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皆喜喝的毒品
于是她一路找来,却不知是谁掏了她的心,她见一只魂魄就问,你见了我的心么?你见了我的心么?......杜十娘无心,知没有的疼的。内部无肝无脏,无血无肉,真真的空空如也,空穴来风,就连那白骨上的人皮,也不过是徒托空言,空中楼阁。
——再怎样的美、媚,我也变不成一个人!
她一路找来,好不容易找着,是那男子,他强行的摘了她的心,拿回家裹了喜帕,通了风,日日烧香上供,夜里掖在被窝和他一同睡了。她想索了回来,却看他举止奇异,对着那心喃喃自语,才慢慢晓得,他这样子,原是因为爱呵,他爱她,得不到她,便把她的腔子剥了,取了她的心了,那样她就和他在一起了。
她被感动。
这个世界除了爱情,还有什么能让一个女子或者女鬼更感动的?他剥夺了她的生命,她原谅了他。可取心的日子也不取了,错过了投胎的日子,且夜夜魂魄附那心上,和他抵死缠绵,无休无止。本以为就这样为鬼也是快乐,可后来他娶了个女人,那女人让他把这心扔了,他就真真地扔了!
——呀,杜十娘看到这儿也却晓得,他之所以扔了她,不外是她无论是人是鬼,他已得到了,厌倦了,审美疲劳了。
爱情,女人,也不过,如此,罢了。
从此她的魂魄无依,却终伤不了他,他的阳气太盛,而她的阴气不足抗衡。于是等了三百年,她终于遇到他,他转了胎投了世,是太原王生。而她画了一张人皮,披着它,与他接近,这次她是来索命,要他还心。可是等了三百年了,遇到他,又不忍下手,忍不住与他上床,忍不住与他恩爱,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最后又爱上了他,而他知道她是一只鬼,居然叫了道士来,要收她的魂魄。于是她挖了他的心,血从指尖滴答而下,她美丽的人皮脱落,她拎着那心,自己把魂魄投入道士的法器中。
——呀,永不超生。
永不超生,她还是带走了他的心。
因为她要他的心,要把它据为她独自所有。
杜十娘看得皮骨发冷,这陈编端地春秋笔法,鬼魂知音,人与鬼皆写的入木三分。他,他,他可别把杜十娘这只鬼也从皮到骨,看了个分明?
白原却问,写得好么?
当然......好。
爱欲情仇,人鬼皆喜喝的毒品。饮鸠止渴,渴可止否?
职业本色,难改陋习?
一到机场,人流潮涌,都去投胎吗?个个急急忙忙过那关口,我随着白原,早看见齐天乐站在人群中,一惯的墨镜,一身白西服,晃得这只鬼眼睛都生生地痛。窗含西岭千秋雪。
而他,不笑,便是那雪!
他看见我,唇角一翘,雪山融化,惯常地笑着走来,那般自信得意。羊入虎口。
只是现在不知,谁是羊来,谁是那老虎?
他走过来,长臂一伸,自自然然地把我的手一牵,故知相遇,他有和人天然亲近的魅力,来,上车。来过北京么?
点头,来过。
怎么没有来过?六百年前此地名唤燕京,烟花十里,歌舞升平,杜十娘就在那漫天笙歌里烟视媚行。
坐进了车,看着窗外,车水马龙,六百年前的琼台玉宇、巍峨宫殿统统不见,都是楼,都是钢筋水泥铸成的讷言的兽,攻城略池,拥挤、孤独,一柱擎天,在这尘世拥有一席之地。
杜十娘,燕京已死。
齐天乐带着我们二人一路,左拐右拐,到了一个去处,只见巍巍峨峨,金碧辉煌,那白原一连气地说,到了,到了,到了。
和杜十娘听过的警车声响似得,他,这是要警示什么?
齐天乐把车一停,他就下了,边下边说,孙小姐,我把你的房子也订好了,就在我的隔壁,剧组也在这酒店驻扎着,这样咱们也好联系的。
哦,这意思,我的目的地也是此地了?也待下了,齐天乐却手一伸,把我的腰肢擒了,令我动弹不得。只见他一手把车开了,一手搂着,对白原一笑,道,白导,你先住去,宝儿,我先带她兜兜风再说。
这个强盗,他从不问别人的意见如何。
不一会儿,他把我带至他的别墅。里面倒也布置得古雅,角角落落,拐拐弯弯,东一个的沉香炉,西一个景德镇大瓷器,博古架更是当下社会少之又少的黄杨木底质,上面有小小的人物雕篆,栩栩如生,神态各异,格格放着不同的古玩,不知是真是假,杜十娘这只鬼一下明了,他为何把那百宝箱一眼就看出了年岁,想来他在此中浸淫久矣。
谁知他一坐下,唤了女佣去现煮咖啡,就含笑问我,语出玄机,宝儿,那把我给你钗头凤呢?
