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希蓓拉小姐昨天从大西洋城打电话给你,要你寄一箱行李给她。"
史普特鞠了个躬。"是的,先生。行李昨晚就寄走了。"
"希蓓拉小姐电话里怎么说的?"
"先生,没几句话--电话接收不良。她只是说,她还要在外头待很久,需要更多的衣服。"
"她问起大宅里的事吗?"
"只是随口问上两句,先生。"
"所以,她并不怎么担忧她不在时这儿可能会发生什么事?"
"她不担忧,先生。事实上--假如我这么说不会让你觉得不忠的话--先生,我猜她根本毫不在乎。"
"从她说起行头的口气来判断,你估计她大概打算再待多久?"
史普特盘算了好一会儿。
"先生,那很难估计。在某种程度上,我可以斗胆地猜测,希蓓拉小姐会在大西洋城再待上一个月以上。"
万斯满意地点点头。
"现在,史普特,"他说,"我有个特别重要的问题要问你。艾达小姐被枪伤的那天晚上,你是第一个进入艾达小姐房间的人;你在梳妆台前的地板上发现她时,窗户是开着的吗?想清楚!我要一个确实的答案。你知道,窗户就在梳妆台的旁边,而且就在通往石砌阳台的石阶之上。窗户开着还是关着?"
史普特皱拢眉毛,显然在回想那幅场景。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话里头没有任何迟疑。
"先生,那时候窗户是开着的。我记得很清楚,在契斯特先生和我把艾达小姐抬到床上之后,我怕她着凉,立刻关上了那扇窗户。"
"窗户开得多大?"万斯立刻又问。
"八九寸吧,先生,我估计。说不定有一尺宽。"
"谢谢你,史普特。没别的事了。现在请告诉厨子我想见她。"
几分钟后,曼韩太太走进起居室。万斯指着靠近台灯的一张椅子,这位女士坐下之后,万斯站谒面前严峻地端详她?/p>
"曼韩太太,该是说真话的时候了。我现在要问你一些问题,除非我得到诚实的答复,否则我会向警察局报案。我向你保证,他们可一点也不会体贴你。"
但她还是倔强地紧闭双唇、转开目光,让万斯那锐利的凝视落空。
"你告诉过我,你先生十三年前在纽奥良过世的--对不对?"
万斯的问题似乎让她松了一口气,她也回答得很爽快。
"是的,是的,十三年前。"
"几月?"
"十月。"
"他病了很久吗?"
"差不多一年。"
"是哪种性质的疾病?"
现在,她的眼睛里出现了一抹惊吓的神色。
"我--不--不很清楚,"她结结巴巴地说,"医生不让我见他。"
"他一直待在医院里?"
她迅速地点了好几次头。"对--同一家医院。"
"曼韩太太,我相信你也告诉过我,你丈夫死前一年你才见到托拜亚斯·格林先生。那应该差不多是你先生进入医院的时候--十四年前。" 她茫然地望着万斯,没有答话。
"也正是在十四年前,格林先生领养了艾达。"
女士突然僵在那儿,脸孔也因惊恐而扭曲变形。
"所以在你先生过世以后,"万斯继续说,"你来找格林先生,知道他一定会给你一份工作。"
他走向她,和蔼地轻按她的肩膀。
"曼韩太太,我早就怀疑,"他和善地说,"艾达是你的女儿。我没有猜错,是不是?"
曼韩的脸整个埋进了工作裙,惊厥地呜咽啜泣。
"我答应过格林先生,"她断断续续地坦承,"假如他让我留在这儿--让我可以接近她--我就不会告诉任何人--甚至艾达。"
"你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万斯安慰她。"我猜到这件事也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艾达认不出你来?"
"她自小就离家在外--上学--从她五岁起。"
万斯成功地纾解了她的疑惧和悲伤以后,才让曼韩太太离去。他要人去叫艾达。
她踏进起居室时,忧虑不安的眼神和青白交杂的双颊,很清楚地说明了她非常紧张。她的第一个问题,更表露了她心中最深的恐惧。
"万斯先生,你们已经查出什么来了吗?"她以令人同情的颓丧开口,"一个人住在大宅里很恐怖的--特别是晚上。听到的每个声音……"
"艾达,你不能让你的想像战胜你,"万斯劝她,进一步说,"我们现在知道得比以前更多了,我希望不用再过多久,你所有的恐惧就会结束。事实上,这要看我今天到这里来能有什么发现。我想,也许你可以再帮我一次忙。"
"我真希望我可以!不过我已想了再想……"
万斯微笑。
"艾达,我们来脑力激荡一下--我想问你的是:你知不知道,希蓓拉的德文说得流不流利?"
