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3 02:46

  "见鬼了,万斯先生!"希兹坐立不安地说,"你把这个杀人事件说得好像超--呃,超自然事件。"

  "你想得出别的可能吗,警官?我们手头上已经有了三宗谋杀案和一宗蓄意谋杀案。而现在,紧跟在后面的是冯布朗被偷的毒药。"

  莫朗督察挺胸坐直,把手肘搁在桌面上。

  "我们该怎么办?我相信这才是我们在这里开秘密会议的目的。"他强迫自己用实事求是的口吻说,"我们不能拆散格林家族的成员,也不可能为每一个残存的家人指派贴身保镖。"

  "没错;而且我们也不能带他们到警局,给他们点苦头吃。"希兹咕哝地说。

  "警官,就算你能,也没有什么用的。"万斯说,"所有拷问、逼供、疲劳轰炸的手段,都不可能让完成这件独特大作的人开口说话。他比你狂热得多,也比你还能忍受折磨。"

  "马克汉先生,我想我们应该听一下遗嘱的内容。"莫朗建议,"说不定我们可以从里头摸索出一个动机来。万斯先生,你总得承认,这些杀戮的背后隐藏着相当强烈的动机吧?"

  "这一点毋庸置疑,不过我不相信动机是为钱。钱可能是动机的一部分--而且很可能是--但充其量也只会是个引子。我相信动机是更根本的--强大但受压抑的人类激情就是它的摇篮。无论如何,财务状况也许比较能让我们感同身受。"

  马克汉从口袋里拿出好几张打字的法律文件,摊平在他前面的桌上。

  "没必要逐字逐句地念,"他说,"我已经仔细看过了,可以扼要地告诉你们内容。"他拿起最上面的那一张,握着它挪近灯光。"托拜亚斯·格林的遗嘱,是在他死亡前不到一年拟定的,对所有家属--也就是所谓的遗产继承人--立下条款要他们住在地产上的庄园,而且保持庄园完好最少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后这份不动产可以卖掉或者另作打算。我想我应该提醒你们,所谓'住在庄园里'要求非常严格:遗产继承人必须实际居住在格林大宅里--而不是技术性地落籍就行。遗嘱允许家人出外旅行或拜访亲友,不过每年不能外出超过三个月……"

  "万一有人要结婚,有什么特别的条文吗?"督察长问。

  "没有。即使遗产继承人结婚了,也得继续遵守遗嘱的限制。也就是说,格林家的人即使结婚,都一样要在格林大宅居住超过二十五年才有资格接受遗产。婚姻双方当然可以同住,如果有了小孩,遗嘱也提供了大宅附近五十二街上的两间小寓所。只有一个人可以例外:假如艾达结婚,她住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失去继承权,因为她显然不是托拜亚斯的亲生小孩,反正不能延续格林家的血统。"

  "如果违反遗嘱里的居住条款,有附加的惩处条目吗?"督察长又问。

  "只有一条--绝对地剥夺继承权。"

  "一只固执的老鸟,"万斯低声说,"不过,这份遗嘱里最重要的,我认为是他留下财产的方式。到底是怎么分配?"

  "没有分配。除了少数几笔数额较小的遗赠之外,所有财产都留给未亡人。她在世时可以全权运用,死亡后也照她的遗愿分配给孩子--和孙子,如果有的话。不过,不论她怎么分,所有遗产还是都得留给格林家族的成员。"

  "格林家这一代的生活费用从哪儿来?只能依赖这位老夫人的慷慨赠与吗?"

  "不完全是。遗嘱里特别为他们制定了一个条文:遗嘱执行人会从格林夫人的收入里分出一笔钱给这五个孩子,足够他们生活所需。"马克汉折起文件,"托拜亚斯的遗嘱,重点大概就是这样了。"

  "你所说的少数几个数额较小的遗赠,"万斯问道,"是给哪些人的?"

  "史普特得到一笔足以温饱生活的赠金,也就是说--无论他什么时候想退休,都可以舒舒服服地度过晚年。曼韩太太也有--住满二十五年后,就会得到一笔可以好好过日子的钱财。"

  "啊!现在,最有趣的部分来了--同时她如果决定继续留下来当厨子,会给她一份丰厚的薪资。"

  "没错,是有这样的安排。"

  "我真想探一探曼韩太太在格林家的地位。我相信,不久的将来,她和我会有一席真诚坦率的晤谈。还有其他小数额的赠与吗?"

  "有一家医院得到捐款,因为托拜亚斯有一次感染斑疹伤寒时,就是在这家医院里康复的;也送了一笔钱给布拉格大学的犯罪学教授。还有一条奇怪的规定,我想也得顺道提一下:二十五年后,托拜亚斯要把他的图书室送给纽约警局。"

  万斯又是困惑、又感兴趣地坐直起来。

  "有意思!"

  希兹则看着督察。

  "长官,你知道有这回事吗?"

  "我好像听说过。只不过,二十五年后才拿得到的书可不太容易让警察们兴奋。"

  外表上看来,万斯正懒洋洋地、漫不经心地抽着他的烟;不过他那细致的拿烟方式告诉了我,某种超乎寻常的思索已经占据了他。

  "格林夫人的遗嘱,"马克汉继续说,"更明确地触及眼前的状况。在我看来,内容并没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她已经精确公正地分配了财产。五个孩子--朱丽亚、契斯特、希蓓拉、雷克斯和艾达--在格林夫人的遗嘱里均分财产--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得到所有财产的五分之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3 02:48

  "这部分我不感兴趣,"警官插嘴,"我只想知道,万一有人过世,谁会得到他那一部分遗产?"

  "这方面的条款非常简单扼要,"马克汉说,"如果任何一个孩子在这份遗嘱的有效期间内不幸死亡,他所继承的那份遗产,就要平均分配给其他的受益人。"

  "也就是说,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过世都会造福其他人。如果他们死到剩下最后一个,那个人就可以得到一切--"

  "没错。"

  "所以,照目前的样子来看,如果连老夫人也死于非命的话,希蓓拉和艾达会得到所有财产--五五拆账?"

  "警官,你说得一点都没错。"

  "那么,如果希蓓拉、艾达加上老夫人都魂归西天,这些财产会流落何方?"

