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的背后:《快走!慢回》--作者: 弗雷德•瓦尔加
若斯早的发现当蛇、蝙蝠、獾和生活在地下深处的动物成群出动,放弃它们的自然习惯,来到旷野;当果树、植物和蔬菜开始腐烂并且爬满了虫……
若斯早就发现,在巴黎,人们走路的速度要比在吉维内克快。每天早晨,行人们以每小时三节的速度流过马里讷大道。这个星期一,若斯几乎是以每小时三节半的速度赶路,他迟了20分钟,因为咖啡渣全都洒在了厨房的地上。
他并不感到奇怪。若斯早就知道事物本身具有一种神秘而病态的生命。也许除了某些从来没有伤害过他的甲板以上的船舱,在这个布列塔尼水手看来,事物的世界显然充满了活力,随时准备跟人类作对。稍微掌握不好,突然给事物以自由,哪怕一点点自由,都会引起一连串灾难,程度不等,可能仅仅是让人不悦,也可能是酿成悲剧。瓶塞从手指中飞出,就是一个小小的例子和证明。因为飞出去的塞子绝不是落在人们的脚边,而是落在炉子后面。可恶!就像到处觅食的蜘蛛,给它的猎杀者——人类以一系列变化莫测的考验。移开炉子,连接炉子和煤气管的软管脱了下来,厨具掉在了地上,或者烫了手。而今天早晨发生的情况则更加复杂,扔垃圾时犯了一个小错误,垃圾袋太不坚固了,旁边破了,咖啡渣洒在了地上。被奴役的事物理所当然会产生报复思想,虽然不很经常,但时时都想着以其潜在的力量迫人类就范,让他们像狗一样蜷缩成一团,在地上爬着,妇女和儿童也不能幸免。不,若斯从来就不相信事物,也不相信人类和大海。事物会使你失去理智,人类会使你丧失灵魂,而大海则会夺走你的生命。
若斯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人,他没有向命运挑战,而是像狗一样,一把一把地捡起咖啡渣。他一句牢骚都不发,弥补了自己的过失,事物的世界退潮了。早晨的这个小事故并不是一件小事,表面上看起来不过是一件让人不愉快的事情罢了,可以把它忘了,但若斯在这件事上决不会搞错。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明显的信号,表明人类和事物的战斗在继续,在这场战斗中,人类不总是胜者,远非如此。这是悲剧的预兆,远洋巨船断了桅杆,拖网渔船触礁粉碎。8月23日凌晨3时,他的那艘船,“西北风”号在爱尔兰海域漏水,船上有8个人。然而,谁知道若斯是否满足了他那艘拖网渔船让人发疯的苛求,又有谁知道人与船是否达成了妥协。在那个可恶的暴风雨之夜,他突然使尽全力,用拳头猛击船的右舷。当时,“西北风”号几乎已经侧翻,船尾突然进水。机器被淹了,渔船在夜间失控,船员们不停地往外舀水,最后,渔船在黎明时分沉到了珊瑚礁上。那是14年前的事了,死了两个人。14年了,若斯踢翻了船主;14年了,若斯出狱后离开了吉维内克,他因蓄谋杀人并伤害了他人而被判入狱9个月;14年了,他的整个生命几乎都已被海水冲走。
若斯走下盖泰路,牙齿咬得紧紧的,每当想起消失在大海中的“西北风”号,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其实,他的火并不是冲着“西北风”号来的,那艘漂亮的旧渔船只不过是年久失修,船身腐烂,顶不住风浪的打击而已。那天晚上,那艘船肯定没有掂量过自己能抗几级风浪,它已经忘了自己多大岁数,忘了自己已年老体衰,吱嘎作响。渔船肯定不愿意让那两名船员死去,至今还傻傻地躺在爱尔兰的海底,它很后悔。若斯常常跟它说话,安慰它,宽恕它,他觉得那艘船现在已经像他一样,终于得到了安息,在海底开始了另一种生活,就像他在这里,在巴黎开始新的生活一样。
然而,宽恕船主,这是不可能的。
“走吧,若斯•勒盖恩,”船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艘破船,你还可以再开10年。它结实得很呢!你是它的船长。”
“‘西北风’号已经很危险了,”若斯固执地说,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它的螺丝松了,船底板变形了,船盖破了。我可不敢保证它能抗得住海上的大风浪。这船已经不符合安全规范了。”
“我了解我的船,勒盖恩先生,”船主的口气严肃起来,“如果你害怕驾驶‘西北风’号,我打个响指,马上就有10个人来替换你。他们勇敢大胆,不会像办公室里的白面书生那样无病呻吟,空谈什么安全规范。”
“可船上还有我的7个弟兄。”
船主把他那张油光油亮的脸凑过来,威胁他说:
“若斯•勒盖恩,如果你胆敢到港务监督处去告状,我马上就把你打翻在地。从布雷斯特到圣纳泽尔,你再也找不到一个人雇佣你。船长,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
是的,若斯一直后悔,在发生海难的第二天,他没有要那个家伙的狗命,只是打断了他的一只胳膊和他的肋骨。船员们把他拉住了,劝他说,若斯,要珍惜自己的生命。他们拦住他,制止了他,使他没能打死船主及其爪牙。他一出狱,他们就把他的名字从花名册上勾掉了。若斯在酒吧里大喊大叫,说港务监督处的官员们受贿,但他后来不得不告别渔船。若斯跑了许多港口,最后在一个星期二的早晨,跳上了一艘从坎佩尔开往巴黎的船只,像在他之前的许多布列塔尼人一样,来到了巴黎的蒙帕纳斯车站广场,撇下了一个要逃跑的女人和9个要杀的男人。
看见爱德加-基内大街的十字路口时,他暂时忘记了昔日的深仇大恨,准备弥补失去的时间。咖啡渣事件、事物的战争和人类的战争至少浪费了他一刻钟。而在他的工作中,守时是最重要的,他要在8点30分第一遍朗读他的广告,12点35分读第二遍,晚上版则在18点10分读。这三个时间段人最多,在这个城市里,听众们太心急了,容不得迟到一点。
若斯把箱子从树上摘下来,用手掂了掂。他是晚上挂上去的,用绳子绕上两圈,打个结,再加两个防盗装置。今天上午,箱子不太满,他可以选得快一点。他微微一笑,抱着箱子走向小店的后间,那地方是达马斯借给他用的。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一些像达马斯那样善良的人的,他们留你一把钥匙,让你使用桌子的一角,不担心你会撬他们的钱箱。达马斯,那是一个人名;他在广场边开了一家店,叫“罗尔-里德”①,他让若斯进店来整理要宣读的公告,免得在外面风吹雨打。罗尔-里德,那是一个店名。
若斯打开了箱子,那是一个大木箱,他亲手做的,他把它叫做“西北风”二号,以纪念他已经失去的心爱的船。对一艘巨大的拖网渔船来说,见自己的残骸沦为巴黎的一个信箱,这也许并不光彩。可这个信箱不同寻常,这是七年前根据一个天才的设计制成的一个天才的信箱,它使得若斯在罐头厂干了三年、在管道厂干了六个月,然后又失业两年后,了不起地重新爬上了斜坡。那个天才的念头是在12月的一个晚上产生的,那天晚上,他手里端着酒杯,沉迷在蒙帕纳斯的一家咖啡馆里,咖啡馆的顾客三分之一都是孤独的布列塔尼人,家乡的方言嗡嗡地响着,不断冲击着他的耳膜。有个家伙谈起了主教桥,结果,1832年诞生在洛克马里亚的曾曾祖父勒盖恩从若斯的脑海里走了出来,双肘支在吧台上,跟他打了个招呼。 “你好。”若斯也回了一声。
“你还记得我吗?”前辈问。
“天哪,”若斯嗫嚅道,“你死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更没有哭。”
“哎,孩子,别胡说八道了,就让我拜访你一次吧!你多大年纪了?”
