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看来药性儿过了。
与他和衣躺在床上,拿纤指一点点抚过他的眼,他的口,他的鼻,他的山山水水,棱棱角角,他是美的。
呀,这个男人,好深沉的男人,他把爱给密了封了,藏了六百年,以为可以解脱,却在迷乱与梦中把心事倾泻而出。谁知他道道轮回,死死生生,怎么走得那奈何桥,如何饮得那孟婆汤,能独独不肯把妓女杜媺忘了?
泪儿下落,滴他面额。
可是该这只鬼该还他的?世上千债万债,杜十娘不怕底本与利息,而惟有情债太贵了,那是用鲜扑扑,红盈盈的心儿抵了押的。
拥着他,渐渐进入梦乡。
……
房子越换越大,他带回来的女人一个与一个不一样。
张阿姨、王阿姨、李阿姨……一个个阿姨,走马灯似的在她面前的过,花红柳绿,明灭的开放。
他抱她至膝上,一个一个的问,虽知答案只有一个,仍是不肯厌倦得问着,宝儿,喜欢这个阿姨么?
她胳膊环着他的脖子,那是她的乾坤啊,他是她的呀。她小小的心都知道,这个世界惟他爱她。她拿脸儿蹭着他的胡子,看一个,摇一下头,爸爸,我不喜欢。爸爸,我不喜欢。爸爸,我不喜欢……
重复的一句,他含笑地听着,如听阳关三叠,她的童音便是宫,是商,是徽,是羽,合了音律,妙不可当。
每一句不喜欢,一个女人的脸儿便如蜡烛熄灭,淡了,暗了。在这淡暗里,而她独独亮着,带了光,一寸一寸地长,胳膊腿儿细长,胸前也有花蕾在悄悄地含苞了。
就这样,长至十六岁了。
妈妈不再重要。因再没有人说孙宝儿没有妈妈,欺辱她的人会遭天道报应,那个骂她卑下的小女孩,没几天便在回家的路上,滚下楼梯,丢了一颗门牙。
他这样爱她,他是她的骄,她的傲,她的自尊与信仰。
每次开家长会,他不像别的家长,即使万般忙,他都抽时间来,坐第一排,温文尔雅地与老师说话,还给学校捐桌,捐椅,揖书,捐钱,只要可捐的他都捐的,为了她,他充当了爱的大使,本市有名的慈善大家。
他们都有妈妈。可谁能有这样的爸爸?
他们没有,而她孙宝儿就有这样的爸爸。
十六岁的她把孤儿院的不快全数遗忘。她快乐明亮,他的钱,他的善,他有目的投资令她裙角飞扬,额头高昂,双眼里装满快乐,走路一蹦一跶。
呀,这世上谁肯无凭地做一个慈善家?
她身边有一个女孩儿和她同行,她白衣蓝裙,圆润眺达,那女孩儿一身不合时宜的黑旧衣裳,清瘦少话——她是她的影子一样。
她拉着她的手,知心的,热情的,素素,我爸爸又给我买了新书,你到我家去看吧,省得我明天又要给你拿……
乌云压城城欲催
那素素抬了头,尖尖下颌,一瓣初开的茉莉花,清新芳香,犹疑地问她,书好看吗?宝儿。好好看啊!她夸张地诱惑她,对她比比划划。她是她最好的朋友,年少的友谊纯净芬芳,她觉得好的,必要与朋友一块分享—立刻、马上,待不得明日。
明日还有明日的好,毕竟青春是一场惊喜的盛宴,一天一朵不同的烟花,滴溜溜地升上天空,令她们看的目不暇接,不待散场。
那,你—爸爸在家吗?她问她。
为什么要这样问啊?她边回答边想。不在的吧,一般这个时候爸爸很忙很忙很忙……
那我去。素素欣喜的回答。
为什么?素素,难道我爸爸在家你就不去我家吗?
素素低了头,低声答,宝儿,说实话,我怕你爸爸。
为什么会怕?这素素,爸爸那么那么好,好的无法言说,怎么就让她害怕?简直说瞎话!
她想不明白,她爱他,愿天下所有的人也爱他,看出他的好来,而不是怕。
爱令她盲目,令她看不出他的威严,看不出他的眼里的寒光,那寒光对陌生人徒然一亮的刹那,闪着的是鹫的光—阴沉,俊美,却测探,打量……
险象环生,步步为营,深至无底的潭水一样!溺进去,必九死一生,永无生天。
素素虽小,但怕的正是那莫名的眼光,混沌而不明朗。乌云压城城欲催。虽说他并不高大。
而她却越发想证明爸爸的好给她,拉了她的手,摇她,去嘛,去我家,我爸爸才不可怕。我爸爸可好可好啦.
两个人一路蹦蹦跳跳的到了家。
她的书房,整洁宽尚。她随意拿起一件东西,都那么时尚漂亮,都那么好看可爱,精致适当。且每拿一件,她都不由自主的说一句,这是我爸爸给我买的……
我爸爸。
我爸爸。
我爸爸……
一个于别人是简单的词,于她却是禅—口头的禅,今世的莲花.
——或许正因为她没妈妈,全数的爱,都要在唤爸爸这个词里肯定,那样才能换来人世的自信呀。
说了那么多爸爸。素素垂眉低语笑她,让我好好看会书好吗?宝儿,我知道,你有个好爸爸。
她留她在书房,自己却跑去洗澡。洗着还想着什么,洗完了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突然想调皮一下。
素素,她那么怕爸爸,就装爸爸来吓吓她。
于是找来爸爸的衣裳,一件未洗的西装。那么宽,那么大,她套上去,袋中人似的,他的袋中人,却于衣领间闻见一股男人的体香,隐隐地能把人醉了的,令年少的心找不到——方向—雪茄,头发,淡淡的古龙香水,三味混杂,那么好闻,且令人闻得有细细的迷茫和感伤……
万般惆怅。
呀,什么时候她长得这么大?