  "如果两位姑娘之中有一位嫁了人,所有财产都归丈夫。但是,万一希蓓拉和艾达去世时仍然未婚,一切全归州政府。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任何格林家的亲戚还活着,州政府会得到全部遗产--我记得是这样。"

  希兹花了好几分钟来消化种种可能的情况。

  "这样看来,这两份遗嘱都没能给我们什么线索,"他愁眉苦脸地说,"因为已经多出来的遗产由活着的人均分。而这家族里仍有三个人活着--老夫人和两个女孩。"

  "警官,三减二剩一。"万斯轻轻地说。

  "万斯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吗啡和马钱子碱。"

  希兹吓了一跳,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老天为证!"他握起拳头捶了一下桌面,"如果我阻止得了,我绝不会让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但紧接着,无力感削弱了他那愤慨的决心,让他又回到了闷闷不乐的状态。

  "我了解你的感觉。"万斯也带着苦恼的神色说,"但是恐怕我们能做的事只有等待。如果格林家好几百万美元的家产是这杀人事件的驱动力,那么,世上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阻止最少再来一次的凶杀。"

  "如果我们告诉两个女孩这件事,也许可以劝使她们逃离格林大宅。"督察大胆假设。

  "那也只能让不可避免的悲剧晚一点儿发生,"万斯不同意,"再说,这样一来她们也可能会失去继承权。"

  "透过法院的裁决,我们说不定能够推翻这部分的条款。"马克汉说,但没什么把握。

  万斯给他一个挖苦的微笑。

  "这种时候,你只要找个合你意的法庭来扮演凶手,一定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彻底摧毁地方司法系统。"

  他们花了将近两个小时全盘讨论对付格林家杀人事件的各种方法,但是几乎每一个提案都一经讨论就碰壁。

      最后他们一致同意,惟一可行的策略还是那些正常的警方办事程序。无论如何,会议结束前最少还是有个明确的决定--加强格林大宅的守卫,在格林大宅正对面的拿寇斯公寓楼上驻派警力,密切注意大宅前门和窗口的动静;此外,再利用各种借口的掩饰,每天都想办法让一位探员在宅子里能待多久就待多久;最后,更决定在格林大宅的电话线上装置窃听器。

  万斯则有点和马克汉唱反调似的坚持,每一个大宅中的人和来访人士--虽然表面上看来涉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都应该视为嫌犯,而提高警觉加以监视;督察因此嘱咐希兹,要他确实传达这个原则给欧布莱恩,免得直觉上的偏见让她松懈了对某些人的监视。看起来,警官似乎早已彻底调查朱丽亚、契斯特和雷克斯的私人事务,动员了十几个探员来搜集他们在格林大宅外头的相关人事物,
还特别指示他们要全盘搜集三个死者和外人的对话,因为对话里可能隐藏着一些可以预知、推测罪行的暗示或参考信息。

  正当马克汉就要宣布散会时,万斯却忽然倾身向前,开口说话。

  "我认为,我们应该有'接下来会有下毒杀人事件'的心理准备。就算已经服下过量的吗啡或马钱子碱,马上对症下药仍然有机会救活受害者。我建议,应该在拿寇斯公寓上同时部署一位官派的医生,他很可能要对抗吗啡和马钱子碱的剧毒,所以必须备妥急救的医疗器材和解毒剂。为了争取时间,我也建议让史普特和新来的护士约定暗号,只要有任何下毒事件发生,就可以马上召来我们的医生,而不至于有片刻耽搁。如果我们救活了差点被毒杀的受害者,或许我们就可以查出到底是谁下的毒手。"

  万斯的建议,马上就得到另外三个人的一致同意。那天晚上,督察负责安排一位官方的法医;希兹则立刻赶到拿寇斯公寓,确保有一个面对格林大宅的房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3 02:49

第18章 密室之谜

  十二月一日,星期三,下午一点

  和平日完全不一样,今天万斯很早就起床了。但今天的万斯相当暴躁易怒,所以我没事绝不去招惹他。他漫无章法地看了好几本书,有一次他放下书本时,我瞄了一眼书名--竟是本成吉思汗的传记!中午前的那段时间里,他则忙着为自己的中文藏书编目、分类。

  下午一点我们要和马克汉在律师俱乐部共进午餐,十二点过后不久,万斯就嘱咐柯瑞准备好他那辆大马力的西法混血车。每当脑袋里有事情时,万斯总是自己驾驶--开车似乎可以稳定他的神经,清醒他的头脑。

  马克汉正等着我们,他的举止表情很清楚地告诉我们,已经发生了令人不安的事。

  "老兄,有话直说吧,"当我们在大厅角落的桌位坐下时,万斯一点也不准备浪费时间。"你看起来简直严肃得像被流放到帕特莫斯岛上的使徒圣约翰。我猜是我们预料中的事已经成真--高统橡胶套鞋不见了吗?"

  马克汉有点诧异地看着他。

  "没错!简单说吧,今天早上九点欧布莱恩打电话回报局里说,昨晚她就寝前那双橡胶套鞋还在织品壁橱里,今天一早再看却已经不见了。"

  "而且,当然到处都找不到。"

  "没错。在打电话回报之前,她已经相当仔细地搜索了一番。"

  "真是善解人意。不过,她说不定省了自己不少麻烦--勇猛的警官有何高见?"

  "希兹十点前就到了格林大宅,亲自调查了一番,什么也没发现。昨天夜里,没有人听到大厅里有任何动静。他也找了一下宅子里外,但是一无所获。"

  "今天早上,你有来自冯布朗的任何消息吗?"

  "没有,不过希兹已经见过他了。十点左右他也到了大宅,停留了将近一小时。看来他对那些被偷的药品还是相当耿耿于怀,一见面就问希兹有没有什么发现。待在格林大宅的那段时间里,他还是几乎都在希蓓拉那边。"

  "噢,算了吧!让我们撇开那些讨人厌的捕风捉影,好好享受当个美食家的乐趣。对了,顺便跟你说一声,这里的马德拉酱相当出色。"

  万斯,就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带过了这个问题。

  后来的发展证明了那次午餐聚会具有重大的意义;因为在接近用餐时间的尾声时,万斯提议马克汉--或者应该说坚决要求--进行一项行动。这个提议最后解决了格林大宅里的骇人悲剧。经过长久的沉默之后--甜点都早已送过来了,万斯才抬头看着马克汉,开口说:

  "潘多拉情结不但抓住了我,还控制了我。无论如何,我就是得进入托拜亚斯长年上锁的图书室。那间神圣的密室已经开始打扰我的睡眠,而且,自从你提到遗嘱里赠书的条款后,我更是睡不安稳。我非常希望能了解一下托拜亚斯的文学品味,更想弄清楚他为什么竟然会选择赠送藏书给警方。"

  "可是,亲爱的万斯,怎么会联想到那个?"