“50岁。”
“你可活得不怎么样。要努力啊!”
“我不需要你的指教,我没有叫你。你活得也不怎么样嘛!”
“孩子,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知道我发起火来会怎么样。”
“是的,大家都知道,尤其是你的老婆,你打了她一辈子。”
“好了,”前辈做了个鬼脸,说,“不要脱离当时的实际嘛!那是时代的要求。”
“去他妈的时代!是你自己想这样。你打伤了她的一只眼睛。”
“过去两个世纪了,还要说那只眼睛的事?”
“当然要说。举个例子嘛。”
“若斯,难道你要给我做榜样?你曾在吉维内克码头差点把一个小伙子踢死?要么是我搞错了?”
“其一,那个人不是妇女;其二,那个人也不是小伙子。那是一个黑心肠的有钱人,为了赚钱,他不惜让其他人去死。”
“是的,不能说你说得不对。这还没完,小毛孩子!你叫我了。”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没叫你。”
“你真是个猪头。你有幸继承了我的眼睛,因为我很愿意给你一个机会。设想一下,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你叫了我,就是这样。而且,这不是我习惯去的酒吧,我不喜欢音乐。”
“好吧,”若斯沮丧地说,“要不要我请你喝一杯?”
“你还举得起手来吗?让我告诉你吧,你已经喝多了。”
“别多管闲事,前辈。”
老祖宗耸耸肩。他见过世面,这小毛孩可激怒不了他。勒盖恩家族的人出生高贵,这个若斯,没什么可说的。
“这么说,”老前辈吸着蜂蜜水,说,“你没有老婆,也没有钱?”
“你猜对了,”若斯回答说,“你当时好像没这么聪明。”
“这是因为我变成了鬼。人死了以后,能知道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东西。”
“别开玩笑了,”若斯说着,无力地向侍者的方向举起手。
“在女人这方面,没必要请教我。那不是我的长项。”
“我应该想得到的。”
“不过,工作吗,小伙子,这并不难。你只要干回家族的老行当就可以了。你没必要去做水管,那是个错误。而且,你知道,做事情必须小心。卷绳吗,还说得过去,但水管,线,我就不提塞子的事了,最好还是出海吧。” “我知道。”若斯说。
“必须利用自己的遗传基因,干回家族的老行当。”
“我再也不能当水手了。”若斯气愤地说,“我被流放了。”
“谁要你当水手了?天天跟鱼打交道,天哪,真是可悲。你看我当过水手吗?”
若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而专心考虑起这个问题来。
“不!”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是个宣读广告的差役,从孔卡诺跑到坎佩尔,在公共场所宣读广告。”
“对了,我的孩子,我对此感到非常自豪。我叫阿尔•巴努尔,是宣读广告的差役。在南部海边,没有比我更好的宣读者了。阿尔•巴努尔每天都进入一个新的村庄,中午时分宣读广告。我可以告诉你,有些人天还没亮就开始等我。我的业务范围包括37个村庄。了不起吧,嗯?人不少,是吗?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由于什么?由于我宣读的广告。由于谁?由于我,阿尔•巴努尔,菲尼斯泰尔地区最好的广告宣读人。我的声音能从教堂里一直传到盥洗室。我什么字都认识。大家都抬起头来听我宣读。我的声音,它创造了一个世界,创造了一种生活。你要相信,那可不是鱼。”
“没错。”若斯说着,抓起放在柜台上的那瓶酒,对着嘴就喝。
“第二帝国成立就是我宣布的。我一直走到南特去寻找消息,然后用马驮回来,新鲜得很。第三共和国,也是我在海滩宣读的。你会看到那有多热闹。当地的那些琐事我就不说了,比如婚礼、噩耗、谩骂、东西重新找回来了、孩子丢失了、靴子需要重做,这些,都是我宣读的。各村都给我广告宣读。庞马尔角的女孩向圣马里纳的小伙子求爱,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各种各样的丑闻,还有谋杀案。”
“你应该适可而止。”
“这么说吧,是别人付钱让我读的。我干我的活,如果我不宣读,这不是偷顾客的钱吗?勒盖恩家族中也许有粗人,但不会有强盗。他们的悲剧、他们的爱情,他们妒忌出海打鱼的水手,那不关我的事。我自己家里的事都忙不过来。我每个月一次去村里看望孩子们、做弥撒和泄欲。”
若斯端着酒杯叹息了一声。
“然后留下一点钱,”前辈补充道,口气十分坚决,“一个女人和八个孩子,花费大得很哪。但你要相信,有了阿尔•巴努尔,他们从来没有缺少过。”
“缺少耳光?”
“缺少钱,傻瓜。”
“要付那么多吗?”
