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25 13:17

无数次,我想闭上我的双眼,不想再看这发生在阳光下的非人惨剧,但是不能,无数的场景图片,伴着亡着的哀怨、苦痛、仇恨……一起涌入我的脑海,深深地烙印了下去。

    就在我承受不住如此多,如此恐怖的怨恨时,这一切终于结束了!所有的一切都如从未出现过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我粗重的呼吸,遍身的冷汗,见证着发生在千百年前的悲哀。

    长叹一声,我无力地松开手,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人缓缓地软倒。耳旁似乎有声声惊叫,倾倒的身躯靠上了一个厚实的胸膛,这便是我最后的意识了!

    “涛子,涛子!”

    声音有些压抑,有些低沉,可依然不掩天生的浑厚,这是胖子的声音。

    我缓缓地睁开眼,胖子的圆脸就这么出现在我面前。看我醒来,他脸上露出丝欣喜若狂的神情来。

    他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Hellen的俏脸忽然也凑了上来,眉宇间有焦虑也有宽慰,显出一副罕见的柔弱模样。

    “涛子,你没事吧?”Hellen轻声询问着,同时掏出张手绢缓缓地拭去我额上的冷汗。

    我心中一暖,挣扎着站了起来,微微一笑,说:“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的确是没事了,现在除了腿脚有点软,身子有点虚外,就是被冷汗浸透的内衣冰冰凉让我感到难受,除此之外,就再没什么了。

    胖子虚扶着我,端详了好一会儿,这才放下心来,笑骂着说:“我说涛子,你丫的真是越混越回去了,看把你虚的,捅人一刀,人家还没怎么地呢,你自个倒躺地上去了。”

    闻言我直翻白眼,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看这情形我明白过来了,刚刚在我身上发生的事,在我看来,直如一生一世般悠远,在他们看来,却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你有种的话,自己去试试就知道了,懒得跟你说。”我朝还插在人俑身上的军刺一努嘴,示意胖子自己去尝尝厉害。

    刚的经历虽然恐怖,不过只是精神上的煎熬,并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损害,所以我也放心让胖子去试试,不亲身试一下根本弄不明白那是种什么感觉。再说了,有我在身边,一看不对劲就一脚踹过去,准出不了事。

    胖子犹疑地看着我,满脸都是不信任,一副我是在给他下套的神情。我还真是在给他下套,底气不足,别过脸不去看他。我还不了解他,死要面子的主,要他承认一声没种,那还不如杀了他轻松一点。

    果然不出我所料,胖子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走上前去,颤巍巍地伸出手,虚握住只剩小半在人俑体内,正微微颤抖着的军刺。

    只见胖子一咬牙,一跺脚,使劲一拔……

    咦,竟然没事。我讪讪然地缩回踹出一半的脚,死命地盯着胖子看。没道理啊,我没那么背吧,我碰就有事,别人碰就没事,我有这么衰吗?

    胖子也挺疑惑的,茫然地看了看乖乖躺在他手上的军刺,又转头看了看我,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要知道,别看他嘴上说得凶,心里明白着呢,咱老张是那号弱不禁风的人吗?这上面一定有鬼,估计丫的是做好触电的准备去碰那把军刺的,没想到竟然一点事没有。

    胖子看了半天没看出啥头绪来,猛地一扬军刺,当胸又是一刀,“唰”的一声,直没至柄。随即缓缓地抽出,直到军刺锋锐的尖端脱出人俑的躯体,他依旧是一副摇头晃脑、老神在在的样子。

    还是没反应?我一拍额头,彻底没语言了。真是天理何在啊!这年头,真是鬼也怕恶人。

    我还在那无语问苍天呢,胖子已经倒拎着军刺,笑眯眯地朝我走了过来。

    看他那满脸得意的样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老天不公啊!我冷哼一声,说:“胖子,你就没觉得手感不对头吗?”

    听我这么一说,胖子的脸上僵了僵,终于回过味来了,迟疑地说:“这是……我的娘啊!这好像是肉啊!”

    肉?众人悚然而惊。

    “嗯!”我点了点头,沉声说道:“而且是人肉!”

    我尽量压低着声音,缓缓地叙述了我在幻境中的所见。

    “那些建造这个墓穴的苦力,在还活着的时候被施以酷刑,然后生生剐下他们身上的每一片肉,再捣成肉糜塑成这一尊尊人俑。上面的那些符箓应该就是用来禁锢他们的灵魂和无边怨念,这可能是一种保护陵墓的术法吧!”

    我已经尽可能的简略地叙述了,丝毫不敢涉及具体场景,可尽管是这样,众人已经满脸的不敢置信,毛骨悚然。

    一阵阴风吹来,虽然是大热天,大家仍是不由自主地都紧了紧衣服,Hellen更是双手环抱,略略向我身边靠了靠。

    即使以胖子神经之大条,也有点受不住了,他苦涩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苦笑一声,指着人俑说:“他告诉我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25 13:18

“涛子……,你,别说这个了好不好。”Hellen又朝我身边挪了挪,直到胳膊挨着胳膊了才停下来,隔着薄薄的衣服,我很清楚地感觉到了她身体的颤抖。

    “太惨了,他娘的出这种损招来守墓,不把它倒个底朝天,老子的名字以后倒过来写。”胖子怒不可遏地说,说完还不解气,飞起一脚就把离他最近的那个人俑扫了出去。

    胖子什么力气,这一脚又是含怒而发,再加上那人俑又是没骨头的货色,受了这一脚之力,在空中就断了两截,“扑通”掉入了水中。

    胖子有这样激愤的行为倒不出我的意料,我还不知道他,别看平时一副大大咧咧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嘴脸,却是最见不得惨事,心里软着呢!不像我,斯文秀气,老摆着与人为善的面孔,可实是有一副铁心肠,只要不是我关心的人受到伤害,我管他天崩地裂、恨海难平。

    想到这,我不由庆幸看到那些惨象的人是我而不是胖子,不然还不知道他会怎样呢!我正想上前去安慰他两句,不想越过他的身子,正好看到水中升腾起的异象。

    两截人俑落水的地方,现在有如泉涌一般,咕噜噜地不停冒着水泡。没一会,水中翻腾更是剧烈,直如沸腾一般。

    “这是……”他们也注意到了水中的情形,靠近了观察起来。

    “争食。”我一字一顿地吐出。

    水中的汹涌,正是群鱼争食的结果。

    “啊!那我们昨天吃的,岂不是……”Hellen捂着嘴巴,话还没说完,便干呕出声。

    不仅是她,其他人也想明白了,无不蹲在地上,抠着嗓子眼呕吐了起来。

    昨天吃的东西,现在难道还能吐得出来不成?话是这么说,但一阵阵恶心感,仍不可抑制地涌来。勉强压住了胃里的翻滚,我慢慢理着思绪。

    每年雨水充足的时候,洞内水位上涨,便能漫上滩头,将这些人俑带入水中,为鱼所食。随着血肉符箓,积聚千百年的怨气便也化入水中,滋养着这些洞鱼,因此,才能格外鲜美。我的天啊,要是真是这样,那原本这洞里得有多少人俑才够?我不敢往下想了。

    他们身上的尸斑应该也是由此而来,以鱼为媒介,将咒怨传递到人的身上。这种转嫁,似乎是古巫法的一种,对这个我没有什么了解,也就没法深究了。

    造墓者花这么大的功夫,应该不是为了养鱼吧?这些人俑大多残缺不全,按我看,应该是残次品,堆在这里养鱼只是废物利用,真正的成品应该还在前面等着我们呢!