呵,他还记得,杜十娘早把它扔江喂鱼。看他神色,想是知道十娘把它扔了?于是笑说,那钗啊,它自尽了。
是啊,它自尽了,六百年前,和杜十娘一起。
哦,究竟是自尽还是他杀?他含笑站起,眼里忍不住地讥讽,桃花纷纷,花瓣杀人。
只见他边问边往博古架上走去,取来个小小的红锦缎洒碎金的盒子,展我眼底,天,红丝绒里,那小小的鸟儿华体横呈。
不是那钗头凤是什么?他,怎么把它又找回来了?
呵,为什么不珍惜我的礼物?
他逼近了我,眼光暗夜的兽一般,责备、疑问、不满,还有咄咄的欢喜——他吃定了我,知道我无法抗拒。
不可以!
忙推他一把,巧言巧语,令他后退。钗头凤又不好玩,我不喜欢这样的东西,看看陆游与唐婉的故事,那凤不是明摆的爱情尸体,悲情证据?
他一听,快意的笑了,大轻松。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嫌它是我送你的礼物,而扔进了江里。
呀,杜十娘,你,怎么,老,有意无意地令他会错了意?
难道是职业本色,难改陋习?
你知道我怎么找回这凤的么?他唇角翘起,一脸得意,那天我本来游在水里想快点离去,躲那帮记者,可回头一看,你居然把这么好的东西扔进江里......
说着看我一眼,眼里已然挂了酒旗,开了酒家,打算怎么样把孙宝儿迷醉。且酒不醉人人自醉地说,我一看,马上潜水,在水里捞去。好在不一会儿就找到了,这东西扔不得,古董不说,多半还是明代妓女杜十娘的东西,你看看这金柄上还写着李甲赠呢......
天,他怎么猜得这样对?杜十娘现在不要听到任何关于李甲的话题,我,现在有了遇春呢。
这只鬼忙笑着打断他的话题,站起,指点古物,转变话风,把他的话儿引到另一处去,天乐,你的房子布置得真是古香古色,真不错呢!
古香古色?
迷者自迷
他反问一句,笑意更深,宝儿,你说,最古老的香是什么香?最古老的色是什么色?天,一个小小词汇,却被他借了东风,调了情蜜。粘答答,稠蜜蜜。空气里潜进了花海的气息。
不可以,于是不敢冒昧,只好胡乱应付过去,
这个......我怎么晓得,随手拿起一件古玩,把玩在手里。那是一块玉佩。
他眼里酒水已溢,淋了这只鬼一脸一身,渗进骨头里,节节软成了泥。
宝儿,他唤着我,男性的气息直逼过来,把我的腰肢一擒,整个人依在他的怀里,宝儿,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是最古老的——香。什么是最古老的——色!
说着恶狠狠地,把我的下颌抬起,排山倒海地吻了下去......
呀,这个强盗,他又来索取。
他说得没错,最古香古色的物质——原来是潜藏的色爱与色欲!
我手里的玉佩“叮铛”掉地,他不管不顾,要把这只鬼蹂躏,揉到极软极软处,软成了一团粘泥,粘他身上,不舍离弃。
我是谁?他是谁?为什么他老把我诱惑得分不清方向和东西?为什么我老为他身不由己?
我在那里?
我是一只鬼,我好渴,我要,要,要这个男人,和遇春一起,老觉得犯罪,和他在一起,自然牵引,没有罪恶,吸他阳气也无所谓,他本来也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色鬼。
是的,一只色鬼!
他比我更渴,更焦,更急,他索要那恒古的香,他索要那恒古的欲,他要把这只鬼的骨头都要吸去。
山河起伏。
一地狼籍。
呀,多么类似于和李甲在六百年前的情急。
不知什么时候,博古架上的东西滚落一地,我和他竟然都没有听到落地的声息,一幅画压在我的身低,他把我抱起,转移阵地,这只鬼轻扫一眼,色欲顿熄,那是一幅工笔,画中人临江而立,姿态艳雅,衣袂翻飞,色相诱人欲,葱尖手里抱着个百宝箱,那,那,不是一代名妓杜十娘是谁?
天,这齐天乐,他要干什么,他怎么搜集了杜十娘这么多东西?
推开他,推开他,颤微微地指着,你,怎么爱收集这个女人的东西?
他看着我,眼神迷离,宝儿......