艾达有点诧异。
"呃,很流利。朱丽亚、契斯特和雷克斯也一样。父亲坚持要他们学习德文,他自己也常说德文--几乎和英文一样流利。至于希蓓拉,我常听到她和冯布朗医生用德语交谈。"
"我猜她说德文有时免不了有点美国腔。"
"只有一点点--她没在德国待过多久,但是会说很地道的德语。"
"我就是想弄清楚这件事。"
"那就是说,你们已经有些线索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热切的颤抖。"哦,到底还要过多久,这种可怕的、没完没了的担惊害怕才会结束?几个星期以来,我每个晚上都不敢关灯睡觉。"
"现在你不必害怕关灯了。"万斯向她保证。"艾达,再也不会有人对你行凶了。"
她锐利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显然他的态度里有某些东西振奋了她,在我们离开之时,血色又回到了她的双颊。
万斯到家之时,马克汉正焦躁地在图书室里踱步。
"我又检视了好几个关键点,"万斯一见到他就说,"可是还没找到最重要的那一个--只有这个关键点,才能说明我发掘到的真相丑陋到令人难以置信。"
他一说完就径自走向房间,我们只知道他正在打电话。几分钟过后万斯回到图书室里,面带焦虑地望着手表。一会儿后他摇铃召来柯瑞,嘱咐他收拾一个星期的旅行用品。
"马克汉,我得离开纽约,"他说,"我要去旅行--他们说旅行可以开拓人的视野。我的班车一小时之内就要开了,这一去就是一个星期,你能忍受这么久没有我在身边的日子吗?无论如何,我不在的这段期间里,格林家不会再有任何杀人事件!老实说,你根本就可以暂时把这个案子丢到脑后。"
他没再多说什么,半小时之内就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我不在时,你可以帮我做一件事,"万斯一边迅速穿上大衣,一边告诉马克汉,"请你帮我制作一份完整而详尽的天气报告--从朱丽亚死亡的前一天到雷克斯被谋杀的隔天为止。"
他不肯让马克汉或我陪他到车站,根本也不让我们知道他的神秘之旅将带他前往何方。
第25章 悬崖勒马
十二月十三日,星期一,下午四点万斯一共在外头待了八天。十二月十三日的星期一下午他回到纽约,梳洗一番后便打电话给马克汉,说他半小时之内会过去,然后要柯瑞把他那辆西法混血车开出车库;透过这一连串的举动,我知道他心里头一定非常紧张。事实上,他不但回家后就没对我说过几句话,而且在小心翼翼地穿过车水马龙的市区时,更显得情绪低落、心事重重。
途中我曾一度冒险问他这趟旅行是否成功,他也只是点了点头;不过,当我们转入中央大街时,他的情绪终于缓和下来,开口说道:"范,你根本不必担心我这趟旅行有没有收获。我早知道我会找到什么,不过我还是不敢太信任自己的判断。在无条件接受我建构完成的结论以前,我必须亲眼看到这份记录。"
马克汉和希兹都在检察官办公室等候我们。那时才不过四点整,旧刑事法庭大楼西南方的一条街外,太阳已经落到纽约人寿大楼之下。
"我认为你一定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马克汉说,"所以我要警官到这儿来。"
"是的,我是有很多话要说。"万斯往椅子里一坐,点燃一根烟。"首先我想要知道,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没有,你的预测很正确。一切都很平静,格林家看起来也都很正常。"
"只不过,"希兹插嘴说,"这几天里我们可能就有好机会可以做点事了。希蓓拉昨晚打道回府,从那时到现在,冯布朗一直在宅子里外闲荡。"
"希蓓拉回来了?"万斯大吃一惊,眼神透出紧张。
"昨天晚上六点,"马克汉说,"大西洋城的某个记者发现她的行踪,并写了一篇煽情的特别报导。报纸上市之后,这可怜的女孩就片刻不得安宁,只好在昨天打道回府。警官派去盯她梢的人早已传话回来,今天早上我已经见过她,也再一次劝她离开。但是她余怒未消,怎么说都不肯再离开格林大宅--她说,就算死于非命,也强过被记者和八卦人士穷追不舍。"
马克汉说话间,万斯已经起身走到窗前,就站在那儿⑼灰暗的天边。
"希蓓拉回来了。"他喃喃说,转过身来。"让我瞧瞧你为我准备的气象报告。"
马克汉伸手到一个抽屉里,递给他一张打满了字的公文纸。
仔细看过以后,万斯把它扔回桌子上。
"留着,马克汉。当你面对那十二位陪审团员和事情的真相时,这个会派上用场。"
"万斯先生,你总得告诉我它派得上什么用场吧。"虽然已经很努力自制,警官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不耐烦。"马克汉先生说你已经找到了本案的方向--万斯先生,看在老天的份上,假如你有不利于任何人的证据,拜托你漏点口风给我,让我能够逮人到案。为了这件他妈的烦人事儿,我已经瘦了一大圈了。"
万斯缩拢了一下身体。
"没错,警官,我知道谁是凶手;而且我有证据--只是,我还不打算告诉你。"他坚决地走向门口,"事不宜迟,现在我们已被迫采取行动。警官,穿上你的大衣--马克汉,你也一样。我们最好在天黑前赶到格林大宅。"
"去你的,万斯!"马克汉不肯从命。"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们,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现在我不能解释,待会儿你就会明白。"
"万斯先生,既然你这么有把握,"希兹打断他,"为什么不让我们逮捕凶手?"
"警官,你马上就会逮到凶手--一小时以内。"纵使万斯承诺得一点也不热烈,却已经让希兹和马克汉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
五分钟后,我们四人全坐上了万斯的车,开上百老汇大道。
一如往常,史普特面无表情地为我们开门,必恭必敬地站在一边等我们进来。
"我们想见希蓓拉小姐,"万斯说,"请你要她到起居室来一下。"
"先生,很抱歉,希蓓拉小姐出门了。"
"那么,告诉艾达小姐我们要见她。"
"先生,艾达小姐也出门了。"在我们带来的紧张气氛之中,管家那无动于衷的语气不搭调得简直怪异。
"她们什么时候会回来?"
"先生,这我就说不上来了。她们一块儿去兜风,可能不会去太久。各位先生愿不愿意在这里等候?"
万斯犹豫了半晌。
"好的,我们等。"他果决地说,立刻走向起居室。
在走到拱廊之前,万斯却突然转身叫住正慢慢往大厅后方退避的史普特。
"你说希蓓拉小姐和艾达小姐一起去兜风?多久前的事?"
"大约十五分钟--也许二十分钟有了,先生。"管家的眉毛微微扬起,虽然几乎让人察觉不出,却已显示万斯态度的突然改变让他相当惊讶。
"她们搭谁的车?"
"冯布朗医生。他来这里喝下午茶--"
"史普特,说要去兜风的是谁?"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先生。我只知道当我进来收拾茶具时,他们正为了兜风的事各执己见。"
"把你听到的每件事都再说一遍!"万斯说得很急,声调里有着罕见的激动。
"我走进起居室时,正在说话的是医生;他认为,年轻的小姐们应该出去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希蓓拉小姐则说,她已享受了够多的新鲜空气。" "艾达小姐呢?"
"先生,我不记得她是否说过话。"
"他们出门时,你在场吗?"
"是的,先生,我替他们开的门。"
"那么,冯布朗医生也和她们一起坐进车子吗?"
"是的。不过我记得她们会顺道送他到芮格兰达太太的住处,因为他必须到那儿出诊。总合他出门前所说的话,听起来是小姐们去兜风,他则会在晚餐后再到大宅来要回他的座车。"
"什么!"万斯整个人都僵住了,双眼炽热、激动地盯着老管家。"快告诉我,史普特!你可知道芮格兰达太太住在哪儿?"
"麦迪逊大道六十号。"
"立刻打电话给她--问清楚医生是否已经到达了。"
这位仁兄二话不说就听从了这个惊人而难以理解的要求,慢慢地走向电话;那种泰然自若,真让我不能不叹为观止。他打完电话转过身来时,脸上也还是毫无表情。
"医生还没到达芮格兰达太太那里。"他回报。
"他当然不必那么赶,"万斯半是自言自语地说,紧接着他又问,"史普特,离开大宅时,驾驶的是谁?"