    过了这么好半天,他们也把胃里的东西吐干净,一个个铁青着脸,摇摇欲坠地站着。

    “别管这些了,前面不知道还有什么凶险,大伙打起精神来。走吧,别耽搁了。”说完我扶着Hellen,当先上了木筏。

    大家摇摇晃晃,一个接一个飞也似的跳上木筏,一副恨不得有多远离多远的架势。看他们的样子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倒斗这行是这么好干的吗?为了防盗,什么稀奇古怪,惨绝人寰的事干不出来,早有心理准备了。

    撑着竹竿,我们缓缓地离开了给我们带来恐怖记忆的滩头,却谁也没有注意到,筏子的吃水似乎深了一些,水下,更是暗流汹涌!

    木筏随着水流,缓缓地远离了那个滩头。筏上一片沉寂,众人不约而同地紧闭着嘴巴,只是默默地看着平静的水面。

    我们七个人中,胖子是最耐不住寂寞的,这才一会儿功夫,他就忍不住了,嬉皮笑脸地说:“喂,我说大伙,刚不是吐干净了,怎么这筏子反倒死沉死沉的,老实交代,是不是有谁偷摸了截什么东西上来。”

    “死胖子,你要死了,说这个干什么?”曾雯雯嗔怒地拧起了他的胳膊。

    “疼疼,别掐了,我说的是真的,真变沉了。”胖子笑着躲闪起来。

    胖子顾着打情骂俏了,少了他那膀力气,木筏的速度明显减慢了。我回过头喊道:“哥们,差不多得了啊,还没完没了了,快使劲,眼瞅着就要到了。”

    “好嘞。”胖子应了一声,提起竹竿就准备接着使劲。水花四溅中,竹竿被扬起,大半截露出了水面,上面赫然挂着一条白色的东西,犹自活蹦乱跳。

    “啊!”胖子惊呼一声,飞快地把竹竿往水里插了回去。习惯使然,一看到水中凶物他就犯怵。

    他动作虽快,但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大伙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竹竿上面挂着的赫然是一条张牙舞爪的洞鱼。

    “他娘的,这些死鱼改吃素了还是怎么着?竹竿都啃!”胖子恨恨地说,同时使劲一撑,就想尽快远离这片水域。

    “咔”地一声闷响,好像什么东西断折了。胖子使错了力道,整个前倾,要不是旁边曾雯雯扶了他一把,就掉水里去了。

    这下把胖子吓得够呛,落水没什么,但水里的家伙可是会吃人的,真要这么下去了,只怕连骨头都没得剩。

    好半晌,惊魂未定的胖子才缓过气来,提起只剩半截的竹竿到眼前瞅了瞅,惊呼道:“妈呀,这是给咬断的。”

    “涛子,这是咋的了?这些鱼抽风了还是怎么着。”

    没顾得上回答胖子的话,此时的水面,愈发的不平静了起来。刚还静如处子的水面,现在不时地溅起阵阵水花,更有无数的涟漪不规则地发散开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25 13:18

“估计是刚才那具人俑激起了这些家伙的凶性了。”我跺了跺脚下的木筏,接着说,“这底下现在不知道有多少怪鱼拿着刀叉准备开饭呢!”

    “妈的,这些死鱼当我们是死的啊!”胖子怪叫一声,提着半截竹竿在旁边的水里死命地搅和着,水面顿时再起变化。先是数不清的波纹飞速地向外面扩散,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又聚集了过来。

    不过转瞬的功夫,胖子手上的竹竿,只剩下可怜的小半截了。

    胖子愣愣地看了会手上的半截竹竿,怒吼一声随手抛到了手里,然后伸手就去捉备用的那根,看样子是跟这些凶鱼卯上了。

    看这情形,我赶忙伸手拦住昏了头的胖子,死活把备用的竹竿夺了下来。

    “没用的,别白费力气了。这段水路是顺流,最多五分钟,我们就可以上岸了。这根竹竿要是再喂了鱼,等等我们怎么出去?”

    曾雯雯在一旁看我们哥俩你争我夺的,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忽然眼珠子一转,说:“张哥,咱这木筏可是好木头,应该不会被咬断吧,可以撑过这五分钟吧!”

    我有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木筏是不会被咬断的,不过……,这底下的鱼越聚越多,就怕筏子会吃不住劲!”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明显的筏子又往下沉了一截,看这情形是撑不过五分钟的路程了。

    “把装备都扔下去,减轻重量。快!别犹豫,不然我们都得他妈的去喂鱼。”木筏的上沿已经快与水面持平了,现在不是可惜装备的时候了,我当先一脚,就把身边的旅行袋一脚踢到了水里。

    “扑通”的数声响,我们携带来的装备,包括一直架在筏子前端的大型矿灯,一齐都被我们扔到了水里,筏子好歹是上浮了一截。

    “这还有多远啊?鱼越来越多了,撑不了多久!”

    “前面那个岔路左转就是了,那条水路很短,绝对不超过五分钟路程。”没有看地图,我指着前面的岔路口说。那副地图我研究好久了,刚又走过了大半,已经清楚地记到了我的脑子里,现在就是不用地图,我也可以轻松地走个来回。

    两分钟过去了,木筏顺利地转入了岔道,前方的陆地已经依稀可见了。此时的空气格外沉闷,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额头鼻梁滑下,流入嘴中,泛起一阵苦涩。

    “撑不住了,怎么办?”前方的曾老头大声地吼叫了起来,原本苍老模糊的声音此刻变得尖锐无比。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能扔的东西都已经扔下去了。水已经渐渐漫上了木筏,已经不时有洞鱼艰难地跃出水面,然后搁浅在筏子上。

    “涛子,快想想办法!”胖子一脚踹飞一条跃向他的洞鱼,大声地叫道。

    妈的,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神仙。眼前最多两分钟的路程,此时竟有如天堑一般。除非……除非……,我的眼神一直在曾老头他们四个人身上晃悠,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

    紧握着军刺的手,几次抬起又颓然放下,虽然明知死七个人不如死一个,死外人好过死自己人,却始终下不了决心。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身旁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是Hellen的声音。

    心叫糟糕!我急忙一回头,便看见曾雯雯手持着一把小巧玲珑的银色手枪,正指着胖子的脑袋。

    我对枪支并没有太多的认识,可这种手枪,我偏偏知道。这是一把掌心雷手枪,以前胖子还跟我说,这种枪太小家子气,没男子汉气概。

    可现在,他偏偏被这小家子气的东西指着脑袋。

    我从来不知道,人的眼睛,竟可以在一瞬间表达出如此多的情感。胖子的眼中,惊慌、错愕、愤怒、伤感的神色一一闪过,最后转为一片死气,其中更有一丝阴暗的,毫无温度的火焰在燃烧。

