想去洗手间方便,要从曼丽身边经过,有点唐突,两腿夹紧忍着。

  《姊妹花》是一出悲剧,赚人的眼泪。

  曼丽的手绢早上洗了,此时正在阳台上随风飘舞,看到姊妹分离,姐姐被送走的一幕,忍不住眼泪像流沙一样倾泻,伴随着鼻涕,肩膀一耸一耸的,抽抽搭搭。

  君初用余光看了看曼丽,还真哭了,这个女人,哭起来怪可怜的,因为涂了少许胭脂,在暗淡的银幕灯光下,睫毛上沾了眼泪,有奇异的七色光芒。

  曼丽哪里顾得上身边的男人,只是认真努力地哭着,觉得畅快淋漓,因为看着看着就联想到自己,眼泪多了,开始拿手指擦,不够,拿袖子抹着,觉得狼狈,后来索性不管了,有几滴从下巴滴到脖子——女人一生中流的眼泪不知道比男人多好几吨。

  君初看呆了,几曾看见过如此痴情的观影者,脑子里倏的冒出四字成语“梨花带雨”。真是可爱之极的新时代女性,又保留几分旧时代的传统作风,这样的冲突,让人心生怜惜。

  一摸口袋,手绢也是忘记带了,叠得方方正正在办公桌上放着了,黄色格子,厚厚的一块,平素都带的,今天偏是忘记了。情急之中,抓了抓脖子,那块领巾顺势扯下来,往曼丽手里一递。

  曼丽停了,不解地看了看他,君初笑着做了个抹眼睛的动作。

  曼丽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接了,擦了擦眼角,继续看电影。曼丽喜欢看电影的原因是看电影的时候可以一心一意在别人的故事里沉醉,在这短短的一百二十分钟,可以忘记自己是谁。

  年轻的时候,觉得烦恼比谁都多,女人担忧爱情,男人担忧事业,电影让人解脱。

  片尾曲响起,灯光通明,唏嘘散场,曼丽还在想着那聚散离合的场景,不愿脱身般把脸埋在手掌里回忆。

  “散场了。”君初小声提醒。

  “嘿,君初!I DIDN’T EVEN SEE YOU COMING IN.(我压根没看见你进来。)”老杜来了,说着流利的英文。他的眼珠子蓝中带点迷蒙的灰,跟以前教学的时候有些区别,毕竟是涉入商场,人都是蜕变一般。

  “哈罗。”君初寒暄着,再看看身边的座位,已经空了。

  跟老杜道别,走出电影院。因为是最后一场放映,门口已经稀稀拉拉,卖烤地瓜的小贩卖力地喊出嘹亮的口号,“热腾腾香喷喷的烤地瓜嘞……一块钱买三个,便宜卖了……”君初想找那个女子,还没问她的职业,如果遇见,可以一起吃点宵夜之类。

  人群中,永远没有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南京路,人潮汹涌,有个乞丐在唱歌,听不清楚歌词,大致的意思是岁月苦短,及时行乐,长的是磨难,短的是幸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4 20:19

五、

  曼丽回家,把领巾放入盆中,搓了肥皂轻轻揉洗,泡沫愉快地爬上手背,冰沁的水浸泡着曼丽的手指,哭完以后觉得很轻松,看着那条领巾,曼丽的心怦怦直跳。

  有人敲门,是电台的导播老张。气喘吁吁的,茶也来不及喝便道,“曼丽,快上节目!”

  曼丽用泡沫把领巾覆盖了,小声道,“今天我休息,吴美娜代班哦。”

  老张急了,“快点去,她晕倒了,总之你赶紧出发,我先回台里了。”