“你爱付多少就付多少。如果说是世界上有一种产品不会枯竭,那就是广告;如果说有一种渴望永远不会平息,那就是人的好奇心。如果你是个宣读员,你就要哺育整个人类。要保证绝不断奶,绝不断粮。好了,傻瓜,如果你醉成了这个样子,你永远也当不了宣读员。从事这个职业需要思路清晰。”
“我不想让你伤心,前辈,”若斯摇摇头,说,“不过,‘宣读员’更多是一个需要实际经验的职业。你甚至会发现,几乎谁也不懂这个词。‘鞋匠’这个词大家都懂,但‘宣读员’这个词甚至在词典中都找不到。我不知道你死了以后是否还能继续得到信息,但世界上发生了不少变化。谁都不需要别人在教堂前的广场上对着他的耳朵大喊,因为大家都能读报纸、听广播、看电视。如果你在法国的罗克迪里连上网络,你都可以知道是否有人在孟买撒尿。所以,你好好想想吧!”“你真的把我当作老傻瓜了?”“我只不过是告诉你一个事实,仅此而已。现在轮到我了。”
“你放下舵了,我可怜的若斯。重新拿起来。你没怎么明白我说的话。”
若斯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曾曾祖父的身影,他从酒吧的凳子上下来,还摆着架子。阿尔•巴努尔在他那个时代算得上是个高个子,确实很像个粗人。
“宣读员,”前辈把手放在柜台上,有力地说,“就是生活。别对我说谁都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更不要说词典上也没有这个词,或者说勒盖恩家族的人堕落了,不配再当宣读员。生活啊!” “可怜的老傻瓜。”若斯一边目送着他离开,一边轻声说,“可怜的老嗦鬼。”
他把酒杯重新放在柜台上,冲着前辈走的方向又大叫了一声。
“不管怎么说,我没有叫你!”
“得了,别闹了!”侍者拉住他的胳膊,“别再发疯了,你妨碍大家了。”
“去他妈的大家!”若斯紧紧抓住柜台,大吼道。
若斯想起来自己在阿蒂蒙酒吧被两个比他矮小的家伙赶了出来,摇摇晃晃地在人行道上走了一百来米。九个小时以后,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座建筑的门廊下,离酒吧足有十来个地铁站那么远。中午时分,他拖着脚步,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脑袋像是要融化了似的,他不得不用双手捧着。他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六点,痛苦地睁开眼睛,盯着积满污垢的天花板,不住地说:
“可怜的老傻瓜。”
艰难地试验了几个月之后——摸索正确语气、调整声音、选择地点、设计栏目、赢得忠实的顾客、确定价格——若斯开始了阿尔•巴努尔所说的“广告宣读”这个古老的职业。七年来。他在蒙帕纳斯火车站方圆700米范围内的各个地点走来走去,他不愿走远。两年前,他终于在爱德加-基内-德朗布尔十字路口落了脚。他吸引了市场上的常客和附近的住户,抓住了盖泰路那些不拘言笑的办公室职员,还中途截住了蒙帕纳斯火车站吐出来的一部分客流。大家挤在一起,一小群一小群地围在他身边,听他宣读广告。人数也许没有当年围在他的老前辈身边的人多,但别忘了,若斯可是天天出动,一天三次。
他的箱子里收集了数量不少的广告,每天平均有60来个——早上比晚上多,因为晚上可以偷偷摸摸地放——每个广告都装在封了口的信封里,里面附有五个法郎。花五个法郎,就可以让别人听到自己的想法、宣言,在巴黎茫茫的人海中寻找。那可不算贵。若斯起初的价格很低,但人们不愿意一个法郎就出售自己的句子,那不是贬低自己吗?于是,收钱人和出钱人达成了一个价格,若斯每月净赚9000法郎,包括星期天。
老阿尔•巴努尔说得对:广告的素材绝对不会缺乏。若斯一定是跟他约好的,一天晚上,两人在阿蒂蒙酒吧喝得醉醺醺的。“我早就告诉过你,人们有的是东西要说,”前辈说。看见后代接了他的班,他感到很得意,“就像旧床垫到处响一样,人们有很多东西要说,有很多东西不能说。你呢,把别人放在里面的东西收起来,为人民服务。你就像个吸水器。不过要当心,小子,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吸到底部时,你既能抽到清水,也会抽上垃圾。你要记住,人们的脑袋里装的并不都是美好的东西。”
前辈看得很准。在箱子的底部,有些广告能念,有些广告不能念。“无法念。”一个学究纠正道。那是一个老头,在达马斯的店铺隔壁开了一家所谓的旅馆。若斯把信件取出来后,分成两摞,一摞是可念的,另一摞是不可念的。通常,可念的是从正常渠道出来的,也就是说从人的嘴中出来的。小桥流水或狂涛巨浪,这样,人就不会被众多的词汇压扁。因为,与床垫之声不同的是,人每天都会存放新的语言,这就使得“吸”这个问题变得十分生动了。在可说的东西里面,有一部分很普通,会塞到箱子里,可分成“风”、“购物”、“寻找”、“爱情”、“其他”和“专业广告”等几类,对于广告,若斯在数量上有限制,而且要收六法郎,因为宣读的时候他觉得满嘴喷粪,需要补偿。
但宣读员最大的发现是,不可念的东西要多得多,不容置疑。不容置疑是,因为吱吱嘎嘎的床垫没有专门设计的开口,把动词做的材料倒出来。要么是它的暴力和大胆超过了道德许可的范围,要么相反,它没有有趣到能使其合法生存的程度。所以,这种过多或过少的语言处于地下生存状态,被塞到床垫中当填料,生活在黑暗、耻辱和沉默中。然而,收集了七年的广告之后,若斯非常清楚,这些语言不会就此消亡。它们结集在一起,互相挤踏。这种鼹鼠式的生活过得越久,它们便越尖刻。它们愤怒地看着那些被允许说出来的话流畅地来来往往,气不打一处来。若斯在箱子上开了一个12厘米的小口,关在里面的东西从口子里逃出,就像蚱蜢飞出来一样。每天早上,他都能从箱底掏出不可读的东西:训斥、诅咒、失望、诽谤、控告、威胁、疯狂。不可念的东西有时那么虚弱、那么稀薄,很难把它看完。有时,它们的意思纠缠在一起,完全不可理解;有时,上面写的东西太恶心,你会不由自主地把它扔掉;有时,它们又那么可恨,具有强大的破坏力,若斯不得不把它们处理掉。