在爸爸的味道里,她悄悄地推开了书房的门,蹑手蹑脚,喉咙里把音压,宝儿,你带谁来咱们家?
那素素悚然一惊,回首看来,先看的是她,嫣然笑了,嗔她,你这个坏家伙,吓我一跳……
话说了一半却停下,小小的唇半张,目光赶快看到地上,受惊的小兽一样,似遇着强光,无法抵挡。
她也回首,身后,是爸爸!
他与她捉迷藏了。
忙转过身,边喊着爸爸,边扑个满怀。他抱住了她,紧紧地搂一下,这是他和她的礼仪。日日,月月,年年,从未变化。
他含笑着问,宝儿,你朋友吗?
她把脸伏他胸上,爸爸,是的,我和你提起过的,她是我最最最好的朋友了……
徐素素!
他未等她出口,就自自然然地叫出她朋友的名字了。
那素素抬起了头,慌张地看他一眼,他的目光谜般莫测,嘴角却含了笑了,皆是宝儿的面子.
弱小者怯怯的,低声的,叫了声,孙叔叔!
说着因不安,把齐耳的短发撩了一撩,压在半轮月亮后面,那是她处子的耳朵。
这个动作却令他的眼光突地的亮了,亮得耀得怀里的她也觉得光辉灿灿,从来爸爸只是,看她一个人的,为什么现在看素素也这样了?她突的心里酸酸的,叫了声,爸爸……也不由地朝那边望去了。
没什么奇特,素素的耳垂上有一颗痣,她早晓得,可爸爸为什么看得痴了?
那不过像一滴流错了地方的暗黑的隐秘的眼泪罢了.
猎人本色,果敢,阴鹫
她摇他,爸爸!他回过头来看她, 她噘着嘴,大眼里竟隐然的有了雾了,隔了恍恍惚惚时光,十年,二十年……雾后人生,别样年华,那影影绰绰的人面桃花,他伸手还能折得?
他握紧了她的手,喉结蠕动,眼睛更亮了。
呀,爸爸回来了。她在他心里是最重要的。年少的心刹那成了一粒话梅糖,甜中带酸,酸中带甜,酸甜交加。娇憨地依他怀里,挂他脖颈,整个人都离了地,犹如他身上结的一粒果子——她便是他的果子。
爸爸!
一直是这样的游戏,从小到大。可现在果实已大,他的枝叶无法承担她的分量。他吃了疼,一下醒了,眼神徒然暗淡,满盘落索,一切空茫。
西风一夜凋碧树。
他,凋的是什么?
宝儿,你们好好玩吧。
语音黯淡,英雄气短。一切,是只是一粒痣吧?
那素素受了惊吓,一匹仓惶小鹿,四肢失措,慌乱站起,乌发泻下掩了那洁白的耳朵,宝……宝儿,我想回家。
手脚都没了藏处。偏偏把痣藏了。
怕!她是怕他的!
一缕悲凉突然掠过他的脸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他也是这样怕的吧?不怕如何,人要苟活。风水轮回,现在却是别人怕他了,很多人怕的。
他又恢复了猎人本色,果敢,阴鹫,莫测,无法丈量地退出书房,边退边柔声对她,宝儿,你好好陪你的朋友看书,爸爸先洗个澡啊。说完轻轻地把门关上。
他走了,空气一下轻松,原来有人生来便让人紧张。
她陪她看书,她不肯,要走。她怕他,不肯多留一秒。她也不留她,爸爸居然那么看她,不过一只长痣的耳朵罢,有什么好看,又不能泡银耳汤喝?
走就走吧。
临送到门口,我却跑回来把书塞她怀里,素素,拿回家去看,什么时候看完,什么时候还我!
这个她倒大方。书本可以分享。
而爱,不可以。心太小,爸爸那儿只可以寄居她一个人的。
她只有爸爸的爱,这个世界上。而素素有妈妈,有爸爸,比她富有得多。
目送着素素单薄的身影走远了,她年少的心,又充满了快乐。歪了头,把小鼻子靠在西装的衣领上,小狗般嗅着。细长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摸过那西装的布料,似摸着爸爸的脸上的皮肤,也抚摩了自己的,她,是爸爸的孩子。他们的皮肤是一样的。
纤纤的指摸到了胸前的口袋,一搁,硬硬的,是什么?
轻轻取出,一个钱包,说不出颜色,生活般肮脏,皮色脱落,老旧款式。
哦,她从未见过。
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桢发黄的照片,黑白色,年少的女子,侧影,麻花辫,美得有些不食人间烟火。耳边有一粒痣,与素素相同的位置,如一滴被流放的眼泪,一滴书写时遗弃的墨!
那么熟悉!
她长得太像她了。
她的心“蓬蓬”地跳。怪不得爸爸那么打量素素,原来她的痣与这照片上的女子如出一辙。这就是她的妈妈吗?她得问问爸爸了!