  “哦。”曼丽赶紧洗手,披上长外套,围巾来不及系就匆匆出门了。电车来得及时,哐当哐当的向好好百货公司驶去。

  君初回家时在楼下买了瓶红酒,君初大凡心情畅快的时候喜欢自斟自饮。客厅刚刚装修好,有新房子的油漆味,他是喜欢的,因为这些完全属于他自己。

  最喜欢的是阁楼,有个天窗,可以看见星星与月亮。摆得整整齐齐的是相机、修底片用的箱子,桌上有一堆照片,都是剧组用的。

  全麦威士忌在透明的杯里荡漾着恬静的红,跟头顶藏青的夜空媲美。

  突然音乐若有若无,伴随着嘈杂的嗞嗞声。这台收音机其实早就应该扔了的,RCA牌的立式收音机,乍看像迷你墓碑。当时买的时候极贵,因为是美国货。请的搬家公司偏不小心,将这贵重物什从车上不慎跌落,君初心疼了好一阵,但也能继续用,敝帚自珍罢了。待母亲从长沙搬过来的时候再换一部西门子洋行销售的德利风根收音机,其实也是自己喜欢罢了。那时候的男人喜欢收音机,也有用来收藏的,一部一部,像收集古董一样,君初认识的几个HK RADIOER(香港收音机发烧友),满屋子的收音机,一有客人来就显摆,全部打开,嘭嘭声不断——比搜集女人好,收音机你可以让它随时闭嘴,女人就不能。

  曼丽赶到电台的时候离播音还差十五分钟,清洁工费劲地用拖把在地上蹭,试图把那摊血迹弄干净。

  “怎么了?”曼丽的眼睛鼓出来,她很吃惊的时候就是这样,完全不顾形象。

  清洁工抬头看了曼丽一眼,继续拖地,“那个吴美娜小姐呕出来的。吴小姐不知道是不是中邪了,被送去医院的时候满嘴胡说八道。”

  “说什么了?”曼丽将大衣挂在架子上。

  “说播音室里有鬼。”清洁工不紧不慢地将拖把扭成8字形,布条是黑色的,像个黑漆漆的人头。

  老张走过来,“瞎说什么呢,吴美娜是被那男人逼得崩溃了,估计又是挨了打。曼丽你快准备。”

  “那我明天要休息哦。”曼丽不觉得危言耸听,什么鬼不鬼的,如果真的有鬼,就叫它帮忙打听今天看电影坐自己旁边的男子姓甚名谁,一想到这里,脸通红。

  “你明天自己跟台长说去。”老张摇摇头,“要是我是台长,一个星期让你休八天,还给你发工资,总可以了吧,大小姐,快点。”

  君初觉得太安静。

  收音机的旋钮左右旋转,左手拿着那杯红酒,眼睛眯眯的,倘若这个样子拍一张照片,也可以迷倒几个少女。

  杂音在寂静的夜晚中显得分外嘈杂。我拍,我拍,我拍拍拍。君初对着那个小墓碑收音机像对着不听话的孩子,“别吵,乖乖地说话。”说罢自己也笑了。单身的好处,自己笑给自己听。

  说来也奇怪,音乐渐渐淡去,继而传出一个动听女声:“这里是上海奥斯邦电台,本台以三五五公尺波段,八四五千周中波广播……现在是‘爵士风情’时间。我是徐曼丽……”

  君初啜了一口酒,这女的声音不错。

  曼丽的嘴唇对着麦克风:“……就在今天上节目之前,我去看了一部让我感动的电影。本来我是无缘看到这部电影的,但一位好心的先生帮了我……”

  透过播音间的玻璃,曼丽坐在麦克风前,不经意地拿手指整理短发,扬扬眉毛,继续道,“他就坐在我身边,在我为剧情伤心得不能自已的时候——”

  君初的红酒喷出来。他知道她是叫曼丽了,曼妙美丽,真是很好的名字。

  “这位慷慨的先生,竟然就解下自己的领巾,递给我当手绢……实在太可爱了。”

  君初听到可爱二字,呛了一口酒。想赶紧拿毛巾去擦,又舍不得离开收音机。曼丽的声音继续飘出,“直到电影结束后,我还沉浸在故事里,难以自拔……竟然忘了把领巾还给人家。真不好意思……”

  君初忽然觉得不可思议。难道这一切皆是有人安排,假如是——那不是人,是神。

  曼丽说道,“……这样吧,如果你有缘听见,明天晚上,七点钟,我会在──”

  忽然又出现剧烈杂音,掩盖住曼丽的话语。沈君初赶紧冲到收音机跟前,对着盒子盖用力拍打,砰砰作响,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终于又有了声音。

