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却是陷阱,永逃不出
宝儿,宝儿,你接呀。她接,她不得不接。一如那空中飞腾的那球,带着羽毛,就以为自己是小鸟,就以为可以飞出一重天来,可它错了,它的命运便是在网格之间飞跃,看上去那些格子,一个一个,都是口,都是门,都可以飞出,实际却是陷阱,永逃不出。除非她们其中有人失手,它也飞不起,反而是坠在了地上,卑微到尘里。
大学四年,素素成了这个家庭的常客。有意无意穿插在他们父女之间。父爱如旧,什么也不用开口,早已备齐,只是小时候的那种肌肤相依,不再复来,他不肯再长久地抱她,拥抱也只是蜻蜓点水,为只为她长大了吗?
那,还是不长大的好,永远七八岁,坐他怀里,靠着他膝,多么遐意。
打球累了,大家休息。素素,他,和她,三个人坐一起。他给她们俩递饮料,左手和右手,不分先后,不分亲近,一人一个,公平厚道。
边喝,边问,宝儿,你怎么不谈个男朋友呢?女孩子大了,该谈恋爱的。
她生气,“咚”的把饮料放下,气泡一串串上升,如同她的身体。爸爸怎么不问素素这个问题,偏偏问她?她站起,爸爸,你是不是嫌我烦了,忙着把我嫁出去?
没有啊,他看着她,诚心诚意,爸爸永远不会烦你,做爸爸的怎么会烦女儿呢?只是你这样的年纪,不谈恋爱会后悔。
我不会后悔,我讨厌大学里的男孩子,他们就象猕猴桃,长着绒毛不说,咬一口还是涩的。
他和素素听得哈哈大笑,他拉住了她的手,把饮料又递给她,宝儿,不要把眼光只放在学校,你可以不吃猕猴桃,吃火龙果,榴莲......
哼,我才不吃,榴莲臭!
哦,喜欢寻常味道的?那吃苹果,桃,西瓜,葡萄,橘子,梨......
听到这,她终于“噗嗤”笑出,摇他的手,爸爸胡说,男朋友又不是水果。
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亮到昏眩的样子,胡说,胡说,富哥哥,你胡说......
她的爸爸回来了,她惊喜。
那个爱她的,她年幼时候相依为命的爸爸回来了。他,又是她的。
他拉紧了她,看着她,是她。喜欢的。
她想扑进他的怀里,撒娇,撒欢,蹭他的胡子,闻他的味道,整个身子在他怀里坐着,永坐不起。
可有人叫,宝儿,宝儿,咱们再来一局。
他大梦初醒,松开了手,宝儿玩去吧。
她不情不愿地向素素走去,狠狠地跳,狠狠地拍,狠狠地扣,狠狠地杀,决无余地。那只球,在空中仓促地飞舞。
实际上,她的心,要扣要杀的是另外的人,另外的事吧?
那个痣属于情感的投机倒把
一来一去,大学毕业,她已经习惯了素素的存在。他是她的爸爸啊,也只能是爸爸。素素的存在是好的,她,有太浓的恋父情结,爸爸是有意这样安排的吧?这几天,家里只有她,素素没法来作伴,她爸爸旧病复发,她去医院尽孝心了,顾不上来她的家。
天热,她专门熬了绿豆冰糖粥,冻在冰箱,等他回来,给他下凉。
她自己冲了个澡,换了软烟罗衣,找来衣架上爸爸的西装,她穿上了它。
不由她,从十六岁那次以后,她就喜欢偷偷地穿爸爸的衣裳,从大得晃里晃荡,到现在已经可以紧紧贴她身上,好似专为她订身而量,她抖着湿辘辘的头发,闻着爸爸衣服上的体香,懒懒地趿着拖鞋,一会儿便去看看冰箱,她怕他回来,还冻不出碎碎的冰花。
碎碎的她的心事吧。
他回来了,她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忙把他的衣裳脱下,挂好,怕抓住罪证一样。而后把绿豆冰糖粥取出,放在茶几上,懒懒地倚在沙发。
有情怕被无情恼。故作随意无心。
他进来看见她,坐在那,丰满修长,一团烟笼的玉,一块雾罩的和氏璧,他突然有点慌张,她怎么又把这软烟罗穿上,每年夏季,她总要穿着他,在他眼前一团烟一样地晃。
爸爸,你回来啦?她淡淡地笑,身子斜在沙发里。
什么时候,她有了庸懒的女人样?
他选择坐在侧面沙发,既不直面她,也不靠近她。问她,宝儿,大学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啊?
上班。
上什么班?他含笑看她,这么快,在他的手里,她由一个孩子长大到说要上班。
我看看哦,爸爸......
