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00

死之傀儡馆

  她老远就看到了那盏灯,亮得如同夜幕上明亮的繁星。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四周静谧得没有一丝人的气息,就连那一栋栋并排联立的二层别墅群,也无一例外散发着闲置的味道。这里本是邻近某湖滨风景区的高档住宅区,在这寸土寸金的地盘上,没有五百万,就休想拿到哪怕一把别墅的大门钥匙。不用说,够资格住进这一带的,全都是有头有脸、有钱有势的主儿。

  既然是避暑别墅,在这春暖花开、百事待兴的季节,自然罕有人光临。超过一百套、总价值不止五亿的别墅们就这样白白空置着,只为了等待一年中的某一天——兴许十年才有那么一天——主人的大驾光临。她本是算准了这一点,才稳笃笃地来到这里。

  没想到的是,居然有一栋别墅亮起了灯。

  灯光柔和而明亮,只在瞬间便刺破了黑暗的迷雾,直直抵达她的眼帘深处。她眨了眨眼,一言不发地,笔直地冲着那灯光的所在地走过去。她留神注意那别墅的四周,门口挂着奶箱和报纸箱,邮件袋则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手工布制品,贫寒得简直不像是个住得起别墅的人。不仅如此,她还注意到围墙的外面被人横七竖八地贴满了小广告,“139xxxxxxx办证”、“专业疏通下水道”、“电视机维修”等等层出不穷,新的广告直接覆盖在旧的上面,最下面的小广告业已发黄,显然贴了很久很久。她不由皱起眉头,也许这户人家并非她所想象的那样富有。

  果然,连门铃的声音都喑哑不已,充分说明其中的电池早已过了寿命期限。几声断断续续的电铃声之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她的耳朵听来,那脚步声似乎是太过于迫不及待了。

  “是不是性卫的丫头?”一个中年妇女呼啦一下拉开纱门,语气欢快得有些过头,“等你好久了!”

  “我……”她努力想从女人的身后瞧出点什么,可她的身子实在太过庞大,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她的视线。

  “快进来快进来!”女人一把捉住她的手,把她往屋子里面连拖带拽,“咋现在才来?我都忙不过来!”

  她迅速反应过来,充满歉意地对女人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没事!”女人笑了起来,两只不大的眼睛顿时弯成新月状,还放射着细密的皱纹,“老爷正在吃饭,先见过他老人家,再干活不迟!”

  “老爷,”女人把她领到饭厅,对着餐桌前的人恭敬地说道,“这位就是新来的帮佣。”

  老爷并没有转过身来,只是继续咀嚼着嘴里的食物,嘎嗒嘎嗒嚼个不停。临了,他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新来的?”

  “是的,老爷。”这样的称呼最保险。

  “叫什么名字?”

  “我……姓卫。”她想起刚才女人说的“卫丫头”,唯一可惜的,就是那女人不曾把名字也说出来。

  老爷停住嘴巴,漫漫转过身子。他的年纪或许真的很老,他的头发或许全都白了,可他的头脑一点都没有衰竭的倾向,一点都没有。当他把目光缓缓地投向她的时候,仿佛一把无形的冰锥漫漫剖开她的身体。

  “卫什么?”他问道,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个歧义句。奇怪的是,她立刻就听懂了。

  可是,就算听懂,她也无法回答他。就在这个时候,中年妇女及时解救她于水火中。

  她捣了捣她的胳膊肘,“卫兰,”她说,一脸迷惑不解,“老爷问你话呢!”

  老爷若有所思地,又将目光从她的身上慢慢收回,继续啃他的不知名的食物。她浑身紧绷的神经线顿时松懈下来,内衣已经被冷汗浸得透湿。

  这家的人口结构异常简单,只有两个人:老爷姓黄,中年女人则是他的管家,跟了他已经十多年。她让卫兰管自己叫王妈。

  说起来,卫兰需要干的活不仅简单,而且无趣到极点。买菜烧饭、刷锅洗碗、伺候起居、打扫房间,凡是佣人做的事不外乎这些。“其实我一个人也不是忙不过来,”王妈说,“可这房子实在太大了。”

  的确,卫兰点了点头。三百多平方米的二层别墅,只住了两个人,难免会觉得空荡荡的,可她实在想不明白,黄老爷没有必要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不是吗?

