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05

  公墓非常小,一系列小道像棋盘一样纵横在坟墓当中。右边有一个水泥楼梯,大概是为了更好利用这个小小的空间吧。它通往一系列高一点的地方,那里都是修建在山坡上的坟墓,位置都高过下面的栅栏了。公墓中间,一棵巨大的柏树高高地举向蓝天。左边和右边各有一个小砖房,顶上铺着红瓦片。右边那幢房子顶上有个十字架,估计是个教堂。另一幢房子可能是个工具房。他正在打量着它的时候,木头门突然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

  于勒朝他走去,不知道是否应当自我介绍。这是演员和警察经常考虑的问题,因为两种人都是欺骗的高手。他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和随机应变的能力。他走向那人,对方也看到了他。

  “早上好。”

  “下午好。”

  于勒看了看即将成为辉煌落日的太阳,惊觉时间过得真快。

  “你是对的,下午好。请原谅我……”他迟疑地站了一阵,决定扮演好奇的游客。他试着摆出一张无辜的脸。“你是管理员吗?”

  “是的。”

  “听着,城里有人刚给我讲了个可怕的故事。很早以前发生在这里的事,就在……”

  “你指的是‘忍耐农场’的事情吗?”管理员打断他。

  “是的。我挺好奇,不知道能否看看那些坟墓。”

  “你是警察?”

  于勒顿时哑口无言。他目瞪口呆地瞪着面前的人,好像他长了两个鼻子似的。他的表情被对方看在眼里,后者微笑起来。

  “别担心。不是说你装得不像。只不过我以前是个坏小子,和警察打过不少交道。所以我能够认出来……”于勒不置可否。“你想看看勒格朗的坟墓,是吗?跟我来。”

  他没有多问。要是这人有个荒唐的过去,现在选择了个小镇,生活在庸庸碌碌的小人物中,那他想必早已洗心革面。

  他跟着他爬上通往高地的台阶。他们爬上几级台阶,管理员朝左边第一片墓群走去。他在几个凑在一起的坟墓前停下。于勒看了看有点歪斜的墓碑。上面都写着非常简短的墓志铭,石头上刻出一个名字,一个日期而已。

  劳拉·德·多米尼克1943—1971

  丹尼埃尔·勒格朗1970—1992

  马塞尔·勒格朗1992

  佛朗索瓦兹·默提斯1992

  墓碑上没有照片。他注意到墓地许多坟墓都是这样。所以,他对此并不觉得奇怪。不过他真希望能看到几张照片作为线索。管理员仿佛读出他的思想。

  “墓碑上没有任何照片,因为一切都在大火中烧毁了。”

  “为什么两个墓碑上没有刻出生年份?”

  “两个有出生日期的是母亲和孩子。我想我们没有及时找到另外两个人的生辰吧。后来……”他挥挥手,表示后来也就没什么人想得起来加上去了。

  “这是怎么发生的?”警察总监盯着大理石墓碑问。

  “可怕的事情,不过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故事。勒格朗是个奇怪的人,性格孤僻。他买下‘忍耐农场’之后,带着怀孕的妻子和另外一个女人,大概是个女管家之类的住了进去。他表明不想和任何人来往。他的妻子是在家里独自分娩的,他和管家可能帮了点忙。”

  “生下孩子后几个月,那女人就死了。”他冲坟墓挥挥手。“要是她到医院生产,可能就不会这样。至少写死亡证明的医生是这样说的。不过那个男人就是这么怪。他好像憎恨别人。几乎没有人看到过那个儿子。他受了洗礼,但没有上学,可能有私人教师吧。可能就是他父亲在教他,因为他学期末就到学校接受各种考试。”

  “你见过他吗?”

  管理员点点头。“见过几次,不过不经常。他和父亲一起给母亲坟墓上献花。通常是管家做这事。有一次发生了件事……”

  “什么事?”

  “是件小事,不过这足以说明父子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样的。我当时在那里面……”他指指工具房。“我出来的时候,看到他,我说的是那个父亲,站在坟墓前面。他背朝着我。男孩站在栏杆附近,看下面的孩子们踢足球。他听到我出来后,就朝我看过来。他是一个正常的男孩子,我得承认他样子挺英俊的。不过他的眼睛有点怪。我觉得最恰当的形容是悲伤吧。那是我看到过的最悲伤的眼睛了。他肯定利用父亲走神的时候,走到栏杆那里。他被别的孩子的声音吸引了。我过去和他说话,他父亲暴怒地走过来。他喊那个男孩的名字。我怎么说好呢?……”管理员停了下来,可能是想回忆当时的情况。“他喊‘丹尼埃尔’的声音,就像是一个人对一整个行刑队下命令似的。男孩转向他父亲,像树叶一样发抖。勒格朗什么都没说,只是用疯子一样的眼睛看着儿子。我不知道那房子里平时都是什么样子,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时孩子被吓呆了。” 管理员低头看了看地面。“所以,当我几年后听说了发生的事情,我并不奇怪那个勒格朗会干出那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07

  “我听说他杀死管家和孩子,在房子里放了把火,然后自杀了。”

  “不错,或者基本上没错。判决是这样说明的。没什么疑点,那人的行为也证明了这个假设。不过那些眼睛……”他摇了摇头,眼睛又看向远处,“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双眼睛,疯子才会有那样的眼睛。”

  “你还知道什么情况吗?还有没有什么细节?”