  “如果你出现,领巾就还你。如果不,那──领巾就是我的啰……好,接下来为各位播放的曲子是《夜上海》,曼丽在好好百货公司祝您晚安好梦,今天的播音到此结束,谢谢各位的收听。”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4 20:19

  晚上君初睡在阁楼上,风吹着树叶哗哗作响,他一点也不怕,满脑子都是曼丽的影子,一会儿对着自己哭,一会儿对着自己笑。她跟他以往接触的女人是有不同,其实他跟她也仅仅认识了几个小时罢了,也许她们都是相同的。上海女人,让人捉摸不透。

  渐渐地睡了,脑子还是清醒地提示着:明天要去电台找她。因为没有听到约会的时间,该换个收音机了。不如买 1925年RCA生产的RADIO LA20型电子管收音机,不知道怎样,其实当时RCA总共生产了135121台RADIO LA20型。单机售价是102.5美元!找老杜从美国带个回来划算。自己经济虽然宽裕,但该省的绝对不多花。

  曼丽被老张送到屋门口,躺在床上的时候心里也是微笑。浪漫的邂逅原来更多的是人为的因素,她实在喜欢他的慷慨与热情,还有那张英俊的脸,坚毅的眼神。要是自己的男朋友就是他多好,这么想着心里一慌,失眠了,不知道明天他是否会来。

  吴美娜的男朋友来寻人的时候正好遇见曼丽早晨来台里,以前偶尔见过几次,也算是认识,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吴美娜也算得上是曼丽的好朋友了,经常一起逛街吃东西,彼此有事的时候可以互相顶班,一同研究打羊绒衫的针法之类。吴美娜因为有阵子感染风寒的缘故,曼丽带她去过自己家开的药房抓药,徐伟良亲自把的脉,结果药到病除。吴美娜为此还专程登门致谢了。

  台长办公室里正襟危坐的李万鼎戴着玳瑁眼镜,眼睛朝上张望着吴美娜的男友,“我不知道,今天医院的人说她昨天自己走了,就在隔壁流华医院,钱是电台垫的。”

  那男人穿着马甲背带裤,头油涂得厚,散发出一阵腻味的香气,说话却是一点也不和气,冲着台长道,“你们把她藏好点啊,被我发现了就别多管闲事!老子还不知道她肚子里的野种是谁的!”

  曼丽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油头男子扬长而去,李万鼎看见曼丽过来,问道,“什么事情,曼丽小姐。”

  “哦,昨天本来我休息……”

  李万鼎是欣赏曼丽的,听众来信表扬的也居多,这女孩人也勤快,为人处世不卑不亢,便接话道,“昨天的事情我听老刘说了,你今天歇着吧,我安排人顶你的节目。”

  “谢谢台长。”曼丽高兴极了,但想起刚才那幕,问道,“台长,吴美娜现在……”

  “唉,自求多福吧。”李万鼎推了推眼镜架子,“这孩子命不好,摊上个泼皮,赔上身体不算,现在倒讹诈钱了,说如果不给就杀了她全家。”

  曼丽难过了一阵,起身离开。路过警卫室,跟那留胡茬的警卫道,“如果有人找我,叫他晚上七点到霞飞路锦绣西餐厅。”

  警卫点头答应。

  奥斯邦电台很容易找,就在好好百货公司的顶层——好好百货公司名气很大。仰头望去,就是那个透明的玻璃屋子,对外发布着一些消息,一些音乐,一些故事。

  君初在电梯里,开电梯的小姐看了他一眼,“先生去几楼?”

  “顶层,奥斯邦电台。”君初对着电梯光滑的镜面整理自己的衣领,等下见面第一句话说什么呢?

  电梯小姐按了最高的十八层,一边道,“先生,您相信吗,在电梯开始运行时的同时要是憋一口气许下一个愿望,在到达的时候这个愿望就能实现。”

  “哦,是吗?”君初的声音有点低沉,“我倒是不相信这个。”然后在心里许一个愿,希望能见到看电影时坐在旁边的那个小姐。电梯小姐看着他憋红的脸,偷偷地笑了笑。

  电台门房前,站着一名警卫,回答君初的问话,“……是,那‘爵士风情’节目的确是徐小姐主持,可她今天休假……”

  君初有些懊恼,原来电梯许愿都是假的,便问道,“那总有记录吧?她在节目里说了些什么?”