她停了话,她倒希望去他的公司上班,可她希望他先说,他要她,而不是她给他说,我要到你的公司去上班。
他看着她,明白她的意思,宝儿,到爸爸的公司来吧,女孩子管理服装也有兴趣,说,你要什么职位,爸爸给你什么职位。
她的眼睛一亮,去的,可是只有她?
爸爸,素素呢,这几天她没来,我不知道她毕业准备地怎么样呢?
他把头一低,宝儿,这个爸爸安排好了,让她和你一起去爸爸的公司上班,好和你做作个伴,你说呢?
果然,不只是她。
她的眼光黯然,蜡炬成灰,素素阴魂不散,她并不想要她来作伴,她只想要她的爸爸和她作伴,小时候一样。
可素素是有痣的呀,爸爸喜欢那痣,爸爸怀旧,爸爸一直因为妈妈,而......关爱素素的吧?
可见长得好,不如长的巧,素素的那个痣属于情感的投机倒把。
素素去,她就不去,凭什么他把素素安排好了,才叫她去?她生气,却笑,爸爸,我想出去锻炼一下,长大了,不能老跟着你混吃混喝啊?
什么话?
他抬眼看她,眼光隐然一跳,剪断的烛光。羽翼已丰?单飞去吗?亦或,她要离开他?
而她没有看见,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那小小的心,不能一天一天地看着素素和爸爸亲密无间。它太小,盛不下,装不了,不是一个大的厅堂。有的时候,心挤了起来,一方影子,都会把人挤,压,迫,害,无立锥之地,无立世之方。
那么躲吧。
那么闪吧。
你想另立门户做生意,是吗?那也好,爸爸拨一部分钱给你。说一下,想做什么生意,我看看前景怎么样?
爸爸,我都说了不和你混吃混喝,你把我养的这么大,我也该靠自己生存了吧?
清算过往?什么时候这样生分了?
去意已决。
他问她,你真的决定了吗?
嗯。她点头。
年轻气盛,让她在社会上闯闯也好。他,总不能陪她一生吧?等她有了可照顾的人,再回来,也不要她加入他的事业。她该身家清白,一世无忧。
况且,现在,无论她到那,背后总有他阴蔽吧?会出什么事呢?于是突然一笑,好的,宝儿出了社会,要展翅飞翔,有骨气,是爸爸的孩子。可说好了,历练到金刚不坏,可要回来帮爸爸啊!
大势已逝。
他竟然不留她!
他,竟,然,不,留,她!
她点头,好的。站起来,把绿豆冰糖粥往他面前一推,施施然地进了自己的卧房。
喜气盈盈,含羞带露
人走得一摇三晃,泪却滴到衣衫上,一下就洇了,一滴叫着爸爸,另一滴叫的还是爸爸。可,他听见了吗?
第二天,她就应聘到模特队。包家文一见就笑,孙小姐的大架,怎么就应聘到我这胡三狗四的模特队来了?不是开玩笑吧?
实习生活,包老板,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那包家文拍掌,孙小姐这样的人才,拿八抬大轿请,还怕请不来呢,怎么不可以呢?
他拍她马屁,不外是因为,她是孙富的女儿吧?
上班下班,她坐在公交车里,赌气地挤一身臭汗,赌气得拉着横杆,看着窗外,人流水般流过,不同的脸,不同的店面,是不同的浪花,开了又谢。
而她却在岸边,不走,也永不湿鞋。
都与她无关呵,任它浪来浪去,花开花谢。
这一朵是谁,喜气盈盈,含羞带露,看着另一朵英俊的男性的脸?是素素,凭着直觉,她太熟悉她的脸。
而那男性的脸,在她的眼里一亮,闪着毒的光焰,似乎一条蛇,突然咬了她的心,令她莫名一颤。她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车一到下一站,她就忙忙跳下,整衣理衫,迎面向他们走去,笑容满面。
素素,你在街上逛啊,真巧,遇见了。她轻轻拍她肩膀,打了招呼,扫那男子一眼。
而素素不愿,显然素素不愿意身边的男子看到她,她太有优势,在男人面前。
谁说,美貌不重要?心灵美,得把左右心房,左右心室都剥出来做大型房展,可世人有几个人做得起,并不是人人都是地产巨头,商界名家。
他也在看她,目眩神迷,她的眼光两柄小锤一样,锤过他的心,心鼓咚咚,哪儿蹦出来的性感娇娃?