  “有的。奇怪的事还有呢。我得说还有不少。”

  “比如?”

  “哦,比如尸体被偷。然后是花的事情。”

  “什么尸体?”于勒觉得有点迷惑不解。

  “他的。”

  管理员冲丹尼埃尔·勒格朗的坟墓摆了摆头。“大概是一年以前,坟墓在晚上被盗了。我早晨来这里,发现大门开着,墓碑被挪到一边,棺材打开着。男孩的尸体不见了。警察认为可能是哪个恋尸癖干的……”

  “你说的花是怎么回事?”尼古拉斯匆忙打断他。

  “哦,还有那事。葬礼之后两个月,我收到一封打字的信。他们把信给了我,因为地址是给卡西斯公墓的管理员的。里面有钱。不是支票,我告诉你,而是现钞,夹在信里……”

  “信上说的是什么?”

  “说这钱用来照料丹尼埃尔·勒格朗和他妈妈的坟墓。父亲和管家则一字不提。写信的人要求我保持坟墓整洁,确保那里总是供奉鲜花。就在尸体被偷走以后,这钱还是不断寄来。”

  “现在还有吗?”

  “上个月刚收到一笔。要是一切照常的话,我下个月估计又能收到一笔。”

  “你保存了那封信吗?有信封在吗?”

  管理员耸耸肩,摇着头说,“没了。信是几年前寄来的。我回家帮你找找,不过希望不大。我不知道信封在不在,可能有一两个吧。反正要是下次再来信的话,我一定给你看。”

  “非常感谢。要是你能保守秘密,不把这次谈话告诉任何人,我同样会非常感激。”

  “一句话。”管理员理所当然地耸耸肩。

  他们说话的时候,有个穿着黑色衣服,头上顶了块头巾的女人爬上楼梯,手里拿着一束花。她迈着细小的步子走到和勒格朗一家同一排的一个坟墓前,弯下腰怜爱地扫着大理石墓碑。她对坟墓轻轻说:“对不起,我来迟了。不过我今天家里有事耽误了一下。我给你拿点水来,再慢慢和你解释。”

  她把花束放在墓碑上,把花瓶里的干花拿出来,把水倒掉。她走开去装水时,管理员顺着尼古拉斯的目光看去,猜到了他的疑惑。他的脸上现出怜悯的表情。

  “可怜的女人。卡西斯那会儿真是灾难不断。就在‘忍耐农场’出事之前,她刚刚也遇到了一场事故。没什么特别的,要是可以这样描述死亡的话。是一次潜水事故。她儿子经常到海里钓海胆,到码头上一个小店里卖给游客。一天,他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发现了他的空船,衣服都堆在里面。后来海潮把他的尸体冲了回来,法医认为他是淹死的,可能是潜水时突然身体不适。就在男孩死了以后……”

  管理员停下话头,用食指在太阳穴处转了转说,“她的理智就和他一起去了。”

  于勒默默看着女人把干枯的花从墓地拿到垃圾筒里扔掉。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谢琳娜。斯坦芬尼死了之后,她也是这样的。管理员的描述很准确。她的理智就和他一起去了。

  他想到别人可能也会用食指在太阳穴附近画圈说到她,心里突然一阵刺痛。管理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把他带回这个叫做卡西斯的小镇公墓。他发觉自己正站在家破人亡的一家人的坟墓前面。

  “先生,要是你不需要我的话……”

  “哦,是的,你说得对。请原谅我,你是……”

  “诺贝尔。鲁克·诺贝尔。”

  “很抱歉占用了你不少时间。我想你得关门了吧?”

  “不,公墓夏天关得很晚。我等天黑以后才会过来关门。”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07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再呆一会儿。”

  “请便。要是您需要我的话,可以到这里找我。或者随便在镇子里问哪个人,大家都认识我,会告诉您我住在哪里。晚安,您是……”

  于勒微笑起来,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决定给诺贝尔先生一点回报。

  “于勒。警察总监尼古拉斯·于勒。”

  男人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不过并没有露出得意的样子。他只是料到一切似的点点头。

  “哦,警察总监于勒。好吧,晚安,警察总监。”

  “晚安,非常感谢!”

  管理员转过身,于勒目送他离去。身穿黑衣的女人正在教堂旁边的水龙头上给花瓶装水。一只鸽子休憩在不高的建筑屋顶上,一只海鸥从高空飞降下来。

  他扭头看着墓碑,好像它们会说话似的,脑海里千思万绪。那房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谁偷了丹尼埃尔·勒格朗被残害的尸体?10年前的一场噩梦和一个以同样手段杀人的杀手之间有什么联系?

  他朝出口走去。他沿着小路走的时候,路过那个差不多同时期死去的男孩的坟墓。他在墓碑前停留了一会儿,看看他的照片。死去的男孩在黑白小照上表情鲜活地微笑着,照片可能特意修饰过。他弯腰看看男孩的名字。他的目光扫到墓碑上的字样,突然间屏住呼吸。他感觉五雷轰顶,那几个字样膨胀着,撑满了整个墓碑。电光火石之间他明白了一切。他知道非人是谁了。

  他突然隐隐觉得有脚步声朝他走来。他以为是那个黑衣女人回到儿子的墓地来了。

  他心里充满发现的狂喜,心跳得像面鼓一样,所以没有注意脚步走到了他身后,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恭喜你啊,警察总监。我真没料到你会找到这里。”

