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09

臭公馆

  平生不入臭公馆,杀人如麻也枉然。——俗语

  深秋一个雾气腾腾的清晨,一辆三轮车载着一对青年男女,朝烟镇郊外驶去。蹬车的人照例是阴沉沉的脸色,恰如这烟镇历来的天气一样。“鬼天气,鬼地方!”女人将她所有的怨气,都狠狠吐在这六个字上。男人则侧过头去,假装欣赏路边的风景,可在这终日被浓雾笼罩的小镇,他甚至连三轮车的前轮都看不真切。灰蒙蒙的朝雾中仿佛矗立着一个影影绰绰的庞大怪物,山一般横亘在他们面前。除此之外,所经之处则是大片大片荒废的土地,稀稀拉拉的黄草星星点点;风吹过大地的声音在耳边呼啸独奏,连车轮转动的声音都被卷进雾中,吞没不见了。车夫停住了车,那对男女一声不吭地付了钱,抓起背包便跳下了车:那便是他们仅有的行李了。

  臭公馆。他们的目的地。

  那是一幢庞大得惊人的公寓式楼房。公馆的长度和高度同样深不可测,高耸的、笔直插入雾中的墙壁当初或许是鲜妍的火红色,如今在层翠叠绿、仿佛大海般波涛汹涌的爬山虎的遮蔽下,完全黯淡得不见踪迹。正门口是一个小阳台式的过道,细长条青石阶梯已被人踩出了凹印,色泽几乎是纯黒的了。

  女人下意识地握紧了男人的手,却发现那只手同样油光滑腻,所流的汗并不比她少些。男人报以一个无力的笑容,推开了公馆的大门。

  坐在柜台前的胖男人,长了一副人畜无害的脸孔,“贵姓?”他以一种公务员特有的慵懒口吻问道。

  “赵……我姓赵。”男人和女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我们有介绍人。”

  一个男人从旁边半开的房间里冲了出来,一把握住男人的双手,使劲地上下摇着,“哎呀,可把你们盼来了!”他扭过身子,对那胖子说道,“掌柜,他们两位就是我提过的,房间已经预定下了,双人套房,南面采光最好的房间,没租出去吧?”

  掌柜粗短的手指在帐簿上四处爬动,“赵先生……双人套房,在这里,房号013013。”他低头捡出一串钥匙,“住得愉快。”他例行公事地加了一句。

  热烈欢迎的男人殷勤地带他们去楼梯间,“臭公馆没有电梯,只好委屈两位爬楼梯,哈哈,不过,咱们当作锻炼身体也不错!”他一笑,就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赵兄,还没介绍尊夫人呢!别那么小气嘛,给小弟引荐一下?”

  女人瞪了男人一眼,似是埋怨他的朋友太过无礼。赵先生无奈地挠挠头,不太自然地回答:

  “廖承凯,我跑业务时认识的哥们,这是我太太,邢秀雯。”

  还没等话说完,廖承凯的一双大手早已主动伸到邢秀雯的面前,“叫我小廖,或者承凯就好了嘛。喊全名总感觉怪生疏的。”他又大笑起来。

  对他的热情,女人并不在意。她一心只记挂着即将入住的房间大小环境,看这走道斑驳脱落的粉墙,女人的心不禁凉了半截,更何况,自她一踏入这大门,一股浑浊闷塞的臭气便扑鼻而来,那臭气的来源一目了然,走道上每个房门前堆积如山的垃圾发出的。她不禁抱怨起来,“连服务员都没有,到底是什么旅馆,有没有槁错!难不成要我们自己打扫?!”

  小廖开心地笑了,“赵太够敏锐,那正是臭公馆最招人喜欢的地方。再也不用被服务员的喋喋不休所干扰,也不用担心贼头贼脑的服务员在一旁窥视,一切都任凭客人作主,自从领到钥匙的那一天起,那将是完全自由的新生活的开始。房客也同样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忠实拥护者,对自己以外的其他人都视若不见,过着真空一般的生活。只要我们按时付房租,完全可以像空气一样在这里永远住下来,永远不会有人来打扰,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房门后的秘密。”

  赵氏夫妻互相对望了一眼,小廖笑得更欢了:

  “像咱们这样的人,总得藏着点秘密,对不?”

  赵先生握住了妻子的手,“所以说我们来对了?这里是个好地方?”

  “绝对天堂!”

  邢秀雯望着小廖的眼睛,狐疑地问道,“可这里一定有什么缺点!世上不可能十全十美。”

  “若说唯一的缺点嘛……”小廖的眼中掠过了一片乌云,即使那乌云转瞬即逝,“那就是房租太贵了……”

  013013。他们到家了。

  赵先生刚打开门锁,邢秀雯立刻皱起了眉头,“好臭!”门口的垃圾好像几天都没人清理了,难怪有股恶臭。她马上扑到窗前,窗外依然烟雾缭绕,从上头望下去,只见一片白茫茫干净净,仿佛云中漫步一样虚幻。然而,在这仿若人间仙境般的云雾中,却有阵阵恶臭,冷冽而清楚地刺激着她的鼻腔。她不由打了一个喷嚏。

  “好臭!这味儿竟比房里还大!”

  “没办法,”小廖耸了耸肩,“据说烟镇有一座全省最大的垃圾处理场,而臭公馆又恰巧毗邻这座垃圾处理场——就是这么个原因,这座极其人性化的旅馆才被叫做臭公馆,房租才会那么便宜——再说住久了,这臭味根本不算什么。”

  他渐渐有些不耐烦了,他的话里分明含着“嫌臭就不要住在这里,出去露宿街头呀!”这样的含义。当然他也许并没有这样想,但在邢秀雯的心里,小廖的笑已经无法带给她任何安心的感觉。她甚至觉得,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掩饰不住对她的憎恶之情。

  她本就是一个,这样敏感偏执,过度幻想的女人。

  于是她早早躺在了床上。幸好房间里的家具都还清洁,臭味也不太明显,否则单单是碰上脏东西,她就会全身发痒,皮肤溃烂。男人们在客厅里低沉地说着话,她只听得见嗡嗡的混响。片刻之后,一个沉重的东西压在了她的身上,她猛地伸出胳膊,藤蔓般把他死死缠住:“放心吧,秀雯,”男人逗吻着她的唇,“来这里就安全了,没有人可以找到我们——臭公馆就是我们的避难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10

  “同时也是我们终生的牢狱,一辈子都出不去,”她不无悲怆地回答,“瞧,金丝鸟终归是金丝鸟,我不过是从一个笼子跳到另一个。”

  “胡说!”男人粗暴地堵住了她的嘴,“别拿死鬼和我相提并论!臭公馆是你我的伊甸园,我们将永远销魂至死。”

  是的,销魂。她一面承受着他的爱抚,一面想着,哪怕伊甸园的土地里深埋着尸体……

  那一夜是在难以想象的癫狂中度过的。凌晨三点,男人汗淋淋的身体总算放开了她,侧过一旁睡着了。邢秀雯却睁大了空洞的眼睛,头脑越来越清醒。一定是这恶心的臭味害她失眠,她心里埋怨,一旦安静下来,无孔不入的臭气便闹得她头痛,越发睡不着了。于是她起身朝卫生间走去,索性冲个凉。

  幸好,公馆内全天二十四小时均有热水供应。她调节好冷热水龙头,温热的水流倾泻下来,轻轻梳理着她绵软如泥的四肢。她合上双眼,心情渐渐放松下来,在水流的冲击下,臭味似乎也不再那么刺鼻了。兴许小廖说得对,习惯了之后臭味根本不算什么——其实,比起外面的险象环生,能找到臭公馆这样的避难所,她应该满足了,不是吗?

  她沿着自己身体的曲线一路抚摸下去,皮肤又嫩又紧,细腻的如同丝绸般顺滑。真美,她不禁得意地赞叹了一句;这还不够,她扭身踏出浴缸,想在镜子里一饱自己曼妙的身姿——然而,当她张开眼睛的那一刹那,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的嘴巴张成了难以置信的O形,发出尖锐的怪叫。她看到镜中的自己,从头到脚,浑身挂满了一道又一道殷红的血迹,沿着她的曲线向下流淌。淋浴头里喷出的血雨,无情地滋润着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整个浴缸溅满了血点。

  凄厉的惨叫险些将男人的心脏刺破,一个全身上下沾满血迹的女人,正双手抱头,尖叫着朝她扑来。她的身后留下一串串带血的脚印。

  “血!”她含混不清地叫道,“浴缸里全是血!”