她跑了起来,拿着那钱包,飞快的,急促的,似过了这一刻便沧海桑田,永无着落。
气喘吁吁地进了门,倚在洗手间门口,里面是哗哗的水声,时间一样川流不息。
爸爸。
没有回应。水声将她的呼唤淹没。
她着了魔。
她进了自己的卧室。散发,梳洗,黑瀑布般摇曳,分流、扭曲,成了两根纠缠不清,爱恨情仇的麻花辫子。
对镜自照。还觉不完美。她只是个孩子,十六岁了,只想找了游戏与爸爸做做。找来墨水,黑如夜色,蘸上一点,美化耳朵,她便是那照片里的旧日女子,活生生的,走了出来,借着她的青春,还了魂了。
爸爸会喜欢的。
门开了。他走出,擦头发的手停在半空,毛巾僵尸一般从手里脱落,他踉跄一退,白底黑印,踩了一脚,万劫不复。
脸上的表情却如同进入炼炉,百感交集,惊、喜、悲、怒、愤,七情上演、生、旦、净、末、丑、五角同台,怪异至极。
而她没有叫爸爸,含笑地看他,学照片里的女子。
突地一个巴掌拍至她的脸上,谁,谁让你打扮成这个样子?他怒不可赦。
火辣辣。脸蛋失了火。
她捂着。片刻间不知疼,只大睁着眼,不相信似的,他,打了她了!!
长这么大,他从不舍得打她的。
可,他,打,了。
……
她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人
钱包自她藏在西装袖里的另一个手里掉落,即时的呈堂供证,人赃俱获。原来……她看到了这个!
怪她不得。
她眼里泪珠辗转,夺眶欲出,万般委屈。
他心痛欲裂,他认错人了。时光更迭,她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人。
她,不,是,的!
也不愿她是,她该是幸福的。
她只是他从孤儿院里领来,从小养大,相依为命的孩子。他要她幸福,他能给的。他胳膊一伸,把她搂入怀中,眼圈红了,宝儿,对不起,爸爸错了,你打爸爸一巴掌好么?
说着,把她的纤手举起,向自己的脸上狠狠掴去,真材实料,一点也不做作。她始料不及,呆看着自己的手在他的脸上施刑,五条红印,在他脸上蚯蚓般蠢蠢欲动,破土而出。
爸爸!她喊了一声,放声大哭。她边哭边往他怀里拧着身子,把自己抽噎得如一条蠕动的蛇。他可以打她,可以的,她不舍得他也疼的。她己长大的身子,胸前小荷尖尖,在他的怀里一惊一乍,一跌一宕。那西装大了,在她扭动时花萼一样从她肩上滑落,露出她青瓷一样的肩膀,红色的内衣,更衬得娇艳夺目。两条油黑的麻花辫不合时宜地扫过玉肩红衣,红、白、黑,三色交映,端地诱惑……
他推开她,眼前一黑。
血,是血,是涌止不息的血,是红色的罪恶,是污脏的带有腥气的液体,回来找他来了。那个人脸上身上,都是血污,那个人的辫子浸着红色,那个人的发丝一根根泡在那红色里,红柳似的,她伸着手,她哀伤地看,她气若游丝,她说,富哥哥……
爸爸!
是宝儿。不可吓着她,他强撑着蹲下,装做捡那个钱包的样子,摸索了半日,却未找着!
她递给他,止了哭。爸爸的脸色苍白,爸爸从未这样过,但还因了年少,好奇心胜,犹疑地问,爸爸,这,这是谁?我妈妈么?
他颓然地摇头,不要问,宝儿,爸爸很累。说完站起,转身,走了。似乎人一下老去,心神交瘁,不堪负荷。
她呆呆地看着,只觉她和爸爸开始有一层隔阂,那照片筑了隔阂的墙了。不要,她知不知道无所谓,那女子是不是妈妈无所谓,她,不要爸爸老的!
跑过去,拦腰抱住,只怕迟了,墙倒垣塌,大势所失。
爸爸……
宝儿,醒醒,醒醒。
有人唤我。这只鬼突然惊醒,坐了个正。
一晌贪欢,梦里不知身是客——这美人皮的客。与那孙宝儿一同沦落旧日,同喜同悲,庄周蝴蝶,蝴蝶庄周,我,还是那只叫杜十娘的鬼么?
柳遇春坐在我身侧,安好无恙,显是那蟾蜍起了作用了,伤皆好了。只见他抱着我,摇我,宝儿,醒了么?
醒了。我点头应他。这个世界,何为睡,何为醒?他自己醒着爱一个,梦里爱一个,可是醒的?
那好,他指着床头的百宝箱说,宝儿,钱财身外物,你和我一块去把这些东西上交了,说不住你爸爸会罪减一等,你看好么?
上交?这糊涂柳遇春,这些珠宝,一颗颗,一粒粒,比爱情长久,此男人可靠,陪了杜十娘六百年了,怎么会是孙富那厮的赃物?
况六百年了,物也是有情物了,它们不会令杜十娘失恋,不会令杜十娘伤心,它们是三宫粉黛,后宫佳丽,杜十娘个个爱的。
他深情看我,用眼光做了说客。白骨一颤,想他迷乱时唤杜媺那苦痛的样子。呀,他爱我六百年,杜十娘当投之以李,报之以桃,他值那样的价格。况我一只鬼,要这些财物何用?不过是嫖客的纪念物,早该扔了,于是银牙碎咬,软软地腻他怀里,好的,遇春,一切皆听你的。
他一听大喜,抱着我乱吻一气,拿着那百宝箱,就要去警察局。
刚刚下了楼梯,迎面却看见三个人,齐齐地走来了。是齐天乐,他一惯的夺目,另一个是白原,再一个却不识得,干瘦枯槁,鼻梁上架了副眼镜,把我深深浅浅地打量,如看文物,正在鉴定。
齐天乐看见我,眉角眼梢皆是春风,眼光扫也不扫柳遇春,显是昨日一役,他赢了个尽,不再把遇春放在眼中。宝儿,这位是陈编剧,在业界非常有名。他编的剧本一向是票房保证,我请他来,咱们四人共谈,三堂会审,看看《画皮》如何编出新意才好!