"先生,我不是很确定。我是说我没特别留意,不过,印象中先坐进车子的是希蓓拉小姐,好像她打算驾驶--"
"快,马克汉!"万斯一边说一边往门口快步走去。"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事儿。我的脑子里有个疯狂的想法……快点,老兄!万一有什么恶毒的事发生……"
万斯跳进车时,我们也都到了车子边。希兹和马克汉一脸茫然,不过在万斯坚强的不祥暗示下也只得快速进入车内,在后座坐好;我呢,则坐在驾驶座旁。
"我们马上就要违反所有的交通规则和速限了,警官,"万斯一边巧妙地操纵车子穿过狭窄的街道,一边说,"请你先在手边准备好警徽和证件。也许我只是让各位老兄陪我白费力气地追逐一场,不过我们还是得冒这个险。"
我们往第一大道急驰而去,沿途尽抄近路且避开闹区。我们从第五十九街转向西行,往哥伦布环道飙驶。经过莱辛顿大道时,被一部修路车阻挡了一会儿;在第五大道上,则被交通警察拦了下来。希兹亮过名片说了几句话以后,我们很快就冲出了中央公园。几个弯道上惊险万状的急转弯之后,车子终于进入第八十一街,一路朝河滨大道行去。这一带的车流少了很多,所以在往狄克曼街开去时,万斯都维持着四十到五十英里的时速。
这真是一场让人心惊胆战的磨难,夜幕逐渐低垂不说,河岸斜坡的融雪也都结上了一大片薄冰,使得路上的某些地方非常滑。在这种路况上,万斯的车还是开得非常好;因为这一部车他已经开了两年,对性能和操控重点都非常熟悉。有一次车子打滑得很厉害,万斯竟然能在后轮碰上路边的石栏之前就把车子拉回路上。他一路猛按喇叭,让眼前的车子迅速躲避,打开一条毫无阻碍的通道。
我们不得不在好几个十字路口前减速,也被交通警察拦下来两次,一认出后座的乘客后警察就让我们继续前进。在北百老汇,有个机车警察甚至强迫我们停到路边,铿锵有力、连珠炮似的给了我们一顿破口大骂。当希兹有过之而无不及地反骂回去以后,他也立刻认出幽暗处的马克汉,快速换上一副滑稽有趣的谦逊模样,并且在扬克斯渡口之前的路上都充当我们的前导车,不但为我们开路,还先到每个十字路口挡住左右来车。
一直到扬克斯渡口的铁路旁,我们才因等候货车调轨被迫停下来几分钟,马克汉也才有机会表露他的情绪。
"万斯,对于这样疯狂飙车,我相信你有个好理由,"他生气地说,"不过你既然要我们陪你冒险犯难,我就有知道目的何在的权利。"
"现在我没有时间解释,"万斯没好气地回答他。"反正我要不是像没头苍蝇白忙一场,就是会撞上一桩非常糟糕的惨剧。"他沉着一张苍白的脸,忧心忡忡地看着表。"我们比平时从商业区到扬克斯的时间超前了二十分钟,此外我们还要抄最短的路线到我们的目的地--又可以省下个十分钟。假如我所害怕的事就安排在今晚,对方的车应该会走史拜登·杜维尔路,沿着河边走偏僻的小径--"
说到这里,铁路道口的栅栏已高举起来,我们的车立刻向前猛冲,以教人缓不过气来的加速继续奔驰。
万斯的一番话已唤起了我的思绪:史拜登·杜维尔路--河边的偏僻小径……突然间,我想起几周前与希蓓拉、艾达和冯布朗的那一趟旅程,某种难以言传、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妙感霎时攫住了我。我试着不去回想那趟旅程的细节--比如说我们如何从狄克曼街的主道路拐入岔路,顺着岩壁边缘行经林木茂密、围着树篱的古老庄园,从河谷路进入扬克斯,到了大路再转向,经过阿德烈乡村俱乐部,沿着河流走一条人迹鲜至的道路到泰利镇,然后停在能一眼望尽哈德逊河的高耸的悬崖边。……在悬崖边俯瞰哈德逊河!--啊,现在我想起希蓓拉刻毒的俏皮话了--她的想像讽刺性地暗示过,那儿也许可以制造出多么完美的谋杀案。一想起这些事,我就明白万斯要往哪儿去了--我发现了让他恐惧的事!他相信,另一部车也正前往阿得雷旁的荒僻悬崖--那一部已经出发了将近半小时的车……
那时我们正在远景岬底下,几分钟过后,车子拐进了哈德逊路。另一个警察在道伯斯渡口切入我们的车道,发狂地挥手要我们停车,希兹向他大喊了一连串我听不大懂的话,万斯则一点也没有放慢速度,绕过那个警察就往阿得雷直冲。 从我们经过扬克斯以来,一路上万斯就没放过每一部大型车。我知道他正在找寻冯布朗的黄色戴米勒,只不过一直没见到它的踪影;当他一边刹车、一边准备切入乡村俱乐部高尔夫球场旁的狭小道路时,我听见他小声含糊不清地说:
"纵使我们来迟了,愿上帝保佑!"(作者注:在与万斯的整个友好交往的过程中,这是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我听到他向上帝求助。)
我们在阿得雷车站来了个急转弯,在那种速度之下我不禁屏住气息,只怕我们会翻车;而且当我们沿着崎岖道路颠簸前进时,我甚至必须双手紧抓座椅才能保持平衡。我们以高档爬上面前的山,一直高速攀升到向着更远的悬崖边延伸而去的泥土路上。
才刚转到山峰上,万斯就发出了惊叫声;与此同时,我也发现远处有闪烁晃动的红光。经过一阵子明显的再加速,万斯带着我们冲近前方的那辆车子,不到片刻,这辆车的车型和颜色就已清晰可辨。冯布朗的大型戴米勒,你不可能会认错。
"遮住脸,"万斯转过头去大声对马克汉和希兹说,"当我们超车时,别让任何人看到你们。"
我往下斜溜到挡风玻璃下方,几秒钟后,一阵突来的转向告诉我,我们已经绕过了戴米勒。之后我们的车子又回到路中央,抢在前头快速上山。