  她走得匆忙,因此莲蓬头还在喷血,哗哗的血水溅到浴缸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汇合成一股血红的漩涡,向下水道流去。女人畏畏缩缩地靠在男人身后,而赵先生先是果断地关掉了水龙头,接着竟扳起脸,没好气地教训起她来:“看你,多浪费!洗完澡记得关好水龙头!房间里的每一滴水,每一度电,都记在我的账上,我可没那么多闲钱,供你挥霍!”

  平心而论,他的指责有些过头了。不过,看在他三更半夜睡意正浓却被吵醒的分上,也就不多责备他了。

  女人一时懵了,她紧盯着自己被染得通红的裸体,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身下的地毯被血洇湿,血迹越来越大。

  “还愣着干什么?”男人一把把她拎起来,“把身子擦干,然后给我上床睡觉!少给我鬼叫鬼叫的!”

  “可这血……”女人紧咬住下唇,楚楚可怜。

  赵先生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真受不了,跟你说几遍才懂!臭公馆的热水就是这样子颜色,据说是加热总阀积了太多的铁锈,搞得水里一股锈味,颜色也发红,不过倒不影响使用——什么血呀血的,娘儿们就是大惊小怪!这些事,早在我们来臭公馆之前,廖承凯就讲得一清二楚了!”

  可你又没有提醒过我,我怎么知道……女人委委屈屈擦干身体,毛巾吸收了那“热水”,顿时变得鲜红。真的是铁锈的缘故吗?她很怀疑。以她那么灵敏的鼻子,没理由闻不出呛人的锈味。不过话说回来,血腥味也没有闻到就是了。

  或许真的只是水,普普通通的热水。

  第二天,她早早便起了床。昨晚闹得她头痛,直到天蒙蒙亮才勉强闭眼。她再也不敢去血红的卫生间刷牙,而是拎着牙缸和洗面奶去公共水房。一路上全是紧闭的房门,门口堆得满满的垃圾同时也表明了房主的活跃程度,没多久她的头顶上便出现了公共水房的标识牌。水房的墙上钉着两排相对而立的大镜子,镜子下面则是两排水龙头和公用长形洗脸池。此时时辰尚早,整个水房的中央只站了一个黑发及腿的白衣女人,正对着镜子,用一柄月牙形象牙梳,慢条斯理地梳她的头发。之所以描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那梳子实在巨大,握在那女人的手里简直像一把西瓜刀,长长的梳齿只有一半吃进女人的秀发,另有一半伸到半空,随着女人的手缓慢移动。

  邢秀雯打了一个寒噤,也许是冻着了。她离那女人远远的,背对着她选了个水龙头。臭公馆里怪人真多,她暗想,难怪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打开水龙头,不禁皱起了眉头,雪白的,像啤酒一样泡沫丰富的水顿时涌进了她的牙缸。难道水杯里沾上洗衣粉了?她不甘心地把杯子洗了一遍又一遍,可那水还是直冒泡沫,涌得满杯都是。会不会自来水里的漂白粉太多?于是她耐心等待,等了半分多钟,泡沫总算一个接一个消失了,可那水丝毫不见澄清的迹象,简直浓得像牛奶一样白。

  “喂,自来水……?”她猛地抬起头,从墙上的镜子里望过去,哪里还见那梳头女人的身影?只有一面又一面镜子的幻象,被重重叠叠在镜面的世界里。然而,当她无意间一转身,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那梳头女人,正站在她的身前,还在梳她的头发!

  她顿时浑身冰凉。

  她再次偷瞄了镜子一眼,没有错,镜子里面确实什么都没有,没有那柄西瓜刀一样夸张的梳子,没有那女人,什么都没有!她感到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她想喊,可是嗓子干裂得发不出一点声音。那杯牛奶一样的冷水在她的牙缸里不停晃动,她浑身剧烈哆嗦着,生怕那女人转过身,朝她走过来。

  鬼啊……!她心里拼命祈祷,我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就大慈大悲放过我吧……

  可老天偏偏不遂人心愿,越是心里有鬼越容易上身。刚刚还安静无比的水房,此刻偏偏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而且,不偏不倚正朝她走来!

  一只手掌搭在了她的肩上。

  “呀啊啊啊啊!”她顿时狂叫起来,声音之尖锐令那人忍不住捂住耳朵。

  “赵太,是我,小廖。”她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廖承凯黝黑的脸庞此刻展现在她面前。再也没有哪一个时刻,能令邢秀雯如此喜欢他的出现了。她猛地抓住小廖粗壮的胳膊,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让他跑了似的,抓得死死,几乎都要扣进肉里。

  “那女人!”她神经兮兮地说了一句,“鬼呀!”

  “赵太,你在说些什么?”小廖一脸莫名其妙,“青天白日的,哪里有鬼?”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11

  邢秀雯努起嘴巴,“喏,就是你身后梳头发的女人,看见没?”她又指指镜子,“可镜子里根本就没有她!不是鬼是什么?”

  小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突然神色大变,靠在他身上的邢秀雯似乎也感到了他内心的震动。小廖低头,在她耳边低低说道:“跟着我,别出声。”

  然后,他们二人缓缓地,慢慢地,走出了水房。沙沙的梳头声还在继续,然而他们两人再也没有勇气回头看一眼。

  一到小廖的房间,邢秀雯就瘫倒在沙发上,手抚胸口起伏不定:她实在是吓坏了。小廖倒了一杯水给她,她刚要说谢谢,却又顿住了。那水分明和牛奶一样白。面对她迟疑的目光,小廖有点不好意思。

  “没办法,烟镇的水质就是这样,水源污染太严重,”他含了一口水,在嘴里慢慢咀着,“所以水厂用了特制的漂白粉。卖相虽然不好,味道倒不算太差。”

  “这里真古怪……”邢秀雯低头嘟囔了一句,“不光臭公馆,里面住着的人,烟镇,这个地方到处都怪怪的。”

  “比如大雾……”小廖一屁股坐在邢秀雯身边,随随便便把手搁在她的身后,“终年烟雾缭绕,所以才叫做‘烟镇’。”他盯着她的双眼,认真地问,“你不是怕了吧?”

  他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好近,目光也灼热起来,看得她直发烧。邢秀雯从来就知道自己是个美女,对男人来说充满了诱惑,可这廖承凯,未免也太急躁了吧?于是她小心拉开距离,不冷不淡地回答:“有我先生在,我可没什么好怕的。”

  小廖的鼻孔猛地一喷粗气,笑了:“那你刚才把我抓得那么紧?怎么不见赵先生来救你?”

  邢秀雯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想到那诡异的梳头女人,她浑身一阵哆嗦。小廖将她的变化一一看在眼里,他伸手去拿她的杯子,顺便也握住了她的手。

  “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早就被那女鬼弄死了……”他顺势在她耳边低语,“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可恨你却是老赵的情人……为着你,我神魂颠倒,连兄弟都得罪了,容易吗?”

  他把她压在身下。

  “不要……”她发出了微弱的反抗。

  “秀雯,”他大着胆子,亲热地称呼起她的芳名来,“我知道你不是老赵的老婆,还是单身,那么,我正大光明追求你,有何不妥?更何况,老赵他一向吃人不吐骨头,我是不忍心眼睁睁看你跳进火坑啊!”

  女人立马警觉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廖承凯嘿嘿地笑了;他低头索取她的樱唇,这一次,邢秀雯没有拒绝。一个令人窒息的法式长吻之后,他抹了抹因接吻而变得鲜红的嘴唇,说道:“关于臭公馆的事情,他是不是什么都没跟你说?”

  女人的思绪飘回三天前,那时,在小旅店里整日东躲西藏,如同惊弓之鸟的她,突然看到赵先生一扫往日的颓丧,喜滋滋地告诉她,有一个躲避的好地方,叫臭公馆……

  “那里可以收容一切,完全不受外界干扰,”赵先生说,“就是房租嘛……”

  然而她丝毫没注意最后一句。一心只想着自身安全的她,一个劲儿催促他走,如今想来,兴许当时没打听清楚……

  “是不是交不起房租就要被赶出去?”她问小廖,“我有钱!足够的钱!足足够让我一辈子吃喝不愁!”