  警察总监尼古拉斯·于勒慢慢转过身。他看到枪口正对着自己,心想,今天的运气到头了。

  天还没亮,弗兰克就醒了。他睁开眼睛,又发现自己呆在一张不属于他的床,一个不属于他的房间,一幢不属于他的房子里。不过,这次与以往不同。他回到现实,却不必重复前一天的心情。他转向左边,借着台灯微蓝的光线,端详身边沉睡的海伦娜的身体。毯子半开半掩,他欣赏着她丰满的身体,线条优美的肩膀延伸到流畅的手臂。他侧过身来,像走近陌生人提供的食物的流浪狗一样小心翼翼接近她,直到嗅到她皮肤上自然的芳香。这是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第二夜。

  前一晚,他们回到别墅,几乎有点担忧地离开弗兰克的汽车,好像离开汽车狭小的空间意味着变化,仿佛汽车里创造出的一切一旦暴露到外面的空气中,就会溶解殆尽。他们悄悄走进房子,几乎是偷偷摸摸地,好像他们将要做的事并非他们的权利,而是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弗兰克诅咒这种病态感觉,以及导致这一切的那个人。他们没有顾得上吃海伦娜提到的食物和酒。这里只有他们俩,自然而然地,他们的衣服突然松动了,滑落到地上。他们有另一种饥渴要满足,它已经被过久地忽略,长期被按捺,以至一旦真的要满足它,他们才发觉这欲望有多强烈。

  弗兰克躺回枕头,闭上眼睛,任各种意象在脑海中播放。

  门。

  走廊。

  床。

  海伦娜的头发,它在世界上独一无二,和他的头发纠结,诉说熟悉的语言。

  她隐蔽在阴影下的美丽双眼。

  弗兰克拥抱她时,她突然之间的受惊表情。

  她的声音,她的嘴唇掠过他的时发出的一声低叹。

  请不要伤害我,她哀求道。

  弗兰克的眼睛因爱而润湿。他曾经徒劳地呼唤这种帮助。海伦娜也同样徒劳地寻找过它。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都狂怒而脆弱地互相寻找,认出了彼此的需要。他尽可能温柔地进入她的身体,渴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神,可以挽回时间,改变事物的进程。他在她的身体里释放自己,意识到是她赋予了他成为神的力量。他们可以一起抹去痛苦,哪怕无法忘却回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08

  回忆……

  他自从哈瑞娅特死后,就再也没有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过。就好像他身体的一部分被抑制了,只执行着基本的生存功能,让他吃、喝、呼吸,像机器人一样在世界上游荡,只不过这机器人是由血肉制成,而不是金属和电子元件。哈瑞娅特的死让他明白,爱是不能任意志命令的。没有人能够强迫自己不再去爱,更没有人能够强迫自己再次去爱。无论意志再强大都无济于事。这全靠机缘,一千年的经验、谈话和诗歌都无法解释它,只能描述它。

  海伦娜是命运突然赋予的礼物,是在他成为一棵贫瘠干枯的植物,机械地围绕着照耀不到他的太阳旋转时,给他的一个无声惊喜。她让他发觉,在烤焦的岩石和泥土中,一丛奇迹般的绿草正茂盛繁殖。这并不是回归生命,而是一个小小的、温和的允诺,一个在温柔的希望中成长的可能性,它带来的与其说是幸福,毋宁说是颤抖。

  “你醒了吗?”

  海伦娜的声音突然传来,打断了他脑海里像新洗出的照片一样播放的回忆。他转脸看着她,看到她在台灯光辉中的轮廓。她正看着他,胳膊肘枕在床上,用手托着头。

  “是的。”

  他们凑近了些,海伦娜的身体滑进他的怀抱,就像水冲过障碍,滑入河床那么自然。弗兰克再度感觉到海伦娜的皮肤抵着他的身体的奇迹。她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闻着他的气息。

  “你的味道真好闻。弗兰克·奥塔伯。而且你很帅。”

  “我当然很帅。我是乔治·克鲁尼的翻版,可惜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海伦娜的嘴唇吻上了他的。他们再次做爱,带着被欲望唤醒却还昏昏欲睡的懒洋洋的舒适感觉。他们像真正相爱的人那样,忘记了世界的存在。

  等他们清醒之后,他们不得不偿还旅程的代价。他们默默躺着,盯着头顶的白色天花板,周围的事物仿佛都在琥珀色光线中流动。这些存在不可能仅仅闭上眼睛就忘记。

  弗兰克整天都呆在警察总部,继续对非人的调查。随着时间流逝,他发觉所有的线索都没有结果。他试着保持斗志,集中注意力。他的思绪一直关心着追踪那个写在小纸片上的线索的尼古拉斯·于勒。他也想着海伦娜,她被可恶的勒索所束缚,囚禁在那个可恶的避世又牢不可破的监狱里,尽管门窗都朝世界开放,她却无法走出。

  晚上,他回到博索莱依,在花园里找到她,感觉就像是一个朝拜者在漫长艰辛的沙漠旅行之后,终于得到报偿。

  弗兰克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内森·帕克从巴黎打来过两次电话。第一次,他谨慎地避开,不过海伦娜拉住他的胳膊,止住了他。这个姿势如此果断,令他暗自吃惊。他听着她和她父亲谈话,大部分都是单音节词,而她的眼睛里充满恐惧,他担心这种表情永远都无法消除。

  最后,斯图亚特接了电话,海伦娜和儿子说话时,眼睛亮了起来。弗兰克意识到这么多年,是斯图亚特给了她活下去的力量,给了她一个逃脱的隐蔽场所,让她暗自祈祷总有一天会遇见救星。同样地,他也意识到要赢得她的心,也必定要赢得她儿子的心。这两者缺一不可。弗兰克思忖,面对重重阻碍,不知自己能否成功?