她也看他,一时迷惑,这个人,她并不讨厌,反而有三分喜欢,三分眷恋。
遇春,这是我朋友孙宝儿。
宝儿,这是我朋友柳遇春。
虽不愿,但不肯带在脸,素素给他们两相引见。
而他们早把手儿相握,一见到她,他突然会说了俏皮话,孙小姐,今天是天使节?
哦,什么意思?
我看见天使了啊,她就在我面前,素素,你说是不是啊?
素素的脸在变白,喜气脱落,风打杏花,但强撑着点了点了头。她却笑着挽住素素的胳膊,亲密无间,素素,你的朋友很有意思哦。
横刀夺爱,也要夺得不动声色,杀人不见血。素素,不也是这样夺走了她的爸爸?
她和她学。
她是她现实的教材,可以即时翻阅,备案,画线,勾勒重点。
......
他是食心的霸王
媺,媺,杜媺...... 是谁唤我?那唤蓦然把孙宝儿变成了杜十娘,换下了当世衣,着上了旧时妆。魂魄一飞三万里,梦里一回六百年。
只见一位男子,青衣长袍,正在挥毫弄丹青。画中女子明眸皓齿,巧笑妍艳,袅袅依楼,翩翩然要走出画里,与人一亲芳泽。 哦,是谁?如此形神俱佳。
那衣饰裙带,分明是杜十娘初见李甲时的装饰,他怎么记得这般毫厘不差? 谁知画至最后一笔,他却摇头,自言道,媺,媺,遇春手拙,难以画出你的十分之一。说罢长叹一声,把画揉了。
此时却有书童进来,双手垂着,少爷,李甲李少爷求见。快,快快请了。他边走边迎了出去,那李甲迎面来了。
李兄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了,温柔乡里走出来,换换空气吗?他请李甲坐了。
唉,李甲唉声叹气,柳兄不知,我现在银钱花尽,被那势利眼的老鸨妈妈赶出。十娘又要和我从良,正愁哪儿去凑银子赎她!
杜媺要他赎她?
真的?还是假话?
他一震,手里的茶也摇了几摇,心事如水,涟漪圈圈。
难止摇荡。
李兄可是开玩笑?他疑惑相问,但愿是假话一场。听说那杜十娘自出道以来,京里要赎她的王公贵族无数,她都不肯应了从良,说做妓女有什么不好,乐得逍遥自在不说,赏男人也被男人赏。很多人为和她一亲芳泽,想尽办法。那老鸨为了赚钱,更是漫天要价,才没人能赎的成的。李兄,这次她......她怎么就应了你了?
李甲却笑,不快顿失,她应了我?是她要我赎她的,她要跟了我。说着掩不住可可的得意,沾沾的自喜。
当该这样。
千万人要她从良,而她不肯,为了他,她肯,可见他的魅力有多大。
男人,有时候要女人来抬高身价。嫖,不但嫖了身体,还嫖了名妓杜十娘的芳心,这,才是他做男人最大的荣耀!
嫖,也要嫖得有头有脸有业有绩呵!
柳遇春发呆,她要他赎了她?可见,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去爱她。
那,李兄,老鸨没说赎金是多少吗?
说了,三百两。
什么?李兄,不会吧?他反问一句,更觉荒唐,心里一松,看来是几句假话。杜十娘的身价,在京都人人晓得绝对不会是这个价码。
怎么不会?李甲讲得得意洋洋,十娘要和我从良,铁了心肠不接客。那老鸨妈妈软硬兼施地逼迫她,她冰雪聪明,答应接客,反而把客人调笑一番,嘲弄一场,把老鸨妈妈架空了,让他没法子下场。那老鸨妈妈一生气,又打量我身上的银子都让她榨光,就仗势嚷嚷,如果六天以内给三百两银子,她就让我赎了十娘。
妓女当该赚钱,她为了他,有钱不赚,还得罪恩客,可见她心里只有他,杜十娘的眼里,以前盛过谁呵?从来只盛过他李甲。
他是食心的霸王。
那,李兄,你什么时候赎她?他问他。原来如此,刹那绝望。
一提到赎,银子,李甲暗败了下来,他当真把钱花光。柳兄,你可以借我点吗?
他爱她,却把银子借给另一个男人,让他去赎她?不,不,他醋,他酸,他隐隐地为自己的私心辩护,这位李兄,生性懦弱,又好喜夸,万事都以自己为中心,杜十娘那等玲珑剔透的水晶人儿怎么看不穿他?
难道,爱,就是明珠投暗,一知半解?不,他不能害了她!
李兄,我也近日手头拮据,你,看看别人那可有富余,好吗?
我不去借,那多么丢人啊。李甲摇头,我在这住几日想想看吧。
他要想什么?
想,天上会掉下银子吗?