宣读员要进行挑选。
尽管他是个有责任感的人,想把人类思想中最讨厌的废物从死亡中拯救出来,继承其先辈的事业,拯救他人,他还是认为不能采用自己嘴里不能说出来的东西。那些没有宣读的东西仍和5个法郎放在一起,因为,正如老祖宗斩钉截铁地所说的那样,在勒盖恩家族中,没有人当强盗。所以,每次宣读时,若斯都把当天的糟粕放在用作台子的大箱子上。每天都有。所有攻击妇女,诅咒黑人、北非人、黄种人和鸡奸者的东西都划为糟粕一类,若斯本能地想到,一不小心,他也会生下女人、黑人、鸡奸者,他之所以进行“书刊检查”,并非由于道德高尚,而仅仅是为了生存。
一年一次,在8月11日到16日期间,若斯把箱子“拖进船坞”,重新打造、磨光和油漆。吃水线以上是浅蓝色的,以下是海蓝色的。“西北风”二号的正面被漆成黑色,左舷用大字写着时间表,右舷写着价目表和相关的注意事项。当他被抓然后被判时,他常常听到“相关”这个词,所以深深地记在脑海里。若斯觉得这“相关事项”使宣读显得像模像样的,尽管开旅馆的那个学究觉得有些不妥。他不明白那个叫做艾尔韦•德康布雷的人是怎么想的。那家伙是贵族出身,这毫无疑问,虽很讲派头,但穷得把他二楼的四间房都转租了出去,还卖点小布巾,给别人有偿提供一些瞎编的心理咨询,以此增加一点收入。他自己住在夹层的两居室中,房间四周堆满了书,蚕食了他的一些空间。若斯一点都不担心艾尔韦•德康布雷吞食了太多的字会被噎死,因为这个贵族说得很多。他每天都在吃,在反胃。他是一台真正的泵,拥有一些复杂的但并不总是好懂的部件。达马斯也不是什么都要,在某一方面来说,这很让人放心,不过,达马斯不是一个聪明人。
若斯把箱子里的东西倒在桌上,开始分类,可念的放一边,不可念的放另一边。当他看到一个又大又厚、用劣质白纸做的信封时,他的手停住了。他第一次这样想,这个昂贵的广告是不是那个文人写的——信封里有20个法郎。他已经收了三个星期了。这是七年来他所读到的最让人扫兴的广告。若斯撕掉了信封,前辈趴在他背后看。“不要掉以轻心啊,若斯。人的脑袋里装的并不都是美好的东西。”
“闭嘴!”若斯说。
他打开广告,低声念了起来:
当蛇、蝙蝠、獾和生活在地下深处的动物成群地出动,放弃它们的自然习惯,来到旷野;当果树、植物和蔬菜开始腐烂并且爬满了虫……
若斯看看信纸背面,想寻找下文,但文章到此结束了。他摇摇头。他抽上来过许多让人不安的语言,但这则广告打破了纪录。
“毛病,”他嗫嚅道,“有钱,但是有病。”
他把信放好,然后迅速去拆其他信封。 8点半的那场宣读开始前几分钟,艾尔韦•德康布雷出现在门前的台阶上,靠着门框,等待那个布列塔尼人的到来。他和那个捕鱼船水手的关系充满了无言的敌意,德康布雷不知道这种敌意是怎么产生的,又是为了什么。他把责任归咎于那个粗鲁的家伙,那家伙像刻在花岗岩上的雕像,一副粗暴的样子,两年前,带着可笑的箱子,在广场上用难听的声调,一天三次宣读广告,打扰了他小资的生活。起初,他还没怎么在意,以为那个布列塔尼人坚持不了一个星期,谁知那个家伙的生意好得出奇,拴住了大量客户,可以说天天生意爆满,真正危害到了他。
德康布雷天天面临着这一危害,怎么也适应不了。于是,他每天早上找个位置,手里拿着一本书,低垂着眼睛,一边听广告,一边翻动书页,却一行也看不下去。读完一类广告,若斯•勒盖恩有时迅速地扫他一眼。德康布雷不喜欢那双蓝眼睛匆匆扫来的目光,他觉得那个宣读者是想证明自己的存在,以为自己已经用箱子钩住了他,就像钩住一条普通的鱼一样。因为那个布列塔尼人在城里也使用渔民的粗糙思维,把马路上的人流网在鱼网中,就像网住鳕鱼群一样。他确实表现出一个专业捕获者的本领。行人和鱼在他圆乎乎的脑袋里没有什么区别,他都能掏空他们的内脏来赚钱,这就是证明。
但德康布雷被吸引住了,他太了解人类的灵魂了,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只有他拿在手里的这本书能把他与广场上的其他听众区别开来。放下这本鬼书,一天三次去挑战他像鱼一样的处境,难道这不更好吗?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输了,意味着这个有文化的人也被马路上那种无精打采的叫声给俘虏了?
那天上午,若斯•勒盖恩晚了一点,这很不正常。德康布雷低着头,用眼角扫了他一眼,看见他匆匆来到,动作有力地把空箱子挂在梧桐树干上。那个色彩蓝得刺眼的箱子被自命不凡地叫做“西北风”二号。德康布雷想,这个水手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他很想知道那个家伙是不是也这样给自己所有的东西取名字,他的椅子和桌子是不是也有名字。然后,他看见若斯用他装卸工般的大手把沉重的台子转过来,轻巧地放在人行道上,就像那是一只鸟。他有力地跨了一步,走到上面,就像登船一样,从粗布短工作服里掏出一些纸张。三十来个人在乖乖地等着,其中有丽丝贝特,她双手叉腰,忠诚地坚守在岗位上。
丽丝贝特在他家住3号房间,她以房东的身份,帮助他管理这个地下膳食小公寓。她的帮助是毫不犹豫、卓有成效、不可替代的。德康布雷天天提心吊胆,生怕有人偷了他可爱的丽丝贝特。这种事完全有可能发生。丽丝贝特身材高大,身体丰满,皮肤黝黑,大老远就看得见,所以,没办法把她藏起来,不让别人看到。况且,丽丝贝特又不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她说话大声,对于什么都要大发议论。最要命的是她的微笑。幸亏,她不经常笑,否则,会引起人们无法压抑的欲望,投入她的怀抱,把头埋在她丰满的胸脯前,跟她一起共度余生。丽丝贝特今年32岁,总有一天,他会失去她的。这会儿,丽丝贝特正在大声地跟那个广告宣读员说话。
“你今天开工得晚了,若斯。”她挺着腰,对着他仰起头。
“我知道,丽丝贝特。”若斯气喘吁吁地答道,“是咖啡渣惹的祸。”