  “可那钱现在都姓赵了!”小廖一针见血指出,“你以为,吃下去的肉,他会那么好心地吐出来?甭想!”

  女人沉默了。她想起了赵先生对她浪费水的横加指责,他所吝啬的钱其实原本是属于她的!可他却据为己有!

  “臭公馆的房租很高,”小廖又接着说,“像我们这种人,恨不能整天躲在公馆里,哪有机会出门赚钱?基本上都在公馆里找工作。像你这种美女,”他淫亵的目光打量着她的身体,“老赵肯定要大捞一笔!”

  “我……?”

  “漂亮得不得了……”他伸手搂住她的细腰,亲亲热热地回答,“公馆里那么多有钱的主儿,成天憋得慌,有你这么个美女作陪,多少钱也肯出啊!老赵就等着数钱吧!”

  邢秀雯的脸色猛地一沉,“你到底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妓女吗?”

  “别生气嘛,秀雯,”廖承凯嬉皮笑脸地说,“我也是担心你啊!像刚才那个白衣女人……”

  “她还不是跟你一样,跟着丈夫住进来,结果,她丈夫把全副家当输得精光。他们不能出去,又没有钱付房租,她只好出来‘卖’。两个人的房租只能靠她一个人赚,幸好她丈夫很快死了,要不然,哼哼,不知道多惨哦!”

  女人的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她不是鬼?”

  廖承凯张开大嘴,无声地笑了,“谁跟你说鬼!人家好好地在梳头!”

  “可那镜子照不出她的影子!你不也瞧见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13

  廖承凯捧住她的脸蛋,“笨!镜子里面不也没有我们两个的影子吗?”

  “根本没什么镜子!墙上挂的是画,两副镜子一样的画!”他又吃吃地喘着气大笑。

  女人的脸上渐渐浮起了一层怒色,红扑扑地更好看了:“你骗我?还装作见到鬼一样害怕的样子?”

  她那花苞样的拳头雨点一般打在男人的胸膛上,廖承凯大笑着按住她的胳膊,强行把她抱在怀里。他的笑容勾魂摄魄:

  “如果不是那样,如今怎轮得到我软玉温香抱满怀?”

  “宝贝儿,”他在她耳边狂野地喘着粗气,“跟我过好不好?废了老赵那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女人闭上了双眼。于是他沿着她肌肤的柔美曲线,一路吻了下去。

  而在这遭到背叛的时刻,赵先生还在呼呼大睡,唇角挂满得意的笑容。

  他是在一家迪厅遇到邢秀雯的,那时她慵懒地躺在真皮座位上,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酒,只伸出一双长长的玉腿,正是那裸露的腿占尽了众人的目光。比起舞池里那些疯狂摇头晃臀的小女孩,她那旁若无人的态度无疑更为诱人。赵先生仔细观察之后,决定将她收入自己的猎囊中。

  她的眼神比烟花还寂寞。

  她喜欢迪厅的热闹气氛,却从不下池蹦迪;她穿戴考究,出手却从不阔绰;她喜欢诱惑男人,令他们为她着迷,喜欢像花朵一样被男人围绕,却又不轻易踏入雷池。她不缺钱,却极度缺乏爱情,缺乏安全感。摸清她的底细之后,赵先生心中有数了,他一手炮制了一场“拦路抢劫”,然后,自己英雄登场救美。

  无需费多大唇舌,那女人便乖乖投入了他的怀抱。她生来便是青藤般柔软的女人,唯有依附在男人这根石柱上方能立足。不到20岁便被一位富商包养,成为他第十位“二奶”。富商在市里给她置了一套公寓,每月一万元零花——作为交换的代价,她每周要接待富商两天,以年轻貌美构筑富商醉生梦死的“温柔乡”。除此之外,她天天孤独,夜夜寂寞,只得靠买醉度过一个又一个空白的时光。

  而赵先生的出现,正填补了她心房最空缺的地方。他虽然算不上英俊潇洒,倒也相貌堂堂,孔武有力,光是这一点就比那垂垂老矣的富商强上百倍。一面从老“爸爸”手里挣零花钱,一面又从强壮的情人那里得到激情四射的拥抱,那一阵子,邢秀雯几乎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赵先生的眼珠剧烈转动着,他一定是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夜晚。

  那天晚上风雨交加,正当他俩相互搂抱着取暖时,门突然响了,富商惊愕地望着床上的一男一女,闪电的青光照在三个人身上,如同照亮了三尊泥木雕像。片刻之后,两个男人,一个年老体衰,一个年轻力壮,发出了同样的怒吼扭打在一起。当赵先生最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抽搐不停,邢秀雯才发现她的恩主已口吐白沫,嘴边还流出一缕鲜血。他的头软沓沓地挂在脖子上,业已气绝身亡。

  他的喉骨几乎被赵先生捏得粉碎。

  值得庆幸的是,富翁来之前似乎收了一笔帐,随身携带的密码箱里竟有五十万以上的现金。再加上邢秀雯一直以来积攒的私房钱,合拢起来差不多将近六十万。带着这笔钱,赵先生拉住邢秀雯的手,许诺带她走遍天涯海角。

  当然,这笔钱现在在赵先生的监护下。谁叫女人懦弱无能呢!怎能把经济大权放手给她!按她那散漫奢侈的性子,准一下子花得精光!

  他们先是在一家小旅馆里落脚,一看到报纸上登出凶杀报道,立刻收拾行李远走高飞。一路上也不知担惊受苦了多少时候,直到赵先生接到廖承凯的邀请,投奔臭公馆……

  他心中暗暗盘算,扣除臭公馆的房租和吃穿等必要费用,六十万足足够他撑上五年神仙般逍遥快活的日子。此外,女人还是个绝佳的生财工具,对着邢秀雯这样垂涎欲滴的美人,臭公馆里不知有多少光棍求之而不得。只要他筹划得当,不愁源源滚滚的钱不来!

  他在梦里笑出了声。

  等他醒来的时候,邢秀雯正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冷冷地瞧着他的睡脸。她的脸色非常平静,平静得像无风之日的一泓湖水。看到他睁开眼睛,她摊开手掌,“把钱给我,我要出去?”

  男人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出去?去哪儿?”

  “随便哪儿,只要不是臭公馆!”女人爆发似的吼了起来,“又脏,又臭,还到处是些怪人!这种地方,我可待不下去!”

  男人试图抚慰她,“你就不能忍一忍?等风头过去,咱们再出去不晚嘛!现在可不是正撞在风头浪尖上?”见女人的情绪有所缓和,他又加重了语气,“再说了,你不怕警察?咱们可是犯了法,杀人罪!”

  “我有什么可怕的?”女人哼了一声,“杀人的是你,跟我压根没有关系!”

  “我真的很笨,想象还真是后悔,为什么当时一时慌了手脚,跟着你逃走?杀他的人是你,我在一旁根本没有出手,就算被警察抓到,顶多一个知情不报,根本算不了什么大罪名?我为什么听信你的话,被你哄得团团转?”

  “知情不报,而已吗?”男人也冷笑了,“那五十万怎么说?捡到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女人握紧了拳头,“都是你教唆的!都是你!”

  没错,看到富翁轰然倒地之后,她先是慌了手脚,后来才想起来拨打120。然而,她的手指刚刚摁住键盘按钮,赵先生飞起一脚,把电话机踹得老远。

  “你疯了?”他凶狠地质问她,“想让我们俩都玩完啊?”

  “可是他……”她胆战心惊地望着地板上的富翁,“再不叫救护车的话,他就要死了!他心脏向来不太好……”

  男人一把揪起她的头发,把她拎到富翁的身边,她的脸被迫和那张泛着白沫的嘴巴贴在一起。

  “给我睁大眼睛看仔细了!”男人粗暴地吼道,“老东西已经挂了!死翘翘了!”

  那我该怎么办……她颓然倒在一旁,眼泪止不住地流,她从来没想过这种结局,这可怎么收场呢……

  “你这里有多少钱?”男人简单地问道,“把所有的钱都收拾起来,然后,我们一起跑!”

  “跑?”她木然地抬起头,“一辈子都躲着吗?”