  “听前面的管家说,”多了一个可以一起八卦的人,王妈自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老爷原来也有老婆孩子,三个人一起住的。”

  后来呢?她问。

  王妈摇了摇头,“不知道。反正我来的时候,只剩下老爷一个人,唉。”她叹了口气,仿佛在为老爷孤独无凭的凄惨晚年叹息。

  “既然如此,老爷为什么还要买下一栋这么大的别墅呢?”她说,“对于你们两个人来说,这个地方也太大了。”

  大得恐怖……

  “谁说不是呢!”王妈仿佛找到了知己,一拍自己的大腿,“老爷有的是钱,多少好房子随他挑,可他偏偏相中了这里,也不管大小房型居住环境——更不用说价钱——得,一口气拍板买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01

  “这里不好吗?”卫兰闻到了王妈语气中不满的味道。

  “我没说房子不好……”王妈瞥见卫兰一脸同情,这才定下心来,忍不住大倒苦水,“可这地方,说好听叫幽静,往难听了说,就是天高地远鸟不拉屎!交通不方便就不提了,你看看外面,”她一把拉开窗帘,外面照例是黑黝黝的一片,连田野和别墅的轮廓都分不清楚,“一点人味儿都没有!一年到头,那些个邻居基本上都没有出现过,只有我们家孤零零地住在这里,连个说话的人儿都没有!”

  怪不得……王妈看见自己兴奋得跟什么似的,恨不得竹筒倒豆子,把什么都统统说出来。“是不是……连帮佣的人都不愿意来?”她试探问道。

  王妈竖起大拇指,“乖乖!聪明!我跟你说,”她把脸凑了过来,“只要你肯留下来,工钱好说,包吃包住,一个月这个数字!”她伸出一根肥短的手指头。

  她暗地里笑了起来,“您可真大方!”

  “那是!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可不能像以前那些女孩子一样,半夜偷偷溜走!”王妈笑得牙花都开了,“就这么说定了!工钱从今天开始算!”

  既然开了工钱,活儿自然要从今天开始干。王妈指示卫兰先去把老爷的晚餐收拾干净,然后再进厨房,接受王妈的调教。

  卫兰有些怵那个老头子。她恭敬地站在门外,老远就听到老爷嘴里发出的“吧嗒吧嗒”的咀嚼声,每秒钟一下,极富节奏和韵律感。老爷光秃秃的头挡住了面前的电视机,所幸的是声音开得很大,足以让卫兰听得一清二楚。老爷的耳朵似乎不太灵光,她心里想。

  “……近日,我市频发多起别墅盗窃案。盗窃犯手法娴熟老练,多乘屋主不在期间入室盗窃,显得极为轻车熟路,除盗走贵重物品外并没有乱翻乱动的迹象,疑为熟人作案或事先进行详细踩点。因此,我们在这里呼吁群众关好门窗,谨防陌生人……”

  她无声地笑了起来。群众?得是什么样的群众才能买得起别墅,却又只把它当作投资的一种手段,消遣的一种方式?一般的老百姓只为买下一处安身立命之所,便累得呕心沥血,不得不为银行贷款作牛作马一辈子,而这些所谓的群众,却把这样高档的别墅空置,只留待一时的欢娱之用。

  既然那么有钱,就算被偷走些金银珠宝,也只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没等她唇边的冷笑收敛起来,老爷就像后脑勺上生了一双眼睛似的,猛地叫了一声:

  “卫兰!”

  她迅速应了一声,心砰砰跳动得厉害。

  “你说,”老爷头也不回,只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那手指头干枯如老树枝,“那贼不会光顾我家吧?”

  “我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可也总比那穷贼来得有钱,”他慢慢转动着眼球,浑浊的视线里漫布着无机质的空虚,“要是被人偷了,我的下半辈子该怎么办呢?”

  她顿时感到咽喉干涩无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老头子干吗跟她说这些?炫耀他的财富吗?可看这别墅里的一摆一设,没有一处不透露着朴实,不,说难听就是贫寒的气息。老得掉漆的红木家具,或许是老头家传的古董,还值上几个钱;可其他的家电,无非电视机(还不是等离子、液晶啥新鲜玩意,甚至连纯平直角彩电都不是!)、空调、冰箱之流,款式陈旧,没准也是老头儿用了不少年的货色——这些统统都是破烂玩意儿,简直无法与这崭新明亮又宽敞的别墅相匹配,甚至可以说是玷污!她不由陷入了幻想,在那些邻近的黑漆漆的空别墅里,又是怎样豪华奢靡的陈设,在装点着那高贵不凡的房间呢?