一住六日。他看着李甲唉声叹气,却不去想法,这事,他不帮他,他真爱十娘的话就应该另想其法,就问他,李兄,你这样不回院里去,十娘会不会等着急啊?
会。李甲道,我和她亲,我与十娘没有分别,并非她一个人急,我反而在外逍遥,我也急,把一切交给上天,顺受天命吧!
他不肯为她奔波,不肯为她担当,却找这样的借口,一个亲字,就当该令她望穿秋水,巴巴地等他?
再见李甲,他却带了十娘来了,两个人情好如蜜。他问李甲如何赎的十娘,那李甲喜形于色地告诉他,是十娘私下给他银两,才从老鸨妈妈那赎出了她。
击得他魂飞魄散
他偷偷看她,看来她是真的跟定了李甲,她的眉角眼梢,尽是李甲。对他,只是轻轻地看一眼,用客气做了篱笆。唉,她的心里只有李甲,她才会花费心机,处处为他着想。
席间相送,他仍不放心李甲,请他善待十娘。
谁知走后几日,正在画丹青,描十娘,刚刚手起,一阵风来,就把画儿吹起,忙急急去抓,去捕,去俘,却也迟了,那画儿浸到书房门口的水塘,颜料浸开,画里的杜十娘一下面目模糊,难辨模样,黑墨红粉,互相攻讦,青裙玉面,刹那糊涂一团。他捞起来,莫名心惊,一颤,大叫,大事不好,媺,媺出事了……
他也只是莫名地知不好,却不知那不好在何地方。
于是立马收拾行李南下,赶去李甲家。去了若好,就说上门讨杯喜酒喝,若不好,他也不知怎样。但为求心安,对杜媺的牵挂,令他难以安良。一路行至瓜洲古渡,不由被眼前的情景迷茫。只见岸上酒旗招展,酒店鳞次栉比,人来人往,江上船只不离反多,开了盛会一样。千帆往来,都在撒网下水,赤身水客在江里饺子下锅一般,时不时翻了上来,透口气,又落了下,人人船船似乎一下和这江两情缱绻,爱深情长。
怎么,什么时候瓜洲古渡开始这样兴旺?他以前也来过的啊,真是世情叵测,日新月异。
忙一打听,岸上观者却说,名妓杜十娘抱了满满一箱绝世之宝跳了江,这些船只都是来寻宝的。
什么,杜媺跳了江?
他一下呆在那,电击雷劈,从头顶直穿而下。击得他魂飞魄散,摇了几摇才站稳,原来,她的死,造就了这地方的生。船只活了,渔民活了,酒家店家活了。杜媺啊杜媺,死了,还被这人世,这般利用。
那,那,杜十娘打捞上来了吗?
旁边的人却笑他,老兄,你脑子有病?看看这么多捞家,哪个说要捞人的?捞人干什么,一个死女人,捞上来又不能陪睡,还要安葬,正经是捞那箱。啧啧,好多的珠宝啊,我听说粒粒价值连城,也不知道骗了多少王孙贵族的身家......
他一拳击出,他只想打人。人死了,他还这样侮辱她,不许。打他口鼻,嚼人舌头,当该有此下场!
可世人谁不爱嚼人舌头,嚼了人家短,好增自己长。
哪个人不是这样垫着别人往上爬?
四周人“哗”的围了上来,那人也是个捞家,在此盘根错节了数日,没捞来金银,反讨了打,那还了得,随身的家奴一涌而上。
打!
杀!
拳,脚,棍,棒。
可怜他一介书生,为了死了的杜十娘遭了一顿私刑乱打,看的,观的,打的,各自为政,还有点评家,数落着尘土里满身血污的他,可是那妓女以前的姘头,人死了还为她出头,对人家这么好,为什么人家不跟他从了良,反跟了那个李甲,可见是个沙堆里结出的瓜——傻瓜……
杜十娘藏了六百年的色,及欲望
或者,他真的是傻。他的苦痛正需要这样的暴打才能释放。他打人,或者被人打。他一点也不挣扎,爬在泥土里,看着额上的血和泥土混杂,虬结,分不清辩不明的情感一样。一阵大悲痛,不是来自肉体,而是缘于心房,痛得压出无声的泪来。那是泪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液体,比血浓稠,而他不是一只杜鹃鸟啊!
这样也好,杜媺,十娘!
生,不能为你做什么,死,就为你挨次打。
他躺在那,死狗一样。直至人散,才慢慢爬起,拍尽尘土,揩了血污。他站了起来,他有事要干,他也租人,也租船家,也在江上打捞。
捞,捞,捞。
捞的是爱,是情殇,是不能说,说不得的暗恋。
他这样爱她。
千万人里,江上来来往往的人里,惟有他,柳遇春,找的是杜十娘的尸体,而不是那百宝箱!