一时不知就里。
迷者自迷。
都得贪财,贪色,贪欲
而我脱离他的身体,穿好了衣,他看着我,也披上衣服,你后悔?呵,六百年前我是一个妓女,六百年后我是一只鬼,吸他阳气,获利的是我,买卖有赚,有什么后悔?
他问不来答案,把我一下抱进怀里。宝儿,别后悔,我会好好待你。
我却为套他话,指着那画,故做羞涩,都,都,让她看见了呀......
他“哈哈”大笑,宝儿别羞,她不过是一幅画而已。
说着把我放得坐好,自己起身去拾那画,心脸皆喜。
男人就喜欢女人娇羞无力,弱智如白痴。
他把画拾回,坐我身边,给我解释。说来奇怪,我有个天然能力,第六感吧,古董这东西,只要我一看,就能辩识真假。我对古代女性用过的一切东西,都十分感兴趣。就说杜十娘吧,她百宝箱里那么多物件,我猜想猜想都激动不已,你想想,那么多宝物,如果能够找到,一颗颗一粒粒,她的葱尖都粘过,该留下多少销魂荡魄的气息......
说着笑看我,眼睛唱着一场情戏,咿咿呀呀,二胡声里,勾引牵念,一开一闭。
说不住,几百年以前,我还和她有一段罗曼史呢!那样我就可以写一本《三生三世》,里面写杜十娘如何如何和我恩爱,够香艳的罢?说罢自己大笑起来。
呸,一股脑名士风流,意淫成癖!
这个急色鬼!
杜十娘就在他眼前,怎不知他是谁,还什么六百年前有一段罗曼史,真亏他有这样的念头异军突起。
可惜,现在没有人女人值得我这样利用,只有人家利用我,好几个女演员我只和她们说过几句话,就绯闻漫天飞,成了什么情人,和我一粘边就出了名。唉,被人利用,也要有本钱的吧,谁肯利用一个叫花子出名?
高处不胜寒!
话至最后,骄傲伤怀搀杂一起。眼里突然真情流溢,宝珠流彩,桃花含露,宝儿,你是惟一不会利用我的人吧?
这样的男妖精也怕人利用?当真希奇!
问我?问他自己?
我娇笑一下,却不说出,谁说不会?
我是一只鬼,若是一个人,为了坐收名利,难保不利用他。却把话题一转,天真相问,那百宝箱如果现在找到,也该值不少钱吧?
试他深浅,探他对杜十娘心心念念,可是除了幽思艳想,还有别的目的?
当然。他笑,我正在找呢。我可不嫌钱多,钱多了会砸死人吗?几千年来没听过这样一起例案。宝儿,听我说,看不起钱的,都是得不到钱的人。
天,果然所猜非虚。
人,他是人而已。
是人,都得贪财,贪色,贪欲。
正说间,那女佣来了,身材玲珑有致,眉目清山秀水,也算个中等姿色。只见她把一杯黑乎乎的东西递过来,请喝。
不得不接,为了为人的礼节,喝了一口,苦中有香,香中有甜。
和遇春在一起,练得知了人世美味。这饮品,真真的叫了个对,卡住了苦甜香,卡住了事事非。一舌的人生百味。
我在宝儿家也见过,遇春不喜欢喝的。
呀,不得了,什么力量,令杜十娘突然跌进了那杯,旋涡滚滚,一吸到底,这只鬼急忙抗拒,可是鬼差不打招呼,就押杜十娘去那地府?力做抗争,但浑然无用,一阵昏天暗地——
咦,我到了哪里?
却见四处水波浩荡,白纸钱,招魂幡,法号喧天,岸边聚了一大堆和尚,敲着木鱼,念着招魂咒,超度亡灵。
哦,这不是瓜洲古渡,是谁又溺水而死,花大价钱在水边做这么大的法事?
杜十娘渐渐走近,却看见六百年前的柳遇春,一身丧服,跪在和尚中把杜十娘超度。
呀,当时杜十娘可是初死不久,灰到对什么也不感兴趣,竟然连这样的热闹也不浮出水面,看个分明?
他不是没了银两,要进京城,怎么反而流连在此,超度亡魂?
不知是谁,好似知我疑问,声音朗朗,传至我的耳中,他把身上的玉佩玉饰皆典当了,才请来这些和尚给你做一场法事。
这只鬼急忙四顾相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却无人回。
又是一阵天玄地转,混沌初蒙。却见四周烟袅柳斜,杨花四飞,一团团,一球球,落了又起,起了又落,一如烟花女子,跟了这个,着了那个,终被弃。烟花无着,四处漂泊。
嫖与嫖自是不同
那是杨花的命运。也是烟花的命运。一片春色蒙蒙。 一座寺院就隐在那烟花里,也自带了三分轻薄。粉墙黑瓦,小小柴门,犹如一梦,端地凝冻。
呀,这不是扬州的法海寺么?是谁,把我从遥遥北京送至此地?