    “曾……雯……雯!”我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

    “胖哥,对不住了。”曾雯雯转过头,不去看胖子的眼睛,淡淡地说。同时,“咔”的一声,枪的保险已经被打开。

    “等等。”我大吼道。

    “胖子,看着我,我张涛还没死呢,不要做傻事。”此时胖子的拳头捏得紧紧的,一丝血色也无。

    说完我看着曾雯雯的眼睛,狠狠地说:“曾雯雯你最好听我把话说完,不然我张涛对天发誓,你一定会后悔的。”

    “张哥你知道,现在这种情况……”

    “别他妈的废话,听我说。”我粗暴地打断她的话,缓慢地把手伸入怀中,掏出了张纸,然后飞快地扔入水中。刚一落水,它便被水中的洞鱼撕了个粉碎,连渣都看不到了。

    看了我的动作,曾雯雯的眉头一皱,冷冷地看着我。

    “别过来!”我头也不回地喊道。虽然没有回头,我依然清晰的感觉到身后有人在靠近,最可能的就是那个跟曾老头形影不离的黑金刚保镖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25 13:19

话音未落,我已经飞快地掏出一直没有离身的铜镜,随即用军刺在背后猛地划了几刀。

    “张涛,你想怎么样,想大家一起死吗?”曾雯雯面无表情地说。

    相信她已经猜到了,我扔下水里的就是水道的地图,而铜镜背后又让我划花了,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我张涛,大伙就得全部老死墓里,别想走出这个水道。

    即使这样,曾雯雯依旧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从面上看不出一丝波澜。她现在的样子,跟以往的表现完全是两个人,那副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形象荡然无存了。

    我不得不做这样的准备,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后面至少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在指着我。

    “你要是敢伤胖子一根毫毛,我让你们一起陪葬。”我用同样冰冷的语气对曾雯雯说道。

    “张涛,你是个聪明人,现在的情况你难道还看不明白吗?”曾雯雯厉声说,声音中已经夹杂丝焦急,因为,水已经越漫越高,再拖延下去,真是所有人都得葬身鱼腹了。

    “反正,死个人就是了!”我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同时,伸出左手,搭到了小三儿的肩上。按我们入洞时的安排,他跟Hellen一直都跟在我身边。

    我的手一搭上小三儿的肩膀,曾雯雯立马神色一变,想是猜到我的想法了。她的脸色先是一沉,张口欲眼又生生忍住,最后铁青着脸转过去不再看我。

    这是默许,也由不得她不同意,要嘛牺牲她这个小跟班,要嘛就大家一起死,是人都懂得选了。我有拼命的觉悟,她没有,所以做出牺牲的只能是她。

    小三儿的脸上先是一阵迷茫,然后现出惊骇欲绝的神情,癫狂地嘶喊道:“你……,你想干什么?”

    “对不起了。”我在心中默念,同时搭在他肩上的左手猛然加劲,紧紧地钳住他的锁骨。

    “啊……”他神经质地大叫了起来,双手一起扳住我的左手,想把我拖到水中去。我一咬牙,左手使劲把他拽近,然后持着军刺的右手猛地在他的脖子上一抹……

    一腔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溅到了我的脸上、手上。他的叫声随之戛然而止,手上的力气也渐渐流失。我挣开他的双手,一脚踹在他快速流逝着生命的躯体上。

    筏子陡然一轻。

    沸腾,鲜热的血肉让洞鱼们疯狂,周边的水域瞬间便被染红,一分钟前,还是会说会笑的生命,一分钟后,只剩下森森白骨。

    一声“对不起”凝固在我的喉咙,却怎么也吐不出口。结束他年轻生命的刽子手就是我,我又有什么资格,道出这种廉价的歉意呢!

    摇了摇头,把所有的杂念甩了出去,事情,还没结束呢!

    伸手抹去脸上的鲜血,我起步向曾雯雯走了过去。自从把枪指到胖子的头上后,曾雯雯便换了个人似的,成熟、冷静、狠决,但在此时,我却从她的眼中看出丝丝颤抖,慌乱。

    “放下枪,事情已经结束了。”我沉声道。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胖子,犹豫不决。

    “放心,我会看着他的。”我伸出手,扣住胖子的手腕,把他拉到我的身边来。

    此时的胖子,有如一个牵线木偶一般,任我拖拽,但他的脸始终朝着曾雯雯的方向,死气沉沉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她,无一刻放松。

    “胖子,先忍忍,等出去了,兄弟一定替你讨个公道。”我在他耳边低声说,不是安慰,而是确有此意。我最亲的兄弟,在我面前被人用枪指着脑袋,一个颤抖,一个失误,便可能让我永远失去这个唯一的兄弟,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一声闷响,木筏终于考上了岸。

    七手八脚把木筏拖上陆地后,众人一时无言,面对面地沉默着。

    “呵呵”,我忽然摇头轻笑出声,为什么笑,我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只觉得,这一切,都是这么的可笑。

    摸出支香烟来,正待点上,没想到手一滑,把打火机掉到了地上。俯身捡起,顺势端详了下我的双手,上面沾满了滑腻腻、黏稠的血液,更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传来。

    这么多年来,我的双手,也染上了鲜血,身上,也背上了人命。

    这么做,我不愿,却不后悔。即使再来一次,用一个陌生人的生命,换我兄弟的命,我绝无半点迟疑。

    缓缓把香烟叼到了嘴上,“咔嚓”一声点上了火。我深深地吸了一口,伴着艰难燃烧的“哧哧”声,一股温暖涌入了我的咽喉。

    有烟草的香味,淡淡的苦涩,有潮湿的腥味,浓浓的铁锈气,激起阵阵恶心的反胃感。低头一看,本该雪白的香烟上浸满了血红的黏稠,“哧哧”声中,燃烧的不仅仅是烟草。

    ——不知何时,香烟上已经染满鲜血!

    罢了,半截染血的香烟被我屈指弹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红线落入水中,“哧”的一声,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25 13:19

就这样吧,我不后悔,也别无选择,有什么报应,都朝我张涛来吧!

    我直起身子,朝曾雯雯走了过去。

    此时的曾雯雯,目光清澈,虽然衣衫凌乱显得有点狼狈,但丝毫不减娴静平和的风韵。单看眼前的她,实在无法想象途中的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之前杀伐决断,凶狠果决的女人,跟现在的她,居然是同一个人。

    当真是一个百变的女人。我叹了一口气,看着她的眼睛说:“我该叫你什么呢?曾雯雯吗?我不信曾老头能养出你这样的孙女!”

    曾雯雯莞尔一笑,说:“张哥,你还是叫我雯雯吧!”