白骨捞来,一截一截,长长短短,男女不分,身份不清,命运不明,不知是哪年的陈年骨头,湮没在江,被鱼虾蚕食得只剩赤裸裸的模样,他无法判断哪一根,哪一截是他曾见过的红情绿意,冰亮雪透的杜十娘。他只能把它们,一起捞上来的,埋在一个坟里,这样大大小小地埋了十来个土馒头,他才把自己的心放下。
就这样盘踞一月有余,身上的银两快尽,他才想返京而回,临别面江,喃喃,媺,媺,你怎么就这么傻,为什么要跳江......
杜十娘这只鬼听了这呼唤,突然惊起,大梦初醒,一身冷汗。
这个李甲,原来他从妓院里出来六日,尽蜷在了别人家,什么法子也没想,他可知等他的六日,杜十娘如何从早望到晚,从晚望到早,独自凭栏?
他也可知那六日,老鸨妈妈如何耍尽手段,把十娘时而笼络,时而威吓,时而眼泪鼻涕地痛哭,和十娘诉说什么从小到大,母女情长,令十娘不忍离了她。
而他,他于人后却这样天胡地涂地解释一番,就把责任推了个净净干干?
杜十娘,枉你担了聪明伶俐,你不但错了开头结尾,而且错了中间一环。他六日不归,就不该再私递银两给他,让他赎什么身,从什么良!
男人若此,太没得担当,还找了借口给自个脸上抹金,心里涂银。亲,什么是亲?亲是为了所亲的人处处着想,而不是令她急火滚心,丢她独自一个人在刀尖上行,热火上爬。
这样的亲,不要也罢,这样的男人,杜十娘,你亦不要也罢。
藤萝托木,所托的那木,也得是乔木呵!你托的是什么?柔杨柳,风中摆,且那般喜好自夸。
杜十娘!
正自发呆,遇春却也突然坐起,还在喃喃,媺,媺,你怎么就这么傻,为什么要跳江......
我忙握住他的手,他额上犹自淋漓大汗。我知他梦的什么,却仍柔声问他,遇春,你怎么啦?
我,我做了个梦。
他四处地看,迷茫慌乱,宝儿,我以前也做过这样的梦,很古老的时代。对了,你也半夜摇醒我,问过我在叫什么,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你一叫醒,就什么也想不起来。现在可好,梦境历历在眼,清晰万分。真奇怪,梦里我看到一个女子,叫杜媺......
历历在眼?清晰万分?
那还不是因为我这只鬼就睡在你的身边,咱们二人魂魄幽幽,同赴六百年时光?
同床异梦,杜十娘和柳遇春却同床同梦,把六百年旧事回放。我这只鬼紧紧缠他身上,骨头酥软,软至无支撑,软烟罗软到没有,它只是一层纱,怎么可遮了杜十娘藏了六百年的报答,色,以及欲望?
他看着我,突然把唇一觅,深深吻下,杜十娘星目一闭,红唇微张,灵舌一点,轻轻地伸出唇际,递他唇里,和他搅到一起,莺莺燕燕,勾勾连连,撕撕缠缠,打开了舌头的架。
是欲。
是爱。
是试试探探,离离合合。
是孙宝儿的柳郎,她在试探,遇春,你可肯要了我的?
不,不,不,不是孙宝儿的,而杜十娘这只鬼的,杜十娘这次回来是来找他的呵,是来找他......报答!
是报答吗?
是吗?杜十娘?
别拿大蒜叶装水仙花了
千万个人里,只有他肯找杜十娘的白骨,虽然他找错了,但其心可嘉!他在醉,在变成兽,万物燃烧,白骨成了篝火。他在篝火里豹般起伏,他要我,我这只鬼也要他了。
不休不止,天暗了,地黑了,沉沦了......
恒古的大甜蜜,他和我,我和他一同坠落......
遇春,遇春......
什么?我叫他遇春了吗?我,我,我爱上了他?
媺,媺,我的媺......
在最黑的时候,一朵花在暗夜里亮了,什么?他叫什么?他叫媺,媺,我的媺!
他还在梦里吗?
我这只鬼闭着眼睛悄然睡去,眼里有两颗水珠滚落。
那不是眼泪,而是喜悦的水。
爱,原来是真爱,放了六百年,在那千娇百媚风姿卓绝的等着小女子杜媺。
电话铃铃。
我突地醒了,胳膊一伸,哦,遇春不在,那熟悉的男人的身体去了哪?