丽丝贝特12岁才离开底特律的黑人居住区,一到法国的首都便投身于妓院,14年来,她在盖泰路上学会了法语,后来,由于各种原因,那一片的所有脱衣舞厅都不要她了。她在广场的长凳上睡了六天,一个寒冷的雨夜,德康布雷决定去找她。他在那座旧公寓里租了四间房,有一间空着,他要她住在那里。丽丝贝特同意了,一进门就脱光了衣服,躺在地毯上,双手枕在脖子后,眼睛看着天花板,等待老人动手。“你误会了。”德康布雷嗫嚅着,把衣服递给她。“我没有别的东西回报你。”丽丝贝特回答说。她坐了起来,交叉着大腿。“我在这里忙得不可开交,”德康布雷盯着地毯,说,“要搞卫生,要给房客提供午餐,要采购,还要提供其他服务。帮我一把,我免费把房间给你住。”丽丝贝特露出了微笑,德康布雷差点要扑到她的怀里。但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并且认为这个女人有权得到休息。丽丝贝特得到了休息:她在那里住了六年,他一次都没有侵犯她。丽丝贝特恢复了体力,德康布雷发誓要让这种状况持续下去。
开始念广告了,广告一则一则念下去。德康布雷发现自己错过了开头,那个布列塔尼人已经念到第5则广告了。这是广告的体系。人们记住自己所感兴趣的广告的号码,然后对若斯说:“谈谈‘相关的’细节。”德康布雷心想,这些家伙是从哪儿学会这一警察用语的。
“五,”若斯宣读道,“出售一窝小猫,有白有红,三只公的,两只母的;六,请在36号对面整夜用鼓演奏其野蛮音乐的人停止演奏。有些人被吵得无法睡觉;七,可做所有高级木工活,翻新旧家具,质量有保证,搬走或安放在家中;八,法国电力公司和煤气公司去死吧!九,这种杀虫药简直是开玩笑。家里的蟑螂和以前一样多,浪费了你600法郎;十,我爱你,艾莱娜。我今晚在‘跳舞的猫’酒吧等你。署名是贝尔纳;十一,天仍然又潮又热,像是夏天,而现在已经是9月;十二,广场的肉铺里:昨天的肉不新鲜,这个星期已经是第三次这样了;十三,让-克里斯多夫,回来吧!十四,警察跟坏蛋无异,跟混蛋一样;十五,出售自家院子里种的苹果和梨,很甜,汁很多。”
德康布雷扫了丽丝贝特一眼,她正在笔记本上写下15这个数字。自从若斯宣读广告以来,他们已经找到了许多非常不错价格又不高的东西,寄宿者用来做晚餐是最好不过了。他把一张白纸夹到书页中,手里拿着铅笔,等待着。几个星期以来,也许是三个星期,若斯宣读了一些粗鲁的文字,他对这些文字并没有感到惊讶,觉得跟出售苹果或汽车的消息没有什么区别。那些非同寻常、微妙而荒谬或带着威胁性的文字,现在似乎不断地出现在早上的广告中。从前天晚上开始,德康布雷决定仔细地把它们记录下来。他的铅笔只有四厘米长,他把它整支藏在手心。 若斯停了一会儿,马上要报天气了。他上台之后,便仰着头,观察了一下天空,现在,他开始预报,然后,又补报海洋天气,这对聚集在他周围的人来说是完全没用的,但没有一个人,包括丽丝贝特,对他说可以省掉这一项。人们还是听着,就像在教堂里一样。
“9月里的阴沉天气,”若斯抬头看着天空,说,“下午一点以前,天不会放晴,不过晚上天气不错,如果你想出去,这没问题,不过,还是要披上一件羊毛背心,凉风习习。海洋天气,大西洋,今天的整体情况和变化:爱尔兰东西部高压为1030,由于海脊的原因,在芒什海峡有所增强。费尼斯泰尔海岬地区,从东到东北,北5~6,南6~7。由于自西向西北的海流,当地海浪颇大。”
德康布雷知道播报海洋天气预报需要一段时间,他翻到前面几页,重读几天前所记录的两则广告:
带着我的小跟班走路去(我不敢把他留在家里,因为和我太太在一起,他总是游手好闲),请某某夫人原谅我没有到她家里吃晚饭。我清楚地知道她发火了,因为我没有办法让她廉价买到东西。她为了纪念丈夫被任命为审读员要举行盛大的宴会。但这与我无关。
德康布雷皱了皱眉头,在记忆中搜索着。他相信这些文字是一段引言,他有一天,有一次,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哪里?什么时候?他又接着读下一段,是昨天晚上的:
小动物多得不计其数,是从垃圾中出来的,比如说臭虫、苍蝇、青蛙、蟾蜍、虫、老鼠等等,这种现象证明腐烂严重,空气中弥漫着地面的潮气。
若斯已经读到了最后一个句子末尾:“地面的潮气”。德康布雷认为这些文字选自17世纪的文章,但不敢肯定。
引自一个疯子,一个妄想狂的话,这种可能性最大。或者是某个学究写的,要么就是一个无能之辈,试图通过散布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来建立自己的权力,并扬扬得意地以为高出普通人一头,强迫街上的人去琢磨他极其没有文化的东西。此人也许现在就在现场,混在那一小群人当中,想欣赏众人惊讶的表情。这些深奥的文字让若斯读得结结巴巴,也让大家大为震惊。
德康布雷用铅笔敲打着纸张。即便是从这个角度看,他觉得作者的意图和身份仍很模糊。昨天晚上的第14条广告也是如此:“纳粹帮,我操你妈的。”这类话听到过多次,作者的愤怒有多清晰,多简明,学究过于雕琢的文字就有多晦涩,无法弄清其意。他要再收集一些才能弄明白,他得每天早上都听。也许这正是作者的目的:每天都把听众钓住。
难懂的海洋预报播送完了,若斯继续他的陈词滥调。他的声音很响,能一直传到十字路口。他刚刚读完一个栏目“环球七日”,在这个栏目中,他以自己的方式来解说当天的国际新闻。德康布雷听清了最后几个句子:在某某国,没有人敢开玩笑,大家都不露声色。那里仍在实行XX统治;在非洲,情况不妙,今天跟昨天一样,明天再处理问题不大,因为没有人为他们动一动屁股。他现在开始念第16条广告,出售一个电动弹子台的电动装置,是1965年铸造的,上面缀有一个裸着乳房的女人,保存完好。德康布雷捏紧铅笔等待着,似乎有点紧张。那条广告来了,“我爱你,我卖东西,我操你,我买东西”混在一起,非常难分辨。德康布雷相信自己看见若斯在念之前犹豫了一下,他在想,若斯是否也发现了那个不速之客?