再往前走了半里,路变得更狭窄了,一边有条深沟,另一边则是浓密的灌木丛。万斯迅速踩下刹车,后轮于是在坚硬的冰地上打滑,使得车子停住时几乎与道路呈九十度角,完全阻挡住了路面。
"下车了,老兄!"万斯喊道。
我们下车时,那部车子也刚好带着刺耳的刹车声,突然歪向一边,就停在离我们几尺之外。万斯回过车头,停妥后猛力开门下车,往戴米勒直走过去;受到某种难以言喻的刺激和不祥预感驱策的我们,也本能地跟在他后头前进。戴米勒这种轿车的窗户都既小又高,即使有西方天际苟延残喘的夕阳余晖和仪表板的亮光,我仍然怎么都看不清楚车子里的景况。不过也就在那个时刻,希兹的袖珍型手电筒已经在昏暗中发出光芒。
我使劲儿张大的双眼所看到的景象,让我非常惊愕。一路上我就不断悲观地推想,这一整趟冒险旅程可能会有什么结果,也早已想像过最可怕的可能景象,但是当我看到眼前这惊人的新发现时,却一点也无法面对。
车子的后座是空的,和我的怀疑相反,前座是两位小姐,不见冯布朗的踪迹。希蓓拉并没坐在驾驶座上,而是脑袋低垂陷在乘客座的角落里。她的太阳穴上有个可怖的伤口,鲜血不断从颊上往下流。艾达坐在驾驶座,带着冷森森的恨意怒视着我们。希兹的手电筒直接射向她的脸孔,所以刚开始她并没认出我们来;等她的瞳孔终于适应了这道强光后,她的眼神就集中到万斯身上,嘴里突然迸发出一连串恶毒的咒骂。
与此同时,她的右手也从方向盘垂落到身旁的座椅上,再度举起时却多了一把小型的、闪闪发光的左轮手枪。紧接着,一道闪光和一声刺耳的巨响之后,挡风玻璃也应声碎裂。这时的万斯,已经一只脚踩上了踏板,上半身立刻钻进车内;当艾达再提起左轮手枪时,他已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另一只手托住它。
"别这样,亲爱的,"他拖长了声调说,语气镇静且丝毫不带敌意,"你不应该把我加入你的名单中。你难道不知道,我其实很期待你这么做吗?"
艾达还想给他一枪,但左轮手枪早已在万斯的掌握之中,她狂怒地往他身上猛扑过去;污秽不堪的辱骂字眼,和令人难以置信的亵渎言语,也同时从她那咆哮的口中倾泻而出。愤怒、野蛮、狂暴,这时的她,就像是一头还没完全被驯服的野兽,只凭着直觉来和那无可救药的绝望搏斗。只不过她的双腕已全在万斯的铁掌之下,只要一个扭转,就能轻易折断她的手臂。就像一个父亲正在安抚他暴怒的孩子一般,万斯还是既温和又慈祥地对待她。他很快地拉着她从车上出来,引导她走到马路上,任凭她在那儿继续激烈挣扎。
"快,警官!"万斯带着疲惫的恼怒对希兹说,"你最好替她带上手铐。我可不想伤到她。"
在困惑、混乱的状态下伫立着观看这一幕惊人场面的希兹,因过度震惊而不知所措,不过,万斯的声音终于使他意识到要尽快有所行动。喀嚓两声之后,艾达也突然松垮下来,变得沉静、温驯而倦怠不堪,仿佛太虚弱而再也站不住脚,只能靠在车边不断喘息。
万斯弯腰捡起掉在路上的左轮手枪,草草看过一眼后就递给了马克汉。
"这是契斯特的枪。"他说,指着艾达怜悯地摇着头。"马克汉,带她到你的办公室去--范可以帮你们开车。我必须先送希蓓拉到医院,我会尽快过去和你们会合。"
他轻快地钻进戴米勒,在窄路上灵巧熟练地换档前进、后退,掉转车头。
"警官,千万要盯着她!"车子刚朝阿得雷急驶而去时,他往后大喊。
我驾着万斯的车回到城里,马克汉和希兹坐在后座,把艾达夹在他们之间。整个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期间,根本没有人说得出半句话来。每一次我朝后方沉默不语的三人看过去时,刚才展露在他们面前那个令人震惊的事实,似乎都还让马克汉、警官完完全全地无法置信。挤在他们中间的艾达,则紧闭双眼地微垂着头,一脸漠然。一度我看到她用上了手铐的双手拿着手帕轻按脸庞,仿佛也听到了她强忍着的啜泣声,但我实在太紧张了,只希望自己能够专心在驾驶上,不敢让自己太分心。 我在刑事法庭大楼法兰克林街那头的入口前停车,就在我要关掉引擎时,希兹吓人一大跳地大叫一声,让我顿时缩回手来。
"圣母玛利亚,天哪!"我听到他那嘶哑的嗓子这样大喊,紧接着他就在我椅背上重重一击。"到毕克曼大街医院去--范达因先生,尽你所能的,他妈的快一点。不用管那些该死的红绿灯!尽量快!"
不用回头看,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再次转进中央大街,简直是全速往医院直奔而去。我们带着艾达进入急诊室,才到大门口时,希兹就声嘶力竭地大声叫来了医生。
万斯来到检察官办公室时,马克汉、希兹和我已经等候了一个多小时。他很快地环视屋内,然后盯着我们的脸看。
"我告诉你要看好她的,警官。"他说,陷进了一张椅子里;但他的声音里既没责备、也没遗憾的意味。
我们三个都没说话。尽管艾达的自杀身亡影响了我们的情绪,我们还是都以一种于心不安的忧虑等候着另一个女孩的消息,我认为,我们各自揣测着她的安危。
万斯了解我们的沉默,安慰我们似的点了点头。
"希蓓拉没事。我带她到扬克斯的基督教医院。她只有轻微的脑震荡--艾达用平时就放在前座下方的扳手攻击了她。几天内她就可以出院了。在医院挂号时,我登记她为冯布朗夫人,也马上打电话给她的先生。我拨过去时他人在家,很快就出了门,现在已经陪着她了。顺便提一下,我们之所以没在芮格兰达太太那里联系到他,是因为他把医药箱忘在办公室里。这个耽搁救了希蓓拉一命,要不然,我怀疑在艾达驾车带她飞过悬崖前,我们是否还能在车上救到她。"
他深深地抽了几口烟,对马克汉扬起眉毛。
"氰化钾吗?"