他去了哪?这个男人,杜十娘这只鬼渐渐爱上的男人,他究竟到哪儿去啦?
坐起寻觅,仍不见,无奈接了电话,却是个陌生人的声息,声带狭细尖锐,非男非女,孙宝儿,今天你怎么不去医院了呢?
是谁?这几日孙宝儿身边的人,杜十娘大抵相熟,却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真是有点奇。
莫非是孙富的手下,把电话打到这里?
你是谁?
你先不要问我是谁,你爸爸在医院里,需要你。
难道孙富又出了什么问题?忙把电话挂了,却见旁边有一张纸条,是遇春留的,原来他怕惊醒了孙宝儿,独自一人悄悄去了医院,看护病人,尽职工作,无声无息地离去。
我也忙换衣梳洗,噫,不用画这张人皮,只须淡淡涂眉,镜中的人的脸,粉嘟嘟,晶莹莹,唇色一点自来红,双眼两粒黑玉雕成的葡萄,看得这只鬼也不由赞了声,好美!
呀,不好。
我一个踉跄,向后一退,明明白白的犯罪证据,写在那皮里,因那皮下血色隐动,寸寸缕缕,皆是渭城朝雨,悒了这人皮。
春色满院关不住。
杜十娘,你只是一只鬼,与他合欢,会不......会吸他阳气?
先自慌了,爱他,不可以这样对他,他还要他的人世呀!
再不可以!
这只鬼忙忙下楼,却因带了更多阳气,更显娇媚,袅袅然,风拂柳地走过住家小区,更引路人驻足回首观看。
春风一夜江南岸,云雨难瞒!
刚到门口,却见齐天乐倚车而站,他呆看着,直至我近了,他还看个不休,眼亮如钻,似拿眼光做个刻刀,非把孙宝儿刻出来另一个不可,存他眼里。
难得,齐天乐也肯这样看一个女子。
我笑看他,天乐,路边站了一只鹅,你看见了么?
他唇角一翘,笑说,宝儿,你错了,是路上走过一群鹅,你看看。说着把手一指,我不由回首一顾,真的,孙宝儿所过之处,人人都停了,呆看着。
呵,这个齐天乐,把话转了,借物打物,发呆的时候还有急智,不肯让杜十娘取笑他的。
他大手一伸,纂住我了,不打招呼的,宝儿,上车。
不,不行,天乐。我摆开他的手,刚有人打电话来,让我去医院看爸爸的,对不起了。
他笑,声线却变了,狭细尖锐,非男非女,孙宝儿,今天你怎么不去医院了呢?
哈,原来是他在装神弄鬼,玩演员伎俩,反把杜十娘吓了一跳。
含笑看他,天乐,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变个声音骗我?
他伸出一只手,把我腰一揽,刹那,两相嵌合,天,孙宝儿的腰简直是为他的胳膊生的。他一环一塞,就把这只鬼塞进了车子,边塞边说,宝儿,别拿大蒜叶装水仙花了,我说我是齐天乐,你还会出来么?
哦,他已经明了,孙宝儿是处处躲他的?
他把车子开了,边开边说,宝儿,昨天我出来才知道着了你的道了,在那地方故意问我是怎么混进去的。呵,我都忘了门口有便衣警察站岗的。
他的美具有杀伤力
好个聪明的齐天乐!通透的敲敲足底,头上就悟了禅了。该入佛门的。
为什么不理我?他问,语言咄咄。
没有啊?我不理你了吗?我故做糊涂。
你怕了!他唇角又翘。自得,满意,倜傥,还有俊美的威慑。
是的,是威慑。他的美具有杀伤力,是一列军队,只是路过,亦会砍碎沿途的女人心的。
杜十娘是怕了,怕了他的色相,他的透彻。
还怕......为鬼也禁不起他的诱惑!
是么?口上却不示弱,我娇笑,抹糨糊了,六百年前妓女杜十娘常常和客人这样抹的。怕你的什么?你是老虎、豹子、野狼、野狗,森林里跑出来的?
是的,他更笑,伸出一只手来,我要吃了你!
不好!说错话了。给了杆儿,他打蛇顺棍上了。
忙往车窗外一看,这什么地方,没来过的。快快岔他话题,天乐,你要把我拐卖了么?我要去医院的。
不用去,你爸爸今天不错,没见医生跑过来跑过去,门口有你那职业保镖护着。
呵,显是他去过了,还顺带的挖苦柳遇春。肯吃醋,只是不知道这醋兑没兑水?几多杂质?
真心?亦或假意?
好也要去,那是我爸爸,我得看护他的。
我要走了,有一部片子开演,我是里面的男一号,送送我,宝儿,可以么?