  海伦娜举起手,放到他左胸前的伤疤上,一道与周围黝黑色皮肤形成鲜明对比的粉红疤痕。海伦娜感觉得出这是一部分不同的皮肤,是后来新生出来的,好像是套盔甲的一部分。就像所有盔甲一样,它抵御着打击,不过也挡住了温柔的爱抚。

  “它疼吗?”她沿着它的轮廓,轻轻用手指碰它。

  “现在不了。”

  一阵沉默,弗兰克觉得海伦娜是在爱抚他们两人的伤疤,而不止是他的。

  我们活着,海伦娜。被打垮、囚禁,但是我们活着。外面传来了即将把我们从废墟中挖掘出去的声音。快点呀,我求求你,快呀。

  海伦娜微笑了,房间里仿佛多了一轮太阳。她突然翻了个身,爬到他身上,仿佛刚刚进行了一次小小的征服。她轻轻啃着他的鼻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09

  “要是我把它咬下来会怎样?乔治·克鲁尼就比你多了个鼻子了。”

  弗兰克用手推开她的脸。海伦娜试着抵抗,但是一下就被迫松开了他的鼻子。弗兰克觉得她的眼睛里充满着人类可能有的所有柔情爱意。

  “我担心的是,不管有没有鼻子,要是没有你的话,我的生活都会一团糟……”

  海伦娜的脸上掠过阴影,她的灰眼睛里露出仇恨的眼光。她轻轻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从她的脸上拿开。弗兰克明白她眼里流露出的含义,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嗨,出什么事了?我没干那么可怕的事吧?我又没要你嫁给我。”

  海伦娜把脸埋在他肩膀上。她的声音告诉他这段短暂、幸福的时光已经过去。

  “我已经结婚了,弗兰克。或者至少我过去是结过婚了。”

  “你说的过去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政治是怎么回事,弗兰克。完全是装样子而已。所有东西都是假的,所有东西都是装出来的。就像在好莱坞一样,在华盛顿,私底下所有事情都是被容许的,只要不公开。一个有身份的人不能容许女儿未婚先孕的事情发生。”弗兰克静静听着,等待着。海伦娜说话时,温暖的气息抚弄着他的身体。她的声音从他的肩膀上传来,听起来却好像来自一口深井。“哪怕这人是内森·帕克将军也一样。所以,表面上我是兰戴尔·科冈上校的未亡人,他在海湾战争期间死了,在美国留下一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妻子。”

  她爬起来一点,看着他的脸。她嘴上带着笑容,却紧张地看着弗兰克的眼睛,仿佛在乞求原谅。弗兰克从来没见过这么痛苦的微笑。海伦娜描述她的困境时,仿佛是在讲述另一个女人的故事,一个她既怜悯又厌恶的女人。

  “这个男人只有在结婚那天才见到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直到他变成躺在棺材里的尸体。我成了他的寡妇。别问我父亲是怎样说服他娶我的。我不知道他以什么作为交换,不过我能想象得出。基本上那就是一次代理的婚姻,结婚一段时间作为烟幕,然后就以离婚了事。同时,给他一个升迁,铺条红地毯……你知道可笑的在于什么吗?”弗兰克没有说话,静静听她说下去。他知道可笑的事其实肯定一点也不可笑。“兰戴尔·科冈上校在海湾战争里一枪未发就死了。他在卸载过程中死的,被一枚从架子上松动的“战斧”导弹撞到。历史上最短暂的婚姻之一,嫁的是一个傻瓜,他自以为……”

  弗兰克没来得及回答。他仍旧沉浸在对内森·帕克的阴谋和力量的惊愕中。突然桌子上的手机颤动起来。弗兰克趁它还没响,赶快抓起它。他看看时间,正是麻烦该来的时候。他接通电话。

  “喂?”

  “弗兰克,我是摩莱利。”

  依偎着他的海伦娜看到他表情严肃起来。

  “摩莱利,怎么了?出事了吗?”

  “是的,弗兰克,不过和你想象的不一样。警察总监于勒出了交通事故。”

  “什么时候?”

  “我们还不知道。法国交警刚刚通知了我们。一个训练猎狗的猎人发现他的汽车倒在普罗旺斯的奥瑞奥尔附近的一道沟里。”

  “他情况如何?”

  摩莱利的沉默说明了一切。弗兰克内心痛苦地颤抖起来。

  不,尼古拉斯,不应该是你,不应该在现在。不应该以这种可恨的方式啊,你的命已经够惨的了。不应该是这样,神婴。

  “他死了,弗兰克。”

  弗兰克死命咬住牙关,几乎听到牙齿格格作响。他把指关节捏到发白。有那么一会儿,海伦娜担心他会把电话捏碎。

  “他妻子知道了吗?”

  “不,我还没有告诉她。我想也许你愿意自己去。”

  “谢谢你,摩莱利。你做得对。”

  “我宁愿不要这个称赞。”

  “我知道,我也替谢琳娜·于勒谢谢你。”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10

  海伦娜看着他走向散放着衣服的扶手椅。他穿上衣服。她从床上起来,用毯子裹着身体。弗兰克没有注意到她这个还对裸体不太自在的姿势。

  “弗兰克,出什么事了?你要去哪?”