    不知何时,一道黑影已然静静地站立在曾雯雯的身后,是曾老头的那个黑金刚保镖。再看曾老头,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旁,满脸的卑微,像极了……,现在已是一堆白骨的小三儿。

    “好吧!雯雯,现在都已经到这地步了,给哥哥交个底吧!”我依然毫不放松地盯着曾雯雯的眼睛,现在对这个小女孩,我已经没有哪怕一丝的轻视了。

    曾雯雯轻轻一笑,颇有些云淡风轻的味道,过了半晌,她缓缓地开口说:“张哥,发生这些事,我们也不想的,请张哥原谅。”

    说这些废话干嘛,我有些不耐烦了,好在曾雯雯很快就指着曾老头接着说:“老曾如他自己所说,不过是一个文物贩子,只是跟我们组织有点关系,所以请他来牵个头。”

    “至于我们吗?是沉沙海洋资源开发公司的。”

    海洋资源开发公司我倒是知道,也就是名字好听,实际上也是同行,靠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发财。不过人家靠的是高科技的探索再加上史料的分析,专门打捞沉船,特别是那种满载着瓷器,古中国海上丝绸之路上沉没的远洋船只。

    他们打捞出来的东西,行内人称之为海货。因为常年处于海底,海水侵蚀再加上微生物之类的原因,古玩上常带着些或白或灰的海垢,并且多半破损,价值并不高。

    古玩行当里,讲究的就是个品相完整,往往一整箩筐的海货瓷器,还比不上品相好的单件呢!潘家园像大金牙那样倒腾古玩的就打上主意了,常常从他们手中收购一些没有考古价值的海货,然后自己“加工”,再以几十倍的价钱卖出去,堪称暴利。

    就是有一回大金牙跟我吹起了他的这个生意经,我才第一次知道,还有海洋资源开发公司这种名堂,不过……,你们捞海货的跑陆地上的斗里来干什么?这不是捞过界了吗?

    我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听说过,正待让曾雯雯详细说说时,上岸来一直闷声不响的Hellen忽然扯了扯我的袖子,表示她有话说。

    曾雯雯眼睛很尖,当即笑了笑说:“没想到Hellen姐居然知道我们的底细!”

    Hellen横了她一眼,没有搭腔,拉着我把她所知的沉沙海洋资源开发公司向我叙述了一遍。

    原来,这家所谓的海洋资源开发公司,根本就是挂羊头卖狗肉。早在民国时期,它就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倒斗集团。国民党军为充军费进行的官倒、东陵大盗孙殿英挖掘乾隆、慈禧的陵墓,身后都有这个组织的影子。

    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这个组织随着国民党退到了台湾,趁着国家初立,有些东西还不完善,不时派人回到大陆,大肆挖掘古墓。发展至今,表面上以海洋资源开发公司做幌子,实质上,已经是东南亚最大的文物走私集团,每年不知使多少国宝文物流失海外。

    乖乖,集倒斗,走私为一体的庞然大物,还有台湾官方的背景,了不得。“沉沙”?好名字啊,别不是“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吧,是的话,那真是所谋者大了。

    按Hellen的说法,这个组织在东南亚已经臭名昭著了,不知道多少国家都想捣毁它,可它行事谨慎严密,一直拿不到证据而已。

    “雯雯小姐,你们这样的大组织,应该有自己的人手吧,又何必扯上我们兄弟呢?”听完Hellen的介绍,我既震惊于该组织的强大,也对这次的行动产生了怀疑。

    “对不住了张哥,这是组织的秘密,小妹不能回答了。不过我们的确是有难处,才来烦劳二位元良,这里面有我们势在必得的东西。”曾雯雯回答得不亢不卑,滴水不漏,一派大家风范,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组织,随便派出个人来,都能有这样的水平。

    “具体是什么东西?如果不说清楚的话,抱歉,到此为止了。我张涛虽然是个倒斗的,但有些东西是不做的。”话要说清楚,这个组织既然有台湾那边的官方背景,那这些东西就要搞清楚,别不明不白的做了国家罪人,那就不划算了。

    曾雯雯犹豫半晌,应该是在权衡利弊,好一会儿,才轻轻吐出一句话来:“我们要的是一个画卷或是一副丝帛。”

    说到这,停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上面绘着地仙生前亲手所书的天下墓葬总图。这是我们组织多方查探才得出的消息,望张哥保密。”

    天下墓葬总图,我的天啊!这可是盗墓者的无价之宝,怪不得这个组织势在必得了。如果传说是真,那个地仙当真能知道天下古墓所在,那这张图,当真是给个金矿也不换。

    “张哥,按我们之前的约定,所有明器归你,我们只要这张图,希望张哥能遵守规定,出完这次活,大家留个交情。”曾雯雯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有点软硬兼施的味道了。她身后的黑金刚更是把一只手探入怀中,一副一言不和,拔枪相向的架势。

    “再说,小妹刚刚虽然是有点冲动了,但毕竟没有造成什么伤亡不是,希望张哥不要有什么芥蒂!”看我没有什么反应,曾雯雯接着说道。

    好一句没有什么伤亡,在她心中,小三儿仿佛压根不曾存在过一般。不过想想,亲手要人姓名的人是我自己,倒也没有什么立场说她薄情寡义。在我看来,我还真宁愿,这一切真的没有发生过,那我的手上,也不用染满鲜血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25 13:19

曾雯雯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要嘛合作,完事之后,所有矛盾一笔勾销;要嘛,就现在拼个你死我活。经过我刚才的举动,这个墓穴的水道示意图,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再加上那个天下墓葬总图如此重要,即使今天我能完好无缺的出去,也避免不了那个组织的无穷骚扰。

    再说了,看黑金刚的架势,就不难明白他是一个职业高手,搞不好还是什么前特种兵之类的。现在跟他们动手,即使能赢,也铁定避免不了损伤。与其如此,不如跟她们先合作,等出了斗,再从长计议,找回今天的场子。

    想明白后,我挤出丝笑容,伸出手去,说:“那好,雯雯,前事暂且不提,一切等我们倒完这个斗再说。”

    曾雯雯明显也松了一口气,春风满面地伸出手来跟我握在一起,笑盈盈地说:“多谢张哥通情达理,事后,小妹以及组织对今天的不愉快必有补偿。”

    她的小手温润柔腻,握起来手感不知道有多好,可我偏偏一丝绮念都没有,只觉得一阵阵恶寒。我们俩个,笑得那都叫一个虚伪。

    天下墓葬总图,没有便罢了,如果有,他们岂容得下知情人的存在,不杀人灭口才叫有鬼呢!同样的,不管她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狗屁补偿,今天的过结没完。

    她现在转什么心思我不好说,但想来跟我一样,总是脱不出“秋后算账”四字。

    主意既然已经拿定,我们也就没有再耽搁了,出发去寻找那个所谓“地仙”的灵柩。

    刚踏上陆地那会,我稍稍瞄了一眼,对这个陵墓就有了大致的了解。这不是那种传统的墓葬,灵柩并不是安放在深入地底的地宫之中,而是把这整块的陆地,建成了一座陵园的模样。

    既然已经开山为陵,那再建造复杂的地宫深埋便没有什么意义了,因此,看这墓穴是陵园式样的,我心中顿时大定,只要找到主棺椁所在,那便算是完事了。

    往前走大概100来米吧,整座陵园的大门便出现在了我们面前。这是陵园的入口,高约10几米,成古时的城墙式样,中开穹门,上部竖有垛墙,间有垛口(望口)和射洞。垛墙后是一座精致的屋宇,黄瓦飞檐,堂皇无比。

    更让人吃惊的是,整个门楼似的建筑都漆上了红色,看上去,就像是袖珍版的天安门一般。

    众人都对墓主的大手笔感到吃惊不已,不过是门楼而已,至于按城墙的样式来造吗?这得费多少人力物力啊!