  "等等!你不能质问我自己都还没开始的想像,我也一句都答不出来。不过事实就是事实,就算你必须拿到一份法院命令来撞开那道密门,我也一定要看图书室一眼。马克汉,那座古老的宅院里伏窜着邪恶阴险的暗流,也许那间神秘的房间里会有一两条线索。"

  "如果格林夫人坚持不给钥匙,这件事只怕很难。"马克汉虽然这样说,但看得出来他也很认同万斯的想法。只要有一丁点理清案情的希望,现在的马克汉可能什么事都会同意。

  我们到达格林大宅时已将近下午三点了。马克汉已经事先打过电话,所以希兹早就等在那儿,立刻会合我们去见格林夫人。希兹一进房门就使了个眼色,要新来的护士离开,马克汉则开门见山直接提重点。我们刚进门时,这位老妇人就已经不断盯着我们看,她僵直地靠在枕头堆上,带着防御的敌意凝视马克汉。

  "夫人,"马克汉以有点严肃的口吻开场,"我们很希望别再来打扰你,但因为眼前出了一些事,所以我们得查看格林先生的图书室……"

  "不可以!"她生气地拉高声音打断他。"你们不可以踏进那个房间!十二年来没有一个人跨进那个门槛,现在我也不会容许任何一个警察亵渎我先生最后几年都消磨其中的地方。"

  "我体会得到你不得不拒绝我们的那份感伤,"马克汉回答,"事关紧要,我们一定要搜查那个房间。"

  "除非你杀了我!"她哭叫起来,"你胆敢在我的房子里横行霸道?我--"

  马克汉专断地伸出手来阻止她往下说。

  "我只是来向你拿钥匙,不是来和你争吵的。当然,如果你宁可我们破门而入……"他说,从口袋里掏出一札文件。"我已经弄到了那个房间的搜查令,如果非用这种方式不可,那就太令人遗憾了。"(他的积极大胆吓了我一大跳,我知道他根本没有搜查令。)格林夫人立刻高声咒骂起来。这回的愤怒完全不带任何理性,转眼间她便化身为一只可憎又复可怜的怪物。马克汉平静地等待这阵怒潮退去。终于她辱骂的语言耗尽了,眼看马克汉一点都不为所动,她知道她已经输了,最后只有疲累而面无血色地往后一倒。

  "去拿钥匙吧,"她愤懑地屈从,"免得最后我还得丢尽颜面地看着我的家给流氓拆了……那把钥匙,就在贮藏柜的顶端抽屉的象牙珠宝盒里。"她说,虚弱地指了一指房间里的高脚五斗柜。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3 02:50

  万斯走过去拿到钥匙--一把长长的、双锉齿的老式钥匙,上头有些精巧的透雕。

  "格林夫人,你一直都把钥匙放在珠宝盒里吗?"关上抽屉时,万斯问她。

  "十二年了。"她呜咽着说,"现在,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以后,它竟然硬是从我这儿被警察--本来应该保护我这种年老无助的瘫痪病人的人--拿走。丑恶透了!可是我又能期待什么呢?反正每个人都以折磨我为乐。"

  马克汉拿到了他要的东西,心肠也软了下来,试着以事情的严重性来安抚她。在这一点上他失败了,一会儿之后,他终于到大厅里和我们会合。

  "万斯,我不喜欢这种事。"他说。

  "不管你喜不喜欢,你都处理得相当好。假如我不是午餐起就和你在一起,我也会相信你真的拿到了搜查令。你真是名副其实的马基雅弗利译注:马基雅弗利主张,为达政治目的人可以不择手段。。"

  "既然有钥匙了,想看什么就动手吧。"马克汉显然不怎么欣赏万斯的幽默。

  我们走下楼到主大厅去。万斯谨慎地往四下张望了一会儿,确定附近都没人后,才带头走向图书室。

  "以一个十二年没用过的门锁来说,这钥匙孔也未免太滑溜了,"他边转动钥匙边说,接着缓缓推开厚实的栎木门。"大门的铰链竟然也不会嘎吱作响。真是无法想像。"

  黑暗迎面而来,万斯点了一根火柴。

  "请不要碰任何东西,"他提醒我们。他高举火柴,走向挂着天鹅绒厚帘的东边窗户。

  他拉开窗帘时,一堆烟尘立刻在空中飘散开来。

  "有很多年没人动过窗帘了。"他说。

  午后的昏暗光线瞬间洒满整个房间,赫然照亮了这个相当令人惊讶的隐室。只要有墙面的地方,都是成列成行的开放式书架,而且个个都从地板挺升到几乎顶着天花板,剩下的一点空间,只够放一排半身大理石像和小巧的青铜瓶饰。

      房间南端有一个平面书桌,中央地带立着个长形雕桌,上头摆满了制作精巧、造型古怪的装饰品。窗子下的角落里有成堆的小册子和文件夹,沿着书架边缘挂着的是怪兽雕饰和年久发黄的旧照片。两支巨大、钻有孔洞的黄铜波斯灯从天花板垂挂下来,中央桌附近八尺高处则有一座突出的中国烛台。互搭覆盖的东方毛皮地毯铺满了整个地板和角落,壁炉两端直达横梁,都有一支可怕、色彩鲜明的图腾柱。每件东西上头,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

  万斯走回门边,划起另一根火柴,仔细检查门内的球形把手。

  "有人,"他声称,"最近曾来过这儿,把手上没有灰尘。"

  "我们可以采集指纹。"希兹建议。

  万斯摇头。

  "不用试了。我们所对付的人,很清楚他不能在必须用手触碰的装置上留下痕迹。"

  他轻轻地关上门,从内反锁,他四下看了一会儿,很快就往书桌旁那座大型地球仪下方一指。

  "警官,那是你的高统橡胶套鞋。我有预感它们应该就在这儿。"

  希兹几乎是猛扑过去,立刻拿着这双鞋走到窗边。

  "没错,就是这双。"他很肯定地说。

  马克汉生气又审慎地瞪了万斯一眼。

  "你心里早就有数了。"他说,口气里有指责万斯的意思。

  "我知道的不比我告诉你的多。发现高统橡胶套鞋纯属偶然,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别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他在主桌旁站定,眼光扫视着房内的东西。不久,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张低矮的读书专用椅上。这张椅子的右手把被制作成一个看书架,放在壁炉对面,离墙不过几尺,面对着书架的窄边,上面放着一件复制的卡匹托尔博物馆馆藏品--韦斯巴芗译注:韦斯巴芗为古罗马皇帝,在位时整顿财政,改组军队加强武力统治,营建罗马广场、凯旋门和大竞技场。的半身像。

  "真是乱七八糟,"他低声说,"我敢说十二年前那张椅子不是在那里。"

  他往前走,站着若有所思地往下瞧着那张椅子。马克汉和希兹本能地跟随着他,马上都看到了万斯目不转睛打量的东西:椅子的宽把手上有一个深口碟,里头竖着一根厚实粗短的残烛,熏脏的蜡滴几乎填满了整个碟子。

  "要填满那只碟子,得烧完很多根蜡烛才行,"万斯说,"我很怀疑,已故的托拜亚斯会在烛光下阅读。"他轻触椅座和椅背,看了一下手指。"有灰尘,不过远远不可能积了十年以上。有人最近才在这间图书室里随意浏览过,而且遮遮掩掩地迅速离去。他不敢拉开窗帘或者打开电灯,只敢点上一根蜡烛坐在这儿,探索托拜亚斯自成一格的文学研究。显然他不是普通的有兴趣,因为这只碟子里装着的,是享受了无数个夜晚的阅读的证据。更何况,我们也无从知道之前他还清理过多少个装满蜡油的碟子。"

  "老夫人可能知道,今天早上谁有机会在这里藏好橡胶套鞋,再把钥匙放回去。"希兹自告奋勇地说。

  "警官,今天早上没有人把钥匙放回去。这个人有拜访这里的习惯,复制一把钥匙不要十五分钟,谁还会每次去偷了再放回去?"