  弗兰克看着她,海伦娜看到他脸上的痛苦神情。她默默看着他套上袜子。他的声音从覆盖了不少伤疤的背后传来。

  “去世界上最悲惨的地方,海伦娜。我要在半夜叫醒一个女人,去说她的丈夫永远不会回来了。”

  尼古拉斯·于勒的葬礼上下雨了。老天显然决定中断一下明亮的夏天,让天空倾注雨水,它很像地上的人为于勒淌的眼泪。这是一场不容分说的大雨,就像一位无名的警察总监的生活一样由不得改变。他作为一个普通人,在小小的任务中耗尽了这一生。现在,他可能已经不知道自己得到了活着的时候唯一想得到的酬报:被埋进躺着儿子的同一块土地。

  谢琳娜站在神父边上,悲痛欲绝。她勉力支撑着站在丈夫和儿子的坟墓前面。她妹妹和妹夫一听到噩耗便从卡卡松尼匆匆赶来,现在正站在她身边。

  葬礼只有亲属和朋友参加,这是于勒很早以前就表达过的愿望。不过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人来到了艾泽公墓。弗兰克站在比坟墓高一点的一端,任雨水冲刷自己。他观察着簇拥在举行仪式的年轻神父身边的人。里面有朋友和熟人以及艾泽的居民。他们都熟悉并欣赏他们来告别的这个人的品性。里面也有几个看热闹的。

  摩莱利也来了,他的表情非常悲痛,弗兰克都有点不认得他了。隆塞勒和杜兰德也在那里,代表公国当局以及所有当时不在岗位上的保安局人员。弗兰克看到他对面站着弗罗本,也一样没撑伞。此外,毕加罗、劳伦特、让-卢和芭芭拉以及一些蒙特卡洛广播电台的人也来了。甚至连皮埃罗和他妈妈也来了,他们站在一边。

  与此同时,几个赶来抓新闻的记者出于安全考虑被挡在外面,尽管这其实没什么必要。汽车事故中死去一个人是非常普通的事情,激不起什么特别的兴趣,哪怕死者是最初负责调查非人案件,然后又被转移出调查组的警察总监也一样。

  弗兰克看了看尼古拉斯·于勒的棺材。它正被慢慢放进在地面上挖出的伤口般的坟墓。随之被埋葬的还有雨水和圣水的混合物,仿佛是天堂和人间的双重祝福。两个身穿绿色雨披,握着铲子的工人开始用和棺材同样颜色的土壤覆盖住棺材。弗兰克一直站在原地,直到最后一铲土盖上坟墓。泥土渐渐被压平,很快有人会在前面放上一块和旁边墓地上一样的大理石墓碑。上面可能会写着墓志铭,说明斯坦芬尼·于勒和他父亲终于团聚。然后,神父宣读了最后的祝福,所有人都画了十字。弗兰克觉得无法说出阿门这两个字。

  人群马上开始散去。和这家人比较亲近的人走之前会和寡妇说上几句话。谢琳娜和梅尔西耶拥抱时看到了他。她问候了吉罗姆和他的父母,接受了隆塞勒和杜兰德匆忙的安慰,转身和妹妹低声说了几句话,后者便离开她,和丈夫一起朝公墓门口走去。弗兰克看着谢琳娜优雅的身姿朝他走来,她脚步一如既往地平稳,哭红的眼睛上没有戴墨镜。

  谢琳娜无言地接受了他的拥抱。他感觉到她俯在他的肩膀上无声地哭泣。最后,她终于设法止住不可能再重建她那小小、粉碎的世界的眼泪。谢琳娜站直身子,看着他。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悲伤,好像太阳一样闪闪发亮。

  “谢谢,弗兰克。谢谢你来。谢谢你亲自告诉我这消息。我知道你这样很不容易。”

  弗兰克什么也没说。在摩莱利打来电话后,他离开了海伦娜,驱车赶到艾泽,在于勒门前停了车。他在门口站了漫长的5分钟,终于鼓足勇气按响门铃。谢琳娜开了门,抓着披在浅色睡衣外面的长袍。一看到他,她就明白了一切。毕竟她是一名警察的妻子。她肯定早就想象过这一幕,像一个不幸的可能一样一遍遍重复过它,尽管每次都把它当成不祥的兆头忘掉。现在弗兰克真的来了,站在门口,表情悲痛,沉默无言,向她证实继爱子之后,她的丈夫也已经不在人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10

  “尼古拉斯出事了,对吗?”

  弗兰克默默点了点头。

  “那么……”

  “是的,谢琳娜,他死了。”

  谢琳娜闭上眼睛,脸色变得死样苍白。她轻轻摇晃一下,他担心她可能要昏倒。他向前走一步去扶她,但是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弗兰克看到她的太阳穴有根血管跳动着。她询问他具体细节,其实她宁愿不要知道这一切。

  “这是怎么发生的?”

  “汽车事故。我不知道详情,他滑下路边,跌进沟里。他想必当即就死了,没有受什么苦,如果这算是安慰的话。”

  他边说边觉得这些话没有意义。不,这不是什么安慰。也不可能成为安慰,尽管于勒告诉过他,他和谢琳娜为了变成植物人的斯坦芬尼遭受过多少痛苦,直到最后怜悯胜过了希望,使他们允许医生拔掉管子。

  “进屋来,弗兰克。我得打几个电话,但是我可以请他们明天再来陪我。我有件事要请求你……”

  她转身看着他,深爱丈夫的女人的眼睛里盈满泪水。

  “谢琳娜,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今晚请不要留下我一个人,行吗?”