  警卫不耐烦地打断了,“我说先生,电台节目都是现场,主持人说话就像水龙头开闸,怎么可能字字句句都有记录!”

  君初按捺性子。他心里很想揍那个警卫,但毕竟人家是警卫,腰间别着黑色的橡胶警棍,这一棍子敲下去脑袋可能会肿起一个肉包子。君初问道,“那……能不能告诉我曼丽小姐的联系方式?我是她的一个朋友,她约我今晚碰面……但听收音机的时候偏偏坏了,所以麻烦你。”

  警卫打量着他——不像个坏人,当然很多坏人看起来都不像坏人——于是问道,“约你碰面?”

  君初用力点头。

  “然后你不知道怎么联系她?”

  君初被警卫毫不客气地推出来。君初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钞票,看着警卫。

  好吧,看在钱的份上,警卫迅速把那张钞票揣进口袋里,慢条斯理问道,“你……是不是就是那个给他手绢的人?”

  君初一下没懂。警卫比了比脖子:“把领巾当手绢的那个?”

  君初这才会意:“是,是!”

  警卫不说话,继续打量他,“好吧,曼丽小姐说晚上七点到霞飞路锦绣西餐厅,不见不散。”

  君初点头致谢,不见不散这句话听起来真是舒服。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4 20:21

六、

  君初走出好好百货公司电梯厅时,转头对电梯小姐道,“许的愿只有一半灵验。”他的心情很好,回头对陌生人笑了笑,不知道这会给人家带来一天的好心情。

  走到路口回头看了一眼,好好百货公司的广场上聚满了人,又在搞什么限时促销活动了?一大帮妇女挤啊挤啊,为了那些也许根本就用不着的便宜货。

  忘记给母亲买被褥床单了,君初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明天,明天下班后一定买。明天星期天,我这记性!”

  君初也算是个大孝子,每年过年过节必请假回家探望母亲或接她过来小住一段。现在父亲过世,自己又有房子,就滋生出接母亲过来常住的念头。还有蓉妈,也要一起孝顺,说是佣人,其实也跟自己的长辈一样了。君初在上海也算个小有身份的有钱人,但凭浦发银行这一层关系,托他办事的人很多,他架子也不大,能帮的就帮,不能帮的就请人家吃饭,搞得人家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老杜经常劝他在上海混要圆滑些、世故些,君初点头是点头,心里也是不肯改变自己做人的初衷。

  巡捕房的警察来了,围观的众人才散开一条小路。

  当班的有个实习警察,看见这情景弯腰吐了,可惜昨晚的火锅了。躺着的是一具女尸,身材很好,天蓝色的旗袍是最新的改良款式,鞋子是坡跟,散落在身体两旁。她是从好好百货公司的十八层天台跳下来的,很不走运,头部抢先着地,以至头骨全部裂开,眼珠子都爆出来,脑子也是一摊一摊的涂抹着,并不均匀。因为死得新鲜,那些脑子冒着热气,有点像屠宰场里的猪下水,被遗弃了,散发着绝望的气息。

  “你去拿个塑料纸把尸体盖着。”老一点的警察皱眉,指挥着那个在呕吐的实习生。这样死,真是可惜,看样子这女尸不超过三十岁年纪。

  “是的队长。”实习生冲到百货公司里去拿塑料布。

  老巡警毕竟是经验丰富的,喊道,“散开,散开,没有什么好看的。”

  接到通知,今天下午上海市长夫人要来好好百货公司购买首饰,得赶快清理现场。正想着,好好百货公司进门站岗的警卫拿着彩条硬塑料纸飞快地跑过来,对巡警队长道,“哎呀,我认识伊,伊是奥斯邦电台的吴美娜小姐啊!”