    我指着这个“城墙”,笑着对胖子说:“你看这像不像北京的天安门?丫的还挺有超前意识的。”

    胖子没精打采地抬头一看,“嗯”的一声就算完了。

    看胖子那一副死狗样,我就一阵阵揪心。别看他平时咋咋呼呼的样,其实纯着呢,30好几的人了,也没什么恋爱经验。就他自己老自吹那个什么初恋,其实也就是在蒙古当兵那会,跟军马场一个小丫头对上眼了,时不时见见面,对对歌,直到军队拔营离开了,他还愣是没敢开口表白,也就这么没了下文。

    这次难得跟曾雯雯这小妖精好上了,正乐着呢,没想到,上一秒还柔情似水的,下一秒就拔枪顶在他脑门上了,能不受刺激吗?

    我也没什么办法,现在也不是开导他的时候,只能靠他自己走出来了。我叹了口气,也没看风景的心情了,领着众人穿过门楼,步入了陵园。

    一出门楼,这个陵园也就呈现在了我们眼前。说起来也不是很大,大约两个足球场大小吧!地上铺着清一色的青石板,四下错落着为数不多的石屋似建筑,看似不像陵园,反倒更像个无人的死村。

    踏着青石板缓缓向前,脚下湿腻腻、滑溜溜、虚浮浮的,完全没有应有的结识稳重的感觉,说不出的怪异。

    “张哥,你出道第一次买卖好像就是倒的西夏墓吧,再加上这十来年你基本都在陕西一代活动,对西夏党项族风格的墓葬应该是有些研究吧!你看着,棺椁是在什么位置?”曾雯雯一开口就爆出了我的老底,看来这阵她跟胖子没白混,我的底细她只怕比我自个都清楚了。

    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示地说:“雯雯你有心了!既然到了斗里,你张哥我自然能把棺椁给挖出来,你就放宽心吧!”

    “张哥出马,小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您给指条路吧。”曾雯雯丝毫不以为意,巧笑嫣然地说。

    “哼”,我冷哼一声,指着陵园的左上角说:“应该在那个位置,典型的西夏陵园,主墓穴的位置不在正中,一般都在在西北角。其它地方的那些石屋,十之八九是放些陪葬的明器,墓主生前的用品,或是布下了什么机关。”

    “我们不是来考古的,其它地方也就不用看了,直接去主墓穴吧!”

    众人都没有异议,于是我们六人沿着铺就整齐的青石板,小心翼翼地往西北角方向走去。

    行至途中,Hellen忽然插口问道:“涛子,不是听说古墓里有很多机关吗?怎么一个都没有遇到。”

    “呵呵,守墓之法千变万化,又岂是机关一种。”我笑着说道。

    “两千多年来,建墓者与盗墓人互相斗法,发展出了无数种的手段,总的来说,可分为天、地、人三品。”

    迎着Hellen好奇的目光,我详细地叙述了所谓天、地、人三品护墓术。

    所谓“人”品,是最下等的手段,既封且树,好大一个土包子,再加上醒目的墓碑,内里又没有什么厉害的机关,那不是明摆着“此地有宝,欢迎来倒”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25 13:20

使用这种方法的,多是些乡绅官宦,想求永安,反遭开坟曝尸。这种墓葬,基本上都被同行们光顾过了,除了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外,几乎没有幸存的。

    “地”品,则要好上一些,同样封树,有的上面还多盖一层明楼供后人参拜。同时地下有庞大地宫,机关阵图,巫蛊之术,无所不用其极。

    使用这些手法的,多是皇亲贵戚,权柄赫赫之辈。若后人权柄依旧,那还好些,如若不然,无论再怎样坚固的墓穴,如何的机关算尽,总免不了洗劫一空,暴尸荒野的结局。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清帝陵,乾隆慈禧,生前何等威风,陵墓何其坚固,最终仍不免被孙殿英盗个底朝天。

    慈禧枕头翡翠西瓜被当作了礼物送给了宋子文、口含的夜光珠落到了宋美龄的手上。乾隆也好不到哪去,他的朝珠成了戴笠的玩物,还有一柄九龙宝剑连孙殿英自己都弄不明白到底是送给了蒋介石还是何应钦。这都是血淋淋的例子,生前的最喜欢的东西,死后的陪葬,全成了军阀孝敬高官的礼品。

    要想真正的富贵安宁,还是得按“天”品的手法来。墓穴不封不树,不留文字,待墓主进入,所有知晓墓穴所在的人便被全数杀尽,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这种手法的例子就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了,他的墓穴至今没能找到,只留一座衣冠冢供后人瞻仰。

    像那种“人”品的手法没得说,人见人盗。“地”品的手法,虽然设有精巧凶厉的机关,但也不会在远离主墓室的墓道里。那样的机关,流于下乘,只能吓阻吓阻小蟊贼,怎能阻挡真正的行家。而那些笨手粗脚的小蟊贼,又岂能进得了墓室的主体,所以说了,不过是白费功夫而已,伤人不成,反倒会提高盗墓者的警觉性,为行家所不取。

    这座墓穴,便是典型的“地”品手法的杰作,外面迷宫似的水道,以人为食的怪鱼,便能把撞大运似的小蟊贼拒于门外,能进到这里的,多是下过功夫研究的行家,又岂能小机关能对付的。墓主也乐得大方,不做那些无用功了。

    真正的凶险处,是在主墓室的所在地。那是整个陵墓的穴眼所在,也是墓主的最后停留的地方,当然,也是财宝最多的地方。只有那里,才会有最凶狠的机关,最诡异的术法。

    说话间,我们一行六人,便已经走到了陵园的最左上角。这时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堵高墙,墙体正中有一扇巨大的木门,上面朱漆斑驳,顶部镂雕着无数精美的图案,虽年代久远,但仍依稀可千百年前的繁华璀璨。

    此处,便是“地仙”最后的安眠所在了。

    空气中,有一缕幽幽的檀香味,初闻极淡,但当你意识到它的存在时,却又变得极浓,环绕不去,让人不能不全神关注地注意着它。

    我站在木门前,静静地嗅着,胸中忽然涌出一种渴望:好想知道,门后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似乎……,不,是一定,有某种,我十分渴望的东西存在。