  “当然不,先避避风头,等躲上一阵子咱们再偷渡去美国,或者其他国家都可以,只要有钱……”他麻利地翻动着富翁的手提箱,突然兴奋地吹了一声口哨,“乖乖!老家伙真有钱!够我们花上一阵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13

  “……的确,那笔钱都进了你的口袋,”邢秀雯冷笑着对男人说,“但是你别忘了,里面有我的一份。现在,”她秀美的手掌伸得更前了,“我要我那一份!”

  男人的眉头皱成了“川”字,看得出他这次真的生气了;不过他还是勉强自己去哄她,“秀雯,你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分来分去,多伤感情!”

  “我说的再明白不过了,”女人竖起了两条柳眉,“我要拿上自己那份钱,离开臭公馆!至于你,悉听尊便!”

  “你要抛下我?”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吼声,“一个人远走高飞?”

  邢秀雯掠了一下头发,不以为然,“人是你杀的,凭什么要我跟着你受苦受累?你放心好了,我出去以后,绝对不会泄漏你的行踪。不过话又说回来,似乎警察进不了臭公馆,只要你一直呆在这里,总会平安无事的……”

  “臭女人!”赵先生猛地扑过去,像掐小鸡那样一把掐住了女人的脖子,“竟敢耍我!”

  在他强而有力的臂膀下,女人的脸渐渐发青,“没有……我只是……”

  “钱是我的,你的人也是我的……想单溜,门都没有!”男人有意加重了手腕的力量,“乖乖给我听话!老子还要靠你的美色做大生意!不听话就杀了你!”

  女人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表示她完全明白了自己的立场。赵先生这才满意地松开了手,女人刚咳嗽了几声,从窒息的威胁中缓过劲儿,便张开了嘴。她的声音坚定,而饱含怒气。

  她说:“小廖!”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暴雨般密集的枪声。硝烟散尽时,赵先生望着自己身上的一排血洞,剧烈的疼痛已经麻痹了他的神经,使他感觉不到身体的血液正从枪洞中汩汩流出。他惊愕地看着眼前手持双枪的男人,那是他的引荐人,一笑起来会露出雪白牙床的男人——廖承凯。赵先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吐血的嘴唇蠕动着。

  邢秀雯飞奔进枪手的怀里,廖承凯搂住她,深深地吻了下去,然后,他笑眯眯地回答:“就是这么回事。你出局了!”

  轰的一声,失败者的尸体不甘心倒地。

  “接下来怎么办?”邢秀雯有点害怕,“枪声是不是太大声了?别的房客会不会报警?”

  “你忘了?这里是臭公馆。”廖承凯抓住尸体的双脚,用力拖动,“没有人会管闲事,再说了,这种事在这里最平常不过。”

  再平常不过?是说臭公馆里经常死人吗?女人也上前,帮忙拉动尸体,地板上留下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可尸体怎么处理呢?”

  廖承凯翻出角落里一个皱巴巴的编织袋,粗暴地把赵先生折叠起来,塞了进去。“跟我来,然后我给你看奇迹。”他说。

  他们走到走廊的尽头,那里居然有一间狭窄无比的电梯间。女人正要进去,廖承凯伸手拦住了她,“别动,”他说,“这是死人专用电梯。”

  “吓?”女人顿时一惊,只见廖承凯把肩上的编织袋使劲扔了进去,电梯门便迅速合拢了。也没见廖承凯按电钮,电梯立刻发出了毛骨悚然的尖叫,自己竟启动起来。女人吓坏了,不由软倒在男人的身上,“这……电梯在搞什么鬼?”她结结巴巴问道。

  “它能自动识别死人,并把它带到顶搂。”廖承凯回答,“够先进吧?”

  “那……要是活人进了电梯会怎样?”他们一边朝顶搂进发,邢秀雯一边问。

  “简单得很,”廖承凯诡异地笑了。“变成死人再出来。”

  楼梯直接通往顶搂。邢秀雯原以为会看到一片宽广的平台,没想到雾气,浓重的雾气一股脑儿向她袭来,谜花了她的眼。还好小廖伸出手把她抱了上去。

  雾,越发地厚重了。稍有不慎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

  “到这里来干什么?把他从楼上扔下去?”邢秀雯小心翼翼地沿着墙壁,摸索着。她觉得好生古怪,要说是平台吧,按她走过的墙来看,似乎还有不少房子;可又不完全是房子,因为许多墙壁只有一面——没完工不成?她跟在小廖后面,不知怎么就走到电梯间的前面,此刻,那诡异的电梯门大开,编织袋平平整整躺在地上。邢秀雯躲在一旁,眼看着小廖把编织袋拖出来,扛在肩上。

  “哪一个地方好呢?”他自言自语,“秀雯,你喜欢哪里?”

  邢秀雯一时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那就这里好了,正好你呆的地方。”小廖朝她走过来,她正靠在一面墙壁旁。随着小廖的举动,她才惊讶地发现,那面墙壁的内侧似乎有一个人形的大凹槽,体形和一个正常男人差不多。小廖把赵先生抱了出来,然后,把他塞进那个凹槽里。

  “秀雯,帮我看对齐了没有?有没有歪?”他说。

  面对这古怪的场面,女人几乎害怕得说不出话来,“还……还可以。”

  小廖歪着头,似乎也很满意,接着,他从墙下摸出几根长钉,用锤子一下一下钉住赵先生的四肢。最后,当钉子穿透赵先生的心脏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刺破了女人的耳膜,她惊惶失措地指着墙上的赵先生:“是他在叫吗?他还没死?”

  “不……”男人的唇边露出了阴险的笑意,“是臭公馆满意的叫声,也是房租收下的确认声。”

  接着,在赵先生的墙壁旁,一面崭新的墙壁正破土而出,冉冉升起,墙上一个人形的凹槽空空荡荡,那是下一次房租的催款单。

  男人凑近了女人的耳朵,“你现在还闻得到臭味吗?还觉得这里臭气熏天吗?”

  女人闭上了眼睛,雾气清冽甘醇,哪有一点臭味的影子?她摇了摇头,“没有臭味,就连他身上的血腥味,我也闻不到了。”

  “很好,”他吻了她的脸蛋,“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在臭公馆里活下去了。”

  女人伸出柔软的两条胳膊,抱住了他,两个人站在悬挂赵先生尸体的墙壁旁,站在雾气深重的天台上纵情接吻。两人被发烧的情欲折磨得不分东西,抱在一起不停地旋转,终于,停靠在一面硬邦邦的墙上。女人抱紧了男人的头,对他的吻索取无度。

  然后,她的手指轻轻一按。

  电梯门开了。

  她把男人推了进去。

  廖承凯在世上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邢秀雯冷到刺骨的眼神,“你说得对,臭公馆的房租太贵了。”

  “我得预先支付房租才行。”

  然后,电梯门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缓缓合拢。邢秀雯望着漫天的大雾,雾气的颜色和她的双手一样,血红血红的。

  “从现在开始,我可以在任何地方存活下去。”她带着狡黠的微笑,走进了血红的雾中。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14

鱼妻

  上身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下身像水蛇。

  胸部生得很美,美丽和谐的乳房在高傲的心上高耸着,水汪汪的、明亮的眼睛,纯洁而又傲慢的面庞,谁知道呢?说不定在半透明的浑浊的海底,像神话似的,还藏着一条波浪形的似龙非龙的东西呢。在梦的深处,美德下面却藏着邪恶。

  ——雨果

  一切都结束了。

  他将宽大的身体往床上一丢,仰面望着雪白的天花板,眼神里空无一物。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做,当电话铃响起的时候,他残存的理智告诫自己,该来的终于来了,得冷静。

  他以三分紧张、三分恐惧、三分担忧外加一分希望的腔调开了口。他预料到对方会让他节哀顺变,发现了妻子的尸体云云,也早已预备下可瞬间将惊呆转化为嚎啕大哭的精湛演技,然而,这个电话并没有给予他充分发挥的机会。

  很遗憾……警察冷漠的官腔就这样打发了他。救援人员只打捞出一些物品,至于遗体,尚在进一步搜索中;不过……那个警察委婉地告诉他,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毕竟搜救工作已经开展整整四天了,生还机会极其渺茫,她有可能葬身鱼腹……电话听筒从他的手中缓缓滑落,他凝视着墙上芜杂斑驳的花墙纸,感到心中的空虚与黑暗非但没有散去,反倒渐渐扩大,更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一样,吞噬了他。