  她给于勒唯一的亲戚,他一个住在美国的弟弟打了电话。由于时差关系,这会儿他想必不是在深夜。她简短地解释了一下情况,低声说了一句,“没关系,有人陪着我。”便挂断电话。这显然是在回答电话那头的人对她的关心。她轻轻放下电话,转身看着他。

  “咖啡?”

  “不,谢琳娜,谢谢你。我什么也不需要。”

  “那么我们都坐下吧,弗兰克·奥塔伯。我哭的时候,希望你能紧紧搂着我……”

  他们就这样做了。他们在面对阳台的美丽房间里,在沙发上坐了一整夜。弗兰克听着她哭,直到阳光染红大海,另外一面的窗户外面天空变成湛蓝色。他感到她精疲力竭的身体渐渐陷入昏迷,于是他带着对她和于勒的深切友情一直搂着她,直到后来把她交给她妹妹和妹夫照料。

  他们面对面站着,他忍不住直盯着她看,仿佛目光能看进她内心深处。谢琳娜感觉到他目光中的疑问。她对他那种男性的坦率态度微笑起来。

  “弗兰克,这没有必要了。”

  “什么没有必要?”

  “我以为你明白……”

  “明白什么,谢琳娜?”

  “我的小小的疯狂呀,弗兰克。我当然知道斯坦芬尼已经死了。我一直都知道。正如我知道现在尼古拉斯也死了一样。”

  谢琳娜·于勒看到他目瞪口呆的表情,温柔地微笑着挽住他胳膊。

  “可怜的弗兰克。我很抱歉把你也骗了。我很抱歉每次那样提到哈瑞娅特,我都让你又伤心了一阵。”

  她抬头看看灰色的天空。两只海鸥在头顶飞着,懒洋洋地在高空的风中盘旋。它们俩相依为命。这可能是谢琳娜用目光追随它们时的想法,她脖子上的围巾在风中飘动。她的眼睛又迎上弗兰克的目光。

  “全是装的,我的朋友。一个愚蠢的小游戏,完全是为了防止一个男人自杀。你知道,斯坦芬尼死了之后,就在这个地方,在我们离开公墓的时候,我发觉要是我不做点什么,尼古拉斯也会支撑不住的。他甚至比我还要痛苦。他可能会自杀。”谢琳娜回忆着。“在汽车里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个想法。我觉得要是尼古拉斯担心起我,那他就有东西分散注意力了,不会一味地沉浸在斯坦芬尼的死的绝望中。这也许是一个没完没了的小折磨,但是至少可以避免最坏的事情发生。所以我就那样开始了。也一直做了下去。我骗了他,不过我并不后悔。我要是有必要,还会再做一次。不过,你知道,现在没有人需要我混淆死亡了……”

  眼泪又涌上谢琳娜·于勒的脸颊。弗兰克看进她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世界上有些人自视甚高,其实败絮其中,也固然有些人干的都是了不起的大事,但是在弗兰克看来,他们统统都比不上一个女人的伟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11

  “再见,弗兰克。”谢琳娜又温柔地微笑了一下。“不管你在找的是什么,我都希望你尽早成功。我真想看到你快乐的样子,因为这是你应该得到的。再见了,帅哥。”

  她踮起脚尖,轻吻他一下。她的手悲伤地拂过他的胳膊,转身背对着他,沿着墓地的碎石小路走开。弗兰克目送她离去。她走了几步远,又转身看着他。

  “弗兰克,对我来讲什么都不会改变。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把尼古拉斯还回来。不过这对你可能有用。摩莱利告诉了我事故的详情。你看过报告了吗?”

  “是的,谢琳娜,非常仔细地看过了。”

  “摩莱利告诉我,尼古拉斯没有系安全带。斯坦芬尼正是因为这个死的。要是我们的儿子系上安全带,他就不会死了。从此以后,尼古拉斯开车第一件事就是系上安全带。我觉得这次有点奇怪……”

  “我不知道你的儿子的事故是这样的。听你一说,我也觉得不对劲。”

  “我再说一遍,这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不过要是他是被杀害的,那就意味着他找到了正确的方向,也意味着你们都找对了方向。”

  弗兰克默默点了点头。女人转过身,毅然走开了。他目送着她,隆塞勒和杜兰德走过来,带着与这个场合配合得天衣无缝的表情。他们俩也目送谢琳娜离去。只见一个瘦小的背影在公墓小路上走远。

  “多可怕的损失呀。我简直不敢相信。”

  弗兰克猛地转过身,他的表情让保安局局长脸色变了变。

  “那么说,你还不相信是吗?正是你出于国家的理由牺牲了尼古拉斯·于勒,逼着他像一个失败的人那样死去。你还不敢相信?”弗兰克顿了顿,但是他没有说出的话像石头一样压在他们身上,仿佛比周围的墓碑还要沉重。“要是你们感到有羞耻的需要,那就别装了,你们两个都该感到羞愧。”

  杜兰德突然抬起头。

  “奥塔伯先生,我可以把你的愤怒理解为是出于悲伤,不过我还是不能允许你……”