    我缓缓地,但毫不犹疑地伸出手去,虚按在木门上,体味着上面密实细致的纹路,然后,轻轻地一推,门开了。

    没有探查,没有防备,我就像匆忙拨开包装袋,急切地吮吸棒棒糖的小孩一般,迫切地想知道,门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大门洞开,眼前顿时一亮,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此时的我,就像被长久幽闭在暗室中的囚徒,忽然曝露在了正午明媚的阳光之下,虽然紧闭着眼睛,但眼前依旧一片亮堂。

    淡淡的青草香气,隽永的花香,还有雨后弥散在空中,久久不散的泥土的芬芳。我闭着眼睛,细细体味着这种自然的感觉,尘世纷杂,人心险恶,好久好久,没有这种轻松愉悦的感觉。

    睁开眼,也许眼前是一片自然美景,也许,依旧是昏暗压抑的墓穴,这时候,我心中充斥着久违的逃避的念头,我死死的紧闭着眼睛,生怕一张眼,这让我陶醉的芬芳便会消失无踪了。

    琉璃易碎,彩云易散,美好的东西终难持久。慢慢地,自然的味道渐渐退去,代之的是一股似有似无的檀味,尘气,还有浓浓的,夹带着薄荷味道的烟草味。

    闻到这种久违而熟悉的味道,我心中一阵激动,口中喃喃地默念着:不会的,不会的,不是真的。慢慢地,思绪纷来,我不再出声,只是静静地回忆着。

    时间过得真快啊,我该有多久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该有20来年来吧!当年,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就喜欢往烟草里面掺薄荷,然后美美地吸上一口,满脸的皱纹都会舒展开来。强烈的渴望战胜了理智,所有的顾及都被抛开,我颤抖着睁开了眼。

    时空转换,我已然身处在一个破旧的小院落中。明黄地夕照,洗去了最后一丝的锋芒,柔柔地照在院中的老人身上,凭增了分温馨。

    老人年逾花甲,须发皆白,但两眼依旧清澈明亮,没有一丝浑浊。依旧挺直的身板上,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道袍,长须及胸,一派仙风道骨。若不是怀中坐着一个3,4岁的小男孩,一老一少更不知说着什么,不时传来阵阵欢笑声,一副享尽天伦之乐的模样,不然,他老人家俨然就是一个红尘中谪仙人。

    坐在爷爷怀中,小孩儿依然不老实,骨碌着一对黑漆漆的大眼睛,东瞅瞅西看看,更不时揪揪爷爷的胡子玩儿。

    梳得整整齐齐的胡子小半晌功夫便被孙儿的小手弄得纠缠在一起,老人也不着恼,只是呵呵地笑着,顺手帮孙儿拂开掉落在脸上的落叶。

    玩够了爷爷的胡子,小男孩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摊在老者膝上的一本小册子上。小册子纸质泛黄,脆生生的,一看就是有念头了。小男孩伸出幼嫩的小手,在小册子上指指点点,口中亦念念有词,好像他真看懂了一般。

    老者一看更高兴了,耐心地捉着孙儿的小手,缓缓地在书册上移动,口中反复不停地一字一字地朗读,竟似以此为蓝本,在教孙儿识字呢!

    幼童咿咿呀呀的声音,老者慈祥耐心的语调尚在耳旁,我的眼前却是一阵模样。原来,不知不觉中,泪水已经灌满了我的眼眶,正顺着脸庞,缓缓地,但毫不迟疑地滑落。世上多少美好,在我们还不能真正体味时,便如这泪水一般在我们生命中滑落,永远地,再也看不到了。

    我亲爱的爷爷啊!你知道吗?孙儿好想你啊!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在你还在的时候,我从未想过,要为你做些什么,只知道,怄气、顶撞、厌恶……爷爷,你会怪我吗?

    我飞快地用手背擦去泪水,恍惚中,似乎有什么冰凉而坚硬的东西硌了我一下,一种接近痛苦的冰凉沿着脸上的肌肤侵入,在我脑海中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25 13:20

没有心情去深究,我迅速地抬起头,以近乎贪婪的渴望望向院落中央。生命中,有尝试过的痛苦复来,却从未有过美好与幸福可以重来,我心中深知,这样的美好,只怕未必是真实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想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院子的中央,已然空无一人,独留我一个,在默默地擦拭着泪水。十余年未在我身上出现过的慌乱,重新占据了我的全身,我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着,生怕爷爷就这么消失,再不出现在我面前。

    在院落的深处,房门前我找到了爷爷。他蹲坐在门旁,正摇着头往烟锅子里装烟叶呢。显而易见的,他的心思并不在正在做的事上,平时珍惜得不得了的烟叶掉落了不少在眼前的地上,爷爷却浑然不觉,只是伸长着耳朵,专心地留意屋内的动静。

    房门紧闭,里面不时传来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更有一个童声不时传来,或哀求或抗议,或撒娇或怒吼,每一刻安宁。

    我缓缓地蹲在爷爷的身旁,看着布满他脸庞的忧心的皱纹,慢慢地被记忆的潮水淹没。这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吧,那时候我贪玩得要命,时不时地趁着爷爷不注意,跑出去更胖子一起到处撒野,用弹弓打麻雀,到池塘里摸鱼,透摘邻居们种在园子里的瓜果,甚至约上大院里一些孩子,一起找地打群架去,总之没一天安生。

    那天,我跟胖子约好了要去掏鸟窝的,没想到被爷爷堵在屋里,连门都给锁了,非逼我一字不拉地背完《寻龙补遗》的术数总篇,不然别说出去玩了,连晚饭都不准吃。

    那时候,人人都在破四旧,打倒一切封建迷信,我哪肯学这个,撒着泼跟爷爷大闹了一场,于是,就被锁到了屋子里。

    从小,爷爷就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从没有跟我红过脸,要什么给什么,我虽然不是什么军区首长的孩子,但论衣食住行,哪样也不比他们差了,称得上是娇生惯养了。爷爷这猛不丁地来这么一出,被我给气的,虽然最后到底是背下了那篇总篇,但连着三天没跟他说一句话。

    记得那次,爷爷把我锁在屋子里后,就再也没有声息了,任凭我一再哭闹,也没像往常一样,从怀里掏出糖葫芦来哄我。我那时候想,爷爷一定是把我锁那后,就又跑到邻里那给人算命去了,虽然一分钱都不收,但爷爷就乐意干这个,也是他唯一的嗜好了吧!