  一阵混乱,有人说赶快去叫记者,也有人在旁边猜测死因。

  过了一会儿,台长李万鼎赶来,确认了尸体。医院来了车,跟警察一起用简单的一副架子把吴美娜运到医院。

  李万鼎的眼睛红了,吴美娜是个好女孩,这样的选择她一定是忍耐了许久的,许多不能抗争的,只有逃避罢了。假如那个男人看到了她这副惨相,看到她嘴角流血双目圆睁的惨相,应该没有什么心情再来闹事了。

  吴美娜在冰冷的医院尸体库里不肯闭上眼睛。他的男人,来讹诈他的泼皮男人蹲在角落哭,“我不该打你,可我只是想让你告诉我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到底是谁的。”

  红尘男女,纠缠不清,谁对谁错谁能判断?总之,死去了的,并不能一了百了。最绝望的当属吴美娜的父亲母亲,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就这样断了,以后的日子也不知道如何度过。

  徐曼丽并不知道,她在选购东西。女人挑选任何一顶帽子和一双鞋子的时候似乎都比挑选男人认真仔细,分析价格、质地,反复地试。

  这个周末是属于自己的,不必回家。曼丽选了一条黄色格子带长流苏的披肩,并不便宜,七十元钱。天气冷,顺势披在身上,肩膀一股暖流,这个披肩是第一眼看上去就特别想拥有的,犹如喜欢的人,第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喜欢,那感觉就是正确的。

  曼丽对自己的感觉非常自信。但很快就失落了,坐在锦绣西餐厅,看着窗外,地势高,好好百货公司的光束分外耀眼,人、车、灯交集在一起,流动着,无奈的日子。

  这家西餐厅生意还算不错,男男女女小声交谈,轻声说话,桌上的蜡烛在烛台上安静闪烁,温暖的那团小火光,看起来很是舒坦。

  餐厅老板过来问候,对于经常来吃的客人他是认识的,“曼丽小姐,在等人吗?”

  “是,哦……不,今天一个人来吃,给我一盘意大利面,要鸡肉西红柿汁的。”曼丽喝了一口柠檬水,这个是免费的。

  “好的。”老板记了下来。

  南京路上的沈君初像条逆流而上的鱼,没有出租车,黄包车也难觅,不是隔得太远就是车上有人。以后还是自己买部车好了,福特牌的不知道怎样,听说是耗油,但性能不错,选深蓝色的,也不知道会不会老气,或者还是红色的洋派,不不不,跟救火车的颜色一样……糟糕,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看看时间,七点十分了。曼丽小姐应该没有那么快到吧?或者已经到了?

  君初越想越急,干脆跑起来,路过好好百货公司,才知道这条路今天晚上临时改为单行,因为市长太太的购物计划,巡捕房直接把这条路给封了,所有车辆一律不得通过,怪不得没车了。

  从南京路开始穿越,霞飞路更是拥堵,跑起来也特别困难。君初抄了近路,从小弄堂里拐了几拐,快得像在追贼。好不容易找到那家锦绣西餐厅,再看看,八点了。

  女人迟到是矜持,男人迟到就是理亏。

  靠窗的位置上,吃剩的意大利面来不及收,座位却已经空荡荡,盘子里残留的西红柿汁像擦不干的血迹。君初在大厅里巡视,客人、服务生、琴师都大惑不解地望着他。

  餐厅经理赶紧快步上前,“先生请问几位?”

  君初仓促回道,“对不起,我……我找位徐小姐……徐曼丽小姐……”

  经理应道,“喔?她刚走。”

  君初扯住经理衣袖,“什么,她走了?”经理也被弄得紧张,指着窗边的位子。“是,就在老位子上,坐了一个多钟头呢。像在等人。她心情似乎不太好,平时似乎很能吃的。”

  君初满脸懊恼,却不知道该埋怨谁。

  好了,明天再去吧,看来电梯许愿的事情不能相信。

  君初随便在摊上吃了碗海米小馄饨,味道还真不错,果记馄饨店,馄饨皮薄肉鲜,海米带些恰到好处的海味。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4 20:22

  不知走了多久,芜湖电影院又在眼前。海报还竖立在寒风中,两个女主角的衣服显得单薄,她们是不知道冷的,君初自嘲地想,缩了缩脖子,想起自己的咖啡色领巾。

  电影正在放映,门口的人稀稀拉拉,卖糖炒栗子的叫声也是有气无力,略带些糖焦味的气息让行走的人们增加些食欲。君初的衬衣衣领被风吹乱了,也懒得管。

  “慷慨的先生。”