这只鬼随了一个青衣薄衫的行人,轻轻一推柴门,“吱呀”一声,推不得,梦推开了,门哭着醒。
里面有个和尚,正全神贯注地烤着个物件,全然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
走近一看,那物件原来是个夜壶,挂在木架子上,被那和尚手里擎着一截小小蜡烛炙拷着,顺天受命。而那和尚亦天地浑忘,专心致志,一心一意的,浑然烤这壶,是此时此刻天地间一等一的大事。
请问师傅,贵寺......
话未问完,那和尚已吓得碰翻了架子,夜壶也滚落在地,塞住的口子开了,掉出了几块香辣辣的块子肉,活色生香的罪证,忙得滚出,肉红汁肥,香味扑鼻。
而蜡烛烧了那和尚的僧衣一个洞,和尚也不晓得,只顾用脚把肉一阵乱踩,急着毁尸灭证,且灭边说,香客要走前门,你,你怎么从后门里跑进?
一惯地懦弱怕事!
那行人长衫一鞠,道,晚生冯梦龙,路过此地 ,打听这寺里可有个出家前叫李甲的僧人?打扰师傅,请见谅了。
你,你找他做甚?那和尚语音抖动,一如丝线风中颤过,话定音不停。
晚生有一事打听。那行人毕恭毕敬。
什么事情?
据说杜十娘跳江之后,那李甲一直未回家门。有人说他出了家,为了僧人,就在这扬州城的法海寺,师傅可知真有其事?
你,找他做什么?那和尚语意更颤,再次相问。
师傅可就是——李甲李子先?那行人见他犹疑,猜测道。
那和尚把手乱摇,不是,不是,我不是......不敢承认,边说边忙着要逃。
一惯地遇事就躲。
那行人忙拉住他的衣衫,师傅不要走,晚生不会把你说出去,晚生正在写一部书,听众人言传杜十娘的故事,不知是真是假,想问问师傅,师傅可否告知一二,晚生这边谢了。那书生打躬做揖。
写书?那和尚站定。写书立传,如此香艳故事,怎可没了李甲的踪迹?
是的。
那和尚听行人如此说,便态度大变,亲热起来,给他找了个蒲团,扔在院中,让他坐了。
而他自己则边拿蜡烛烤肉,边回忆旧事,滔滔不绝地诉说。
显是很久没人问杜十娘的故事了,他急着想诉说。一说起来他喜色盈盈,不顾佛门圣地,情难自禁,诉得天花乱坠。
十娘国色天香,十娘八面玲珑,十娘颠倒众生,十娘神光离合,千好万好,说不完,诉不尽......
呀,他如此粉白黛绿,枝枝叶叶地把杜十娘夸赞,可是真得起了悔心,才出了家归了佛门?
难道他还爱着十娘么?这般把十娘夸赞个不停?
但——
接着下来,他讲到情动,头顶的戒斑也个个发红,一如六个得意的小人,着了红袍,戴了官帽。十娘如何千万人中独独对他李甲动了真情,十娘谁的良也不从,偏偏要和他李甲做俗世夫妇......
呀,他这是爱么?
不,——他这是自爱。
这是他做为男人一生最得意的事情,把杜十娘抬得越高,他也就越高,谁叫她千般伶俐,万般玲珑,爱却只爱上了他一个人?!
嫖与嫖自是不同。
嫖普通妓女也是嫖,嫖名妓也是嫖,嫖名女人嫖来了人嫖不来心也是嫖,连人带心都嫖来了,那才是高人一等的嫖。
——他嫖得有脸有面,一觅众山小。
那行人还要打听,柴门“吱呀”一声,又一个僧人进来,那和尚一见,手脚无措,忙忙站起,要藏了壶,却太烫,一时无了办法,只好哀求,师兄——
吉凶未定。
人鬼殊途,爱又如何?
那新进来的和尚却气势汹汹,他一脚那向架子踢去,壶滚架翻,肉块隐瞒不住,急急逃出那方寸的牢狱,铺呈一地,酱紫深红,一如滚了一地切成块状永不复苏的心。他的心,亦或他的心? 李甲......他可还有心?
而他看着那一地的肉,竟然要哭,痛彻肺腑,师兄,我好不容易才弄来的一块猪头肉......