我却娇慵无力地依在遇春的怀中,笑着问,遇春,你说我去不去哦?你说去,我便去,你说不去,我自不去,宝儿现今开始只听你一个人的话。说着拿眼扫了齐天乐一眼,他打错了算盘,以为自己魅力无穷。我是一只鬼,上了岸,遇见懂爱的人,已是三生有幸,还演什么电影,弄什么虚名?
遇春正要说话,那身上的手提电话却响个不停。他吱吱唔唔地听,我是一只鬼,自听得分明,是那王队,他在命令,令他速速去某街某号,说那儿昨晚发觉了一个与孙富案件有牵连的人,全队在那守侯了一夜,上面又通知他开会,所以让柳遇春快点来,替他独当一面了。
遇春忙把百宝箱还我,宝儿,我有要事,你先把东西放好,等我回来好不好?
见了男人就想上床
我点头应他,他火急火燎地走了,顾不得与齐天乐言语较劲,忙他的差事去。齐天乐双手插兜,唇角翘起,讽言讽语,孙小姐,你那经纪人就这样撒手不管,要不要叫了回来,咱们再请教一番,确定孙小姐究竟是去还是不去?
经纪人?孙小姐?
他倒转得快,嫌我没给他面子,立马就换了亲昵称谓,把自己的自尊护了个涓滴不漏,重重围围。
呵,这世界究竟谁爱过谁?多数人爱的恰恰是自己,斤斤计较,私下算计,只怕在爱里赔个血本无归。
这齐天乐就是一个最自恋的男子,你一不爱,他就先开了欢送会,只怕你走得迟,影响了他的下一轮爱情宴会。
我把百宝箱抱在怀里,眼光轻轻一扫,三人尽收眼底。遇春一走,没有了事,我自当与他们畅谈一番,说说《画皮》。杜十娘做了六百年鬼,水下寂寞,回来一趟,自当熙熙攘攘,找个热闹,凑个有趣。
齐先生,我去。我轻笑扫他一眼,嫣然责备,眼风贿赂了另两个男人,请他们为我美言几句。刚刚一个玩笑而已,齐先生这样雅趣的人想来不会介意?白导和陈编剧都知道这是玩笑,对不对呢?
那两个点头同意,是啊,是啊,一个玩笑而已。
齐天乐剜我一眼,桃花解了春风意,知我拿好话哄他,却也不得不借坡下驴。那好,那么现在咱们一起找个地方谈谈去。
说罢,四人同车,他自己戴了墨镜,开着,一路向西。
这又是到哪儿去?
不一会却到了一个地,只见曲水如带,四处风景秀美,我这只鬼一看,知是到了本城知名的瘦西湖。哦,这齐天乐,倒是真的懂山水之美,找这样的水声树影来谈《画皮》。
于是一行四人弃了车子,上了小舟,一路绿杨城郭,卷石洞天,长堤春柳,四桥烟雨,白塔晴云,玲珑花界……风景如卷,卷卷在眼前尽现,好不幽雅清丽。白原、陈编剧和齐天乐达成共识一般只说风景,却对剧本只字不提。杜十娘也抱箱含笑指点,与大家把茶论景,一团融融喜气。
这当儿谁先提,就显得谁心急,我是一只鬼,名与利早是虚。
直至到了二十四桥,吟月楼边,齐天乐才让船娘停了舟子,带一行四人上去。那吟月楼粉墙黑瓦,临水而立。只待坐定,茶水上来。陈编剧才开了口,慢条斯理,是个学养之人,懂得量体裁衣。我看孙小姐天然好气质,有妖媚味,扮女鬼应该不成问题。只是蒲老头那本子太过单薄,有道德教育意味,不合时宜。况且也太大众化,流行得人人皆知。行内人知道,这东西一流行,做起来吃力不讨好,还得罪观众。咱们得在故事情节上出新,出异,出奇,那样才好讨好衣食父母,稳赚不陪,三位说呢?
齐天乐含笑点头,不言语的表示赞许。白原却无缄默美德,忙问,陈编,那你想怎么样出新,出奇,出异?
我觉得有必要给那女鬼与王生的前世做些文章,要不她一只鬼,不好好投胎去,却弄了张人皮,于千万人中,为何单单挑了那王生,和他同宿共眠,双双对对?难道仅仅,仅仅因为那天早上,他是她披了人皮后遇到的第一个男人,便芳心暗许?
好一句难道,好一个仅仅因为,问的一如缄语,似专们用来问杜十娘的!
这一句话听得杜十娘脑中开洞,头轰五雷!我与那柳遇春,可是仅仅,仅仅因为他,他,他是我这只水鬼上岸弄来人皮时,遇到的第一个男人?
不,不,不,冥冥中自有安排,我这只鬼也无法逃离看不见的操纵,处在事端的核心,如蛹缚丝,无法自己。
齐天乐突然笑出声来,且边笑边从墨镜后把我打量,那般自得神秘,洒然高贵,他笑得美,美得可倾瘦西湖的水。令杜十娘不由一惊,怎么可以?男人可以长成这样的呢?人说溺水三千,只取一瓢独饮,而那三千的美,如果只敛在一个人的眼角眉梢,那怎么取,如何去取那一瓢呢?