  "我想你是对的。"警官非常困惑。"但如果查不出谁拿了钥匙,我们的情况也就没有比原来好到哪里去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3 02:52

  "我们还没从头到尾、仔细观察过图书室,"万斯反驳道。"我在午餐时就告诉过马克汉了,到这儿来,主要的目的是要弄清楚托拜亚斯的文学鉴赏力。"

  "而你认为那对案情很有帮助!"

  "有没有帮助很难说。别忘了托拜亚斯的遗嘱特别把图书室留给警察局……让我们瞧瞧,这老家伙都看哪些书籍来消磨他的隐居时光。"

  万斯拿出他的单眼镜,小心翼翼擦亮后再戴到眼睛上,然后转向最靠近他的书架。

      我向前跨步,从他肩膀上方看过去。当我飞快看过一遍覆盖着灰尘的书名时,差一点就惊讶地叫出声来。

      这个房间,无疑是美国最完整也最独特的私人犯罪学藏书室--我很清楚美国境内这方面最有名的收藏。犯罪的所有层面和所有可能的衍生结果,都汇集、体现在这些藏书之中。罕见的古老条约文本,早已绝版、现在却是藏书家喜爱的东西,都并肩立在托拜亚斯·格林的一层层书架上。

  这些书的题材,并不局限于狭隘的犯罪学的阐明。所有各种各样与这主题有关联的旁系支流也都在收藏之列。

      一大片书架上,放满了精神病和矮呆病的专业书、社会的和有关犯罪的病理学、自杀、赤贫和慈善事业、狱政改革、Mai-Yin和吗啡瘾、死刑、变态心理学、法典、下层社会的行话、密码写作、毒物学、治安方法论……这些藏书涵盖多国语文--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瑞典文、俄文、荷兰文,甚至还有拉丁文。

  万斯两眼发亮,沿着拥挤的书架走动。马克汉也变得兴致勃勃,希兹则转动目光四处看书,两只眼睛已经看到了发晕的地步。

  "天哪!"万斯低声地说,"警官,难怪你的部门会被选为这些巨著的监护人。好一个藏书室!多惊人哪!--马克汉,你难道不觉得,还好你哄骗老夫人交出钥匙--"

  突然间他紧绷起来,猛地扭头望向房门,同时举起手来要大家噤声。

      我也听到门外的细微声响,好像是有人摩擦着门上的木雕,用意却并不怎么明显。我们紧张地等了一阵子,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声音传来,万斯迅速踏步过去打开房门,但大厅里空无一人。他站在门槛倾听了一阵子,关上门,再度回到我们身边。

  "我可以肯定,刚才有人在门外偷听。"

  "我听到一种}ぷ飨斓纳音,"马克汉支持他的说法,"我相信那可能是史普特或哪个女佣走过大厅。"

  "万斯先生,我们为什么要担心有人在大厅附近闲荡?"

  "你难道不知道?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胡思乱想。假如有人在门外偷听,最少就证明了,我们的到场已经让那位知道事实真相的人紧张不安;要知道,可能有人很想弄清楚我们到底发现了什么。"

  "呃,我倒看不出来,我们发现的事会让谁睡不着觉。"希兹咕哝着说。

  "警官,你真是太没信心了。"万斯叹口气,走向柳条阅读椅前的书架,"这里也许有某些可以振奋我们的东西。让我们瞧瞧,死者有没有留下一两个好消息给我们。"

  他开始仔细检查书架,火柴一根划过一根,从最高的隔板开始,有系统地细看每一横排的书。

      当他已经看到从地板往上数的第二层隔板时,忽然俯身下去非常仔细地盯着两本厚厚的灰色书籍看,然后他吹熄火柴,抽出这两本书走到窗边。

  "这事儿真是奇哉怪耶,"匆匆看了一眼之后,他说,"只有这些从椅子上便伸手可得的书,最近曾被拿出来过。你猜这是什么书?一套老旧的汉斯·葛罗斯教授德文双卷本,书名应该是《调查推理的犯罪科学手册》。"他给马克汉一个滑稽的表情,"我说啊,该不会是你在图书室里花几个晚上研究怎么戏弄嫌疑犯吧?"

  马克汉没有理他,他很清楚万斯一有烦恼时都怎么说话的。

  "这一套主题和血案明显不相关的书,也许正好可以说明,"他回答,"拜访这个房间的某人,并不一定就是在这大宅犯下血案的人。"

  万斯没有再说什么,细心地把书放回原处,匆匆看了一眼刚才还没检查的最底层。他突然跪了下来,又燃起另一根火柴。

  "这里有很多本书被拿走了。"他的嗓音里,我察觉到一种拼命抑制的热情。"这些类别的书都不该放在这里,而且挤得有点儿说不过去。此外呢,书上也都没有灰尘……凭良心说,马克汉,你和你那爱怀疑的法律精神所要的巧合就在这里!注意听以下这些书名:《毒药:它们的影响与侦测》,作者是亚历山大·温特·布莱思(作者注:布莱思医生是克里朋审判时的辩方证人),和《法医学、毒理学和公共卫生学教科书》,作者是格拉斯哥大学法医学的教授约翰·葛莱斯特。这里还有弗瑞理奇·布鲁盖尔曼的《歇斯底里性麻痹症与梦游症》和席瓦兹华德的《歇斯底里症与半麻醉状态》--我说啊!这实在太诡异了……"

  他站起来,激动不安地来回走动。

  "不--不,绝对不是。"他轻声地说,"这简直不可能……关于她的事,冯布朗怎么会骗我们?"

  包括希兹在内,我们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因为虽然希兹不懂德语,这两本德文书的书名--特别是后面这本--不需翻译就能了解。歇斯底里与半麻醉状态译注:用吗啡及莨菪碱使人产生半清醒状态,服药者会有健忘与歇斯底里的现象。歇斯底里性麻痹症和梦游症!这两本书令人毛骨悚然的书名,以及它们与格林家杀人事件的可能关联的惊人的暗示,让我不禁寒飕飕地一阵哆嗦。

  万斯停下了他焦躁的踱步,严肃地望着马克汉。

  "这件事情愈来愈让人摸不透了,这座大宅里有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走吧,我们快离开这个被污染的房间。它已经告诉了我们它那不知所云、梦魇似的故事。现在起我们的工作是解读--从它深沉的暗示里找寻某些若隐若现的条理--警官,我整理这些书的时候麻烦你拉上窗帘好吗?最好不要留下任何我们来过这里的痕迹。"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3 02:52

第19章 恶夜梦游

  十二月一日,星期三,下午四点半

  我们回到格林夫人的房间时,老夫人显然睡得很安详,我们不想打扰她。希兹把钥匙给了欧布莱恩护士,要她放回珠宝盒里,我们便离开房间、走下楼梯。

  才刚过四点,初冬的黄昏已经笼罩大地。史普特还没点亮大宅的灯火,楼下大厅显得半明半暗,整座宅子弥漫着一种恐怖的鬼魅气氛;万籁俱寂中仿佛隐隐有天谴的低语声,令人难以忍受。我们径自走向刚刚脱下外套的门厅台桌,急着逃出大宅,呼吸开阔的新鲜空气。

  不过,我们还是没能这么简单就抖掉这座老宅令人沮丧的影响。就在我们接近台桌时,起居室对面拱廊上的门帘忽然轻轻晃动,传来一阵紧张的低语:"万斯先生--拜托!"