“十九,”若斯念道,“当蛇、蝙蝠、獾和生活在地下深处的动物成群地出动,放弃它们的自然习惯,来到旷野;当果树、植物和蔬菜开始腐烂并且爬满了虫……”
德康布雷很快奋笔疾书起来。还是那些小动物的事,关于那些肮脏的小动物的老故事。他把全文重新读了一遍,沉思着。这时,若斯已经准备结束,并按惯例在结束之前朗读一篇“法国历史之页”,根据时间顺序概述昔日的海难事件。也许这个勒盖恩曾经遭遇过海难,也许那条船就叫做“西北风”号。那时,这个布列塔尼人的脑子里一定进水了,就像那艘破船一样。这个步伐健康、果断的男人,内心已经失常,拼命地抓着往事,就像抓住失控的浮筒一样。这么说,一切都像他一样,他的步伐不健康,也不果断。
“孔布雷城,”若斯宣读道,“1883年9月15日。法国汽船,1400吨。从敦刻尔克到洛里翁,运着铁轨。在古阿克触礁。锅炉爆炸,一个乘客被炸死。21名船员得救。”
若斯用不着示意,他忠实的听众就会自动散去。谁都知道他的广告宣读以海难故事而告终。大家都在等待这个故事,以至于有些人习惯了以悲剧的结局打赌,“全部得救”、“全部遇难”或“一半死一半活”,最后在对面的咖啡馆或办公室里结账。若斯不怎么喜欢用悲剧来赚钱,但他也知道生命就是这样在残骸中复活的,确实是这样。
他跳下台子,遇到了德康布雷的目光。德康布雷正把书收起来。若斯好像不知道他来听广告。那个虚伪的老头,让人讨厌的老头,不愿意承认一个贫穷的布列塔尼渔夫替他解了闷。要是德康布雷知道他在早晨的广告中发现了什么就好了!“艾尔韦•德康布雷自己制造花边小布巾。艾尔韦•德康布雷是个鸡奸者。”若斯犹豫片刻,便把这条广告分到垃圾一堆里去了。现在,有两个人,也许三个人,加上丽丝贝特,知道德康布雷偷偷地在制作花边小布巾。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消息使德康布雷显得不那么讨厌了。也许是因为在很多年中,他看见自己的父亲在夜晚修补渔网,一补就是好几个小时。
若斯收起废广告,扛起箱子,达马斯帮他把箱子放回到店铺后间。咖啡已经煮热了,并且准备好了两个杯子,每天上午读完广告后都这样。
“第19个广告我一点都不懂,”达马斯坐在一张高高的圆凳上,说,“蛇的故事。那个句子好像都没有完。”
达马斯是个年轻人,身体结实,甚至还挺英俊。他为人坦诚,但不够机灵。眼神总有一种麻木,所以目光总是那么迷茫。他太温柔了,或者说太蠢了,若斯说不清究竟是温柔还是蠢。达马斯的目光总是那么游移不定,从来不盯着什么东西看,哪怕跟人说话的时候也那样。它飘着,棉花般软绵绵的,很谨慎,又像是一团雾,虚无飘渺,难以抓住。 “五,”若斯宣读道,“出售一窝小猫,有白有红,三只公的,两只母的;六,请在36号对面整夜用鼓演奏其野蛮音乐的人停止演奏。有些人被吵得无法睡觉;七,可做所有高级木工活,翻新旧家具,质量有保证,搬走或安放在家中;八,法国电力公司和煤气公司去死吧!九,这种杀虫药简直是开玩笑。家里的蟑螂和以前一样多,浪费了你600法郎;十,我爱你,艾莱娜。我今晚在‘跳舞的猫’酒吧等你。署名是贝尔纳;十一,天仍然又潮又热,像是夏天,而现在已经是9月;十二,广场的肉铺里:昨天的肉不新鲜,这个星期已经是第三次这样了;十三,让-克里斯多夫,回来吧!十四,警察跟坏蛋无异,跟混蛋一样;十五,出售自家院子里种的苹果和梨,很甜,汁很多。”
德康布雷扫了丽丝贝特一眼,她正在笔记本上写下15这个数字。自从若斯宣读广告以来,他们已经找到了许多非常不错价格又不高的东西,寄宿者用来做晚餐是最好不过了。他把一张白纸夹到书页中,手里拿着铅笔,等待着。几个星期以来,也许是三个星期,若斯宣读了一些粗鲁的文字,他对这些文字并没有感到惊讶,觉得跟出售苹果或汽车的消息没有什么区别。那些非同寻常、微妙而荒谬或带着威胁性的文字,现在似乎不断地出现在早上的广告中。从前天晚上开始,德康布雷决定仔细地把它们记录下来。他的铅笔只有四厘米长,他把它整支藏在手心。
若斯停了一会儿,马上要报天气了。他上台之后,便仰着头,观察了一下天空,现在,他开始预报,然后,又补报海洋天气,这对聚集在他周围的人来说是完全没用的,但没有一个人,包括丽丝贝特,对他说可以省掉这一项。人们还是听着,就像在教堂里一样。
“9月里的阴沉天气,”若斯抬头看着天空,说,“下午一点以前,天不会放晴,不过晚上天气不错,如果你想出去,这没问题,不过,还是要披上一件羊毛背心,凉风习习。海洋天气,大西洋,今天的整体情况和变化:爱尔兰东西部高压为1030,由于海脊的原因,在芒什海峡有所增强。费尼斯泰尔海岬地区,从东到东北,北5~6,南6~7。由于自西向西北的海流,当地海浪颇大。”
德康布雷知道播报海洋天气预报需要一段时间,他翻到前面几页,重读几天前所记录的两则广告:
带着我的小跟班走路去(我不敢把他留在家里,因为和我太太在一起,他总是游手好闲),请某某夫人原谅我没有到她家里吃晚饭。我清楚地知道她发火了,因为我没有办法让她廉价买到东西。她为了纪念丈夫被任命为审读员要举行盛大的宴会。但这与我无关。
德康布雷皱了皱眉头,在记忆中搜索着。他相信这些文字是一段引言,他有一天,有一次,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哪里?什么时候?他又接着读下一段,是昨天晚上的:
小动物多得不计其数,是从垃圾中出来的,比如说臭虫、苍蝇、青蛙、蟾蜍、虫、老鼠等等,这种现象证明腐烂严重,空气中弥漫着地面的潮气。
若斯已经读到了最后一个句子末尾:“地面的潮气”。德康布雷认为这些文字选自17世纪的文章,但不敢肯定。
引自一个疯子,一个妄想狂的话,这种可能性最大。或者是某个学究写的,要么就是一个无能之辈,试图通过散布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来建立自己的权力,并扬扬得意地以为高出普通人一头,强迫街上的人去琢磨他极其没有文化的东西。此人也许现在就在现场,混在那一小群人当中,想欣赏众人惊讶的表情。这些深奥的文字让若斯读得结结巴巴,也让大家大为震惊。
德康布雷用铅笔敲打着纸张。即便是从这个角度看,他觉得作者的意图和身份仍很模糊。昨天晚上的第14条广告也是如此:“纳粹帮,我操你妈的。”这类话听到过多次,作者的愤怒有多清晰,多简明,学究过于雕琢的文字就有多晦涩,无法弄清其意。他要再收集一些才能弄明白,他得每天早上都听。也许这正是作者的目的:每天都把听众钓住。
难懂的海洋预报播送完了,若斯继续他的陈词滥调。他的声音很响,能一直传到十字路口。他刚刚读完一个栏目“环球七日”,在这个栏目中,他以自己的方式来解说当天的国际新闻。德康布雷听清了最后几个句子:在某某国,没有人敢开玩笑,大家都不露声色。那里仍在实行XX统治;在非洲,情况不妙,今天跟昨天一样,明天再处理问题不大,因为没有人为他们动一动屁股。他现在开始念第16条广告,出售一个电动弹子台的电动装置,是1965年铸造的,上面缀有一个裸着乳房的女人,保存完好。德康布雷捏紧铅笔等待着,似乎有点紧张。那条广告来了,“我爱你,我卖东西,我操你,我买东西”混在一起,非常难分辨。德康布雷相信自己看见若斯在念之前犹豫了一下,他在想,若斯是否也发现了那个不速之客?