  君初心里一喜,回头看了,不正是曼丽么,俏皮地笑着,手里扬着那条领巾。此时如果有背景音乐,应数《风中奇缘》最适合。天,她竟然也在这里!君初觉得这哪里是现实生活,简直是一部爱情电影,让人错愕又惊喜。

  两人对望。一切尽在不言中。曼丽有点娇嗔,“我不管,你迟到了。领巾是我的了。”

  君初笑着点头。

  有的人相处一辈子仍然是两个世界,有的人认识一天却仿若前世相逢。

  “对了,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叫沈君初,我家那收音机坏了,所以没有听到约定的地点,让你久等了,对不起。”君初跟她一路散步。

  “我应该说对不起才是,拿了你的电影票不算,还贪污了你的领巾,现在还害你东跑跑西跑跑的,真是过意不去呢。”曼丽的眼睛里都洋溢着因为再次相逢而荡漾的喜悦。

  “那我们就算扯平了。”君初的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手心都是汗,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让他觉得紧张又亲切。

  曼丽转了个身,把领巾围在自己脖子上,“好看吧,呵呵。”

  “是的,曼丽小姐很漂亮。”君初忍不住说道。

  “不如我们去外滩散步,反正现在还早——沈先生的职业是什么呢?”曼丽好奇地问道。

  “你猜猜?”君初加快了步子,为了赶上她的脚步。曼丽走路稍微有点快。

  “我猜啊,生意人?作家?黑社会?”曼丽愉快地猜度,瞎猜,胡乱地猜,跟这个陌生男人相处曼丽有说不出的好感。

  君初忍不住笑了,牙齿露出来。“我看你猜的这几个行业相差也太大了吧。我是个摄影师,电影厂里的那种。”

  “哦,这样,我差点也要去电影厂当演员了呢。”曼丽叹了一口气,白色的雾从她口中呵出来,“可惜我父亲并不赞成,否则有可能跟你当同事了。”

  君初笑道,“曼丽小姐说话真是俏皮得打紧。”

  一个黄包车过来,开始觅的时候没有,不要的时候偏又过来,这就是打车的规律。车夫在旁边嚷嚷道,“先生小姐坐个车吧,今天一天没拉活了,便宜点,去哪啊?”

  曼丽瞅了那车夫一眼,是个偏年轻的小伙子,肩膀很瘦很窄,眼睛却是出奇的大,眼神分外无辜,好像不坐他的车就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君初也看出来曼丽的恻隐之心,先坐到车上,伸出手对曼丽道,“上来吧,反正路程也不近。”曼丽被他拉着手上了车,像被触电一样,君初的手指柔软极了,也很暖和。那股激流从手一直传输到耳朵,于是耳朵红了,像可爱的小兔子,还好有头发遮着,否则他肯定会得意一番。

  “去外滩。”曼丽对车夫说道。心里一阵忐忑不安:他会不会觉得我轻浮了些?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的活泼。稳住,稳住,别再多说话。

  君初倒没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有个人陪自己散步挺好的。

  下车的时候,黄包车车夫讨好地对君初道,先生的女朋友是小的拉车多年见过的最漂亮的。

  明知道是恭维话,君初还是多给了两块钱。

  曼丽有点不好意思,倚靠在栏杆上看夜景,黄浦江上的渔火点点,繁华的人群还有那些带些西方气息的外国银行,华丽地树立在江畔。

  君初又一次出神地看着她,真是美丽,不单单是外表,还有那种捉摸不透的天真,实实在在地诱导着君初身体深处最原始的欲望。

  其实每个人都普通,只是遇见自己喜爱之人,就变得不再平凡。

  聊了几句,曼丽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别人是什么人,自己是什么人。电台播音是个好职业,如果说得太多会让对方觉得自己太好接近了吧?对方对于自己有这样的怀疑,再聊下去也是兴趣索然,干脆对君初道,“沈先生,我看也不早了,不如回去吧,前面就是电车站了。”

  君初本来想叫一辆汽车送她,但觉得这样慢慢走回去相处的时间会更久些,于是点头答应了。一阵风吹来,曼丽打了个哆嗦。君初道,“明日可能更冷,要多穿些才是。”

  这普通的一句话,曼丽的眼眶红了,自小到大只有母亲未去世前跟自己说过同样的话,从一个陌生男子口中再次听到,不免有些唏嘘。叹息了一声,又迈步朝前了。

  对面是蓝色短旗袍的女子,路灯坏了几盏,却又看得不甚清楚。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向曼丽笑。

  “哎,似乎是吴美娜——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不冷吗?穿这么少!”曼丽认出来了,那女子正是昨天晕倒了弄得自己又不得不回去电台上班的同事吴美娜。

  君初插嘴道,“你的熟人吗?”