  我们诧异地一起转身。在逐渐暗去的天光底下,接待室的厚重帷帘之后,艾达的脸孔有如鬼魂一般苍白。她一只手指压在唇上要我们噤声,向我们猛打手势;很快地,我们便轻悄地踏入那寒飕飕、早已没人使用的起居室。

  "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她近似耳语地对万斯说,"一件吓人的事!今天早上我就想打电话给你,可是我很怕……"她停下来,忍不住一阵哆嗦。

  "艾达,你不用害怕,"万斯抚慰地对她说,"几天之内,这些可怕的事就会完全结束。--你要告诉我们什么事呢?"

  她尽力缩拢身子,等到不自主的颤抖已经消退时,她才又断断续续地往下说。

  "昨天晚上--十二点过后很久--我睡到一半醒过来,觉得很饿,所以我就下了床,迅速披上毯子悄悄下楼。厨娘总是会在备膳室里特别为我留一些东西……"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会,以焦虑不安的眼光细看我们的反应。"但是当我走到楼梯下的过道时,却听到大厅里传来一种轻轻的、拖着脚走的声音--从楼梯后面、图书室那边传过来的声音。我的心都快跳到喉咙口了,不过我还是强忍害怕,躲在扶手栏杆后面往那边看过去。也就在那个时候--有人点着一根火柴……"

  她又开始颤抖,两只手紧紧抓住万斯的手臂。我很担心这女孩就要昏倒,便朝她走近一些。不过,万斯的声音似乎使她冷静下来。

  "艾达,你看到了谁?"

  她屏住气息看看四周,脸上的表情恐惧已极。

  "是妈妈!……她会走路!"

  这个新发现的可怕含意,一时之间让我们不寒而栗,个个讲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子,希兹才不自觉地从梗塞的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马克汉则反射似的摇晃着头,就好像他正在努力抵挡催眠咒语的逐步侵袭。万斯第一个回过神来开口说话。

  "你的母亲走到图书室门口?"

  "是。手里好像还握着一把钥匙。"

  "她还带着其他东西吗?"万斯让自己镇定下来的努力,大概只成功了一半。

  "我没注意--我太害怕了。"

  "比如说,她有没有拿着一双高统套鞋?"万斯不肯作罢。

  "也许有,我不确定。那条很长的东方披肩完全披盖住了她的身体,也许你说的高统套鞋就在披肩里……说不定她划火柴时把套鞋放在地上。我只知道我看到她--慢慢地走动……在黑暗的那一边。"

  那一幕不可思议的记忆,完全主宰了眼前这个女孩。她好像陷入恍惚之中,双眼凝视暮色渐浓的大厅深处。

  马克汉紧张地清清喉咙。

  "格林小姐,你自己也说昨晚的大厅很暗。你会不会吓得神志不清了--你确定那个人不可能是何敏或厨子?"

  这些话带给她突来的恼怒,她的眼光回到马克汉身上。

  "不!"她的语气又回到先前的恐惧状态。"是妈妈。火柴照亮她的脸,连她眼里那种吓人的神色我都看到了。我离她只有几步路--而且我就直视着她。"

  她紧抓着万斯的手臂不放,痛苦地看着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以为--我以为妈妈永远都不能走路了。"

  万斯没有理会这个悲痛的哀诉。

  "我要问你一件很重要的事,告诉我--你妈妈看见你了吗?"

  "我--我不知道。"我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我慢慢后退,轻轻地跑上楼,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万斯没有再问下去。他看着这女孩好一阵子,给她一个淡淡的、抚慰的微笑。

  "对你来说,我相信目前你的房间是最安全的地方,"他说,"不必太担忧你所看到的事,也不要对别人提起这件事。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事实证明,有些瘫痪患者会在震惊或激动的压力下起来梦游。但不管怎么样,今天晚上我们会安排让新护士睡在你房里。"他和善地拍拍她的手臂,要她回到楼上去。

  在希兹向欧布莱恩下达指示后,我们这才离开大宅,走向第一大道。

  "天哪,万斯!"马克汉的声音,就像嘴巴里完全没有水分那样干涩。"我们必须赶快行动。那孩子的描述,提供了全新的、更惊人的可能性。"

  "长官,你能不能尽快拿到精神病院的法院命令,明天就把这位老夫人送到疗养院去?"希兹问。

  "以什么为理由?我们只有纯粹由疾病引发的事件,没有一鳞半爪的证据。"

  "不管有没有理由,我都不赞成那样做,"万斯插嘴,"我们可不能太轻率。艾达的叙述可以推断出好几种结论,如果我们根据错误的推论而采取行动,那么我们只会因为错误的行动而让事情变得更糟糕。目前为止,我们也许已经延缓了屠杀的速度,不过我们并没因此而学到什么。我们惟一的希望,是寻找--以某种方法去找--这桩骇人听闻的血案根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3 02:53

  "是吗?那么万斯先生,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希兹绝望地问。

  "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做。不过我知道,无论如何今天晚上格林大宅不会有事;这么一来,我们也算争取到了一点缓冲的时间。我想再和冯布朗谈一次,医生--尤其是年轻的一辈--向来诊断得比较快。"

  希兹招来计程车,我们沿着第三大道回市中心。

  "谈谈当然无妨,"马克汉同意万斯的想法,"说不定还能谈出些有用的联想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和医生见面?"

  万斯正凝视着车窗外的街景。

  "何不就现在呢?"霎时之间他改变了心情,"我们现在正在四十街,而且刚好是下午茶时间!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他倾身向前,给了司机一道指示。不到几分钟,计程车就已经停在冯布朗寓所那褐砂石墙外的人行道边。

  医生满脸狐疑地接待我们。

  "我只希望,不是出了什么差错。"他问,认真观察我们的脸色。

  "哦,不,"万斯从容自在地回答他,"我们正好经过此地,顺道来叨扰一杯茶闲聊一点医学上的事。"

  冯布朗还是有点怀疑地端详着他。

  "那就好。这两样要求都不成问题。"他摇铃唤来他的管家。"不过,我可以表现得更好一点。我有一些陈年的西班牙雪利酒--"

  "哎呀!"万斯礼貌性地向他点头致谢,对马克汉说,"你现在总看得出来,格林夫人对她身边的人有多慷慨了吧?"