只听他讥讽道,什么芳心暗许?陈编你真够浪漫主义,说不住鬼也有性压抑,千年等一回,见了男人就想上床呢!
性压抑?我不懂,但观他眉眼,便知话好不到哪儿去。这话端地无味,欺辱一只臆想中的鬼,我拿眼看他,恨不得拔他舌头,剁成碎泥,喂了狗去。这没心肝的!
而另两个人却陪他大笑,连那陈编也说,天乐好幽默,怪不得人人乐意和你在一起。
他看到了我的目光,笑容在脸上一下冻结,显然受了寒流侵袭。这俏皮话不但没领来预计的酬劳,反而惹孙宝儿生气,这,大出他意。
他,怎么知他面对的就是一只鬼,而且是活生生的现世画皮!
陈编,你请说,你这个想法不错,我非常赞同。那白原此刻倒犯了艺术家真脾气,追问陈编,缓和了空气。
说起来,这得谢孙小姐。陈编忙笑着拿好话哄我,孙小姐虽仪态万方,但眉宇间却有股锁不住的幽怨,我不知这幽怨何来,但必是和情有关系。我一看到孙小姐的脸,便有了故事,可以说孙小姐的五官,本身便是一出温婉雅艳缠绵不绝的戏。
女鬼的前生,梦里失心
哦,这男人,笔下生花,编造命运,操纵人生,对戏里人物有杀生大权,却从孙宝儿的脸上,读出杜十娘在水底积了六百年的怨气,不是简单人物,定可编出好戏。果然,他说,如果写王生负她,她来寻仇,不但俗气,反而落了巢臼,非我陈某所为。我觉得应该这样开始,女鬼的前生,梦里失心……
梦里失心?我们三人皆为这创想惊异,不由竖耳细细听了下去。
……
如此这般,听得我们三人皆叹好故事,连杜十娘也爱上了那女鬼,连连催他,陈编,快快写了,我想马上演呢。
他点头应允,干瘦的脸因自信笑得宇宙般坎坷不平,也宇宙般有了年岁。齐天乐乘我们听故事的当儿,早点了淮扬菜肴,香扑扑地铺了一席.服务小姐蝴蝶穿花般端了上来,最后一道却是一个黑幽幽的东西,圆而丰满,一如哑雷,侧面伸出个短短小颈,上开小口——哦,这个东西杜十娘倒识得,它怎么上了宴席?难道六百年后的人们有喝尿的习俗?那不是夜壶么?客人留夜,妓院姐妹们哪个床塌之下没有这东西,只是有的华贵,有的朴素,有的还描金绣像,显示主人品味不俗。
齐天乐看我打量那玩意,浅浅一笑,冰释前嫌,宝儿,这是你们扬洲三头宴里的一道当家名菜,来,你定知它来历,给陈编介绍介绍这道菜,好不好呢?
天,这齐天乐,真让我难为,明明是一只夜壶,让杜十娘如何花言巧语?
但也不能露出半点马脚,娇嗔地睨他一眼,还他颜面,且踢个花绣球给那陈编,让他接了,天乐,人家陈编见广识博,什么掌故不晓得?我可不敢鲁班门前弄大斧,关羽面前耍大刀,授人笑柄的。
那陈编听了一笑,显是把这吹捧全数接了,只听他嘴上连说不敢,客气完却问,天乐,这可是那瘦西湖法海寺的红烧猪头肉?
齐天乐抚掌大笑,陈编果然见识广博。这猪头肉现在可不是这样红烧的,我这是昨晚专门打电话嘱厨子按旧法做的。
说罢,他自先拿了筷子,伸进壶口,举出一块烂熟的肉来,夹给陈编,尝尝,味道如何?
那陈编咬了一口,好好,名不虚传,赛过东坡肉了。
齐天乐也夹一块给我,放我盘里,一寸见方的肉块,早失了清白本色,颜色酱紫,五味深入,一如人类从孩童起被俗世腌渍的命运,逃不得,在经受火与热的煎熬后,再也还原不了原来纯洁的样子。
却香味四溢,人间烟火。
噫,真是奇了,夜壶居然可以做出这样的美食?
白原早急不可待地自挟一筷,吃得满嘴流油,赞口不绝。我拿了筷子,装模做样地吃了一点,却偷偷吐在地上,我是一只鬼,吃不得。
他们三个人举箸大嚼,边吃边谈,说个畅快淋漓,听得杜十娘也长了见识。原来这道菜奇就奇在最早是由法海寺的一个和尚做出来的,那人贪吃猪头肉,却不敢明目张胆地吃。为了偷食,他把猪头肉切成块,装进不曾用过的新夜壶,里面放了葱、姜、盐、糖、酱油、五香八角,如七情六欲,把肉腌了,然后把口塞住,用寺里上香剩余的烛火烧了,且一烛熄了,要等一会,才用另一烛再烧,香味全闷在壶里,密不透风,无人知晓,味道全渗进了肉里,端得会吃。
杜十娘正为这花和尚的偷食掌故失笑,齐天乐却不知何时又夹了一块肉,靠近了身子,递我嘴边,柔声说,吃一点,只一点,很好吃的。
他来讨好我,眼底眉角皆是情苗,要播了,种了,生了,长了......