  于是她动人地微笑了一下,“老爷,我想那贼是不会光顾这里的。”

  老爷的反应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激烈,“为什么?”他哑着嗓子叫道,瘦削的胸膛激动地上下起伏着。

  她盯着那又老又丑的脸看了许久,奇怪的是,她异常平静,“您忘了吗?电视上说小偷只进空门——王妈和我,会一直守在别墅里的。”

  听到她的回答以后,老爷满意地闭上了眼睛,手抚胸口躺了下来。“那倒是,那倒是,”他自言自语道,“有人守着,贼是进不来的……守着……”他的声音渐行渐微弱,直到弱不可闻。卫兰等了好久,直到听见老爷的鼾声响起,才确信他已经睡着。于是她踮起脚尖,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边——她的脚步轻得简直像猫一样。

  她开始收拾他吃剩的残渣。

  在返回厨房的途中,她仔细研究着盘中的渣子:几根炸得焦黑的骨头,上面似乎还连着碎肉和血丝;比鸡骨头大得多,但又不像是猪腿那么大。看起来,老爷的牙口还相当好嘛,还能啃得动炸骨头。

  她来到厨房,手脚麻利地把碗筷都收拾干净。看到如此能干的女仆,王妈的眼都笑开了花。把今后每日的动作交待完毕,卫兰又清楚地复述了一遍,居然一字不差,更把她乐坏了。两人很快便把手头的活全都干完了,连明早的早饭都事先备下。服侍老爷上床之后,卫兰便撺掇王妈早些休息,“您都累了那么多天,也该歇息歇息!”她的嘴有时候比涂了蜜还要甜,“这里先交给我吧!”

  “要不是看你能干,我才不放心咧!”王妈笑眯眯地回房睡觉去了。别墅里的房间很多,因为上下搂不方便,所以主要的活动区都设在一楼,老爷和王妈的卧室也在楼下。至于二楼,几乎所有的房间都是空的,可供年轻的佣人使用。二楼有独立的卫生间和盥洗室,就在楼道的最里面,两旁则是黑漆漆的客房,每个房间都摆放着现成的床铺和桌椅,就像随时等待着客人入住的旅店一样。

  可这里并不是旅馆,安排那么多客房干什么?

  同时王妈还叮嘱她,不要住在老爷和她自己的房间上面。“你知道的,人年纪大了,就怕吵,尤其是脚步声。”她依然笑容可掬,“懂了吧?”

  那就住在卫生间的旁边吧,正好在客厅的上面。她这样想着。虽然你们二位的耳朵很灵,可我却发誓,绝对不会发出一丁点脚步声的。

  把手头的活儿全部忙完之后,她也上了床。楼下两位老人家早就关了灯,隔着厚厚的木门,也听不出有没有鼾声。她决定再等一会儿。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02

  也不知道在黑暗中,她睁着眼睛等了多久,只知道刚开始眼前黑糊糊的一片,如今可以辨认出清晰的形状,床头柜,椅子摆放的位置,甚至是桌上的纸和笔,她都历历在目。四周万籁俱静,连她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于是她轻轻从床上坐起来,纤细的双足刚一触及冰凉的地面,便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好,现在出发。她长吸一口,黑夜里沁凉潮湿的空气顿时涌满了她的肺部。她的双眼在黑暗中炯炯发亮。

  她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将柔若无骨的手掌轻轻覆在冰冷的门把手上。毫无任何声音,门便顺风顺水地滑开一道口,一道足以令纤瘦的她轻松穿越的窄缝。没有月光,也没有哪怕一丁点闪烁的星光,卫兰昂起头,凝望着窗外乌云漫天遮蔽的夜空,那沉重的黑色纠结在一起,宛如一团化不开的哀愁。

  滴答,滴答。

  唯有不紧不慢的滴水声,时不时从夜中猛地响起,冲击着她的耳膜。那冷不丁自耳后响起的第一声滴水,便令卫兰毛发直竖,冷汗直流。

  她循声望去,走廊尽头的卫生间的门虚掩着,反倒是欲盖弥彰,想要诉说着它背后的故事。卫兰定了定神,脚心不知不觉间已微微出汗,在光滑的地板上留下一圈哈气似的湿润印记。她双手摸着墙壁,一步一步朝卫生间走去——不,准确的说,应该是滑行,在她的身后,留下的是一长串被汗水浸得粘腻的脚印。她那双已经完全适应黑暗的眼睛,一刻也没有放松过警惕。

  而那滴水声的确是从门后传来的。

  她的左手已经摸到了门边的开关,只需轻轻一摁,电灯便会亮起,照得卫生间里面纤毫毕现;而她的右手则擒住了门把手,轻轻地,用力握紧——

  开灯,推门,只在同一刹那间完成!