  管家一会儿就带来雪利酒,很小心地倒进杯子里。

  万斯举起酒杯沾了一小口,他的动作让人不免觉得,就在那个时刻,世上再没有比这款酒的优质与否更重要的事了。

  "啊,亲爱的医生,"他带着炫耀的口气说,"这些住在和煦的安达卢西亚山丘上的酿酒人,无疑制造了不少稀有的佳酿来增添产酒之地的荣耀。那个年份不怎么需要加甜葡萄酒,话说回来,大概是因为英国人不喜欢酸涩的口味,所以西班牙酿酒人总是把酒酿得甜一些。因为你知道,会买顶级雪利酒的总是英国人,他们永远喜爱西班牙的'雪利-萨克葡萄酒';一个又一个的英国诗人,以诗歌为雪利酒留下永垂不朽的名声。不只班·强森对雪利酒赞扬有加,汤姆·摩尔和拜伦也一样。不过莎士比亚--他也是个雪利美酒的热爱者--笔下的赞颂才最崇高也最热情。你记不记得在《亨利四世》中,莎士比亚是怎么借福斯塔夫的嘴赞颂雪利酒的?--'它渐渐窜升到我的脑中,抹去所有围绕着我的那些荒谬可笑、沮丧麻木和不知由来的忧郁症状译注:Vapors,也作歇斯底里症。;让我变得聪慧、敏锐、有想像力,而且充满灵巧、热情而又有人缘……'你可能知道,医生,雪利酒一度被拿来治疗痛风和因异常代谢作用而产生的心神不宁、身体不适症状。"他停下来,放下酒杯。

  "我很惊讶,长久以来你竟然没有推荐格林夫人这种醇美雪利酒的疗效,如果让她知道你有这种酒,我相信她一定会下令充公。"

  "事实是,"冯布朗回答,"我曾经送给她一瓶,但是她却转手就给了契斯特。她不喜欢酒。我父亲告诉过我,她很不喜欢她先生藏量丰富的酒窖。"

  "令尊是在格林夫人丧失活动能力之前过世的,不是吗?"万斯漫不经心地问。

  "是的--差一年左右。"

  "所以只有你诊断过格林夫人的病情?"

  冯布朗有点讶异地注视他。

  "没错,我认为没有会诊的必要。她的症状很清楚,也很符合她过往的病历;另外,诊断以来的病情发展也都证明我是对的。"

  "还有,医生--"万斯怀着敬意说,"--从外行人的观点来看,某些事情的发生往往会让人怀疑诊断的正确性。请容我十分坦率地问你,格林夫人的久病伤残有没有比较不严肃的解释?"

  冯布朗似乎被这个问题弄得有点糊涂。

  "除了双腿的组织瘫痪--整个下半部分躯体的麻痹症,格林夫人罹患的,完全不可能是其他的任何疾病。"

  "要是你看到格林夫人移动她的双腿,你会有什么反应?"

  冯布朗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看,勉强一笑。

  "我的反应?我会说一定是我的肝功能异常,才会产生这种幻觉。"

  "如果你知道你的肝功能十分正常--那又如何?"

  "我会马上成为虔诚的奇迹信奉者。"

  万斯愉快地微笑起来。

  "我真心希望不会到那个地步。不过,所谓的治疗奇迹并不乏例证。"

  "我得承认,医学史上充满着缺乏专业知识和经验的人所谓的奇迹疗效。不过,支持那些奇迹的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病理学。我的意思是,在格林夫人的病例中,我一点也看不出来我的诊断可能有什么漏洞。她若真能移动她的腿,那将动摇所有我们已知的生理定律。"

  "对了,医生--"万斯突然又提出问题,"--你精通布鲁盖尔曼的《歇斯底里性麻痹症与梦游症》吗?"

  "不--我不敢说精通。"

  "或者你比较熟悉席瓦兹华德的《歇斯底里症与半麻醉状态》?"

  冯布朗犹疑半晌,两只眼睛专注地定着神,似乎片刻间已搜断枯肠。

  "席瓦兹华德我当然不陌生,"他回答,"不过你提到的这本书我却一无所知……"慢慢地,一种顿悟似的诧异神色爬上他的脸,"天哪!你该不是想把格林夫人的状况摆进这些著作所关注的病症里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3 02:54

  "如果我告诉你格林大宅里有这两本书,你有什么感觉?"

  "我倒觉得,就格林夫人的病来说,这些书不比《少年维特的烦恼》或海涅的《论浪漫派》更有意义。"

  "我很遗憾不能站在你这边。"万斯客气地反驳他,"这些著作和我们的侦察一定有重大关系,而我希望,你也许能够为我们解说它们之间的关联。"

  冯布朗满脸迷惑,好像真的在思索万斯的话。

  "我希望能帮得上忙,"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开口说话,紧接着眼睛迅速地往上一瞥,眼中闪动着一道光芒。

      "容我大胆地说,万斯先生,你的困惑其实是来自对书名的科学字面含意的误解。我已经有系统、有秩序地大量阅读了心理分析的种种著作。弗洛伊德和荣格两人所经常使用的心理学术语,其实和我们所称的'梦游症'和'半麻醉状态'有着全然不同的含意。在心理病理学和变态心理学的术语中,'梦游症'专指矛盾情绪和双重人格之间的关系,适用对象包括失语症、逆行性健忘症等病例的隐蔽或潜意识的举止,并不是我们所谓的'一个人在他的睡梦中行走'。比如说,如果一个精神性的歇斯底里症患者失去了他的记忆而有了一种新的人格个性,这我们称之为'梦游',就好像媒体一般指称的'逆行性健忘症患者'译注:对于最近发生的事无法记忆,但对较早期发生的事却记忆鲜明。"

  他起身走向书柜,搜寻了一会儿之后拿下几本书来。

  "例如,这儿有一本由弗洛伊德和布罗尔译注:奥地利医生,研究歇斯底里症的疗法和理论。合著的专书,一八九三年出版时就把书名定为《歇斯底里症研究》。假如你愿意花点力气,你就会知道他们用'梦游症'的术语来阐述某种一时性的神经失常状态。这一本则是弗洛伊德在一八九四年出版的《梦的解析》当中,解释并详述了此一术语的含意。--除此之外,我还有史岱克所著的《精神忧郁症》,虽然他领导了弗洛伊德学派最重要的宗派之一支,但在分裂人格上他也使用这个术语。"他把这三本书放在万斯跟前的桌子上。"喜欢的话尽管带走,这些著作,或许能为你无所适从的窘境捎来启发性的讯息。"

  "你是说,你倾向于相信席瓦兹华德和布鲁盖尔曼的清醒精神研究,不太相信一般所说的梦游症吗?"