漫天漫地的桃花,兜头兜脑地落,措手不及,杜十娘没看天气,没带雨伞,没处藏身——因他的眼光拂了还生,整整一个春天。剪不断,理还乱。
戏份做了个十足。
杜十娘是一只鬼,而这个男人是一只妖,他时时出其不意的蛊惑。
安眠曲,我迷了,张了嘴,金食银箸,任他一口一口地喂了。
可是李郎回来还债了?
他摄了我魂魄
六百年前,杜十娘这样喂过李甲的。在矮几上,在床塌间,水红肚兜,裹了雪肌冰肤,樱唇含了食物,口对口地喂他,莺莺低语,求他,李郎,李郎,吃一点哦,只一点哦,很好吃的......实是把整个人都喂给他,成了他的食物,喂爱情长大。
可最终不但长不大,反而斩草除根,尽数拔了。
难道这齐天乐是真的爱孙宝儿吗?只有在爱的时候,人才把自认为好的吃食喂入所爱的腹。不管被爱者觉得这是鹤顶红还是珍馐佳肴,皆要借了爱的借口喂了他的!
是白原,他咳完,鼓腮弄帮,咬牙切齿,深仇大恨地嚼着嘴里的肉——其实不必,那肉很烂,很嫩。不需要这样死而不安,供他牙齿施展酷刑。
正自恍惚,突然有人大咳,那咳的人脸色红涨,显是故意的,看不过齐天乐和宝儿太过亲密,于是买了胭脂画红妆,借了咳嗽弄风凉,告诉我们二人,此地还有别人的。
齐天乐却是不理,靠得更近,鼻息吹我脖颈,酥痒痒、软绵绵、醉熏熏,不管不顾的,宝儿,宝儿,好吃么?
我怎么晓得?他摄了我魂魄,那食物早不知漂泊至皮囊的哪一个九曲十八弯,不在胸腔里了。
讽刺,讽刺啊!
什么讽刺?我突然吓了一跳,是那白原提高了嗓子,大呼小叫,一下把三个人都震了,齐齐地看向他,看他可有什么话说。
他却举着一块肉,直递我眼前,孙小姐,你说讲究清规戒律的和尚弄出这样刁钻古怪的菜肴,是不是很讽刺啊?
原来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嫌齐天乐唱了独角戏,没他的份额。
我含笑看他,不可冷落他的,男人不吃专一的那一套,他们喜欢猎逐。是啊,真真的春秋笔法,看看这贪嘴和尚,想那法海老儿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把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也不过是看不得人家风流快活,打着正义的幌子,嫉妒罢了。
这个故事六百年前街头巷尾人人晓得,杜十娘也曾听过。
齐天乐伸手过来,把我的手紧紧握住,宝儿,宝儿,你说得好!说不住那寺里的和尚还有偷女人密法,只是外人不晓得罢了。
那是,那是,白原不甘落后,只怕少说一句,孙宝儿就把他给忘了,肯定属于和尚密技一类,我们应该研究研究的......
陈编鼓掌笑了,好想法,写进剧本里得了,把这份创意,分派给里面道士这个角色,剥掉他们假仁假意的画皮,也暗合了电影名了。
此话一出,几个人皆笑,觉得真是再适合不过。
身后却传来人声,苍老凄凉,不高却如醒堂木,刺耳有力:阿弥陀佛,着上袈裟事更多,各位施主不要羞辱出家人了。
目的昭彰,索命来的
好奇怪的声音,我们四人都不由向后转头看去,找那说话人了。只见一个老头,着了僧衣,灰头灰脸,木头木脑,满脸梵文一样的褶子,双眼却精光爆射,比皮肤年轻几十岁似的,胸前挂着个篮子,里面放了几块彩色的面,宽衣大袖,破破烂烂,把人矮矮罩在地上,倒似一座矮庙,多年无香无火,十分落魄。
女施主要面人么?他直视着我,目光灼灼,贫僧捏的面人不但像,还可捏出前世来生,未来现实。
噫,原来是个荤和尚,做生意,搞买卖,怪不得眼睛那么亮,原是金银熏的。
哈,真的么?齐天乐看着他,不相信。他捏了捏我的手心,示意我他要取个乐子,供孙宝儿开心一笑。不用什么前世来生,那太玄了,请高人给我捏一个,我想看看我近期会做什么。
这位施主,我的面人价格不菲,你能付得起钱么?
呵,这话问得傻了,看看齐天乐的衣着,一个小小面人,他怎么会付不起呢?估计他脱一只袜子,都够把他的面人全数买了。
我们三人皆哑然失笑。
齐天乐却绷着嘴角,不肯泄了神色。他要取笑这和尚,还故做虔诚模样,大师请捏,捏完只要好,钱不成问题的。
只见那和尚木手木脚地取了面,藏在袖里,也不看,袖风蠕动,袖里乾坤,也不知怎么秘密操作。
哦,这是扬州一绝,今天可看到了。那陈编拍着手说。
果然不一会儿,他粗笨的掌里拿出个面人来。呀,不,是两个,小手小脚,栩栩如生,如微缩人生,却是真真实实。只见一个青衣长袖,风流倜傥,另一个是一副人体骨骼。二者奇特的撕缠,不休不止,演着一个汉字,那便是恨了。
任谁一看其中之一就是齐天乐,因五官外貌太过神似,另一个却是一只骷髅鬼,白生生,赤裸裸,五指白骨五柄玉刀般刺进齐天乐的怀里,鲜血淋漓,生生地在掏,在取,在寻,目的昭彰,索命来的。
天,他是谁?他来干什么?难道他要告诉这三人孙宝儿是一只鬼,他们在与鬼同席?