马克汉有点吃惊。
"是的--医生也是这么认为。她的嘴上有一种苦杏仁的味道。"他恼火地猛力甩头。"可是,如果你早就知道--"
"啊,知道不知道我都不会阻挡,"万斯打断他,"我之所以警告警官,只是善尽我神圣的国民义务。事实上那时我并不知道,刚才冯布朗才给了我这个讯息。我告诉他事情发生的经过,问他有没有遗失过任何其他的药--是这样的,我就是不能想像:有人部署了格林家杀人事件这样恶毒而且高风险的英勇行为,却没有为失败后可能出现的结果早作准备。他说,大约三个月前他的暗房里少了一片氰化钾,在我的追问之下,他终于回想起来,几天前艾达曾经在暗房附近逗留,还问了他一些问题。可能那时她只敢拿走一片,留下来给自己在紧急情况下使用。"(作者注:后来我才知道,冯布朗医生是一位热忱的业余摄影师,经常使用半克一锭的氰化钾;艾达拜访时,暗房里还有三片。几天过后,他正准备让感光板二次显影时却只找到两片,直到万斯问起时,他才确定真的遗失了一片。)
"万斯先生,我最想知道的是,"希兹说,"她是怎么进行这一连串的阴谋的。有没有共犯?"
"没有,警官。艾达自己策划,执行每一个细节。"
"我的老天,她怎么--"
万斯举起手来挡掉他后面的话。
"警官,从头到尾都非常简单--如果你抓到关键的话。阴谋里极度的聪明机灵和无所畏惧的胆识,让我们都找错了方向,不过,现在不是讨论对错的时候。我手上有一本书可以解释整个杀人事件里的每一个环节,这还不是虚拟或推测的解释,而是由迄今为止世人所知最伟大的犯罪学专家--维也纳的汉斯·葛罗斯医生--所搜集、记录的真实犯罪史。"
他离开座椅,拿起自己的外套。
"我从医院打了电话给柯瑞,要他为大家准备一顿迟来的晚餐。享用过后,我会从头向你们讲解整个案情。"
第26章 真相大白
十二月十三日,星期一,晚上十一点"你知道的,马克汉,"那天晚上,当我们都围坐在图书室的壁炉前时,万斯开始说,"我终于成功地组合了我的摘要,从这个组合里,我可以清楚的看得出谁是凶手(作者注:后来我要求万斯以他确定的先后次序为我重组这些项目,以下就是告诉了他事实真相的排列组合:3,4,44,92,9,6,2,47,1,5,32,31,98,8,81,84,82,7,10,11,61,15,16,93,33,94,76,75,48,17,38,55,54,18,39,56,41,42,28,43,58,59,83,74,40,12,34,13,14,37,22,23,35,36,19,73,26,20,21,45,25,46,27,29,30,57,77,24,78,79,51,50,52,53,49,95,80,85,86,87,88,60,62,64,63,66,65,96,89,67,71,69,68,70,97,90,91,72)。一旦让我找到了基本的模式,每一个细节就会恰如其分地形塑出全貌来。即使如此,犯罪的技巧仍然是个难解的谜,所以我要求你派人去拿托拜亚斯图书室里的书--我很有把握,它们会告诉我最想知道的事。我先看完葛罗斯的《法官手册》,因为我认为这本书最有可能提供资料来源。马克汉,这是一本令人惊奇的专著。
它的论述涵盖了整个犯罪历史和犯罪科学层面;除此之外,它也是一本犯罪技术的概说,不但列举了特殊的案件,还有详尽的说明和示意图。
在这个主题上,说这本书是世界级的犯罪百科全书都不为过。
就在这本书里,我发现了我正在寻找的东西。艾达的每个行动、每个方法、每个诡计、每个细节,都是从这本书里模仿而来--从现实的犯罪史!
我们不该因为斗不过她的阴谋诡计而受到指责,因为欺骗我们的不只是她一个人,而是在她之前许多狡猾机灵的罪犯所累积的经验,加上世界上最伟大的犯罪学家--汉斯·葛罗斯博士--的科学分析。"
他停下来点燃一根烟。
"不过,虽然我找到了她犯罪的手段,"他继续说,"我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比如说强烈的动机--也就是说,促使她彻底实践这一连串毫无节制的恐怖行动的东西。我们完全不了解艾达的过去、出身和遗传的天性,即使逻辑已经很清晰,这些罪行还是非常难以置信。因此,我的下一步就是查明艾达心理状态的源头。一开始,我就怀疑她是曼韩太太的女儿;不过就算在证实这个推测的那个时刻,我也看不出来她的出身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从我们和曼韩太太的对谈中,很明显地可以推断,托拜亚斯和她的先生以前曾搭在一起做些见不得人的交易;后来她也承认,她的丈夫在纽奥良的医院待了一年后,才在十三年前的十月份过世。你们或许都还记得,她也说过在她先生过世的一年前就见过托拜亚斯。那该是十四年前的事了--就在那时,托拜亚斯领养了艾达 (作者注:后来曼韩太太才告诉我们,曼韩曾经为托拜亚斯担起一件最见不得人的非法买卖的所有罪过,让托拜亚斯得以逃过刑责;但他也同时要求托拜亚斯答应,万一他死了或被监禁,托拜亚斯一定要领养、照顾艾达,而为了保护她不受曼韩的影响,艾达从五岁起就被安置在一所民间设施里)。 我认为也许曼韩和这些杀人事件之间有某种关联,甚至还有点怀疑史普特就是曼韩,整个事件的主轴根本就是卑劣的勒索敲诈。所以,我决定要调查个清楚明白。我上个星期的神秘之旅就是去纽奥良,一到那儿真相就得来全不费功夫了。调阅过十三年前十月份的死亡记录以后,我发现,曼韩死前一整年都待在收容精神病罪犯的精神医院。从警方那儿,我也查到他的某些记录。亚多法·曼韩--艾达的父亲--似乎在德国时就是个恶名昭彰的歹徒和杀手,曾被判处死刑,却从斯图加特的监狱脱逃,潜往美国。我隐约觉得,已经过世的托拜亚斯某种程度上一定与那桩逃狱事件有关联。不论我有没有错怪托拜亚斯,艾达的父亲是个杀手兼专业罪犯总是不争的事实。这一点,说明了她手下不留情的背景……"