  他们也曾是一对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也曾在花前月下发下共度一生的誓言。然而,经历了短暂的蜜月之后,生活中的种种矛盾便不可调和地突显出来。她是个爱面子又极要强的女人,不甘心屈居男人之下,做一名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而把一心扑在了事业上。他呢,受着传统思想的英雄颇有些大男子主义,最喜吆三喝四。俗话说得好,经济地位决定社会地位,起初看在工资的分上,他说的话还算有点分量,可后来,随着她从自由撰稿人晋升为专栏作家,还不小心出了几本畅销的小说。挣钱越多,脾气也就越大,一向自诩为“大老爷们”的他,如今反过来事事要看老婆的颜色行事,让老婆骑在头上耍威风。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两人频频发生口角;更令他着恼的是,结婚五年,她迟迟没有怀孕生子。并不是她不能,而是她不想让蒸蒸日上的事业因怀胎而停滞不前,故而婚后一直采用避孕措施。为了这事,他不知道和她吵过多少次嘴,打过多少次架,可她就是我行我素。有时候把他逼急了,“离婚”这两个字便脱口而出。而每当听到这个关键词,她便使出女人一哭二闹的惯用伎俩,甚至请出公婆惩治她口中“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儿子。他是个孝子,看到年迈的父母老泪纵横,也只得强低下头道歉,从此死了离婚这条心。

  这次的旅行,本是为了修弥夫妻间感情的重温蜜月之旅,连下榻的蜜月套房都特意挑选得和五年前一模一样。可谁又能想到,他们的婚姻关系,居然被上天以这样残酷的方式划下句号?

  带着满心的伤痕和别人的同情,他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城市。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扯掉墙上悬挂的巨幅结婚照。已然死去的女人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硕大的脸灿若春花,那景象简直令人毛骨悚然。所有她的照片、她的生活用品、她穿过没穿过的衣服,统统被他锁进了阁楼的樟木箱里,钥匙则扔进了长江。还要收拾她睡过的床单被褥、她碰过的家具——好一个浩大的工程,看来他得重新搬家了。

  他把全身蜷进被子里,紧紧裹住了头。被褥中她的香味浓烈得让他喘不过气来,就像他仍置身于她温柔的拥抱似的,令人窒息的温柔。当他闭上双眼,仿佛又置身于那一片波涛汹涌的汪洋之中,身体不受控制地上下起伏着,耳边又传来了恍若梦境的波浪声,哗啦,哗啦……那声音真实得可怕,他又回到了那一天,水,黄色的河水污秽而破碎,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一路怒吼着向他扑过来,然后瞬间破裂成白色。他的耳朵里灌满了哗啦啦的水声,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见……他的身体像漂浮在云端之上似的没有一丝力气,晕晕乎乎不知何为方向,只一个劲儿向上划动四肢,妄想挣脱那副沉重的水之枷锁。在那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心中只闪过唯一的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活下去!

  他成功了,然而妻子却永远地沉入了冰冷的水底。

  他想起某个春天的夜里,清风明月,花儿在枝头送来阵阵醉人的芬芳。她躺倒在他的怀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盛满爱情美酒的醇香,在黑暗中闪耀出那样微弱却晶莹的星光。

  “如果有一天,我和你母亲同时掉进水里,你会先救哪一个?”

  考验男友的经典问题,好在他早有准备。于是他假装头痛似的沉吟片刻,才胸有成竹回答道:“哪一个都不救。”

  她猛地坐直身子,由于惊诧她那双大眼睛显得越发明亮动人。他趁机吻住她柔软的双唇,在她耳边轻声细语:“救你,那叫‘忠’,对老娘,那是‘孝’;如果真有那么不幸的一天,我要么陪你们一起葬身水底,要么就想法子把你们俩同时救起来,那才叫‘忠孝两全’!……”

  当日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铭刻在他的记忆深处,清晰得好像昨夜才发生一般。可惜物是人非,她再也没有机会聆听他的甜言蜜语,再也没有办法回应他甜蜜的亲吻和拥抱了。不,她此刻所能享用的,不是丈夫的热吻,而是鱼类无情的蚕食,从她那身光滑白腻的肌肤上,它们攥取吞食赖以生存的食粮,直至她浑身上下千疮百孔,只残留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在水中摇曳生姿……都是他的错!绝望中他紧咬牙关,为防止自己叫出声来,连枕巾都塞进嘴里。在他漫无边际的幻想中,已变成白骨的妻子正在水中张开双臂,期待着他再次的拥抱。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悄然而下,滑落在枕巾上,恰似一道干涸的泪痕。

  哗啦,哗啦。他一闭眼脑海中便响起了这个声音,那是命运的追索使者。他微弱地叹了口气,意识到一个道理。那就是,终其一生他都将在这个水声的伴随下度过日日夜夜,如影随行。他找出一瓶安眠药,以一种怪异而仇恨的目光瞪着一杯纯净水,最后,决然地一仰脖,用口水把药片吞了下去。

  冷,透骨钻心的寒冷,不仅冷而且潮湿。他醒来的时候双腿止不住地直打哆嗦,浑身像浸泡在水里一样阴湿而寒冷——不,就是泡在水里!床上一潭一潭地汪着大片大片的水,从床单到被褥,再到他内衣的里里外外,全被水浸湿了。不是一般的水,他稍微一探鼻子,好大一股腥中带咸的味儿。那气味闻上去是那么熟悉。

  床上一摊突起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长条类似人体的东西,上面盖着被子,下面全浸在水里。他观察了一阵,那东西似乎睡得还很香甜,证据就是被子正有节奏地平稳起伏着。他不想贸然惊动对方,于是一只手悄悄潜过积水区,从被子下慢慢伸过去。那是一种柔滑细腻的触感,骨肉均匀又不失圆润……那分明是一条女人的腿。

  水冷却了他一时发懵的头脑。身边的女人睡得很熟,在这汪洋一片的泽国里,就像婴儿躺在摇篮里一样安详平和。他小心翼翼掀开被子的一角,吸收了大量水分的棉絮是那样沉重。一双小巧的脚安稳地躺在水中,那脚的形状看起来分外眼熟。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15

  再上去是光洁的小腿,不知道是不是浸泡在水里太久的缘故,整条小腿似乎都黏附着什么粘稠而亮晶晶的液体,在灯光的反射下映出妖艳而夺目的光泽。他把被子一点一点卷起,从那棉被的褶皱下显摆出一截花花绿绿的衣角,当他再度将注意力投向那露出的碎花衣边时,他的心猛地一沉。

  那是她出事时所穿的衣裙。

  难道……他不敢再多看床上的女人一眼,也不敢再任由自己的思绪恣意狂想。他的亲身经历,以及搜救人员的打捞结果,都可以百分之九十九地肯定,她死了,再也没法回到他的身边。可是,他的心中不免又燃起一团微弱的希望之火,万一的万一,她侥幸逃过一劫,挣脱死神的魔掌呢?他望着床上那蒙头大睡的女人,心中五味驳杂,百感交集。他定了定神,直到头不再眩晕,双手停止颤抖,这才分别握住棉被的两角。“一、二……”他在心底默默为自己数数,甫当“三”字一经出口,一咬牙揭开了被子。

  不出所料,他又见到了自己的妻子。

  和那一天一模一样,她上身穿着一件米黄色针织对襟开衫,下身套着一条碎花及膝裙,只不过脚上光溜溜的,既没穿袜子,也没套着鞋子,她的双腿仍同以前一样圆润莹白。然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开衫下面裹着的是什么?从她的腰部往上,乌青色水桶一般粗的身体,上面覆盖的不是白皙的肌肤,而是铁青色的鱼鳞,泛出的光泽就像在新月之夜暗沉涌动的河水;还有从上衣的两条袖子里伸展出来的,还是人类柔软而灵活的手臂吗?它们的确柔软,像展开的折扇一样铺在床上,上面的纹理清晰可见。他记得,曾经见过,也曾有幸吃过这种东西。对于鲨鱼人们称作鱼翅,在于普通的鱼类叫做鳍。

  长在他妻子身上的,又叫做什么呢?