那三个人也看呆了,齐天乐先鼓开了掌,心悦诚服,早听说扬州一绝是捏面人了,想不到真的遇到了。大师真高人也,算得真准,我正打算拍一部这样的戏了。
另两个也跟着鼓掌,杜十娘却要探他虚实,不甘示弱,花般笑说,那大师给我也捏一个,我要看看我的前世是什么样子。
无非求证。
无非探他可是真的洞穿这只鬼皮囊,看至骨骼,明白事实。
他亦取面,两手相袖,袖风蠕动,不一会儿,也拿出一对面人来,天,那面人分分明明是六百年前的杜十娘和李甲,在做一对欢喜佛,搂搂抱抱,卿卿我我,两情相悦,怎么一个恩爱了得!
呀,当初,李甲也给杜十娘过欢喜的。
可那欢喜太大,至后却凉薄。
齐天乐接了,拉住我,啧啧,这女人真漂亮,宝儿,如果你前生真是这个样子,那你上一辈子,也是个大美女啊,太好看了。
我却坐在椅上,皮上汗水沁出,这和尚什么来历?这样不分青红,不分皂白地直来,有什么目的?
陈编和白导也大赞,好,好,这怎么是面人,这分明是艺术品了。
赞完缠着那和尚给他们也捏一个,那和尚照旧取了面,袖了手,玩开了袖里艺术,一会儿拿出个面人来,却捏的是个和尚,头上六个戒斑,齐齐整整,安安分分,排队一般,做了安分守己的良民。他手里拿着一截蜡烛,烧着一个挂在棍上的夜壶,神情专注,万物不顾,一如活着的意义,在只在那一壶肉里,闷得稀烂,行尸走肉,只贪了吃。
白原和陈编面面相看,大师,这个是给谁捏的?
杜十娘看得白骨打颤,冷汗悄落,不,不,这和尚不是捏给白导和陈编的,他是奔我而来,借了捏面人之口,给杜十娘这只鬼上前世今生的课。
因他所捏面人的眼耳口鼻,举止态度,杜十娘再熟悉不过——那,那,那和尚是李甲,是杜十娘的李郎,杜十娘六百年前的最爱,他化了灰我都认得,别说只是换了僧衣,剃光了头的样子。
难道我死之后,那薄情人出了家,做了和尚,沦落寺庙,麻木不仁,偷吃度日?
齐天乐接过,惊呼,哗,不是你们俩,是这个人。他指着另一个面人男子,他与杜十娘抱在一起,正浓情蜜义,不舍不弃,上演浓情蜜意。
可是所有的爱,情到浓时反转薄?
数齐天乐剔透,他看出了端倪,这和尚不是为他们来的。
人生一大梦,钱财身外物
那两个人一看,也啧啧,大师,大师,这个人可是最早做出这红烧猪头肉的和尚了?那老僧双掌合什,各位施主,天机不可泄露,贫僧只可点到为止,不能多说。
齐天乐对他好生敬畏,搬了椅子,客气起来,大师请坐,您要什么报酬,我付给您。说着掏兜,拿出钱夹,任他开价,想尽数付了。
那和尚摇头,贫僧什么也不要,只要这位女施主身边的箱子。
哦,我说怎么凭白地来上课,原来和尚之意不在钞,而在杜十娘的百宝箱了。
管他是谁,出家人如此贪财,真该杀了!
齐天乐看我一眼,笑着说,大师慧眼,一眼就看出那箱子的好来。可你觉得好的,宝儿也觉得好,知那是古董,不肯给你的。再说你的面人虽说是艺术品,却万万不值那箱子的价格。
哦,这齐天乐,什么时候注意到这百宝箱了?好毒的眼睛,识得货色。
我娇笑站起,大师当真想要?
当真!
我娇笑咯咯,声音软成水波,法海寺的和尚不但贪吃,还贪财,真是古今第一懂得享受的和尚了。来者都是客,大师既然五毒俱全,六根不净,七荤八素,十恶不赦,什么样的风流快活都想要。何不先尝尝这红烧肉,可有你们寺里烧做的好吃?
边巧言巧语,边一手轻轻提起了那壶肉,款款地向他走去,身子蛇样扭着,分散他的注意,把白骨悄悄伸展,想给他出奇不意地一击。
想只想把他擒了,看看他是谁,怎么知道得这么多,更更重要的是,杜十娘还想知道我死之后,李甲的日子过得如何。
只要是男人,定会受惑于杜十娘的媚与色。
先勾引了他再说。
他却双掌合什,眼不视物,显是怕了。女施主,人生一大梦,钱财身外物,舍也得舍,不舍也得舍。
说着突然身形一闪,衣衫不动,却欺身近了。
呀,好快的身手,他这是要捉鬼么?
我忙速速应战,右手抛壶,直击他面,右手抓出——不好,掌到半空却被冻着,分明见那和尚衣袖一扫,把壶平平接了,只听大赞,好肉,好肉,把壶斜倾,嘴对着口吃了。耳边却有声音细细传入,杜十娘,大事不妙,还不快快归了?
是那臭道士的声音,他跟了来,变个和尚吓杜十娘,怪不得什么也晓得!
为何?
孙富自杀,正在医院抢救......
一听至此,手掌不由下垂,捂了肚腹,整个人缩成一个球——疼痛突然袭击,疼至肺腑,因那皮在翻江倒海,层层紧勒,把这只鬼的骨头五花大绑,捆绑个结实。
刚刚吃的肉,全数吐出。
这臭皮囊,它和孙富血肉相连,孙富要死,它竟然疼楚成这个样子。
齐天乐忙扶住我,三个男人齐声地问,都惊慌失措,怎么了?