“十九,”若斯念道,“当蛇、蝙蝠、獾和生活在地下深处的动物成群地出动,放弃它们的自然习惯,来到旷野;当果树、植物和蔬菜开始腐烂并且爬满了虫……” 德康布雷很快奋笔疾书起来。还是那些小动物的事,关于那些肮脏的小动物的老故事。他把全文重新读了一遍,沉思着。这时,若斯已经准备结束,并按惯例在结束之前朗读一篇“法国历史之页”,根据时间顺序概述昔日的海难事件。也许这个勒盖恩曾经遭遇过海难,也许那条船就叫做“西北风”号。那时,这个布列塔尼人的脑子里一定进水了,就像那艘破船一样。这个步伐健康、果断的男人,内心已经失常,拼命地抓着往事,就像抓住失控的浮筒一样。这么说,一切都像他一样,他的步伐不健康,也不果断。
“孔布雷城,”若斯宣读道,“1883年9月15日。法国汽船,1400吨。从敦刻尔克到洛里翁,运着铁轨。在古阿克触礁。锅炉爆炸,一个乘客被炸死。21名船员得救。”
若斯用不着示意,他忠实的听众就会自动散去。谁都知道他的广告宣读以海难故事而告终。大家都在等待这个故事,以至于有些人习惯了以悲剧的结局打赌,“全部得救”、“全部遇难”或“一半死一半活”,最后在对面的咖啡馆或办公室里结账。若斯不怎么喜欢用悲剧来赚钱,但他也知道生命就是这样在残骸中复活的,确实是这样。
他跳下台子,遇到了德康布雷的目光。德康布雷正把书收起来。若斯好像不知道他来听广告。那个虚伪的老头,让人讨厌的老头,不愿意承认一个贫穷的布列塔尼渔夫替他解了闷。要是德康布雷知道他在早晨的广告中发现了什么就好了!“艾尔韦•德康布雷自己制造花边小布巾。艾尔韦•德康布雷是个鸡奸者。”若斯犹豫片刻,便把这条广告分到垃圾一堆里去了。现在,有两个人,也许三个人,加上丽丝贝特,知道德康布雷偷偷地在制作花边小布巾。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消息使德康布雷显得不那么讨厌了。也许是因为在很多年中,他看见自己的父亲在夜晚修补渔网,一补就是好几个小时。
若斯收起废广告,扛起箱子,达马斯帮他把箱子放回到店铺后间。咖啡已经煮热了,并且准备好了两个杯子,每天上午读完广告后都这样。
“第19个广告我一点都不懂,”达马斯坐在一张高高的圆凳上,说,“蛇的故事。那个句子好像都没有完。”
达马斯是个年轻人,身体结实,甚至还挺英俊。他为人坦诚,但不够机灵。眼神总有一种麻木,所以目光总是那么迷茫。他太温柔了,或者说太蠢了,若斯说不清究竟是温柔还是蠢。达马斯的目光总是那么游移不定,从来不盯着什么东西看,哪怕跟人说话的时候也那样。它飘着,棉花般软绵绵的,很谨慎,又像是一团雾,虚无飘渺,难以抓住。
“一个有毛病的人。”若斯说,“别追根究底了。”
“我没有追根究底。”达马斯说。
“哎,你听了我的气象预报了吗?”
“听了。”
“你听见我说夏天已经结束了吗?你不觉得你会因此而着凉吗?”
达马斯穿着一条短运动裤,上身穿一件布背心,里面没有内衣。
“行了,”他看了看自己,“我穿就是了。”
“你显示自己的肌肉有什么用?”
达马斯端起咖啡一口喝光。
“这里可不是卖花边小布巾的商店,”他回答说,“而是达马斯的商店。我卖滑雪板、雪橇、滑轮、滑板和越野汽车。”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上身,又补充了一句,“这对商店来说是个好广告。”
“你为什么突然提起花边小布巾来了?”若斯突然警觉地问。
“因为德康布雷卖花边小布巾。他又老又瘦。”
“你知道他的小布巾是从哪儿来的吗?”
“知道,是从鲁昂的一个批发商那儿来的。德康布雷可不是笨蛋,他还免费给我咨询。”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那又怎么样?‘生活顾问’,这几个字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告示牌上,不是吗?若斯,谈论问题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他还写着‘半小时40法郎,一刻钟开始付钱’呢!达马斯,胡言乱语一通就收这么多钱,这太贵了。那老家伙,他对生活中的事情又了解多少?他甚至没有出过远门。”
“若斯,他并没有胡言乱语。你想看看证明吗?‘达马斯,你展示自己的身体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商店,而是为了你自己。’他说,‘穿上长裤,努力得到朋友的信任,得到他们的建议。那样的话,你还是会这么英俊,但不会显得那么蠢。’若斯,你觉得这番话说得怎么样?” “必须承认,这话说得很有道理。”若斯说,“但你为什么还不穿上衣服呢?”