  再也没有如白天鹅般修长优雅的脖颈,身体就这样与头部直接相连。她的头颅深深地埋进水里,鳃有规律地起伏着,从水下吐出一串串珍珠般的泡泡。她是在沉睡着,可她那湿润的深灰色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毫无表情地与一旁目瞪口呆的他对视。他被这诡异的视线弄得毛骨悚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不知,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想起中学的生物课曾教过,鱼,是没有眼睑的,它们不会眨眼,只能睁着眼睛睡觉。

  可科学丝毫无法解释他眼前看到的一切。第一,他理论上该死的妻子如今安然回家了;第二,她变成了鱼。

  准确的说,是上半身变成了鱼。

  他从不记得妻子如此刻这般亲近于水。她生长于遍地石漠的山区,从小就是旱鸭子。直到今日,他仍能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去游泳池的情景:她生平第一次穿上泳装,有些敬畏地躲在他的身后,不敢正视别人灼热的目光。当他抱住她的身体,将她轻轻托起于水面上,就在他放手的那一刹那,那猛一入水的浮力,那奇妙的上下上下的触觉使得她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那是混杂了新奇与恐慌的叫声,像涉世未深的孩童发现新大陆一样充满了异常的兴奋。那种程度的兴奋是早已学过游泳的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同样经历过的。

  然而最终,她还是没能学会游泳。她对于水,似乎有种天然的抵触情绪,从那唯一的一次下水后,便再也没有去过与水沾边的地方。当然,“那一天”除外,它终结了一切。

  在他无数次的梦魇噩梦里,幻想构造出了一切,却忘记了一点。她在暗无天日的水中,四肢徒劳地挣扎着,长发如同翻飞的水草,绝望地四下飘散,蔓延。水是一座天然的牢笼,禁锢了她的呼吸,束缚了她的行动。她被迫呼吸,然而涌入肺泡里的只有水,无情又肮脏的水,它们冲入她的身体,直到灌满她的肺,灌满她身体每一个空虚的地方,将她的肚皮撑得发胀发肿,变成一个巨大的人皮水泡。可他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人类的求生本能。

  同他一样,她也要拼命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只要能活下去。

  他的选择是背弃自己的妻子;而她呢,只有拼命地游,永不停歇地游,不顾一切地攫取水中的氧气。

  于是,她变成了鱼。

  她蠕动了一下身体,这表示她醒来;鱼妻用两支鳍撑在床上,缓缓坐了起来,他不用回头也可以感知到,她那濡湿的头正贴在他的身边。

  她那两支浅黑色的鳍,在抬起身体的同时拍得水花啪啪响。那双长在头部两侧的鱼眼,唯有转动上半身才能勉强与他两两相望。呆滞而湿漉漉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那股漠然的神气使得他的后颈一阵发凉。他想装得若无其事,如往常一样问候她,可他办不到。就算不刻意把视线挪开,他也难以接受眼前这个可怕的事实:他那曾清丽的妻已变成鱼头人身的怪物,只为回到他的身边。就算他瞎了双眼,蒙蔽五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只是简简单单对她说一声:“回来啦?”——他也做不了。

  她倒是转过头去,摆动两条修长如昔的玉腿,臃肿的鱼身就这样摇摇晃晃离开了他的视野。不多会浴室里传来了哗哗的水声,大概是去沐浴去了吧?他不禁大大松了口气。

  幻觉,肯定是幻觉!他回过神来,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她一准早就淹死了,说不定此时搜救人员正在打捞她的遗体。一个女人,一个不会游泳、连水都只下过一次的旱鸭子,怎能抵挡海龙王狂风骤浪的侵袭?更别说她孤身一人,从千里外的度假地一路奔回自己的家,这可能吗?显然不现实。也许是自己良心不安加上思念成疾,才会产生这样可怕的幻影吧?他自嘲似的想,思念?当她活着的时候,我一日比一日更加厌弃于她;唯有她死去的那一刹那,才发现她在我心中的分量竟如此之重吗?换句话说,这也就意味着,她是自己血淋淋的死亡,证明了维系他俩婚姻纽带不是习以为常与惰性,而是更为牢固的感情。

  浴室里的水声仍在继续。他迟疑了一会,放在门把上的手始终没有勇气拧开它。他抓起外套,走出了家门,临走前还不忘把大门反锁,直至锁到最后一层才罢休。

  结婚五年来,他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早上七点起床出门,在路上吃完早饭就去公司上班,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都在公司里打发。他总是第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下班之后还不忘加班,一般晚上都要忙到九、十点钟才回家。他如此勤勉并非热爱工作,而是因为回家之后也无事可作。与其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惹人讨厌,还不如一个人呆着清静。再说了,她的作息习惯与他迥然不同:对于作家来说,通宵写稿是常有的事,她往往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白天睡懒觉,午夜才开始码字。为免打扰对方,他俩两年前实行分房而居,一个人一间卧室,谁也干扰不了谁。有时候放假他回到家中,迎接他的向来只有冷冰冰的灶台——她从不做饭,不会也不屑于做。“我的手是用来码值钱的字的,太平凡的活配不上我。”她曾这样骄傲地回答他。是的,就算他在公司如何努力,始终不过一个无所作为的上班族,从事的始终还是“配不上她的平凡活”,他全年的工资加起来甚至比不上她一本小说的版税。而且,随着评论界和读者的一致好评,她的书还会加印、再版,版税也随之水涨船高,人也越来越红……她又怎么甘心,匹配如此平凡的他呢?

  可她就是不肯离婚,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他。

  除了死神的拥抱之外。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16

  他致电警局,听到的还是那套老话:还没有找到,我们深表遗憾……他放下电话,感到三月的春意是那样料峭,脖子后面冰得像冻土层下的岩石一样毫无知觉。几个女职员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一注意到他的目光便背过身去,各自分散开的同时还用同情的神色瞥他一眼。关于他和妻子的不幸遭遇,想必公司里早已传开了。上司把他叫进办公室,一通表扬后用沉痛的语气安慰他,那套陈词滥调让他几乎不忍听下去。嗯嗯嗯,他机械地点头,逮着一个人就给他点头。眼前晃动的全是幻影,不知他人心中苦痛便滥施同情的幻影,废物!

  一个女人的尖叫隔着玻璃窗传了进来。“什么?!”她叫得是那样大声,握住听筒的手抖得像筛糠一样。她的脸色在瞬间苍白成最薄的一张宣纸:

  “他的……”她求援似的将目光投向众人,“电话……”

  上司不满地哼了一声,这时接电话的女人赶紧解释了一句:

  “是他老婆打来的……”她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可他老婆不是淹死了么!”

  电话线那头传来的,是久违的清脆女声,略带一丝金属质感的沙哑,透出一股慵懒与神秘,正是她心情愉快才会发出的声音。老公你在哪里?饿不饿?晚上记得一下班就回家吃晚饭哦!想吃什么尽管说,我给你做……

  “你做?”他从鼻孔深处里喷出一声冷笑。她的笨手笨脚是远近出了名的,洗不干净衣服、做菜像烧炭之类还是小事,更难得的是一次烧水煤气泄漏,害得他俩差点一氧化碳中毒;一次烹饪把铁锅烧穿一个碗大的洞,整个厨房险些化为灰烬。从此以后他吸取了教训,再也不准她插手家务半步。今天她倒要一反常态,主动从事这种“平凡的工作”?

  老公,老公……电话里她那甜蜜的声音仍在继续,说嘛说嘛,只要你想吃的东西,我都给你做。

  也罢,他冷笑着,那你就做些人类能够食用的饭菜吧。

  放下电话以后,他才得以发现,自己俨然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那一双双焦灼的眼睛围剿着他,似要从他的身上剜出一点点的秘密来。刚才电话里的是谁?谁在说话?他们的眼神分明是这样问的。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老婆喊我回家吃饭,仅此而已。他轻描淡写回答道,那个眼高手低的女人,如今改行做起贤妻良母来了。

  可你的妻子……

  可我的妻子……他的脑中猛地闯入几个凌乱的片断,在水中扑腾、挣扎、惊慌不已的她,一点一点地往水底沉下去,沉下去;静静躺在他身边的她,鳍拍打着床上的水花,两只木然的死鱼眼睛只盯着他一个人,他走到哪里就跟着转到哪里……他猛地跳了起来。

  她是用那鱼鳍给他拨打电话,用那张鱼的嘴唇向他撒娇,用那副鱼头人身的模样,继续做他的娇妻吗?

  鱼妻,将要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晚餐呢?