  突如其来的耀眼灯光令她头晕目眩,几乎被刺激得流出眼泪。她眯缝着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这光线充足的环境。这是一间再标准不过的卫生间,横亘在最里面的是一个浴缸,外面则是盥洗台与抽水马桶相对。卫生间的墙壁和地板都铺满了白色打底、淡红色为辅的瓷砖,显得简洁又大方。至于包括浴缸和马桶在内的卫浴用品,则是清一色的白,这样虽然稍嫌朴实无趣,但也不会喧宾夺主,惹人心烦。

  那滴水的声音,正是从浴缸的水龙头里发出的。

  可能是太久没有人使用了吧,那水龙头里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水,滴下来的水居然把巨大的浴缸装得满满的,一点都没有渗漏下去。卫兰紧绷的心顿时松懈下来。果然是缺乏人手,她心里想,王妈一个人忙不过来,索性不照管这无人居住的二楼。她本打算把水放掉,可转念一想,还是让王妈亲眼看看比较好。于是,她仅仅伸出手去,拧紧了那过松的水龙头。

  滴水声果然消失了。她暗暗松了口气,转身关掉了灯。她的时间本不算多,还必须有任务需要完成。冷汗粘在她的脚心,被冷风一吹,又湿又滑,可她尽量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至于失去平衡。她摸着墙边,慢慢地走到第二个房间的门口。

  那个房间就在她所住的隔壁。

  按照王妈的说法,那房间里本是没有人住的。兴许在卫兰来之前,曾有其他的佣人用过这些房间,可他们现在不在了……黑暗中,卫兰无声地拢出一个奇怪的笑脸,他们真的不在了吗?

  会不会,仍然徘徊在这寂静无比的房子里呢?

  她将手轻轻按在门上,感到门后传来一阵大得异乎寻常的力道;她越是用力,后者的力量也越是相应而增强。不是门被锁上了——她心里非常清楚——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掌把住了门后,不让好奇的她进入那扇门,不让她亵渎里面的圣域。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几乎把整个身体都贴在那扇门上,仍然无法移动半步。她的手掌不知不觉已经出汗。

  楼下突然亮起了灯,接着,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沉甸甸的脚步上了楼,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虽然她刻意压低了嗓子,可卫兰依然听得出来那粗粗的声线,那声音临睡之前还和她打过召唤。

  而现在却饱含着满腔的怨气。

  “卫兰!果然是你!”王妈扶着楼梯喘了半天粗气,这才缓过劲来。她满脸都是不悦的神色,一上来便指责她:

  “不是让你不要跑来跑去的吗?吵得老爷都睡不好觉!”

  卫兰愣了一下,半晌之后才支吾着回答,“我……我没有……”

  “还说没有?!”王妈不客气地举起肥短的食指,指着她裸露在地板上的光脚丫,叫了起来,“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踩得地板咚咚响!不光是老爷,连我都被吵醒了!”

  见卫兰低着头不吱声,王妈的火气渐渐消了下去,语气也缓和多了。她继续说道:

  “不是跟你叮嘱过了吗?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两个都这么不安分。我且说你们,一个人在楼上有什么可乐的?大半夜里跟跳舞似的,脚步声那么重!”

  话说到这个份上,卫兰还能做什么?除了低头认错,保证以后绝不再犯之后,她似乎别无选择。必恭必敬送走王妈,等到楼下的灯光刚一消失,她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她的脚掌轻轻在地板上滑动着,丝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跳舞?不,她向来对自己的技术抱有信心,根本不可能惊动任何熟睡的人,就算是一头打鼾的狮子,她也有把握静悄悄走过它的身边,而不至于惊醒它。可这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该说那老头和王妈太过警醒呢?还是……?

  一阵阴风似有似无地掠过她的肌肤,恰似一只冰凉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她。大惊之下,她险些惊叫起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02

  那扇她久打不开的门,竟在这阵风的吹动之下,咯吱一声打开了。里面没有任何人,这本就是一间毫无特色的客房,所有的装饰摆设都她的卧房一模一样。她犹豫了好久,却始终没有勇气打开电灯,从那个房间传来的阵阵冷风,吹得她肌肤沁凉。就在这个时候,滴水的声音重新响起,比刚才更慢,也比刚才更加响亮。滴答,她慢慢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滴答,她关上了房门;滴答,她用床单蒙住了头,全身缩成一团,在被窝里颤抖个不停。