那和尚面色苍白,手指颤抖。
李甲,算我柳遇春白认识你一场,你究竟是个什么人?爱心不决,害了十娘,六根不净,还想着偷吃肉。你既断不了尘念就不要出家,可还怕世人嚼你舌头,偏偏要躲入这寺院中,随我一起剃度。唉,可惜十娘怎么就上了你那好皮囊的当,看错了人......
......
错!错!错!错得千刀万剐,万劫不复!
呀,这个不堪的男人!
杜十娘,你怎么把一份真心真爱全数给了这个懦弱、自私、虚荣、自夸,对着一块肉也要拿眼泪做诗做赋的男人了?
谁敢说他没有爱过?
他爱过,可他的爱就如他的为人一样,挤出来的牙膏,抹出来的果酱,无形无状,无款无式!
白骨爆长,十爪直击而出,杀了他!挖了他的心!看看他的腔子里可是真的惟有一团糨糊,而不是一颗红的、热的、烫的,在腔子里热腾腾的跳的那颗心?
可又是一阵大混沌,旋了又旋,转了又转,把白骨拧成了麻花辫子。
有人在耳边说,杜十娘,悟了吧,不值得!
是不值得,为这样不堪的男人,恨了六百年,简直是浪费时间。
不过是——一,个,不,堪,男,人,罢,了!
不值得浪费那么多时间的。
看错了,掂量错了,阅人无数,可最终爱错了,那么愿赌服输,再开一局,重整山河,谁让那是你自己的选择?
怨,更显得自己当初多么心智不足。
做鬼,也应该做一只聪明鬼的。
我睁眼一看,呀,我还端着咖啡在喝,直待醒了那女佣还在我身边说了句什么。
呀,刚刚明明是那臭道士的声音,他,附在了女佣的身上,又来点化我了。
可他为什么取了这么个时间地点呢?
齐天乐笑看着我,宝儿,没见过你这样的喝咖啡的女子,色咪咪地看了半天,咖啡里有美男么?
我娇笑道,当然有,天乐,这咖啡的颜色你不觉得像一个男人晒多了太阳的皮肤么?说着故意轻轻一呷,好香,我吻上一吻。
此刻,骨头却无故一震,没有预报,没有前奏,这只鬼的骨头在疼,生生的针扎过——原来,这液体,这颜色,真的真的太像一个人的皮肤—遇春。
苦香苦香的吻了。
齐天乐大笑,眼里赞美不尽,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把我拦腰搂住,俯耳过来,宝儿,宝儿,你是我见过最有趣的女子。
最有趣的?
他也是杜十娘见过最有趣的男人,若佛捻花微笑,他,必是悟的最早的那一个。
在齐天乐家蜷了几日,《画皮》开拍,剧组熙熙攘攘地开进太原。导演、剧务、化妆师、制片、摄影师、主角配角,一干人等各司其职。大家来来往往,好不热闹,一锅粥似的为这电光声色的东西出着力。
他们给孙宝儿这皮囊,梳了发髻,着了古装。呀,杜十娘又回到了六百年前了。只是变了身份,是大家闺秀,又一生了。
杜十娘小时候记忆不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亲是何等样人。这戏来里父母双全,承欢漆下。
叫了爹爹,又唤了娘亲,一下子没有的全都有了,突然感到了做戏的好——不过是欺瞒,但在欺瞒的刹那,装做不知,也便是真了。
剧本十娘只看一眼,就记了个分明。片子拍的空前的顺利,白导都啧啧个不停,本想宝儿第一次演戏,该指点眼神若何,姿态若何,我却不用指点早做了十分。杜十娘是谁,天生的演员,眼神、姿态、举手抬足,早练的山河壮丽,天然风韵。再加上齐天乐这男主角,不但是个眉眼口鼻会说话的主儿,就连脸上的汗毛都比别人聪明三分,我们两个,真真是棋逢对手,将遇梁才,把邂逅、被刺、寻心、相爱演绎了个风调雨顺,一片彩声。
戏里戏外的娘子,相公,可最终娘子要取了相公的心,永劫不复!
爱到了极处,不过是恨,生生世世的恨,恨不得同归于尽。
剧组在偏僻地,很少接到遇春的电话,杜十娘这只鬼,偶尔想到他,骨头会疼,“咯噔”一下,
千万支针突然袭击,针针刺字,告诉我了,遇春他是人,而我,杜十娘,是六百年老鬼一名。
人鬼殊途,爱又如何?
难道逼这一生老去?杀尽他的未来么?