    慢慢地,屋子里的声响渐渐消失了,爷爷的神情顿时一紧,豁地站了起来,在门口踱了几步,伸出手去要去开锁,又迟疑了一下,小心地把耳朵贴在门上,聆听里面的动静。

    爷爷眉头紧锁,一丝紧张的神色慢慢地爬上了他的脸,就在他忍耐不住,伸手到怀里去掏钥匙的时候,屋内忽然传来了阵阵男童的吟咏声。

    “夫术数,以攻心为上……”声音有气无力,不用细听,也可以清楚地分辨出读书人心中的不耐与厌烦。

    爷爷长出了一口气,缓缓地坐到在门前,点了烟叶,心不在焉地吸了起来。屋内的声音只要稍一停歇,爷爷便忍不住靠过去注意里面的响动,烟锅子中的烟叶早已燃尽,但他依然毫无所觉的吸着,全副心神都放在,屋内那个不听话的孙儿身上。

    一个如此疼爱我的爷爷,又怎舍得放我一人在屋中,身为长辈的忧心,我又何曾懂过。

    我爷爷,在人前一向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生老病死,福祸悲喜,他向来是不放在心上的,即使是在被认做封建迷信的残余,被一干儿孙的小破孩揪出去批斗时,他也泰然处之,不曾皱过一下眉头。也只有我,能让他如此举止失措,也只有我,能让他放下那副神仙模样,成为一个普普通通,对孙子怜爱无比的爷爷。

    过了好久,爷爷终于察觉到手中烟锅子的不对劲,摇头苦笑,重新填上烟叶,点上了火。一阵青白色的烟雾随着爷爷的吸吮慢慢地腾起,模糊在我面前。

    隔着烟雾,爷爷的面孔慢慢模糊了,烟雾恍如布帘一般,隔绝出了两个世界。

    “爷爷,你知道吗?我多希望时间可以重来,孙儿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好想,能再跟你在一起,孙儿再也不会顽皮了,一定好好听话。”

    “爷爷,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烟雾之后,爷爷叹着气,一声不响地吸着烟,除了不时倾耳到门上外,便再没有反应了。

    在我贪婪地注视下,烟雾慢慢地扭曲,最终消散无踪了。随之消失的,还有浸满我欢乐与悔恨的小院。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过去的,永不再。

    只有我,依然存在。

    烟雾,席卷着我所有的美好回忆,化为碎片,片片飞逝。

    清风拂来,青烟消散无踪了。抬眼望去,却见我身处在一个脏乱的小胡同里。

    这里我再熟悉不过了,它就在我家门前,多少次,在这里捉迷藏、玩打仗的游戏。依然清楚地记得,由于出身不好,玩打仗游戏的时候,我次次都当匪,每每心中不忿,把“解放军”打得抱头鼠窜。

    一缕微笑爬上了我的脸庞,好久的事情了,那时候的日子,是多么轻松愉悦啊!当时的所谓烦恼,在现在看来,是多么的可笑。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十二年,没有什么事需要我担心,一切都有人准备得好好的。直到……,直到爷爷不在了,在一次批斗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笑容还未完全绽放,便凝固在了我的脸上。心中突然一阵悸动,我用右手按在胸口,感受着心脏剧烈的跳动。

    忽有细细的人声自胡同口传来,循声望去,有一男一女,看样子是对夫妻,正在跟一个小男孩说着什么。

    那小孩说不上俊俏,不过脸上带着分秀气,两眼更是灵动,不时骨碌碌地转着,好像无时无刻不在计划着什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25 13:21

看着眉目,依稀就是缩小了好几号的我嘛!没想到,我小时候还蛮可爱的。此时,我正蹲在胡同口,就着旁边的板砖,堆砌着“战壕”呢!

    可,这两个是什么人?我记忆中,似乎没有他们的身影。男子身穿一件齐整地中山装,带一副金丝眼睛,斯文儒雅,要不是那对眼睛过于灵动,破坏了这份文人气,那便是一副典型的书生模样了。女人相貌端正,人至中年,依然秀气中带着份可爱,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

    只见她问了“我”两句,忽然俯下身子,在“我”头上摸了摸,温柔地说着什么。

    一股冲动涌来,驱使我凑上前去,哪怕听听她的声音也好。

    “我”跟那个女人聊了几句,忽然转身朝院子里跑了进去,没过多久,爷爷便从屋子里疾步走了出来。

    爷爷时常说,每逢大事要有静气,要沉稳。但此时此刻,静气,沉稳都被他抛诸脑后,我从没有想到过,爷爷的脸上,也会出现如此急切的神色。

    1、200米距离,在平时来说,不过是转瞬即至,但此时,对我来说,却有如天堑一般,怎样也跨越不过去。

    远远地,看着爷爷颤抖着伸出手去,摸了摸男子的头,又掏出件挂坠似的东西挂到女人的脖子上。爷爷眼中,有欣慰,有不舍,有温情,有慈祥……

    这样的眼神,只有在面对我的时候出现,从没有见过,对外人,爷爷也会有这样的眼神。除非……,这两个不是外人!

    心脏的跳动越来越猛,似乎已经超出了身体的极限,一阵阵的抽痛。我捂着胸膛,一丝也不敢放松,死死地盯着那对男女,拼命地把他们的身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生怕,转眼间,他们便会在我的生命中消失无踪了。

    记忆中,儿时的我,是非常的不合群的,对外人,时常抱着警惕的心思,从不与人亲近。但此时,“我”仿佛也感觉到了什么,死死地捉着女人的手,仰着头望着她柔和的脸庞,丝毫的警惕与戒心都没有。

    那对男女似乎有很紧要的事要做,连屋子都不进,只是在门外,与爷爷谈了会,便转身离去了。这段时间内,那个女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温柔地拉着“我”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庞,好像怎么样也摸不够一样。

    那个男子也是一样,虽然与爷爷说着话,却依然时不时地转过头来看看“我”,眼中的温情,却是怎么样也盖不住的。

    聚散之间,从来都蕴涵着人类最大的悲喜。以前读赋,及“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的时候,总觉得不过是文人悲春伤秋的习气发作了,矫情而已。但此时此刻,那种黯然销魂的感觉却真真切切地涌上心头,看那对男女挥着手转身而去,我的心,也瞬间冰寒。

    年幼的我,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伤感,明白了什么叫离别。只见他忽然挣开了爷爷手,哭喊着追向了那对男女的背影。

    父子、母子之间的血脉天性,不需言明,不需培养,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让人体味到其中浓浓的情感。

    人在幼时,心思更为纯净,没有那么多的腌臜龌龊,没有那么多功利野心,更能清楚地感觉到这种融于血脉之中,密不可分的情感。

    在年幼的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刚才还不可逾越的天堑,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瞬间,我仿佛跨越了所有时间与空间的阻碍,飞奔向前。

    突兀地,两侧的墙壁忽然变高了,刚还可平视的背影,此时看来,是如此的高大。不知不觉间,此时的我与六、七岁的张涛融合在了一起,再也无分彼此。

    追上去又能如此,既然狠心要走,必然有不可不走的理由,此时追上不过图增添伤感罢了。但理智永远只是理智,关键时刻,人本能的情感还是占了上风。

    我迈动着六、七岁幼童短小的腿脚,死命地追逐着父母的背影,只求能亲身感受一下,父亲的味道,母亲的温暖。

    急切间,我一脚拌到了亲手垒起的“战壕”上,迎面摔倒。膝上、额头都是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管不得这许多了,我挣扎着爬了起来。