      那天晚上她依稀作了一个梦,梦境是那样的逼真,使得她迷惑得无所适从。她好像感到自己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光着脚丫子向屋外的卫生间走去。她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她心知不妙,一直在告诉自己不要去不要去。可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就像吃了迷魂药一样,径自走向那个卫生间,哪怕脚步摇摇摆摆。卫生间里照旧是黑着的。

  滴答声依旧。

  一阵急促的尿意突如其来地袭来,她不得不收紧腹部,两条腿也紧紧拢在一起。尽管不情不愿,她还是硬着头皮,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她不敢开灯,然而,借助已经适应黑暗的犀利视线,她影影绰绰地看到,巨大的浴缸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填充得满满的……是水吗?她的脑子晕乎乎的,没空去管那里面究竟是什么,也没有仔细深想光凭滴水,怎会迅速装满一个浴缸。她只是凭借本能,上厕所,排泄出身体里多余的水分,然后,昏沉沉地扑向自己的床。迷蒙中她好像又作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眼睛可以穿透后脑勺的阻挡,毫无妨碍地看着脑后所有的一切。她看到一个女孩躺在浴缸里,身体浸没在深颜色算液体中,唯有一些漂浮在液体上的皮肤反射出异样死白的光泽。她有着一头长长的黑发,水草一般在她突兀伸出的手旁静静沉浮着。她的头仰在水面上,跟皮肤一样的苍白颜色,当月光照在她脸上的时候,卫兰分明看到她在微笑。

  从她那破破烂烂、腐败得露出半边牙床的嘴唇里,发出由衷的微笑。

  非常准时,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投在卫兰的脸上,她便睁开了眼睛。昨晚恶梦般的经历——不,或许只是单纯的梦而已——令她一夜睡得心惊胆战。尤其是最后收尾的的那个恶梦,恐怖,令人疑虑,却又含着丝丝真实的味道。卫兰记得非常清楚,如果那个女孩现在站在她的面前,她相信自己一定可以认出她来。不光光是她那张腐烂的嘴唇,事实上,她整个面部的容貌特征,卫兰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一定非常年轻……而且,相当的漂亮……

  卫兰为她感到无比的惋惜。实际上,一般横遭不幸的女孩子大都是美女。人们往往以为,幸运之神喜爱光临漂亮的女人,为她们带来幸福、财富和地位,可殊不知,恶鬼和死神也同样青睐美貌女子。它们由衷地爱慕着美女,并常常任性地将她们据为己有——它们采用的方法,就是把美女收入厄运和死亡的后宫之中。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起身下了床。再不去工作,王妈又要叫唤了。

  楼下的两位老人起得都很早。王妈自然不用说了,老爷也早早起床,站在庭院里扭动身体,好像在跳某种特别为老人打造的健身操。虽说头发白了,可老爷举手投足都还显现出一股刚猛的力量,显然长期以来,良好的生活习惯和持之以恒的锻炼,给予了他一副超脱年龄之外的强健体魄。

  吃早饭的时候,当着老爷的面,王妈又把卫兰数落了一顿。“算啦!”最后,老爷总算下了特赦令,“年轻人嘛,活泼一点也不是不可以的。再说了,她又不是第一个。”

  “老爷说的是,”王妈马上转怒为笑,“毕竟是头一次住进这么高档的别墅,未免有些兴奋过头……你说是吧,卫兰?”

  趁着洗碗的工夫,卫兰偷偷问王妈,“老爷说我不是第一个……以前的人也是这样?”

  王妈瞥了她一眼,一脸不高兴,“还有脸说呢!”她叉起腰,竖起两道粗黑的眉毛,“我就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孩子,天天那么兴奋干什么?整个晚上都在楼顶上跑来跑去,是不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啊?一个两个,全都是土包子!”

  可那真的不是我……她的心思仿佛被王妈看穿了,后者不客气地指责起来:

  “怎么,还不服气是吧?你自己可能不觉得,但对于我们这种神经衰弱的老人来说,那种脚步声就像地震一样响,吵死人!”

  现在的卫兰只想问一个问题,“以前的佣人们,也都不承认这件事吗?”

  王妈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那是自然!现在的年轻人啊,都是死不认错!”

  “那么,”卫兰小心翼翼地继续深入,“他们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离开这里帮佣的吗?”也就是说,就是因为无端遭受莫须有的指责,那些帮佣才不愿意到这一家干活?