"你是说她像她老子一样疯狂?"希兹问。
"不,警官,我只是说她的血液里流着犯罪的潜能;而当谋财害命的动机强化以后,她继承来的天性就会自动展现威力。"
"如果光只是为了钱,"马克汉插嘴道,"动机好像也不应该强大到可以让她这么残暴不仁。"
"驱使她的不单是金钱。真正的动机比金钱的欲望更深沉,更准确的说,也许是所有和人性有关的动机里头最强烈的--奇异的、可怕的交织了爱与恨、妒嫉与渴望自由的杀人动机。本来她就是那不正常的格林家族里的灰姑娘,被人瞧不起,让人当做仆役使唤,耗掉她的青春来照料一个唠叨不休的残疾者,除了这样--如希蓓拉所说的--别无谋生之道。你们难道不能理解,她默默承受了十四年这样的待遇,这十四年滋养着她的仇恨,她吸收着四周的毒素,到最后鄙视那家族里的每一个人?光是这些就足以唤醒她与生俱来的本能。看起来她似乎应该早就忍无可忍,可是另一个同样强而有力的因素加入了这个局势。她爱上了冯布朗--对一个身陷苦境的女孩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然后她知道,希蓓拉赢得了他的爱慕。她就算不知道,也一定强烈怀疑他们已经结婚了。平日里对这个姐姐就存在着的敌意,因此在一种恶毒的、侵蚀人心的嫉妒之中日渐增强。" "根据老托拜亚斯遗嘱上的条文,艾达是这家族里惟一一个就算结了婚也不用被迫住在庄园里的人;从这个事实中,她发现她有机会一网打尽她所渴望得到的一切,又可以同时摆脱她狂热的天性要她深深痛恨的人。她打算除掉整个家族,继承格林家的几百万财产,得到冯布朗的青睐。再说,在这么一个强烈的动机之外,整个行动也有着报复的意义,不过我倾向于认为,爱情因素才是她后来犯下一连串暴行的根本驱动力。爱情给了她力量和勇气,爱情让她心醉神驰,牵引她到一个任何事似乎都有可能的国度;在那儿,她愿意为得到渴望的结果而付出任何代价。说到这里,我可能得温习一个重点--你们都听过的,年轻的女佣巴登说,有时候艾达的行为有多像个恶魔而且还口出脏话。这件事其实给了我们一个线索,而在当下,谁会认真看待巴登的话呢?……"
"如果要探究她那凶残计划的源头,我们就不能忽略那间长年封闭的图书室。孤零零地活在宅子里,整天厌烦不堪,心里充满怨恨,动辄得咎--不可避免地,这位幻想过了头的小孩可能就玩起潘多拉的游戏来。她有的是机会弄到钥匙,而且复制一把,图书室就成了她的桃花源。在那儿,她偶然发现了有关犯罪学的那些专书。它们不仅引起了她的兴趣,成为她积郁的、受压抑的仇恨心绪发泄的一个恶毒出路,也拨动了她那受污染的天性里互应的心弦。最后,她偶然看到葛罗斯的伟大手册,发现了所有的犯罪技巧就以图说和实例在她面前展开--对她来说,这不再是给法官参考的手册,而是养成杀手的一部摘要!慢慢地,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放纵概念终于成形。一开始,她想像这些谋杀的技巧怎么施用在她所恨的那些人身上时,或许只是拿来自我满足罢了;过了一段时间以后,种种概念毫无疑问地有了形体。她看出了这些技巧都实际可行,也就有了一连串骇人听闻的阴谋。她创造了令人不寒而栗的计划,再让不正常的想像力说服自己计划可行。她向我们描述的生动场景,她那一流的演技,那些聪明的诡计--都只是她制造的恐怖幻象的一部分。那本格林的《童话故事》!--我早该明白的。你们得了解,对她来说这些都不是装腔作势的演戏而已,而是着魔似的恶灵附身。她活在她的梦境里。在强烈欲望和仇恨的压力下,很多年轻的女孩儿都会这样。康斯坦丝·肯特就完全骗过了苏格兰场,让他们都相信她是无辜的。"
万斯停下来,沉思着抽了一会儿烟。
"让人想不透的是,明明过往的典籍里充满了具体的实例,为什么我们却会毫不自觉地视而不见。犯罪的历史记载中,包含了无数处境近似艾达的实例,她们也都犯下了耸人听闻的罪行。除了著名的康斯坦丝·肯特案,还有玛莉·波伊儿以及玛德莲·史密斯和葛瑞塔·贝儿(作者注:在埃德蒙·莱斯特·皮尔森的《煤烟角杀人事件》里,可以找到玛德莲·史密斯和康斯坦丝·肯特案件的描述,而玛莉·波伊儿的案件记录,则已列入欧文的《恶徒之书》。至于葛瑞塔·贝儿,则是最后一个在德国被公开处决的女人)。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早该料想到她们--"
"别又离题了,万斯,"马克汉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说艾达从葛罗斯那儿得到所有的想法。不过葛罗斯的手册是以德文写成的,你怎么知道她的德文好得足以--"