哦,他在求我,话先软了。
他这一软,白骨也软了,请人送他,也只有齐天乐这样的男人,才做的出。
好个自信的男妖精
于是说说笑笑,到了一个偌大的地方,里面人来人往,有一排排的座位,门上写着,候机室。只见里面的人,有的抽抽咽咽,有的哭哭啼啼,有的进,有的出,有的座,上演悲情世界。
呀,原来这是现代人的离别场所。
此恨不关风与月,几千年如一日的上演。
只见别人拿兜拉箱,而他赤条条的,在身上的兜里掏出了一些证件,把票检了,然后站我身边。
默默无言。
道是无情却有情,眼光电闪雷鸣,波辄云涌。
怕了他墨镜后的眼睛。杜十娘善读人心,这一刻却读不懂,不忍读,笑指着一个路人,天乐,看,人家都带着行李,你怎么就赤条条一人,学鲁智深?
他却把我拦腰抱起,男性的气息直逼过来,杜十娘这只鬼一阵眩晕,骨软皮酥,情难自禁。呀,他是我前世的什么人?这样熟悉,无法摆脱,我和他究竟有何纠葛?
他却在我耳边说,宝儿,你就是我的贴身行李!又来了,调情也不专心,俏皮话儿做了先行。
我推开他,冷哼一声,当然,行李可以随处丢弃,不用了可以再买新的用品。
天,杜十娘怎么假戏真做,上了他的道儿,他,要的就是孙宝儿这样的话儿,这样的表情。
果然,他笑意十分,七分便是狡黠得意的魂,我先把这行李寄在扬州,过段日子一定取走随行。说着,俯下了身,你是爱我的,孙宝儿,不要抗拒自己的心。好了,现在我给我的行李盖个章,签个名。
盖章?签名?
他说着就把我一下捉住,双臂如桶,把我紧紧地勒在他的臂弯,俯唇就吻。
天,这个强盗,这只妖精,他又不打招呼,一意孤行。
他的舌,是更小的妖精,挑逗、撩拨、放弃、收缩......花样百般,收放自如。
天,六百年前杜十娘是此中高手,老鸨妈妈为了炼杜十娘此中技巧,令十娘从小舌里滚核桃,捏杏仁,舌尖挑玩葡萄,而他却似乎天生若此。
杜十娘也自惭弗如。真真男妖精。
这个男人,令这只鬼也无法自主,失魂丢魄。他究竟是谁,让十娘总欲拒还迎?
......
终到了别离,大厅里响起催着上机的声音。他放开了我,扳开我的手,从兜里拿出一只笔,在我的手上写了一串号码,含笑道,宝儿,想我了给我打电话。
哦,他怎么认定孙宝儿会想他?好个自信的男妖精!
再见,他洒然没入人群。
他不担心,他从来没有为女人担心过,只有女人为他担心。
因为磐石不动,而丝萝丛生。
错!什么君心似磐石,千万不要信,君心之所以磐石,是那磐石知道,会有千万枝丝箩缠了上来,而不是独独你那一根!
杜十娘也不看他,好生丢人。身不由己地失了吻?我算什么鬼,为什么不把他抓个血窟窿?忙忙走出大厅,直奔市医院,我要去找遇春,这只鬼惟有在他身边,方可安了神。
刚上楼梯,却听到素素和王队的声音。哦,这个王队,敢情把办公室也搬进这医院无用的小房子中,为只为把孙富监视个滴水不漏,寸步难行。
你和孙富究竟是什么关系?王队问,可以想见,铁脸一板,充了现代包公。
我都说过了,我是他秘书,你们还要怎么问?素素有点生气,回话生硬。显是没有想到,当举报人却也把自己陷至泥潭。
可据我们所知,孙富帮过你,你上大学的读书费用都是孙富出的,是不是真有其事?
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声音降低。
孙富为什么给你出这笔钱呢?
我勾引了他,和他上了床
可能看我家里可怜,不上大学比较可惜,况且我和孙宝儿是好朋友,他就......越说越低。孙富这么富有爱心?不会吧?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交易?王队问话逐步推进,抽丝剥茧,直逼核心。
什么交易?我恨他!恨他!!!我不会和他有什么交易!素素语调渐高。
冷静一下,徐素素。王队得理不饶人,你恨一个对你有恩的人?于常理讲不通。
素素突然哭了起来,抽抽噎噎,他是个怪物......他要我和他演戏,才肯借一笔上大学的费用给我。
戏?什么戏?
在他的女儿孙宝儿面前装我是他的情人。
哦,王队好奇,装?为什么……要装?言语跌宕,显是不相信。你徐素素本来就是,服装公司的人哪个不知道?那不还用装?