  话一出口,她便敏锐地发现,王妈的脸上闪过一丝狼狈的神色。她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那脸色无疑告诉了卫兰答案。这也就是为什么王妈那么辛苦却招不到人的原因,为什么王妈看到她会那样高兴。老爷开出的工资相当的高,在劳动力严重过剩、连大学生都反映就业苦难的今天,这样清闲钱又多的活儿却没人愿意做,这本身就说明问题够严重。以前的佣人,他们真的是因为不堪忍受指责而离开的吗?

  不,她轻轻摇了摇头,这不是真正的理由。他们害怕的是,这屋子里有鬼。

  昨晚的梦又清楚地在她脑中重演。那个女孩子的脸是那样清晰……如果这世界上真的存在鬼魂的话,那女孩的出现一定蕴涵着什么意味。于是,她趁着午休的时间,重新检查了那个卫生间。沐浴在白天的光线下,整个卫生间的瓷砖都呈现出莹白可爱的光泽,新颖,整齐,充满着令人欢欣的味道,就连抽水马桶,也纤尘不染,丝毫没有用久了的污渍。她抬头望着墙壁上的镜子,仔细审视着里面那张相貌平凡的脸——那是一张标志着“绝对安全”的脸,既不会丑陋到令人望而却步,也不会美丽到令人垂涎三尺,充其量只是一个极其普通、没有任何过人之处的年轻女人,一旦混迹在街头人群中,便可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大的优点,就是看上去老实,有亲和力,容易得到他人的信任。

  而这正是她最大的优势所在。

  她对着镜子摆出一个笑脸,一个本分女人的憨厚笑容,接着,那笑容便在镜子里凝固了。因为她突然想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这卫生间,包括装修到里面的所有陈设在内,都显得太新了——与其他摆设格格不入的新。她忆起楼下的所有房间,从家具到家用电器,都透着上个世纪的老旧味道,墙壁上的涂料也因年久而蒙尘发黄。装点门面的客厅尚且如此,更何况这楼上的卫生间,这专供家中佣人使用,兴许一年也派不上多大用处的备用卫生间呢?

  瓷砖、抽水马桶和浴缸,一律洁白如新,光润如瓷,与这陈腐破败的家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对比。那雪白的瓷面上容不得哪怕一丁点污垢,纯洁得仿佛刚刚出生的婴儿。而在它那纯净无比的表面下,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03

  她越想越觉得心寒,恨不得立刻凿开这卫生间的所有地板,一探究竟。可她却有些胆怯,害怕一旦那样做了,便会发现一些恐怖之极的东西。她在心里愈发坚信,这整洁得异乎寻常的卫生间下面隐瞒了些什么,那是值得老爷和王妈重新装修一遍,才勉勉强强遮盖住的东西。

  她不由打了一个寒战。那会是怎样的东西呢?

  她的脑海中又浮现昨晚那个女孩子的脸,不,整个空气中都仿佛充满了潮湿的空气的味道,粘乎乎的,带着些许的腥臭。恍惚之中,卫兰在脑后梳理整齐的头发不受控制地飘散开来,漫无目的地向四周荡开,像游动在河水中的水草,动作缓慢却决断。她的发根被拽得生疼,她的眼泪忍不住要涌出来了——疼!她大叫着。可那些要命的头发,仍然张牙舞爪地朝四周进发,恨不得立刻脱离那一层薄薄头皮的管制,尽情游荡在这方寸之间的空气中。她曾为自己一头浓密的长发感到骄傲,此刻却无比地后悔。她的头发又长又粗又密,再加上没来由的湿润,仿佛饱吸了浓郁的水分般沉重无比;它们一绺一绺地交织在一起,将软弱的发丝编制成一把又一把粗大的发辫;它们那么黑,那么粗,又那么长,又动得那么欢快,好像一条条幽黑的水蛇游来荡去。当它们缠上她的脖子,像一只训练有素的大手一样,越卡越紧,令她窘迫到无法呼吸,甚至翻着白眼,眼看就要死去的时候——

  就在这紧要关头,远远传来一个女人的大嗓门:

  “卫兰!死哪里去了!还不来抹地!”