  曼丽朝前走,一边答道,“是电台播音组的同事。”

  走近了,吴美娜的脸色白得像死人一般,有点不像平时的样子,说话也是阴里阴气,“曼丽,跟男朋友在约会啊?”

  曼丽不好意思,看看君初,“哪里,不是男朋友,只是个朋友,在路上碰见了。”

  吴美娜的头发上似乎还挂着冰霜,一字一字道,“我走了,不打搅了。”

  曼丽转头对君初说道,“咱们也走吧。”

  君初被吴美娜称为曼丽的男朋友,心里很是高兴,但又听曼丽费力地解释,有些不快,随便说道,“你同事说话怪怪的。”

  曼丽回道,“她最近生病了,找了个不称心的丈夫。”

  “哦,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子?”君初顺势问道。

  电车哐哐的来到车站,这该死的电车来得真不是时候。君初只是听见曼丽说了句,“大概是沈先生这样的吧。”就坐上电车走了,隔着玻璃做了摆手再见的动作。

  留下君初在站台发愣,他似乎没有看见吴美娜在远处怨恨的眼神,也没有看见吴美娜咧开盛满鲜血的嘴唇,冷笑着把掉出来的大眼珠子重新塞回眼眶。

  沉浸在欢欣喜悦日子里的男女,看不见鬼,即使看见了,也不至于害怕,怕什么!还有他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4 20:22

七、

  曼丽在即将睡着的时候迷糊中觉得外面有人敲门,可能是风,迷迷糊糊翻身躺下,今天晚上这么大的风,明天定要戴手套了吧。

  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曼丽想着,这么晚了,还能有谁?把头埋在被子里,呼吸温暖的空气,外面的世界懒得管他,有什么比冬天窝在被子里睡觉更舒服的事情呢?

  敲门声消失了,曼丽在梦中露出微笑,她梦见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街头巷尾都是美食,在一栋大楼的拐角处遇见了君初,他对着她招手,曼丽跑过去想邀请他一起吃点什么,他一回头,脸却变了,左手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剪刀,右手是一叠胶片,恶狠狠地朝曼丽追过来。曼丽拔腿就跑,路边的行人纷纷躲闪。曼丽跑不了多远,被捉住了,君初的脸孔扭曲到变形,抽出剪刀对准曼丽的心脏刺去。

  曼丽突然坐起来,大汗淋漓。口渴,摸索着去找灯的开关,一只脚踩在拖鞋里,另一只拖鞋找不着了,脚尖在地上试探了好一会儿,就直接踩在地板上了。

  电灯的绳子在门口,曼丽平时半夜起床的时候在空中凌空一抓就能抓住,今天却不一样,绳子仿佛消失了一般。

  借着外面依稀的灯光往前凑了凑,应该就在这里了。

  曼丽抓住了一只手。

  那是一只有血有肉的手,肉却是冰冷的,指甲上涂的是大红的蔻丹。曼丽尖叫一声,吴美娜的脸就在自己眼前,闻得到消毒水的气味。

  “你怎么来的?”曼丽惊魂未定。

  “带我去买药啊,我生病了不能上班,没有钱,我的父母怎么办?我还没有拿到钱,我的父母怎么办?”吴美娜泣不成声,眼泪掉在曼丽没穿拖鞋的脚尖上,也是冷的。

  她的眼睛流出来的是鲜血,嘴里一边说话一边掉牙齿。

  曼丽懵了,不敢开灯,只能呆呆地听她说。

  “你带我去吃药,我吃药病就好了,身体好就能继续上班,上班了就有钱给我的父母……”吴美娜反复地说,爬上曼丽的床,她是赤脚,走动的时候骨头架子啪嗒啪嗒脆响。曼丽刚想阻止,吴美娜侧头哀怨地看了她一眼,说了两个字,“吃药。”就躺下来,一摊血迹模糊了床单。