  弗兰克粗暴地打断了他。他的声音比脚下踩断的枯枝还要干巴巴。

  “杜兰德博士,我非常清楚你很难接受我在这里这个事实。不过我有一千条别的理由,一心想抓住那个杀手。其中一条理由是我欠朋友尼古拉斯·于勒这个情。我对于你们允许还是不允许什么根本不关心。要是换了别的场合,别的时间,我向你们保证我会把你的这点权威连你的牙齿一起打到你的喉咙里去。”

  杜兰德的脸涨得通红。隆塞勒设法缓和气氛。弗兰克对此反而感到有点奇怪。

  “弗兰克,由于发生的这一切,我们都受到了刺激。我相信我们不应该听任感情冲动了事。我们的工作就算没有这些干扰,也已经够艰难的了。不管我们之间有什么个人恩怨,它们都应该暂时放到一边。”

  隆塞勒抓住杜兰德,后者假装不情愿地被拖走了。他们俩躲在雨伞下走开,留下他一个人。弗兰克朝前走了几步,发觉自己正站在尼古拉斯·于勒的墓前面。他看着雨水倾注下地,感觉内心愤怒燃烧着,好像火山口熔化的岩浆。

  一阵风吹得附近一棵小树枝条乱晃。树叶的沙沙声传入他的耳朵,仿佛正是那个他已经听过无数次的声音:我杀……

  他最好的朋友现在就躺在这里,长眠于新挖出的这个土堆下面。这个人在他失魂落魄的时候,曾经勇敢地伸出帮助他的手。这个人有勇气承认自己的软弱,所以在弗兰克眼中他更加高大。要是他,弗兰克·奥塔伯,仍旧能站立起来,仍旧活着,这完全要归功于尼古拉斯·于勒。他不知不觉地和这个不可能做出任何回答的人对起话来。

  “是他,对吗?尼古拉斯?你并不是无意的受害者,你是他的计划的一部分。你碰巧挡了他的路。你在死之前,发现他的身份了,对吗?我怎样才能够也知道他是谁呢?尼古拉斯?怎样?”

  弗兰克·奥塔伯在无言的坟墓前,在大雨中站了很久,着魔似的一遍遍重复这些句子。他没有听到任何回答,哪怕一丝风的呼啸,哪怕空气在树顶刮动的声音都没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11

第九个狂欢节

  公墓里只有黑色的雨伞。在这个没有阳光的日子里,它们看起来好像过于浓重的阴影,仿佛是围绕在人们周围的葬礼气氛。这些人一旦仪式结束,便慢慢走开了,一步步地尽可能和死亡拉开距离。

  男人目无表情地看着棺材被放进墓穴。这是他第一次参加他杀死的人的葬礼。他为那个人感到悲哀。死者妻子目送丈夫消失在潮湿的墓穴里时强作镇定的表情也让他难过。坟墓欢迎着死者来到儿子身边,这使男人想起另一处公墓,另一排坟墓,另一些眼泪,另一些悲哀。

  空中下着无风亦无怒的雨。

  男人想,这个故事无限次地重复。有时它们看起来结束了,其实只是人物变换了而已。演员不同了,但是角色永远还是一样。有人杀人,有人死去,有人被蒙在鼓里,有人最终明白一切,并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公墓四周都是一群群不认识的行人,没有地位的人们,愚蠢地举着彩色雨伞,这些雨伞起不到什么保护作用,充其量只能用来帮助他们维持脆弱的平衡,帮助他们在钢丝上走得平稳一些,不至于看到下方的地面满是坟墓。

  男人收起雨伞,让雨水直接浇到头上。他朝公墓门口走去,让脚印和别的脚印混杂在一起。它们像记忆一样,终究会被抹去。

  他妒忌所有人都离开之后,这里永远不会改变的宁静气氛。他想象所有这些死者,他们在地下的棺材里一动不动,眼睛紧闭,双手交叉在胸前,沉默无言,再也不能向生者的世界提出问题。他想象着寂静的慰藉,没有形象的黑暗,没有未来的永恒,没有噩梦也不必突然醒来的长眠。

  男人感到一阵风怜悯地吹向他自己和整个世界,几滴眼泪终于从眼里涌出,和雨水混合在一道。它们不是为了另一个人的死亡而淌的泪水。它们是对昔日阳光的追忆,对一个同样已经消逝的夏天里几道闪电的怀念,那些时光一眨眼便全都不见,这泪水也是为那段他回忆得起的唯一快乐时光而淌,在记忆中它如此遥远,仿佛从来不曾存在。

  男人匆匆走出墓地的大门,好像他害怕一个声音,许多声音,随时会响起,召唤他回头,好像那道墙后面有一个活者的世界,他没有权利属于它。

  突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过头去。在公墓尽头,仿佛镶嵌在大门里的一幅照片一般,有一个黑衣人站在一口新挖出的坟墓前面。

  他认出了他。他是追捕他的许多人之一,那些张着下巴,对着挑战飞奔、吠叫的猎犬之一。他想象着他现在比以往更加坚定不移,更加怒不可遏。他很想走回去,站到他身边,向他解释一切,告诉他这并非出于愤怒或者报复。这只是公道。以及只有死亡能够象征的绝对道义。

  他钻进汽车,用手理了理湿漉漉的头发。

  他很想解释,但是做不到。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他是人而非人,他的任务永远不会完结。

  不过,他透过沾满雨水的车窗看着所有那些离开这片悲哀之地的人们,看着所有那些为了这个场合而装出可笑表情的脸时,他不禁问起自己一个因为疲倦而非好奇的问题。他想知道,这许多人中,哪一个将是最终宣布一切结束的那个人呢?