"那个星期天,我和老范到格林大宅拜访时,我特别问了艾达'希蓓拉的德文说得流不流利'。我特别用这种方式提出问题,就是要从她的回答中知道她是否也通晓德文;更何况她甚至使用了典型的德语说法--'希蓓拉会说很地道的德语'--表示那段话几乎是出自她的直觉本能。顺便提一下,我就是要她以为我在怀疑希蓓拉,如此一来她才不会赶忙行事,而会等到我从纽奥良回来。我知道只要希蓓拉还待在大西洋城,就可以避开艾达的威胁。"
"不过我想知道,"希兹插嘴说,"她坐在马克汉先生的办公室里时,怎么杀得了雷克斯。"
"警官,让我们按事情的先后次序来说,"万斯回答,"朱丽亚第一个被杀,因为她是这家庭的当家。处理掉她,艾达就可以更无阻碍地进行下去。另外呢,一开始朱丽亚的死不但为她的草图画出了最吻合的轮廓,也给了她上演谋杀自己的一个最言之成理的背景环境。毫无疑问,艾达听人提起过契斯特的左轮手枪,得手之后便等待着第一次出击的机会。十一月八日晚上,做案时机终于来临,当时辰已到十一点半,宅里的人都入睡了,她就轻敲朱丽亚的房门,顺利被请进房,而且无疑就坐在朱丽亚的床沿编些话来解释她的夜访。然后她从睡袍底下抽出手枪,一枪射穿朱丽亚的心脏;回到自己的卧房以后,她站在灯光下、梳妆台的大镜子前,右手握枪斜顶着自己的左肩胛。镜子和灯光都不能少,这样她才知道枪口有没有对准;这也是为什么,两声枪响之间有着三分钟的空当。然后她扣下扳机--"
"我不相信一个女孩儿家会用枪伤自己来安排诡计!"希兹不赞同这种说法。"这不合常理。"
"可是警官,艾达本来就不是什么邻家女孩;这一连串的阴谋里,也没有一个地方合乎常理。那就是为什么,我会那么急着查阅她的家族史。在枪伤自己这件事上,如果从她以苦肉计取得旁人的信任来想就很合逻辑了。其实这样做只有一点点或甚至根本没有风险,那把手枪已被契斯特改装得一触即发,只要轻轻一扣就能发射。她最害怕的反倒是只受到些微的皮肉之伤。再说,犯罪史上早有许多自残的案例,那些人所冀望的可远比艾达小得多了。葛罗斯记录了好多个……" 他拿起搁在桌上的《法官手册》第一卷,翻到作了记号的页码。
"警官,听一下这段文字。我大略的翻译如下:'在自己身上强加伤口并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这些人里,有的是为了假装自己是致命武器下的受害者,有的想要敲诈或勒索伤害赔偿金。也因此,往往在一阵不痛不痒的群架之后,总会有人展现出他假装被打出来的伤口。但典型的、最常上演蓄意伤残自己戏码的人,通常都不会自残到底,也多半是非常虔诚的信徒或者是离群索居的孤独者……'当然啦,警官,对那些为了逃避兵役而自残的事,你应该更不陌生了。他们最常用的招式,就是把手放在枪口上方,轰掉自己的手指头。"
万斯阖上书本。
"而且你也别忘了,这女孩一直活在绝望、沮丧和不幸之中,得到什么都好,也没什么可损失的。如果谋杀别人不成,她可能就杀掉自己。相对于艾达想要得到的东西,肩膀的外伤根本微不足道。女人在毁灭自己这件事上,几乎有无限的能力。它只是艾达不正常状态的一部分。不,警官,在这种情形之下的自我枪击,应该说是追求完美的坚持……"
"可是她是从背后开枪的!"希兹的脸,看起来像个二愣子。"我就是搞不懂,有谁听过--"
"等一下。"万斯拿起第二卷《法官手册》,翻到作了记号的书页。"以葛罗斯为例,他就听过许多这一类的案例--事实上,欧洲大陆这方面的例子很多。显然就是他的记录,才让艾达产生从后背枪击自己的想法。我从类似的许多记录里选出以下这一段:'以下的两个实例,告诉我们不该被伤口的经验法则所欺蒙:维也纳曾发生过一个人当着许多人的面用手枪从后脑打死自己的事,当时要不是有这么多目击证人,没有人会相信那是自杀;另外还有一个军人以步枪从背后自杀,他先把步枪固定好,踩在步枪上面,又一次的,只看伤口的话根本不像是自杀。'"
"等一下!"希兹挺起身体,向万斯挥舞雪茄。"那把手枪又怎么解释?枪响后史普特就进了艾达的房间,为什么没看见那里有把手枪?"
万斯不回答,翻动葛罗斯的《法官手册》到另一个夹了书签的地方,自顾自地翻译起来:
"'某天清晨,有人通报警方说发现了一具被人谋杀的男尸。警方一到命案现场就查出死者是有钱的米商A先生;死者耳后中弹而往前仆倒,子弹打进脑部之后就嵌在左眼上方的额骨中。发现尸体的地方,是条深长溪流上的桥中央,就在结束探察、即将搬走尸体进行验尸时,执行调查的警官非常偶然地在桥边有点腐烂的矮栏上--几乎就在尸体躺下之处的对面--发现了一小块完整的新凹痕,看起来好像有个又硬又尖的东西猛烈撞上过矮栏边缘。他立刻怀疑这个凹痕与谋杀案可能有某种关联,他决定到桥下的河床打捞,很快就找到了一条将近十四尺长的坚韧绳索,一头绑着块大石头而另一头则是把发射过的手枪,枪管恰恰符合那位米商头上取出的子弹。这么一来,根据现有的证据来看,谋杀案变成了自杀案。这个米商把石头挂在桥边的矮栏上,往自己的耳后开枪,开枪的那一刻手一松,石头的重量便拖着手枪越过矮栏,掉落到河水中。'……这样算不算回答了你的问题呢?警官?"
希兹张口结舌地瞪着他看。
"你是说,就像那家伙的枪越过那座桥那样,她的手枪也扔出了窗外?"