他说宝儿老要他找个妈妈,他不想找女人,看宝儿和我关系比较亲近,就要我装,说这样宝儿会高兴。
哦?
他这个骗子,变态佬。实际上是他、他、他家的宝儿有恋父情结,他怕惹出事来,把我当了挡箭牌,让宝儿死心。
咳,孙宝儿这女人看上去就不是好女人,唉,可惜小柳不知道。王队说着把话题一转,显是刚刚的感叹不适合此间的审问。
听说孙宝儿是孙富的养女,是吗?
都这样说,我却怀疑。孙富这人心狠手辣,诡计多端,我看孙宝儿是他亲生的,他这样没人性的人,能对孙宝儿那么好,不是亲生的,是什么?
说的也对。王队表示赞同。
你答应他以后,你们的做法起了作用?
起了。
可这也不是你恨他的理由。王队把话一顿,据我们调查,你们交易公平。孙富每年给你的钱不下十万,你的这场民间表演,似乎报酬贵了点。抛开这点不说,你应该对他感恩才是,为什么你反而恨他?
我,我有个请求。素素突然声调颤抖。她知已逼死地,得全数招供,没有退路。
不把我说的告诉柳遇春好么?
哦。这个时候她还怕遇春知道她的什么私密事?可怜的素素,他不爱她,六百年前不爱,六百年后如是,她还要扮清白,装良人,给他留个好的印象。爱他,直怕和他做了朋友,他仍小看轻视?
可以。实际上他已经辞职。现在来,也只是为了孙宝儿,和我们警局没有任何关系,你放心地说好了。王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诱她入瓮。
好的,那我说。素素低声地道。你们调查过我的话,就应该知道我爸爸有病,我妈妈也已经下岗。我们家这几年的生活,全靠我支撑。而且我爸爸的身体每况愈下,他需要钱来养病,天上又不会掉钞票,我惟一的资本就是长得还不错,好在孙富好像也有点喜欢我。
嗯。王队继续问,那么说,你和孙富之间,不是逼迫,而是自愿的?
不用他逼。素素激动,声音颤抖的如废轻拂过的琴弦,带着颤音,袅袅的钻进这只鬼的耳朵。生活在逼我,我要活,我爸爸要活。我只好把自己卖了,卖给一个人总比卖给千万个街上随意见到的人好吧?
我这只鬼呆在门外,自能想出,素素的小狐狸脸气得煞白模样。风中的花瓣,随时要凋谢了。可怜的素素,六百年前是卖,六百年后仍脱不了卖的命运。女子,操皮肉生涯,六百年后仍是救急的法子。
我不想说谎,是我先勾引的他,他以前只是喜欢摸我,摸我的下巴,摸我有痣的耳朵,一喝醉就让我叫他富哥哥......
富哥哥?哈哈,这么大个男人,要你叫富哥哥?不肉麻么?王队终于听得哈哈笑出。
那次他喝多了,我勾引了他,和他上了床,自那以后要钱方便的多了。我拿钱给我爸爸看病,他从不过问,只是把支票递给我,任我填了数目……
哦,如此说来,孙富也算是个出手阔绰的好恩客,素素怎么反而恨了他了?杜十娘越听越糊涂,素素,既然卖,把自个当了货物,就当认了商业规则,有了好价钱,怎么不谢,反而恨了呢?
后来我遇到了…… 柳遇春,素素说到这三个字,不由得声音温婉,似乎在读一首词里最绮丽的句子,直怕读不好玷污了它金粉金句的样子。我后悔了,我要摆脱孙富,可他不肯,不但不让我和遇春来往,还指使他女儿孙宝儿来抢遇春,遇春就这样被他们父女抢走了……
这只鬼听着,不由为孙富叫屈。素素,你冤枉他了,抢遇春,只是宝儿自己的事,与孙富无干无系,毫无关连。
这个时候,素素却哭了起来,呜呜咽咽,断断续续,恨恨忿忿,说的话夹杂在哭声里,一如地狱的一只阴毒的鬼在探出幽怨的、绝望的、含毒的——舌,开了有卷,卷了又开,吐着妒妇的火。
人,比鬼可怕得多!
只听她说,我,我恨死他了,只要我把我知道的内幕,告诉了遇春,他一定会办理这个案子,我知道他是个好警察!这样孙富失了势,坐了牢,入了狱,再也管不着我了。孙宝儿失了靠山,也会恨遇春办她爸爸的案子,不理遇春了,那样遇春也就可以再回来和我在一起了......
好个一石三鸟!
亏她想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