  他到底是不放心,下班后特意绕远路到熟食店买了些卤菜。来到自家的防盗门前,他习惯性的去掏裤兜里的钥匙。这时候,地板上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啪嗒一声,防盗锁舌弹了出来。

  门开了。

  “我带了钥匙,不用你来开……”话音未落,一个东西险些捅进他的鼻子眼里。是鱼妻,正用两支大鳍交叠,恭恭敬敬捧起一双拖鞋,死鱼一样的大眼睛凸出来,阴森森没有一丝表情。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为免被他人看见,还是硬着头皮接过了那双拖鞋。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皮鞋甫从脚上褪下,鱼妻便飞快地用双鳍一扫,把它们揽进怀里,动作之麻利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他皱了皱眉,只因为穿着拖鞋的脚从里到外,一下子全湿了。

  房里积了一层水。

  他的红木地板、宜家家具、真皮沙发还有席梦思床,统统泡在这可恶的水里。见鬼!他暗骂了一声,不会是下水道堵塞了吧?他嫌鞋袜湿重,索性卷起裤腿,打着赤脚趟水走进浴室。果不其然,下水道口缠绕着一圈不知名的黑色物体,旁边卷起一层又一层涌动的漩涡,水花拍打瓷砖地面的声音是如此激昂。他呆呆站在那里,感觉到那洞口深邃得要把他整个儿吸进去,黑黝黝的一团看上去像是某个他极为熟悉的东西,怪异极了。他的理智清醒地告诉自己,只要摘掉盖口的堵塞物,下水道便恢复畅通。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某种未知的力量正在阻止他的一举一动,在他的脑中敲响一记又一记的警钟。于是他决心顺从上天的警告。

  他刚要迈出家门,冷不丁一个柔软的身体扑了上来,从后面牢牢抱住了他。当他看清楚抱住自己的正是两支大折扇的鳍,粘腻的体液蹭了他一身,好不容易才忍住呕吐的欲望。

  “你干什么?放开我!”他不敢直接触碰鱼妻的身体,只能用言语这无形的武器呵斥她,“我去找水工来修下水道,别给我添乱!听见没有?”

  她的头在他的背后蹭来蹭去,想必是不愿意。她的力气好大,趁着他还在心疼衣服的工夫,竟抱着他转过身,然后,他听见门咣铛一声锁上的声音。是她用脚把门踢上的。

  现在,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她从背后推着他,一直推到餐厅里。餐桌收拾得整整齐齐,雪白干净的桌布,酒杯碗筷早已备下。她硬是把他塞进椅子里,为他铺上一块餐巾。水晶吊灯的五彩光芒映在她的鱼头上,他发现她的眼睛比之前还要湿润明亮。

  她开始上菜。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18

  捧上来的第一道是一大盆冰,细碎呈灰白色的那种,难不成三月里还吃刨冰?他不解地问她,而她则迈开双腿,径自走过来握住他的右手,当然了,用的是双鳍。被那种滑腻腻冷冰冰的东西握住,他的手好不难受。她极为灵活地抖动双鳍,他的手自然也跟着一起拨拉盆中的碎冰,不多一会,下面便显露出一条带鱼冻得僵硬的尸体。他凑近一瞧,那死鱼的眼睛与身边的她何其相似!他一阵恶心。

  吃啊,快吃!她主动帮他夹起。他惊惶失措,只能一个劲儿摇头。

  怎么不吃?还是不喜欢吃?他好像听到她这样问他。

  “我求你换一个……最近见了荤腥就想吐,有没有素点的?”他可怜巴巴地说。

  她一扭腰便不见了,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拿。他正在纳闷,只见鱼妻举起双鳍,从鳍上垂下来的水草犹如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搭在他的脖子上。他吓得跳了起来。

  喜欢吗?她搂住他的头,幽绿绵软的水草如一条温柔的绳索,慢慢地绕过他的脖子,一点一点地抽紧。在这暗无天日的水草牢笼里,他无法呼吸,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着,只有黑暗,缓缓将他的意识绞杀至虚无的黑暗——那是死的黑暗,他的妻子就是这样,被黑暗一点一滴地吞噬到渣都不剩,而他此刻,也在咀嚼着同她一模一样的痛苦。

  突然间云开雾散。

  只因她放开了他。

  她那含露欲滴的双眼里,似乎充满了悲伤和云雾一般的阴翳。我做的菜就那么不合你的胃口吗?为什么你连碰都没碰一下,就一脸憎恶的表情,宁愿死也不想吃的样子?好奇妙的,虽然她没有张嘴,也没有说话,但他仿佛清清楚楚听到了她的心声。于是他回答:“你先吃。我自己买了宵夜。”

  而他,则看着她吃。

  曾经出于百无聊赖,他养过几天金鱼,权当业余爱好。当然,金鱼早就死了,但鱼缸还在,搁在阳台上已经吸收了好几年的日月灵气。当她捧出那个擦得晶莹透亮,还灌满清水的玻璃鱼缸时,他一时都没认出来。她捧起那些冻鱼和水草,扑通扑通全扔进了鱼缸里。

  接下来发生的事令他错愕不已。她的头一个猛子扎进缸里,剧烈的水花四溅,泼了他一头一身。她的两片鱼唇飞快翕动着,水面上激起一嘟噜一嘟噜连续的水泡,水下则像刚烧滚的沸水一样剧烈翻腾。他的眼都要看花了,等到鱼缸里稍微平静了下来,她的头高高叼着半条带鱼,以一副昂然的神气钻出了水面。

  而鱼缸里早已龙蛇混杂,食物的碎屑、残渣四处飘荡,像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似的狼狈不堪,清澈的水在瞬间变得污浊滚滚。即使他再也看不下去,借故躲到书房,仍可听见餐厅里惊天动地的响。她兴许还在进食,兴许在收拾那修罗场一般的狼藉——无所谓,只要她不来打扰他就万事大吉。他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长夜漫漫,他不想出去面对鱼妻,便打开计算机上联众世界打麻将。他输的很惨,短短三个小时就输掉了四千分,不过他不在乎,只是机械地移动鼠标,跟着屏幕上的光束挪动视线。他的身体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然而大脑皮层却极为亢奋,眼珠只盯着面前的显示器,除了牌局以外什么都不想。

  脚下的水愈发温柔地抚拭着他,一股惬意从脚心一直传播到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暖烘烘的。他的双脚就和地面家具一起,浸泡在这没过脚面的清水中,没有一丝不适。他甚至质疑起刚才的想法,为何要请水管工来修理呢?的确,开始踏进这积水中,他明明感到不快的——然而,仅仅是刚开始而已。如今他分明从水中感受到一种不可或缺的温暖感,如母亲的怀抱般令他沉溺不已。当他听见潺潺流动的水声,鱼妻已不声不响地站在他的身后,一支冰冷的鳍搁在他的脖子后面,那似乎是提醒他,该睡觉了。

  “急什么急?没看见我这圈还没打完吗?一点眼力都没有!”他正在兴头上,再说了,比起紧张刺激的牌局,鬼才乐意搭理那个没趣味的女人。

  啪啪啪,她踩着水而去,知趣地留下他一个人。房间里的光亮一下子暗了下来,显示器投射出白荧荧的光线,映得黑暗中他的脸煞青煞青的。不知不觉指针早已过了十二点,雀友们纷纷散去,他这才发现双眼又酸又胀,痛得难受。真的该上床了,他打了个哈欠,摸黑打开了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在这几个小时内,脚下的水似乎又深了一些。他猛地想起大床早已被鱼妻弄了个透湿,而此时她那丑陋的鱼头想必正躺在水中,悠哉游哉地吐着泡泡——想到这里,胃里一阵难以言喻的抽搐。为了自己的健康着想,他决定到沙发上凑合一晚。

  当夜无事。第二天一早,他还在闭着眼睛做梦呢,一个熟悉的女声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唤了一声:“老公,起床啦~”

  他习惯性地翻身加捂耳朵,全当一阵耳边风。可是,是什么声音频频敲击他的耳膜?啪嗒啪嗒,什么东西在拍打水面,而且拍得正欢?