  公墓里只剩下弗兰克一个人形影相吊。雨也停了。天空中并不存在仁慈的神灵,只有灰白色云朵飘动着,风渐渐吹开一小片蓝色。

  他走向汽车,碎石路上响着轻轻的脚步声。他钻进汽车,发动马达。梅甘娜的雨刷吱的一声开始工作,刮掉前窗上的雨水。为了表示对尼古拉斯·于勒的怀念,他系上了安全带。他旁边的座位上有一本《尼斯晨报》,封面上是“美国政府寻求引渡瑞安·摩斯上校”的标题。于勒的死讯被登在第三版。一个普通警察总监的死算不上头版头条。

  他拿起报纸,不屑地扔到后座。他挂上挡,开动汽车前本能地朝后视镜看了看。突然,他的眼睛盯住了竖放在后座上的报纸。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12

  弗兰克屏息坐了一阵子。他突然觉得像一个疯狂的蹦极跳爱好者。他感觉自己正飞过空荡荡的天空,地面正以惊人的速度逼近,而他却不确信绳索的长度是否过长。他默默祈祷起来,但愿刚才脑袋里一闪而过的念头不只是个骗人的幻象。

  他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豁然开朗,瀑布般的推论开始奔涌,就像洪水冲过水坝上一道小缝,最终漫延成一片洪流。在他突然想到的灵感中,无数细小的矛盾之处突然都解释得通了,许多他们忽略的细节突然汇聚成形,恰好契合进漏洞。

  他抓起电话,拨了摩莱利的号码。摩莱利一接电话,他就迫不及待吼叫起来:“摩莱利,我是弗兰克。你一个人在车里吗?”

  “是的。”

  “好,我正在赶往罗比·斯特里克家的路上。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自己赶到那里和我会合。我有点事情要检查一下,我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起做这事。”

  “出什么问题了吗?”

  “没有,只是我有了个想法。它很微弱,可能未必成立,不过要是我没想错,案件可能很快就能告一段落。”

  “你的意思是……”

  “在斯特里克家见。”弗兰克挂断电话。

  现在他很懊悔开的是一辆普通车,没有配备警笛。他懊恼着自己不曾要求得到一个磁铁顶灯,可以随时安装到车顶上。

  同时,他也开始谴责自己。为什么他曾经视而不见?他怎么能让私人的仇恨盖过理智?他看到了想看的,听到了想听的,却得出了自己想当然的结论。

  他们已经为此付出代价。于勒首当其冲。要是他用用自己的脑子,于勒可能就不必死去,非人也已经被关进监狱了。

  他赶到卡拉维尔,摩莱利已经站在大楼前等他。他把车停在大街上,想也不想那里是否是非停车区。他像鼓满风的帆船一样从摩莱利面前飞奔而过,摩莱利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跑进大楼。他们在门房的桌子前停下,门卫吃惊地瞪着他们。弗兰克靠到大理石台面上。

  “请给我罗比·斯特里克公寓的钥匙。警察。”

  这个解释没有必要,门卫清楚地记得弗兰克。他又咽了口口水。摩莱利向他出示了证件,这显然让他更加放心。他们在电梯里时,摩莱利终于找到机会对愤怒的美国人问了个问题。

  “出什么事了,弗兰克?”

  “摩莱利,我是一个超级白痴。一个巨大的白痴。要是我不是一直这么愚蠢的话,我可能早该记得我是名警察,我们应该就能避免很多不该发生的事情。”

  摩莱利仍旧摸不着头脑。他们到达楼层,警察的封印还在。弗兰克愤怒地把黄色小纸条纷纷撕掉。他打开房门,两人一起走进公寓。

  空中仍旧飘浮着犯罪现场特有的那种命中注定的气氛。地板上破碎的画,地毯上的标记,法医留下的痕迹,被匕首刺中,被杀手的决心致死的人垂死挣扎流出的血液干了之后的金属味道。

  弗兰克毫不迟疑地扑向卧室。摩莱利看到他站在门口,观察着房间。地板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洗掉了。犯罪的唯一迹象是墙上的血迹。

  弗兰克一动不动站着,然后做了些不可思议的动作。他大步流星冲到床边,躺到斯特里克的尸体原先躺着的同样位置上,法医在搬走尸体以前,在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了标记。他躺在那里很长时间,只是微微移动着头部。他又抬起一点头,研究着只有从那个位置可以看到的东西。

  “是的,妈的,没错……”

  “弗兰克,什么?”

  “真蠢啊,我们都看到过了。太笨了。我们忙着研究上面的东西,而答案其实就在下面。”

  摩莱利没有明白过来,弗兰克突然跳了起来。

  “快,我们还得检查一件事。”

  “我们去哪?”

  “蒙特卡洛广播电台。要是我是对的,答案就在那里。”

  他们离开公寓。摩莱利仿佛不认识似的打量着弗兰克。美国人好像深陷在不能自已的激动中。他们冲出楼下优雅的大厅,随手把钥匙扔给看门人,后者看到他们离开,松了口气。出了大门,他们跳进弗兰克的汽车,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已经瞄上它了,他拿着一本票据拦在车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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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非人》--作者:[意]乔治·法莱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