  曼丽彻底醒来的时候是在上午十点四十五分,楼下的路人在高声叫骂,谁在上面泼水的声音高昂清脆。曼丽睁开眼睛,床单上一片血红,尖叫了一声后发现原来床单上的血源头是自己的两腿之间,裤子已经全部染红,腹内一阵隐隐作痛。

  曼丽想道,原来经期身体虚弱,真的会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梦。天气这么冷,又要下冷水了,真想把家里的佣人调过来用。

  幸好上的是下午的班,曼丽起来梳洗,想起昨天的君初,脸就红了,真是个有趣的男人,也恰好能在电影院门前遇见他,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徐曼丽,稳住,稳住,一定要稳住。加油,加油,加油!

  这样一想,手指透到冰凉的水中也不觉得冷了。

  周一下午是电台开会的日子,曼丽也不敢迟到,中午草草做了饭,搭电车来上班,经期是不适合骑自行车的,否则要浪费很多卫生纸,隔半个小时要换一次,很麻烦。

  到了好好百货公司门口广场,穿蓝色改良旗袍的吴美娜在人群中对自己点头微笑,曼丽也点头,心想她倒是比我还积极。

  她知道吴美娜跳楼自杀的消息是在会上。曼丽脸色苍白,问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昨天上午,从顶楼跳下来。惨啊。”李万鼎摇摇头,“建议这个月每人捐出一百块给她的家人吧,今天上午我去流华医院看了她的遗体,很是凄凉,她父母来了,无依无靠的。”

  开完会,曼丽有些恍惚,站立不稳。还好是台庆节目改为录播,否则要出丑了,说错了好几个字,只得麻烦导播再录一段。下班时刚好是六点整。曼丽疲惫地摘下耳机,对着播音室外的老张做了一个OK的手势,关掉开关。

  从电梯里进来一个穿着花店制服的小女孩,手里捧着一束花被拦在电台门口,警卫喊着曼丽,“曼丽小姐,有人送花给你,过来签收一下。”

  曼丽瞅了一眼,听众送花是偶尔有的事,也不觉得奇怪,径直走过去,花很别致,马蹄莲用墨绿色的皱纹纸包成三角形,高高的花茎和高傲的花朵。接过来签了字,把花拿到自己的小化妆间,那里有个琥珀色透明酒瓶,因为模样好看,曼丽留了下来。装满水,花就属于花瓶。

  卡片上的署名是君初。只有一句话,愿你快乐。

  曼丽笑了笑。

  下到一层时君初在电梯门口守着,曼丽有点不知所措,道谢,“沈先生,谢谢您送来的花。”

  “一起吃饭?”

  “不了,我要去医院看个朋友。”

  “我陪你一起去?”

  “不了,她已经死了。”曼丽的眼泪掉下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永远离开自己的世界,让人觉得太残忍。

  君初觉得自己下班后直接飞奔这里又送花又等人的举动有点自讨没趣,又或者觉得今天并不是献殷勤的幸运日,只能道别,写了一张卡片,上面是自己房子的电话号码,塞到曼丽手里,“对不起,打搅你了,这里有我的电话,等你有空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们也算是朋友了是不是?”

  曼丽低垂睫毛,“嗯,沈先生,我先走了。”

  登记后,医院的殓尸员带着她来到吴美娜的停尸间。美娜的父母也在。已经确定为自杀,也没有任何遗言,经过鉴定,腹中已有胎儿生成。

  吴美娜的母亲对曼丽道,“谢谢你们来看她,是她狠心,丢下我们就去了。”

  曼丽也陪着一起哭,尸布揭开的瞬间,曼丽还是颤抖了,那破碎的头骨、凸出的眼珠还有森森的涂满红色蔻丹的手指。

  在外滩上见到的是她吗?还有昨天晚上在房间的……她要吃药,她要吃药?她要吃药!

  曼丽没有说什么,悄悄地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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