  他睁开眼睛,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夜之间,水悄无声息地涨高了学多,险些淹没他平躺的沙发。鱼妻悠闲地仰面朝天,整个身子漂浮在水中,双腿富有节奏地游动着。她的鱼头高高伸出水面,黑洞洞的嘴巴正冲着他大张着,那姿势活像向饲养员索取食物的海豹。拍打出水面的不是其他的东西,正是她那两支船橹似的鳍。

  的确,她叫得没错,七点是早起的时间。他麻利地套上衣服,却卡在下地前的最后一个环节。拖鞋不见了,可能被水流带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他简短地吩咐了一声:“拖鞋。”

  哗哗,她的双鳍迅速拨动清波,整条身体箭一把刺穿水体,灵巧地冲了出去,那双上下摆动的人类的双脚,洁白得分外扎眼。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顺利返航,高高扬出水面的嘴里正叼着他的拖鞋。

  他一把夺过鞋,没表扬也没批评,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进水里。奇怪,他心里纳闷,水明明都淹过小腿,按理说这种程度的水中行走,阻力应该相当大,可为何自己走起来非但不感费劲,还显得比平日还要轻松舒畅?真是诡异的水。他开始简单地洗漱,而无论走到哪儿,鱼妻总是亦步亦趋,跟着他游到哪里,静静地在他的身边拨动着水。他的心中始终存着这样一个疑惑,那就是,昨天打给公司的那一通电话,还有今早唤醒他的那个声音——他听得出来,那分明是他亡妻的声音——是从她那张鱼类的嘴唇里所发出的吗?如果是的话,她为何从不当面与他交谈,唯有在他无法确认发言者的时候才出声呢?

  算了,他苦笑着,从洗脸池上头的镜子里又看到了她那木然的双眼,那一成不变毫无生气的表情总令他毛骨悚然。反正就算她还是人类的时候,他已经没什么好对她说的了,就这么着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18

  他今天的心情奇好,理由之一搜救是原以为被水泡烂的皮鞋,穿上以后里面居然一点都没有湿,还有他的裤子和袜子,跟皮鞋一个德性,在水里泡了个稀巴烂,一出门一晒太阳,嘿,全干了!理由之二就是每个人一进公司,首先都抢着送他一个大笑脸,内容之明媚灿烂可比八九点钟的太阳。在收下上至部门经理下至扫地大妈的笑脸大礼包之后,仍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他终于忍不住问一个最要好的同事。

  “啧啧,装,还跟我装!”同事一脸坏笑,“你小子行啊,把我们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不去申请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啊?”

  什么奥斯卡?他到底什么意思?

  “少在我面前演戏啦!”同事拍拍他的肩膀,“你老婆什么都说了!”

  她……?他一把抓住同事,表情极为急切:“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昨天晚上,正当他在联众上鏖战的时候,同事接到了一个电话。话筒里的人自称是他的妻子,出于多年的友谊,同事也确认了她的声音。她宣称,她大难不死,现正在家中平安无事。同事大感意外,有些不解他在公司为何不说明此事,反倒摆出一副鳏夫的嘴脸。这时电话里的女人笑了起来,那是爽朗的格格笑声。

  “说起来有点丢脸……事实上我们这两天在冷战,都怪我不好,是我惹他生气的。”女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可能他心情不佳,才故意没跟你们解释吧。”

  事已至此,同事还能说什么呢?唯有草草安慰了事。不光是这个同事,连部门经理和扫地大妈都接到她主动打来的电话,内容全是“我平安回来了,让大家担心真是不好意思,从今往后还请诸位多多关照外子”。真不知道她从哪儿得悉那么多人的电话号码,再一个一个地拨通。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同事又凑到他的耳边,神秘兮兮地告诉他:

  “对了,最后嫂夫人还跟我说了一件事。”

  “她所遭遇的经历实在太过离奇,不与众人分享实在心中抱憾,所以她要把这段经历写成一部小说,从今天起开始发表。”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双眼始终盯着桌上新发的报纸,透过油墨淋漓的新闻纸,影影绰绰现出他妻子的名字来。

  “深渊——我在水底的日日夜夜。”

  “我的头顶是绿到发青的水,水的上面才是白而透明的光线,那是来自我们所居住的世界之光。我的意识同这个身体一样,在这水中信步浮沉,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何会在这里?我张开嘴,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带着巨大压力的水流。它们毫无忌惮地横冲直撞,沿着我的食道一直涌向胃部才停下它们的脚步。我难受得呛出了眼泪,可泪也是水,它悄无声息地溶化在同类的海洋里。”

  “黑暗与绝望的深渊,除了水我感受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水柔媚地铸就了我无声的坟墓,我将悲哀地终老于斯,朽烂于斯。”

  “我依稀记得自己曾是个人,一种陆地上长了四肢却只会用下肢行走的动物。我举起自己的两根上肢,不清楚它们是否天生就是这样,有着蒲扇一样宽大的外观。水被它们缓缓拨动着流过我的身边,那流线般舒畅的压力使我有种异常熟悉的感觉,似曾相识……曾经我也体会过同样的感受,只不过那时躺着的是一个更为结实更为安心的怀抱中。我努力拨开岁月的迷雾,呵,看到那一幕,就连此刻的心,也不免微微荡起层层涟漪。那不正是他吗……”

  下面的情景无需赘述,无非回忆当年他抱着她入游泳池那一段。她以梦呓般清丽的文笔娓娓道来,读到这里他那颗衰迈已久的心也不免打开记忆库久锁的大门,往里面探了两眼。说实话,他从未想过那一此下水竟然给她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不就是五块钱一小时的游泳吗?

  “并不是为了纪念第一次,而是因为‘他’。”她继续写道,“那是久违的温存,可遇而不可求,即使到了最幽暗无垠的水底,我的全身上下,仍像被那炽热的拥抱紧紧萦绕,温暖的感觉从那时起便从未消失过。愿他带给我平安。”

  今天的连载到此结束,明天继续。他张大眼睛,恨不能从那报纸的夹缝里抠出明天更新的内容来。这真的是充斥于她内心的想法吗?在他害得她跌入水底深渊之后,她居然还以他俩曾经的温馨激励自己,祈求他的保佑……滑天下之大稽!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回来了,不光是公司里的人,那些她相熟的编辑也一样,否则怎会刊登她写的东西?如今她更以自己的连载宣告复出 ,可谁又能想到,平安归来的她竟成了一个鱼头人身的怪物?他又是心烦意乱,又要搭理那些道喜的同事,再强悍的神经也维持不下去。所以他头次主动向上司请假早退,上司只瞥了他一眼,以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爽快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谁都没有惊动,悄悄打开了家门。屋里的水漫得更高了,差不多淹没他的大腿中部。他难以置信地张开嘴巴,没错,家中所有器具都泡在水中,拖鞋、毛巾、枕巾之类的小玩意高高浮在水面上,四处飘荡。然而,即使他拉开门,也不见水淌出门外——确切地说,房门处犹如生成一张透明的结界,阻挡了水的流动。他战战兢兢把腿伸进水里,刚开始是冰冰凉的,还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滑腻感觉,然而,随着他的走动,那水仿佛活动开了似的渐渐活络起来,不烫不冷正好暖和,泡得他舒舒服服的。当他走到卧房门前时,从关着的房门外可以清楚地听见里面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虽说听起来有些沉闷。从门缝里他瞥到一个伏案工作的背影:鱼妻端坐在水里,身上披着一件莲花图样雪纺绸睡裙,整个身躯往前弓起,挡住了他的视线。书桌上除了她自己的笔记本,再没有其他东西,水堪堪没有漫过书桌的边缘,虽说电源开关和插座全都泡在水里,可这样竟没有影响它们的正常功用,也算一件异事。想着日报上的连载,他不禁纳闷了,想象着她用双鳍打字的画面……不可能。于是他趟水,静悄悄凑上前去。

  她的确在打字,也的确靠一双鱼鳍。令人惊讶的是,各有五支筷子裹挟在她双鳍的皱褶中,随着她鳍骨的运动,筷子们纷纷降落在键盘不同的按键上,敲击出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汉字。不光是写文章而已,他还看到显示器右上角的QQ,好几个头像正一上一下地跃动闪烁着,底下还有一排对话框。不用说便猜着了,鱼妻还在和别人上网聊天呢。人常说,谁也不知道电脑后坐着的是人还是狗,如今可好,连鱼都能网聊了!

  “聊得挺欢嘛!”他冷笑了一声,“要不要来个视频?”

  鱼妻的身子猛地一抖。她缓缓转动上半身,用那只凸出的眼球盯着身后的男人。他最怵那个眼神了,迫不得已换了个较为轻松的话题:“我看了今天的日报,《深渊》,是你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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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有血有肉的占星馆》--作者:独孤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