    此时,身前身后都传来一阵惊呼,身后的时候爷爷苍老的声线,身前则是一声温柔的带着磁性的嗓音,里面带着焦急,带着心痛,但仍不掩天生的美好。

    这……,就是母亲的声音吗?一时之间,我竟然痴了。

    隔得虽远,但仍依稀可见,母亲正转头心疼地凝视着我。

    额头上,缓缓流下了温热的液体,漫过我的眉毛,浸入我的眼睛,眼前顿时一片血红。伸手抹了抹,却怎么也抹不掉,鲜血不断地涌出,眼前完全模糊了。

    我倔强地用两个手背拼命地擦拭着,丝毫不顾双手上染满的灰尘,只想,再看一眼,哪怕,只是背影。

    再好的景色也有四季变化,再美的女人也有红颜老去,再不舍的感情也有温馨不再,再远的路也有终点,慢慢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了胡同口。

    我死命张大着眼,盯着背影消逝的地方,心中存了万一的希望——他们能,回转身来。

    直到,鲜血完全模糊了我的双眼,眉毛与血浆黏稠在一起,再也睁不开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一般,一切尘嚣都已消逝,偌大的世间,只有我一人,静静地,徒劳地张着眼,苦苦地等着那万分之一的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眼中的刺痛被兀然抽离,我心中顿时一惊,连忙举起手在眼前一看,还好还好,眼前的双手依旧白里透红,稚嫩纤细,还是双幼童的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25 13:21

我长出了一口气,放下心来。此前,我心里充斥的,是害怕,是惊怖,是恐惧——生怕失去的恐惧。

    我的心里依然清醒,我清楚地知道,我爷爷,我父母,他们在我生命中曾经出现过,并已经永远地离开,眼前的一切,也许是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利用我心中的这点牵挂,这丝不舍,在迷惑着我的心灵。可是,即使如此,那又如何呢?

    每个人,在他漫长的生命中,一定经历过这样的情景。在梦中,演绎着曾经历过而已然消逝,或,未曾经历但无限憧憬的美好,你明明清醒地知道,自己不过是在做梦,这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是心灵的幻象而已。但即使明知如此,你仍不愿醒来,只想,要是能无限地延续下去,该有多好啊!

    我是在害怕,怕一转眼,这一切就此消逝无痕,而我,重新身处在肮脏阴暗的墓穴中,与各种神神怪怪的东西,险恶莫测的人心争斗着,只为了倒人家祖坟,取得一点毫无意义的腌臢铜臭物罢了。

    即使这一切都是谎言,我也宁愿,被永远地欺骗下去。

    巨大的尘嚣声轰然而至,瞬间将我淹没。举目四望,我身处在人流中,周围尽是些“高大”的人,我就这么被人流推着,无意识地前进。上一刻,我还身处在记忆中的美好,这一刻,我忽然置身在无数的人中,一时茫然若失,心中一片混沌。

    “打倒牛鬼蛇神!”一声口号如炸雷般在我耳边响起。

    喊口号的是一个17、8岁的年轻人,着一身军绿,左袖上带着一个红袖章,胸口别着毛主席像章,腰间束着一个铝制扣带。他得意洋洋的指挥着群众,带头喊着口号,一副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模样。

    看到这个情形,我刚平复下去的心又提到了胸口。刚刚,你把我记忆中从未谋面的父母送到了我的面前,又飞快地夺走了他们,现在,你又想干什么?

    我口中喃喃自语,是在自问,又是在质问着冥冥中的某种主宰,心中一片恐慌。

    我从来不是一个好人,因此也一向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别人,但这一刻,我无限希望,我真的猜错了。

    人群渐渐分开,让出一条道路来。一群衣衫褴褛,胸前挂着木牌的的人,蹒跚着在人们的推搡中前进着,缓缓地穿出了人群,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抬眼一看,我的心,立刻沉到了谷底。排头第一个,赫然便是我爷爷。

    此时,他更显苍老了,一把美须仿佛被烧过了一般,稀稀疏疏地撇着,头发凌乱,好似被粗暴地剃过,剩下的更是胡乱纠结在一起,显得邋遢不堪。爷爷的皱纹更加深了,里面曾经布满了慈祥,此时却只剩下厚厚的尘垢。

    这,还是我那讲究仪表风度的爷爷吗?我眼中一阵酸涩,直欲流泪,却又干涩得一滴泪水也无,只剩下心痛与愤怒。

    只有那双眼睛,还可以看我爷爷平日的风采,还是那么淡定,从容。这样的屈辱,你为什么还能有如此云淡风轻的眼神呢?也许,在你心中,他们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是吗?我亲爱的爷爷。

    咦,爷爷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焦急,一丝忧虑,艰难地转动脑袋,在人群中搜索了起来。片刻后,似乎毫无所获,他放心地呼出一口气,眼中又恢复了一贯的从容。

    我心中明悟,他在找我!爷爷在害怕,他怕,最亲爱的孙子看到他眼前的模样;他怕,怕冲动的孙子为他的遭遇感到愤怒,从而干出什么傻事来。

    是啊!他在怕,也只有我,能让爷爷有一丝忧虑。记得那段时候,每逢被批斗,爷爷总不让我出门,怕的,就是让我看到他受到的屈辱吗?

    记忆中,这时候我已经12岁了,绝不是眼前这副小孩儿的模样。不过也幸好如此,爷爷他能从容地忍受一切,却不能看到,哪怕他孙子一点的伤心,如果看到我,不知道爷爷会是怎样的绝望!

    真亦好,假亦罢,又有什么关系呢!

    记得那时,每次遭难回来,爷爷总是梳洗后才出现在我的面前,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受过怎样的磨难。

    记忆一点点自尘封中复苏,记得是在我12岁生日过后不久吧,一次批斗后,爷爷的头发被剃去了半边,过后不久的下一次受难,他,再也没能回来。

    当时我在哪呢?好像是跟上门抄家的红卫兵干了一架,在床上躺了半月。每日就是跟上门来陪我的胖子打打牌,百无聊赖。

    无论再怎么梳洗,如何的强颜欢笑,难道就能把一切掩盖得严严实实吗?当时的我,又如何能那样从容地面对爷爷的笑容呢?

    扪心自问,我真一点都看不出来吗?还是不愿意看出来?当初的我,心中当真没有一丝怨怼吗?面对昔日的同伴,冷言冷语的嘲讽,口口声声的咒骂,我挥舞着板砖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可,那又能证明什么呢?对我的出身,对爷爷的身份,我心中,是否存着一丝怨恨,一份迁怒呢?

    不敢再往下想了,生怕挖出我隐藏在心中的魔鬼。只希望,此时,在我爷爷受辱的时候,他亲爱的,躺在床上的孙子,只是个没心没肺的蠢货,而不是,一个……

    此时,爷爷被押着跪到了台上,头上被戴上了高帽,胸前挂着一个写着“我是牛鬼蛇神”的木牌,迎接众人的愤怒。

    各种杂物不间断地被抛到台上,有炒鸡蛋,有腐烂的果蔬,还有……半截板砖。半截板砖从天而至,猛地砸到了爷爷的额头上,肉眼可见的,他的眉脚立时塌陷了下去,鲜血不停地涌出,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潺潺而下。

    受到这样的打击,爷爷的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嘲弄,继而身子一阵晃动,不知是否错觉,我几乎可以清楚地看到,爷爷的眼中逐渐模糊,瞳孔也倏地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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