  是王妈,显然她此刻情绪不佳,语气也不太友善。可就是这样一个粗暴的声音,却救了濒危的卫兰一命。就在王妈喊出声的同一个刹那,幻象消失了,缠住她脖子的发辫打散了,又恢复成无数根细若游丝的秀发。卫兰望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虽然脸色通红,呼吸急促,可一点都看不出刚才还命悬一线。唯一有些区别的,就是她精心梳理的头发,眼下散乱地披在肩头上。她心有余悸地不住抚摸着自己的脖颈,真的,细嫩的皮肤上,连一条发红的勒痕都没能留下。如果把刚才的事情说出去,只怕不但没有人相信,反倒招来人们的怀疑吧?虽然她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证明了这房子里的确有鬼,可她手头却连一星半点的证据都没有。

  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就来!”她首先干脆地大喊了一声,以安抚王妈的心。她一边跪在地板上,用湿润的抹布反复地擦拭,一边在肚子里思考着。以前的佣人着了鬼的道儿,或是被吓跑——她想起王妈曾经说过,那些女孩子大都在半夜溜走——或是更严重一点,像今天她的遭遇一样,只不过她侥幸存活下来,而那些女孩则不幸遇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就能够解释她昨晚的那个梦了。泡在浴缸里的女孩子,她也应该是以前的女佣人吧?她横遭冤屈,死在那个卫生间的浴缸里,并从未为人所知——她的鬼魂,一直在卫生间里徘徊着。

  她猛地停了下来,只觉得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上,鸡皮疙瘩一粒接一粒地冒了出来,只在一瞬间,麻木感便从手臂传遍了全身。她的尸体,会不会就埋在浴缸的下面?

  她不敢多想,可又忍不住不想。可如果有鬼的话,为什么王妈和老爷一无所知呢?他们虽然听得见鬼的脚步声,然而鬼却从未加害过他们。他们也从未怀疑过那些女孩子的失踪,只把它当作普通的出逃,并未追究下去。

  如果有鬼,又是谁那永不安息的灵魂在作祟呢?

  夜幕很快便降临了,无尽的黑暗驱逐了光明,重新统治着小小的禁地。这是卫兰来这里的第二个夜晚,虽然第一天便收获颇丰,她仍然希望明天的战绩会更加美好。

  每次吃完晚饭,便是八卦的最佳时机。干完了一天的家务,好容易让劳累了一点的骨头松弛下来,王妈将全身都陷在沙发里面,一面看言情肥皂剧,一面吃点小零食。这个时候的她,精神总是格外明朗。

  当然,话也格外多。

  卫兰慢慢跟她闲聊,从电视上的韩国帅哥一直扯到垮掉的一代人。对于王妈来说,后者的话题虽然略显高深,但只要一提到“现在的女孩子好吃懒做”,她便打开了话匣子,大有不吐不快之势。

  “现在的人啊!”一开口便是尖声的咏叹,里面装得满满的都是长辈的自尊自傲,“好逸恶劳就不用说了,一点责任感都没有!真是!不知道给我添了多少麻烦!”

  “你是说……她们不声不响跑掉的事吧?”卫兰要的就是这个。

  王妈的答案非常准确,“可不是!工钱不领,活儿做到一半,一转眼人就没啦!就算辞工不作,也该跟我说一声啊!”她一脸的委屈,“你说是吧?”

  “那也太不象话了!”卫兰义愤填膺地接口,“她当时在外面吗?要不怎么能静悄悄地走掉呢?”

  “说起来……”王妈这才露出疑惑的神色,“我也觉得纳闷呢!当时我就坐在这里看电视,老爷在书房,随便哪一个都比她离门要近。她就是想走,也得经过我们两个人的眼皮子底下啊!再说其他的地方又出不去……”

  “会不会,从窗子?”她问。

  王妈的头顿时摇得像波浪鼓一样,“不可能!再怎么说,她也不可能不经过楼梯,从楼上跳下来啊!”

  卫兰感到自己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这么说,”她感到声音艰涩无比,“那个女孩子……事发时在二楼……”

  “嗯!”王妈说,“她正在清洗卫生间。”

  卫兰不由抬起了头,朝天花板上投去畏惧的一眼。

  “卫生间?”她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那声音虚渺地在空气中游弋,“楼上的那个?”

  王妈显然并没有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依然毫不在乎地往下说,“当然!”她肯定得不能再肯定了。

  卫兰本想继续深入地问下去,可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王妈年纪又大,也不太记得许多细节,比如那女孩子的具体样貌——卫兰本来可以与脑中的印象进行对比的,可王妈描述不清,她也就没辙了。眼下她唯一奇怪的事就是,不止一个女佣平白失踪,王妈和老爷的态度居然能够那么坦然。王妈将之统统归咎于那些女孩子好吃懒做,却从未去想她们出逃的理由是多么牵强——兴许,她根本不想自惹麻烦上身,也不愿意担下责任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04