我,我不舒服。
你下了什么手脚?齐天乐边扶住我,边责问那和尚,声音既惊且怒,一个食指直指到和尚的鼻子。
呵,此刻,他定是动了真心,呼吸急促,五内俱焚,杜十娘看见火焰在他眼里燃着。
天乐,与他无关,我,我,突然肚子疼......
那,咱们马上去医院。齐天乐一下把我从地上抱起,额上豆大汗珠滚落。一滴滴到我的唇角,悄悄拿舌尖一吸,呀,好咸,他为我落汗了。
可肯把心给了我的?
我的耳朵贴在他的胸前,听到了他的心跳,第一次,才知道他的心也会这样的跳,那是洪荒大鼓,斯人独步,回声四起。震天震地。
这个花花公子,金粉少爷,也会真的爱么?
忙点了头,应了。先看孙富去,要不这皮囊不给杜十娘安生,怎么了得!
那和尚却把壶放下,大大方方地取了箱子就走。齐天乐看我,目光相询,可是给了?我轻声说,让他拿走罢,不过是个箱子。
是啊,不过是个箱子,不过是杜十娘为妓赚来的钱,有什么不舍得?给他,还想换他个口讯,道长,那李甲,后来怎么样了?
那箱子至少有六百年的历史了,宝儿,你不懂,很值钱的!齐天乐边抱着我下楼,边说,声音里含有不舍。
哦,这个男人,他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难道他演戏之余兼修文物?
却不问他,任他抱着,看他和陈编与白导匆匆告别,叫了车,一路快马加鞭的赶到市医院。
风驰电掣。
那孙富还活着么?
杜十娘曾经那么盼他死的!!
新鬼新魂,排了长队
到了医院,齐天乐拥着我,他忙忙地把我放在一张椅上,指着一条长蛇般的队说,宝儿,我现在去挂号,你在这儿等着。好长的队,各色人等,三教九流,熙熙攘攘地排着,一步一步地前挪,好似都等着喝那孟婆汤,又来讨一生了。
呀,这个地方我不该来的。它和杜十娘初死后,前拥后挤,新鬼新魂,排了长队,急迫地等着去投胎的鬼门关多么相似啊,杜十娘就是从那里逃出,不肯转世,不肯为人的。
另一世又如何,妓女杜十娘的一生就够了。
不让他走,不能让他走了,我这只鬼突然畏惧,突然怕了,只要有个可亲近的在我身边就好了,于是用手指轻轻画着他的胸口,一下一下,那下面是他的心,可是红色的?血性的?片刻也能依靠的?
天乐,不用了,我好了,你不用心急。
他不相信,食指和中指并着,抬我下颌,轻轻抬起,捏一朵花儿似的,品一件瓷器一样,直怕碎了。
关爱也是惯常的强权轻薄。
真的?
真的。我不得不抬眼看他说。墨镜后,他的眼睛竟然写着淡淡的焦急。
他可也是有真心的?亦或是女人宠坏他了,亦或是职业习惯,他片刻的真心,常常被风流吹去了,轻薄打散了。
一定是那和尚刚才给你下了什么手脚。他看我真的好了,一副不疼的样子,也风清云淡地笑了,看我下次遇到他怎么收拾。
下次?收拾?
那道士法力不低,他定收拾不了他的。我笑他,却不揭穿他,男人总是爱在女人面前装英雄,扮豪杰,我何不小鸟依人,姑且让他自得?
双眼四顾,诺大的医院,我却找不到出路。我是来看那孙富的,他在那里?是死是活?那臭道士也没指点,我如何才能找到?这地方一股连野鬼也不喜的味道,太沉郁了。
看过齐天乐的肩膀,却见一个人在急匆匆地跑着,喊,大夫,大夫......
柳遇春!
忙低了头,把头埋在齐天乐的肩下,手指翘起,轻轻一指,天乐,你看......
他不知道我要他看什么,却也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
这只鬼阴风一扫,莲花指翘,已把他的墨镜摘了。现出庐山真面目。
有人大喊:哇,齐天乐!!!
是站在那长队里,乞求新生的,因等得不耐,偶尔朝这边看来,突然发现了耀眼星辰,失口叫出。
他忙放开我去拾墨镜,我轻轻地推他一把,在他身后笑说,天乐,再见,电影开始演了再找我,我走了。爱......你的人来了。
说着竟然一酸,杜十娘六百年前错爱李甲,六百年后再也不敢错了。
做鬼也不可以错。
错不起。
除非把他的心儿掏出。
而他,是有大众的,大众是爱他的。
他不拾墨镜,转眼看我,又怨又责,显然是自己人的眼光,那般亲近,旧雨新知,邂逅重逢,宝儿,你这样会害苦我的,以后别这样淘气好么?
不淘气?
他只是目下新鲜罢了,顺着他的女人,过不了几日就是昨日黄花,充军当弃妇了。
我含笑逆流而出,快速往遇春身边走去。因那长队突然散了,人群蜂拥过来,嗡嗡一片,把齐天乐围在中心,堵了个结实。好在他长得高大,鹤立鸡群,外围还能看的见,连那穿白袍大褂的也在那里挤,爱意汹涌,人海滔滔,喊,齐天乐,齐天乐......
好盲目的爱,六百年前杜十娘可没有这样风光过。
可,爱也会毁人的,大爱,小爱,愿意的爱,不愿的爱,把他挤着,压着,迫着,他无奈地说,好,好,好,大家静静,我一个一个地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