那,那太无耻了,他有他的人生。
那个红颜薄命的女子
和齐天乐翻云覆雨,浑浑噩噩。两只鬼在一起,鬼天鬼地,鬼闹鬼混,鬼迷色相,鬼鬼相遇了。——呀,这张皮,更是水淋淋,香艳艳,所过之处艳泽四射。我迷于他男性的身体,他迷于我鬼般的技巧,两两泥足深陷,自拔不得,一有空他握着我的手,我握着他的手,皆是舍不得放了。
宝儿,宝儿,你的一只葱手,都抵一个玛丽莲·梦露。
哦,真是如此性感十足?还是他一惯巧言巧语的轻薄?
不过,也真真是最大的赞美了,好话总是易讨欢心,鬼,也是一样的。那个丰臀肥乳、红颜薄命的女子,杜十娘早就耳儒目然的听他们说过。
是么?天乐?
我不由放软了声,反问着,笑依他怀,手已然不安分,随风潜入夜,撩拨过他的发丝,眼睛、眉毛、口鼻、喉结......
手指蝶般翻落,为妓时的十八般武艺样样使足。弹琵琶,抚瑶琴,锦瑟年华,水火相溶,而他,意乱情迷,唤着宝儿,宝儿......
当春乃发生。
不知为何,杜十娘喜欢看他情急的样子,自己也潮涨潮落。他不知这只鬼越来越艳,尽是他的功劳,他,难道是只是这只鬼的阳气赞助商么?
亦或,我,我也贪他的青春美貌,舍不得?
玩至色急,指却停了,俨然是一种魅力测试,得了满分,心满意足,软声道,天乐,去吧,开拍了。
他开始处于下风。
——真的开拍了。
他气败坏急。
我面有得色。
——终于,我赢了!
原来男人与女人,那个在爱里挂着个爱情小算盘,懂得精打细算,缁铢必计,哪个就赢了个定。输了的,不外是输给了自己的心,输给自己不够精明。
最后一场戏了。
却是挖心。无我的戏份,剧务不知何处借了个骷髅架子,放了蓝背景,齐天乐饰的王生坐着,那骷髅被人操纵,白导喊一声开始,戏就开拍,那骷髅架子搭了钢丝,冉冉而来,笨手笨脚,动作迟缓,拍了好几次都不成功,气得白导大骂,这只鬼却看得好玩十足。
齐天乐烦了,不拍了,不拍了,明天再说。
那白原也叹了口气,大家都闲闲,这段日子也够辛苦的,都没看看山西的风土人情。也好,今天下午大家都一会都出去放松放松,明天可要好好工作。
齐天乐忙忙过来揽了我的腰,宝儿,我带你去。
他现在正对这只鬼颠魂倒魄。
于是一干人开车,欢笑,打打闹闹,不久就到了一个好去处,只见山环水绕,古木参天,清澈见底的泉水蜿蜓穿流于祠庙殿宇之间。
呀,宝刹庄严。是晋祠。
这只鬼闻到了青青淡淡的美味,真香,是家,是这只鬼曾经静静的沉溺在其中的六百年液体——水!
多久了,人群聚集,齐天乐一直粘着孙宝儿,这只鬼没有好好洗这人皮了,直怕令人晓得,我,只是一只鬼罢了。
渴,滋滋的,白骨和这人皮皆冒了火。需要浇熄。
我是一只六百年的水鬼,渴望喝水的。
可四周是人,只好袅袅的随了他们,齐天乐一路紧纂我的着手,不舍放脱,过了水镜台、会仙桥、金人台、对越坊、钟鼓二楼、献殿、鱼沼飞梁和圣母殿,最后才站在难老泉边,他指着那碧水里枝枝叶叶的长生萍说,宝儿,看,长生萍。
呵,难老泉,长生萍,几千年来人类期望的一个梦。问谁不老,问谁长生?
除非做鬼,可鬼也想变成人!
为自己爱的人,变成个人。
宝儿,但愿我们不老,永远这样美貌。他望着水中倩影说道。
我们?不老?
若说天长地久?得和什么样的人才能如此?
这只鬼恍然在水里看见了并肩的遇春,他剑眉、星目、红唇、肤微黑的看着我,轻轻的叫了声,媺,杜媺,宝儿......
六百年前冤孽纠缠
骨头又被敲痛,节节欲碎,忙忙转身,却看见了白导。只见他在不远处看着我们,左脸擦嫉,右脸画妒,若不是为了这片子,他和他,可是早翻脸不认人?于是娇笑盈盈,提高了声,白导,快来看,这难老泉里的长生萍,真的是“微波龙鳞莎草绿”!