  "没错,我是那样想。我知道席瓦兹华德是精神病理学院的前任讲师,他不断与弗洛伊德往来、接触他的学说。不过,正如我刚刚所说的,这些书我并不熟。"

  "你要怎么解释这两本书里的'歇斯底里症'?"

  "'歇斯底里症'的存在和这两本书的论点并不相互矛盾。不管是失语症、逆行性健忘症、失音症--也会经常失去嗅觉和暂停呼吸--都是歇斯底里症的症状。歇斯底里性麻痹症并不是少见的病。瘫痪病患者之所以多年无法活动肌肉,有很多都是由于歇斯底里症。"

  "啊,一点也不错!"万斯拿起他的酒杯,慢慢喝光杯里的酒。

      "那让我忍不住想提出一个相当不寻常的要求--你也知道,媒体对警察和检察官的批评越来越尖刻猛烈,指责每一位参与格林家杀人事件的调查人员怠忽职守。因此,马克汉先生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坚信在格林夫人的身体状况方面,只有拿到一份权威人士的检验报告才是明智的做法。根据警方的一般做法,我会建议,比如说让菲力克斯·欧本海默医生来进行这项检验。" (作者注:欧本海默医生是当时美国在瘫痪症方面顶尖的权威。他后来返回德国,现在是弗雷堡大学的神经学教授。)

  冯布朗沉默了好几分钟。他不断地神经质地拨弄酒杯,两只眼睛盯着万斯仔细思考。

  "假如只是要消除你们的疑虑,"他终于表示赞同,"对你们而言,拿到这份报告的确有其意义--不,我不但不反对,还很乐意为你们安排检验的事。"

  万斯起身。

  "你真是宽大为怀,医生。不过我还是得催你尽快处理,越快越好。"

  "我完全了解。明天一早我就会联系欧本海默医生,而且向他说明整个状况的特殊之处。我相信,他会很快完成他的检验报告。"

  我们再度坐上计程车时,马克汉说出了他的困惑。

  "冯布朗是个相当出色而且值得信赖的人。不过关于格林夫人的病情,显然他已经很让人遗憾地搞错了方向。欧本海默的检验有了结果之后,我很担心他免不了要遭受打击。"

  "你要知道,马克汉,"万斯郁郁不乐地说,"如果我们真能成功地从欧本海默那儿拿到报告,我会高兴地跳起来。"

  "成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实在的,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格林大宅里有个很大、很可怕的阴谋正在进行之中。我们看不到幕后的那只黑手,那只手却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我们,对我们的举动了若指掌,而且处处都在阻挠我们。"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3 02:55

第20章 药毒难防

  十二月二日,星期四,午前

  这一天将会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不论我们假想过多少次,也不论事情的发生有多么如我们的预料,事实照样让我们惊讶莫名,宛如一切都在意料之外。真正的恐怖,更精准地说其实是心中的恐怖变成事实,往往使得事件本身感觉上更加穷凶极恶。

  这一天的黎明既黑暗又阴沉,空气中流动着一股湿冷的寒气,铅灰色的天空带着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威胁紧挨大地。这样的气候,简直就是我们心里哀伤沮丧的写照。

  万斯又一次早早就起了床,虽然他谈得很少,但我知道这案子越来越让他惴惴不安。用过早餐之后,他先是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在火炉前啜饮咖啡和抽烟,接着他试着让自己静下心来阅读一本古老的法文书,一会儿之后他就放弃了,换上奥斯勒《现代医学》第七卷,在里头查阅与波查的脊髓炎相关的文章。他带着绝望的专注整整阅读了一个小时,才终于把书放回书架。

  十一点半时马克汉打电话来,说他现在就要离开办公室前往格林大宅,而且会顺道来接我们。他不愿多作解释,就突然挂上话筒。

  他在十一点五十分到达时,那副阴森丧气的表情,比言语更能清楚明白地告知我们格林大宅又发生了另一桩惨案。我们穿上外套,立即坐进他的车里。

  "这次是哪一位?"当车子转上公园大道时,万斯才开口问道。

  "艾达。"马克汉咬牙切齿地说。

  "昨天她告诉我们那样的事之后,我就害怕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猜是中毒。"

  "是的--吗啡。"

  "一样要死,吗啡总比马钱子碱让人死得愉快一点。"

  "谢天谢地,她没死!"马克汉说,"我是说,希兹打电话给我时她还活着。"

  "希兹?他在大宅里吗?"

  "不。他在刑事局时,欧布莱恩护士打电话给他,他再从那儿打电话通知我。我们到达那儿时,他很可能已经等着我们了。"

  "你说她没死?"

  "杜伦--莫朗督察安排在拿寇斯公寓的警方医生--立即到达现场设法救治,在护士打电话之前成功地保住了她的性命。"

  "那么,史普特和欧布莱恩的暗号有用吗?"

  "显然如此。万斯,我真的是非常感谢你提议我们在近处准备一位医生。"

  我们到达格林大宅时,替我们开门的是一直在等待我们的希兹。

  "她没死,"打过招呼后他低声说,立刻拉着我们到接待室里解释他为什么要那样神秘兮兮。"除了史普特和欧布莱恩,宅子里还没有人知道艾达中毒了。史普特发现之后,放下房间前面的所有窗帘--那是我们和他约定的暗号。杜伦医生赶过来时,史普特已经打开前门等着,悄悄带他上楼。医生和欧布莱恩进行急救之后,要欧布莱恩通知局里,他们两个现在都还在艾达的房间里,锁着门不吭声。"

  "没让事情张扬开来的做法很正确。"马克汉对他说,"如果艾达能够复元,我们不但不必公开消息,还能从她那儿问到一些重要的事情。"

  "我也是这么想,长官。我跟史普特说,如果他泄漏只字片语,我一定会扭断他那根鸡脖子。"

  "而且,"万斯补上一句,"他不但必恭必敬地鞠躬,还会说'遵命,先生'。"

  "你可以拿你的性命来赌--他敢不这样!"

  "宅子里的其他人,现在都在哪里?"马克汉问。

  "希蓓拉小姐在她的房间里。她十点半才在床上用早餐,告诉女佣她要睡回笼觉。老夫人也睡着了,女佣和厨子都在后面忙他们的事。"

  "冯布朗来过了吗?"万斯插进来问。

  "他当然来过了--这是他的工作。欧布莱恩说他十点到,照料、陪伴了老夫人大约一个小时,就离开了。"

  "他还不知道艾达中毒的事?"

  "何必让他知道?杜伦的医术很不错,更何况冯布朗可能泄漏消息给希蓓拉或某人。"

  "完全正确。"万斯赞同地点头。

  我们回到大厅,才脱下外套放好。

  "在等候杜伦医生的这个空当,"马克汉说,"我们何不先探探看史普特知道些什么?"