"除了窗外,这把枪没有别的去处。我从史普特口中问到,那时的窗户开了有一尺宽,而艾达射伤自己时正是站在窗前。从朱丽亚房间返回时,她就把手枪绑在绳子上,另一头则绑上个重物,所以她的手一放开左轮手枪后,它就轻易被拉过窗台无声无息地落入阳台阶梯外的滑柔雪堆之中。这就是气象预报派上用场的地方了。艾达的计划需要一场不寻常的大雪,而十一月八日这一天,正是达成令人毛骨悚然意图的理想日子。"
"我的天哪,万斯!"马克汉的语气不但紧张也很僵硬。"这件事越来越不像真的了,倒像是个荒诞不经的梦魇。"
"马克汉,这些不但都是真的,"万斯严肃地说,"而且还真的是全盘重演,而且连名字、日期和细节都充分记载在葛罗斯的专著里。"
"见鬼了!难怪我们会找不到枪。"希兹以一种惊叹的憎恶说,"万斯先生,脚印又是怎么回事呢?我猜全部是她伪造出来的。"
"是的,警官--在看过葛罗斯仔细的指示说明和许多著名罪犯的脚印伪装指导之下,她伪造了那些脚印。那天晚上雪一停,她便溜到楼下,穿上契斯特早先丢弃的高统橡胶套鞋,走向前门再走回宅子,然后把高统套鞋藏在图书室里。"
万斯再次翻开葛罗斯的手册。
"这里头有各式各样伪造脚印和怎么识破伪造的方法,而且--对我们更有关键意义的是--还有如何制造出比自己的脚还大的脚印的方法。我译这一小段给你们听:'如果罪犯担心被怀疑涉嫌,他就会设法让嫌疑转到另一个人身上。但要怎么把别人扯下水呢,打个譬喻来说,他可以穿上不同尺寸的鞋子来制造清晰可见的脚印。利用这种已被为数众多的实验所证实的方式,罪犯制造出来的脚印往往能完美地让人转移目标。'……这段话中的末尾部分,葛罗斯还特别提到高统套鞋--给了艾达利用契斯特套鞋的灵感,应该就是这一部分。她的聪明,足以让她从这段话中得到启发。" "她的聪明,也足以在我们讯问她时蒙蔽每一个人。"马克汉恨恨地说。
"一点也没错。但那是因为她自大成狂,活在妄想之中。更何况,她的妄想全都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每一个细节都以现实为背景;甚至连她声称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的'拖着脚走的声音',也来自于她穿上契斯特的大号高统套鞋走路时实际产生的声音。另外,她自己拖着脚走的声音毫无疑问地也使她联想到,要是老夫人能够再走路的话,她的脚步声听起来又是什么样子。我猜想,一开始艾达只是想把一些嫌疑转到格林夫人身上;不过,在我们第一次讯问她时,希蓓拉的态度让她改变了策略。我自己的看法是,希蓓拉怀疑这个小妹,并且还和契斯特彻底地讨论过,契斯特自己则可能本来就有点怀疑艾达。你们还记得他自己去叫希蓓拉到起居室的事吗?那一次他们私下聊了很久。他可能就是去告诉她,他还不能确定艾达有没有嫌疑,也建议她别急着表态,最好等有了更明确的证据再说。显然希蓓拉同意了,在瞎编闯入者那套荒诞不经的童话之前,也真的忍住直接指控艾达的冲动;然而艾达却暗示在黑暗中碰触她的是一只女人的手,这对希蓓拉来说就太过分了,她认为艾达所暗指的人就是她,因此她爆炸性地指控艾达,再也不管听起来合不合理。这件事最让人惊讶的地方就是,那竟然就是事实;她不但指出了凶手,还在我们这些毫无头绪的人面前陈述了大部分的动机。虽然在无法自圆其说之后她的确改变了心意,也收回对艾达的指控,不过,她确实看到艾达在契斯特的房间寻找左轮手枪。"
马克汉点点头。
"真让人想不到。但是在这场指控之后,艾达既然已经知道希蓓拉怀疑她,为什么她不接着杀死希蓓拉呢?"
"她太精了。那样做只会马上凸显出希蓓拉的指控。噢,艾达的牌技可高超得很。"
"万斯先生,请继续说下去。"希兹催促道。他最受不了这些题外话。
"好的,警官。"万斯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让自己更舒服些。"不过,首先我们得再说一下天气,天气的变化从头到尾就像凶兆般紧随着杀人事件。朱丽亚死后隔天晚上天气相当暖和,积雪也融化了一大半,所以艾达就选在那晚出去拿回手枪。像她那样的伤,本来就不需要留在床上超过四十八小时,更何况星期三那晚艾达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能够自己穿上外衣、走出阳台、下几个阶梯到枪支所在的隐秘位置。她就这样拿回手枪带到床上放在自己身边--那是最让人不可能想要去找手枪的地方。她耐心地等候另一场大雪的来临--你们或许还记得,隔天就又下雪了,大概下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才停。舞台已经备妥,第二桩杀人行动即将展开……"
"艾达静悄悄地起身,穿上外衣,下楼到图书室,穿上高统套鞋,再一次走到前门之后便折回宅里。然后她直接上楼,这么一来,大理石阶上就会留下她制造的脚印,高统套鞋则暂时藏在织品壁橱里。那就是契斯特被枪杀之前几分钟,雷克斯听到的关门声和拖着脚走的声响。你们不妨回想一下,事后艾达本来告诉我们她没听到任何声音,可是当我们提起雷克斯的叙述时,她吓了一大跳,见风转舵地说她也听到了关门声。天啊!对她来说那真是个棘手的时刻,她当然应付得不着痕迹。现在我可以理解,当我们向她展示脚印的模型,让她认为我们相信凶手是个外人时,她为什么会那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呃,她脱下高统套鞋,塞进织品壁橱里,脱下外衣,套上晨袍,走到契斯特的房间--也许根本没敲门就径自开门,友善地打声招呼就走进房内。我猜她要不是坐在契斯特的椅把上,就是书桌边,在某种琐碎的闲聊途中抽出左轮手枪,顶在他的胸前,而且在他还没来得及从极度的惊吓中回复过来之前就扣下了扳机。不过,也许就在子弹迸射而出之时,他本能地挪动了身体--这可以说明为什么子弹会斜向移动。艾达迅速回到她自己的房间,而且立刻上床。以上,就是格林家杀人事件的另一章。"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马克汉问。"在每一桩凶杀发生时,冯布朗都不在办公室里。"
"刚开始时,我的确怀疑过。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医生就算那么晚了还得出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艾达除掉朱丽亚和契斯特的过程不难明白,"希兹嘀咕着说,"但是,她怎么谋杀雷克斯可就难倒我了。"
"真是的,警官,你知道吗,"万斯回答,"她的花招应该根本难不倒你。老早老早我就应该看出来的,这一点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艾达当然留给了我们够多的调查线索。但是在我向你描述之前,让我们来回想某个格林大宅的建筑细节:艾达的房间里有个都铎式的壁炉,壁炉周围都是木雕的嵌板,而雷克斯的房间里也有一个和艾达完全一样的壁炉,背对背地靠在同一道墙上。你们都知道,格林大宅年代久远,在过去的某个时候--也许是在壁炉建造之初--从艾达房间的壁炉嵌板延伸到雷克斯房里相对应的嵌板间,两个房间之间曾经有个小洞。这个小洞的横切面大约有六平方尺--正好是一块嵌板的尺寸--深度则有两尺多,也就是两个壁炉台的深度加上墙的厚度。我猜想,它的原始用意就是让两个房间里的人能够私下互通信息,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个井状通道至今仍然存在的事实--今晚我从医院过来以前已经去证实过了。我可能还得补充一下:通口两端的嵌板都装有弹簧铰链,这么一来,打开后只要把手一松,它就会自动关起来,不需任何协助就会迅速跳回原处,比实心的木器更有其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