白导好不高兴,他是导演,孙宝儿终于肯对他垂青。于是大步跑来。齐天乐不明就里,转身去看,这只鬼却钻进一丛树中,乘他们不备,无声无息,一刹那潜入水中。
好不快意,好不舒服,摆发摇腿,原来我这么喜欢水。
忙忙潜至一处树阴郁郁处,他们望不到。
蜕了衣衫,脱了人皮,把它飘起,清泉梳洗,发丝沐水,黑色的水藻般蠕动。五官成了一匹白绢上的苏绣,眉目风情万种,摇曳生姿,端的把难老泉,长生萍也勾引,水舍不得流走,萍绿的动心。依依不舍情。
西子浣纱,可有这样美的人皮绢纱在水面漂浮?
齐天乐唤了,宝儿,宝儿,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白导也奇了,刚还好好的叫我,我来了,她可跑到那儿去了?
这只鬼一时兴起,一手洗皮,一手捡了水低的石子,也好色相,一褐,一黄,先后扔出。
“唉哟”“唉哟”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叫了,却找不到这只鬼,喊,宝儿,在那藏着,快快出来,别顽皮了。
我偏不!
把皮洗了又洗,洗去所有的污渍,不由看得痴了,有了阳气,它更美了,不逊于当初的杜十娘,我爱上它了!
两个男人唤了半天不见,互相聊了开了。
呵,白导挖苦道,天乐,前几天那柳遇春来看孙宝儿,你为什么不把孙宝儿叫醒,反而告诉柳遇春,说什么孙宝儿不想见他。男子汉大丈夫,这样做胜之不武。
哦,遇春来看过我么?我却睡了?
呵,什么胜之不武?!你以为情场上是搞外交?握手致敬?情场只说目的,不论手段。要不,输的那个人就是你了。齐天乐笑着反击,再说那天白导你不也帮腔,说宝儿不肯见他么?又不是我一个。
拉人下水。一丘之貉!
咳,我这不是怕演员分心么?那白导自己给自己戴了一顶大公无私的帽,又道,那小子也肯信。不过现在外面报纸上你和宝儿的绯闻漫天飞,他不得不信。天乐,你是不是故意放风让记者知道?
你说呢?齐天乐言语轻慢,却是认了。
哈,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那白导又挖苦道,你看看你们三个,他叫柳遇春,你的本名叫李甲,哈哈,我看孙宝儿干脆叫杜十娘得了,那样你们三个就够凑一场戏了......
什么?
李甲?!
齐天乐本名叫李甲?!
杜十娘在水里一时如遭雷击,白骨咯咯作响。
去你的戏!都拍成了职业病。那齐天乐反讽到,白导,我的本名是难听,我初出道的时候嫌不好,才改了现在的名字,你对我有与意见,也不用这样大声说,让我的影迷们听到了该多失望的......
咦,原来他真的是李甲!
他自己认了。
怪不得杜十娘以前总拒不了他的诱惑,原来是六百年前冤孽纠缠,盘根错节,不肯散了。
终于。
遇到。
他了。
前世他负了我,我做鬼回来,他还要在我和遇春之间做了梗么?本不长久,人鬼相隔,但,我不要遇春伤了心。
真不知道你的心是什么做的?那白导道,处处留情,处处不专,我看你对孙宝儿也是三天的热度,这个片子完了,唉,又多了一个女子要流放到情感南极岛。
哈,这个白导,替古人担忧。我是一只鬼,这次倒要看看流放的是谁。
那个悲哀的女鬼与女人
是吗?那齐天乐冷笑道,白导你不知道,我的心是龙门石窟,每个石窟里都刻着无数个大佛小佛,飞天女子,谁也不比谁大,谁也不比谁小,爱心均匀......呀,真的么?六百年前他是无心人,现在却是石心人?那么孙宝儿在他的心里轻若鸿毛?究竟赢了他没赢?
我要赢了他!赢了他!
六百年前为他输了个尽,为鬼回来不能再输了。杜十娘,挖了他的心,看看孙宝儿在他心里有多重。
该出水了,该浮出水面,尘埃落定。
穿好了人皮,穿好了衣裳,在水里缓缓游出,水蛇摆尾,人鱼婀娜,唤,天乐,天乐......
可是勾魂使者?
两个人回首一看,看得呆了。杜十娘晓得,水湿衣衫,月笼香玉,孙宝儿那山山水水的身材,半遮半掩地更是令人丢了魂儿,荡了魄儿。
脱,是最低级的。
孔雀就从来不把自己的毛拔光的。
烟笼雾泊,琵琶半遮,留了想像,才是性感中的极品呢!