  我们一走进起居室,希兹便使劲地拉铃绳。老管家很快就出现了,不动声色地站在我们面前。他的沉着,总是让我感到不近人情。

  马克汉要他再走近一点。

  "现在,史普特,告诉我们事情发生的精确时间。"

  "先生,我那时正在厨房休息--"这家伙的声音一如往常般低沉,"--艾达小姐房间的铃声响起时,我刚好看着钟在想我应该开始做些该做的事。每个铃,先生,您知道的--"

  "别提什么铃了!那时是几点?"

  "十一点整。而就如我刚刚说的,艾达小姐的铃响了,我便上楼去敲她的门,却一点也没有回应,我只好擅自打开门往房里头瞧。艾达小姐正躺在床上,姿态很不自然--我想您了解我的意思。而且先生,还有一件相当古怪的事:希蓓拉小姐的狗也在床上--"

  "床边有椅子或凳子吗?"万斯打断他。

  "有的,先生,有一张软垫凳。"

  "所以狗儿可能不需要协助就可以自己爬上床?"

  "哦,是的,先生。"

  "很好,请继续。"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3 02:56

  "是这样的,狗儿是在床上没错,好像本来正用后腿站着玩弄铃绳;奇怪的是,它的后腿就在艾达小姐脸上,她却似乎一点也没感觉。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所以我走到床边抱起狗儿,这才发现,铃绳底下几条流苏的丝线缠在它牙齿上;而--你相信吗,先生?--真正拉了艾达小姐的铃的其实是这只狗儿……"

  "真不可思议,"万斯咕哝地说。"后来呢?史普特?"

  "我开始摇晃艾达小姐,虽然希蓓拉小姐的狗踩在脸上她都没感觉了,但我仍然很希望能够摇醒她。最后,我只好用你们指示我的紧急求救信号,下楼去放下接待室的窗帘。医生来了以后,我便赶快带他到艾达的房间。"

  "这就是所有你知道的事?"

  "先生,就是这样。"

  "谢谢你,史普特。"马克汉不耐烦地站起来,"那么,你可以让杜伦医生知道我们都来了。"

  几分钟后来到起居室的是护士。她是一位身材中等、体格健美的三十五岁女人,有一对机灵的褐色眼睛,嘴唇薄而且下巴坚定,整体看来相当有能力、有自信。她友善地和希兹挥手打招呼,向我们微微欠身致意。

  "杜伦医生现在不能离开病人,"她坐下来告诉我们,"他先派我来,说他一会儿就会下来。"

  "你有什么可以报告的吗?"马克汉仍然站着。

  "我想她会活下来。医生希望她不久之后就能走动,我们还为她做了半小时运动和人工呼吸。"

  马克汉不再那么紧张不安了,终于又坐了下来。

  "欧布莱恩小姐,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一切。有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查出下毒的方法?"

  "除了一个空空的肉汤碗,现场什么都找不到。"女人显得局促不安。"我猜想你会在碗里头发现吗啡的残余物,不会错的。"

  "为什么你会认为毒药掺在肉汤里?"

  她踌躇半晌,给了希兹一个不太自在的眼神。

  "是这样的。每天早上一过十一点,我总是得端一碗肉汤给格林夫人;假如艾达小姐也在附近,我会端两碗,那是老夫人的指示。今天早上我下楼到厨房时,这女孩刚好也在房间里,所以我端来了两碗。不过当我回来时,房里却只剩下格林夫人一个,我端给老夫人她的汤,把另一碗放在艾达小姐房里靠床那张桌子上。我到大厅去叫她,那时她在楼下--我猜是在起居室里。她马上就上楼来了,因我得替格林夫人缝补一些东西,就回到三楼我的房间去……"

  "因此,"马克汉插嘴问道,"在你离开艾达的房间到艾达从楼下大厅上来之前那一分钟左右,桌上的肉汤完全没人看管。"

  "不超过二十秒,我一直没离开门口太远。我故意开着门,要是有人进入房里,我一定听得见。"马克汉的言语之中有点责怪她疏忽的意思,这位女士因此拼命为自己辩护。

  万斯提出下一个问题。

  "除了艾达小姐,大厅里还有别人吗?"

  "我只看到冯布朗医生,没见到其他人。我往楼下叫艾达小姐时,医生正在楼下大厅穿外套。"

  "他当时就离开了宅子吗?"

  "为什么--没错。"

  "你亲眼看到他出门?"

  "没--没有。不过他正在穿外套,而且也已经对格林夫人和我说过再见……"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还不到两分钟吧。我从厨房端肉汤回来时,在格林夫人的门口遇见正要出来的冯布朗医生。"

  "那么,希蓓拉小姐的狗--你在二楼大厅附近看到过那只小狗吗?"

  "没有。我人在那儿时完全没看到狗。"

  万斯困倦地躺回椅上,马克汉则又接下去讯问。

  "欧布莱恩小姐,你叫艾达小姐上楼之后,在自己的房间待了多久?"

  "直到管家来告诉我杜伦医生需要帮忙。"

  "你说说看,那是过了多久之后?"

  "二十分钟左右--也许再久一点。"

  马克汉忧心忡忡地抽了一会儿烟。

  "没错,"他终于有了结论,"事情很清楚明白地显示了,有人把吗啡掺进肉汤里。欧布莱恩小姐,现在你最好回到杜伦医生那儿。我们会在这儿等他。"

  "该死!"护士小姐上楼之后,希兹气冲冲地说,"她是我们处理这类工作的最佳人选,现在却没做好分内的工作。"

  "警官,我不认为她有亏职守,"万斯的双眼盯着天花板看,嘴里却没忘了反对希兹的看法。"毕竟她之所以踏进大厅几分钟,只不过是为了请年轻小姐享用早晨的肉汤。而且,即使吗啡今天早上没混到肉汤里去,明天、后天或者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也一定会。事实上,一如诸神对待特洛伊城墙前的希腊军队那样慈悲,今天早上我们已经够幸运的了。"

  "诸神还可以再偏爱我们一点,"马克汉说,"让艾达很快复原,告诉我们谁在她喝下肉汤之前到过她的房间。"

  杜伦医生走进起居室,打破了接下来的那一阵沉默。他是个朝气蓬勃、热情有劲的人,看得出来他充满自信。他重重地陷进椅内,用一条丝质大手帕擦脸。

  "她已经度过危机了。"他表示。"我刚好站在窗边往外瞧--十足的侥幸--在韩纳西(作者注:韩纳西是驻守在拿寇斯公寓的探员,负责监视格林大宅)看到之前--我看到窗帘放了下来。我抓起医药箱和自动供氧的人工呼吸器,不一会儿就赶过来。管家等在门口,带我上楼--坦白说,那位管家真是古怪又爱发牢骚。女孩横躺在床上,只消看一眼就知道,我要对付的不是什么马钱子碱。没有抽搐、发汗或痉挛,这你们应该都明白。她既平静又安详,呼吸微弱,脸色发绀,很明显地是吗啡作怪。接着我就检视她的瞳孔再确认一次,确定果然是吗啡作怪以后,就召来护士,开始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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