“因为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是,丽丝贝特怕我突然死去,玛丽-贝尔也同样。五天后,我会产生冲动,重新穿上衣服。”
“好吧,”若斯说,“因为西部的天气很糟。”
“德康布雷怎么样?”
“什么,德康布雷?”
“你无法忍受他?”
“不是那么回事,达马斯。是德康布雷无法忍受我。”
“很遗憾。”达马斯收起咖啡杯,“因为他有一间房子好像是空着的,完全可以给你住。离你工作地点只有两步路,又暖,墙壁很白,而且每天晚上都有饭吃。”
“他妈的。”若斯骂道。
“的确该骂。可是,那个房间,你拿不到。因为你无法忍受他。”
“是的,我拿不到。”
“太糟了。”
“糟透了。”
“而且还有一个丽丝贝特,这就更有利了。”
“有利极了。”
“你说得对。但你租不到,因为你忍受不了他。”
“不是那么回事,达马斯。是他忍受不了我。”
“对房间来说,这都一样。反正你拿不到房间。”
“拿不到。”
“有时,事情很不巧。你能肯定你拿不到?”
若斯咬紧牙关。
“肯定,达马斯。这个问题甚至没有必要再谈了。”
若斯离开店铺前往对面的海盗小饭店。诺曼底人和布列塔尼人不可能总是安排得好好的,在各自的海域里行船。若斯知道,一不小心,他就有可能出生在北欧大陆那边。老板贝尔丹身材高大,一头金红色的头发,颧骨很高,眼睛明亮,出售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苹果烧。他说,喝了这酒,不会直接把你送进坟墓,而是强烈地刺激你的胃,让你永葆青春。据说,酿酒的苹果是从草原上来的,那里的牛都活到一百岁,而且死之前还活蹦乱跳。苹果就更可想而知了。
“今天早上不顺利吗?”贝尔丹递给他一杯苹果酒,不安地问。
“没事。有时候出点小问题,这很正常。”若斯说,“你知道吗,德康布雷不能忍受我。”
“不知道。”贝尔丹充满了诺曼底人的谨慎,“我还以为他把你当作是一个粗人。”
“有什么区别吗?”
“时间一长,会没事的。”
“时间,你们诺曼底人只会说这话。五年就说这句话。真有运气。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世界文明就不会进步了。”
“也许会进步得更快。”
“时间?需要多少时间,贝尔丹?问题在这里。”
“不会很长,十来年吧!”
“那就去他的吧!”
“你很着急吗?你想向他咨询?”
“不,我想要他的房间。” “你最好赶快行动。好像有人向他要。他很生气,因为那家伙被丽丝贝特搞得神魂颠倒了。”
“你为什么要我行动起来,贝尔丹?那个装腔作势的老头把我当成是一个粗人。”
“若斯,你要知道,他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再说,你是个粗人吗?”
“我认为恰恰相反。”
“你知道,德康布雷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告诉我,若斯,你的第19个广告,你明白它的意思吗?”
“不明白。”
“我觉得很特别,就像这几天也很特别一样。”
“太特别了。我不喜欢这种广告。”
“那你为什么还要念?”
“因为他付了钱,而且付了很多钱。勒盖恩家族里也许会有粗人,但没有强盗。”
“我在想,”探长亚当斯贝格说,“我是不是因为当了警察,才没有成为横行霸道的人。”
“这话你已经说过。”当格拉尔指出,他正考虑那个金属柜要放在哪里。
当格拉尔曾想干干净净地从头开始,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亚当斯贝格却完全没有这种想法,他已经把文件放在靠近桌子的椅子上了。
“你怎么想?”
“当了25年警察后,这也许是件好事。”
亚当斯贝格把手插在口袋里,靠在了刚刚粉刷过的墙上,目光茫然地看着他接手不到一个月的新地方。新的地方,新的职位,巴黎警察局罪案处第13分队凶杀组。入室盗窃、偷盗、暴行、带武器的家伙、不带武器的家伙、发火的、不发火的,相关的卷宗有几公斤。“相关”,最近一段时间,他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由于自己是警察。
不是因为这里“相关”的几公斤案卷不像其他地方那样跟随着他,而是这里和别的地方一样,他发现有些人不喜欢卷宗。他很年轻就离开了比利牛斯山区,从那时起,他就发现世界有那么一些人,他对他们怀有敬意,还有点为他们伤心,但非常感谢他们。他喜欢行走、梦想和干事,他知道许多同事都是这样认为的,带点儿敬意,满怀悲伤。一天,有个滔滔不绝的小伙子对他说:“纸张、填写、笔录,是破案的关键。没有纸张就破不了案。动词启发思路,就像腐殖土长出小豌豆苗一样。一桩没有纸张的案件,是一棵多余的小豌豆苗,很快就会死掉。”
好吧,这么说,自从他当警察以来,他已经弄死了几卡车小豌豆苗。不过,他在散步时,常常会产生一些让人惊讶的念头,这些念头更像是一包包的水藻,而不是小豌豆苗。也许是这样,但植物就是植物,主张就是主张。如果你在一块耕过的田里采摘了它或在泥潭里收获了它,谁都不会要你说出来。如果是这样,他的助手当格拉尔就是一个给你提供高质量小豌豆苗的人。当格拉尔喜欢各种纸张,不管是最高级的还是最低级的——成沓的,做成书的,卷起来的,活页的,从最古老的书籍到抹布,什么都有。这是个专心致志的人,思考的时候绝不走路,他老是杞人忧天,身体软绵绵的,一边喝东西一边写。惟一能使他振作起来的是啤酒,他老是咬着铅笔,好奇心不怎么强,产生的想法和他完全不一样。
在这个警队里,他们经常发生冲突,当格拉尔认为只有深思熟虑而产生的想法才靠得住,任何虚幻的直觉都值得怀疑;而亚当斯贝格却认为无所谓,不喜欢把事情截然分开。调到凶杀组来的时候,他硬是把刚升了官的当格拉尔弄来了,当格拉尔办事认真而仔细。
到了这个新地方后,喜欢思考的当格拉尔和喜欢散步的亚当斯贝格不再为了玻璃窗被砸或手提包被抢这类小案件东奔西忙了。他们只专注于一个目标:血案。他们要查噩梦般的杀人案,没工夫再管小玻璃窗;也不会为了装着钥匙、纪事本、情书的小手提包而去追查那些犯罪的青少年,或带着一块干净的手帕送年轻的女性回家。
不。现在,他们要管血案了。凶杀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