我是故意的,让齐天乐输个彻底,一无所得。
最后一场戏了。
有人操纵着那骷髅,凌空地来了,相公,相公,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还叫道士来捉鬼的?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那么多日日夜夜,你就不记我的一点好?相公,相公,让我看看你的心好么?它是黑的、黄的、花的、绿的,还是开颜料铺的,我想看一看哦……
齐天乐颤颤地后退,演到浑然天成。他是个好演员,这个不得不认了。
片场一片静寂,大家都入了戏,为那个悲哀的女鬼与女人。
——李甲,李甲,让我看看你的心好么?
错了,错了,台词错了,应该是还我的心来,相公!白原嚷嚷着。
究竟谁错了?
白骨一笑,呲牙裂嘴,端的恐怖,右手五爪,白骨暴长,直直的爪入齐天乐的胸膛,齐天乐大惊,鬼啊,鬼......
话未说完,头都歪了。
齐天乐风流成性
鲜血泉般喷涌,溅了白骨一身,刹那滋滋入了骨,入了缝。呀,好香,好喝,这才是一只鬼应该喝的饮料。
片场一片混乱,铁马金戈后的场景,倒的倒,跑的跑。
刹那古战场,一片大寂静。
他们都错了,他们以为那是一架骷髅,却想不到杜十娘这只鬼真的出来,要摘这美男的心,来看一看他的前世今生。
那些平日跟在齐天乐身后走得最近的,此刻跑得最快,直怕这只鬼也摘了他们的心。到了生死大限,大厦倾倒,谁肯为谁患难与共,相濡以沫?不过是相互欺哄的寓言故事,讲给自己听。
没人来救他,此刻,他也不过是一个即死的人。
呀,摘了下来,提在手中,怎么?难道我错了?这一粒桃子——他的心,居然不是石窟,没什么飞天女子,更看不到杜十娘在那里占了几成,而是软、热、红!
在“砰砰”的跳着,一动一动,如另一个小动物,随时都可以被迫害,被捏碎,被抛弃,被这开除出这滚滚红尘。
呀,人,就靠这个生存?
真是危在旦夕,晨不夕保。
软、热、红——红到这只鬼如手里提着个滴滴答答着红色蜡油的灯笼。它“砰砰”地跳,那是曾经与杜十娘欲望纠缠的美男的心。他曾与这只鬼温雅调情,夹缠不清。
难道没有爱过他么?那怕一丝一毫?
难道没因了欲望而喜欢过他么?我那么喜欢和他彼此勾勾引引,相互把魅力验证。
我,我怎么就把它生生地摘了出来,六百年前它是李甲的,可是现在,它属于齐天乐!
他有他的这一生。
呀,此生,他做错什么了?要遭这只鬼的报应?那么美,那么迷人的躯壳,日日和杜十娘厮守一处,此刻终于不再完美,浑身血滴,萎在尘中......
迷茫苦痛。
摘了心,也不过如此,罢了。看不到什么风景。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呔,杜十娘,你这女鬼,怎么还不悟了,害人性命?
呀,那臭道士又来了,严词义正。只见他拂尘一扬,从杜十娘的手里抢过那心,投入齐天乐的腔中。而后丝丝散发,点过齐天乐的周身,血流顿止,只是肉身前开了个大窟窿。
空。
无底的空。
伤他做甚?
李甲不堪,而齐天乐风流成性。为什么六百年后他变成这个样子,难道有什么在冥冥中启示——他是色,是欲,是能诱引出杜十娘种种本能的因?
呔,你还留此作甚?时辰已到,快快取了人皮,随我回扬州一程。那道士命令道。
咦,什么时辰已到?他不收我,这只鬼已做好了住他那碧玉葫芦的打算,他反而不要这只鬼泡了药酒,供他酩酊?
他,他的心怎么是红的呢?这只鬼百般不解,边穿人皮,边疑惑相问。
那道士瞪我一眼,谁人心不红?黑心一说,只是比喻罢了。杜十娘,恩恩怨怨,皆因贪念,你拎着那心,当真快意恩仇?
没有。这只鬼诚心回道。李甲他六百年前若欠我什么,也不过怨我自身,自己道行浅,修炼低,才分辩不明,所托非人。
那道士不再相问,脚踏拂尘而起,凌空飞出,箭般飞行。这只鬼也飘飘随他身后。只见他临别手指一弹,一道细细白光击醒了吓昏的白原,且遥送一句,快快送齐天乐去医院,救人要紧!
道长,为何要我回那扬州城?身边白云羊群般一只只路过。天道苍生。
到了便知,休得多问。那道士不屑与我罗唣。可是气我鬼性不改,时时伤生?
不一会儿到了扬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