  电视台插播广告的时候,卫兰趁机上了一趟厕所。这栋别墅里的卫生间总共有三个,楼上一个,楼下两个,其中一个位于客厅旁,是屋内最大的、也是使用最多的卫生间;另一个寄居在老爷的卧房里,是老爷专属的小卫生间。她用的当然是楼下客厅旁的大卫生间,或许是使用频率高的缘故,里面看起来有些老旧。姑且不提墙角好几块冒出裂缝的瓷砖,就连原本雪白的抽水马桶和浴缸的瓷釉面,也仿佛被时间蒙上一层灰扑扑的尘土似的,沉淀成了象牙黄色。这才是富有人气的颜色,裂纹,还有污渍,唯有看到这些,才能感觉到人类生活在这里的气息。可楼上那个鬼房间呢?什么都太新了!什么都太过洁白!就像有一只鬼手,将其中所有的痕迹一并清除了似的!删除得干干净净!

  等到两位老人上床就寝,她披着棉外套,静悄悄地下了楼。她坐在楼梯上,抬起了手腕,夜光表的表面在黑暗中发出绿莹莹的微弱光线,告诉她才刚刚十点半。她不禁回想起昨天晚上的情景,当王妈怒气冲冲地上楼的时候,应该是刚刚过12点吧?如果今天晚上同样会出现那神秘的脚步声,应该也在那个时间左右。她无力地把头靠在楼梯扶手上,预感到接下来将会是怎样一段难熬而沉闷的时光。真是奇怪,她心想,为什么古今中外,几乎所有的鬼都喜欢在子夜12点出没呢?

  她把脑袋里所有值得回想的记忆统统重温了一遍,感到渐渐冷却的血液重新温暖起来,开始沸腾。一个人在黑暗中分外难捱,尤其是她又无所事事。她总觉得已经过了半个世纪那样漫长,其实才呆了不到四十五分钟。她上下两个眼皮忍不住要抱在一起,好好睡个痛快——她几乎都要打哈欠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轻微的声音。沙沙,听上去弱不可闻,就像夜风掠过树梢,树枝间轻轻摩擦发出的声音。可那声音的来源完全不对,不是来自屋外,而是发自房子里的什么地方。卫兰站起身子,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轻柔的月光透过重峦叠嶂的云层,给屋内的所有东西都披下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透明的纱。对于晚上的探险,卫兰并不是没有事先准备,在她的裤子口袋里就别着一只大号的、已装好电池手电筒。可她现在还不打算用。她支棱起两只灵敏的耳朵,借助着轻盈的月光一步步前进。那声音离她越发地近了——

  不再是沙沙,而是一阵又一阵富有节奏感的“吱——!”。它起源于一个惨不忍听的起头,逐渐高亢,最终以一个难听的高音结束。“吱——!”的一声,就像巫婆长长的、锋利得如匕首一样的指甲划过玻璃,那声音曾在黑夜中闯入无数人的恶梦中,并令他们辗转难眠。卫兰不由捂住了耳朵,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厌恶。那声音是如此地近,仿佛就在她的身边响起似的,仿佛正有一个留着长指甲的女人,在与她仅有一墙之隔的屋内,不住地划着木门。“吱——!”就在王妈的卧房里。“吱——!”卫兰感到自己的心一阵揪痛,仿佛那被人划下一道道伤痕的不是木门,而是她自己的心。她再也没有力气前进了,只能虚弱地靠在墙上,任凭那一声又一声的“吱——!”,撕裂她的耳膜,震晕她的大脑,将她的五脏六腑搅成一团团烂泥。她巴不得自己失去知觉,再也不要饱受这抓门声之苦。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醒了过来,依旧是靠在墙上,浑身上下冻得哆嗦。周围是一片死寂,静得仿佛安葬死人的墓地,听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她勉强抬起酸软的胳膊,不知为何,连夜光表也停止了活动,看不清上面的字。她摇摇晃晃站起来,扶着墙壁一步步朝楼上走去。稀薄的月光不见了,裤兜里的手电筒也不知去向,在这短暂而绝对的黑暗中,眼睛失去了作用,能够指引她前进的唯有双手和双脚。当她毫不容易爬上二楼的时候,早已累得筋疲力尽。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楼上所有的灯统统打开。遍地的光明令她长舒了一口气,有一种身处天堂的畅快感。她真想立刻扑到床上倒头大睡,当然,一定要开着床头灯。今晚她再也不想失去光线的陪伴而独自入睡了。

  临睡之前,只有一件事值得做。她朝卫生间兴冲冲地走过去,悬在卫生间天花板上的日光灯,铺撒下青白色柔和的光,令这本已异常整洁的小房间显得更加洁白,白得几乎不容人玷污。她几乎没有多想,便关上了门,一屁股坐在了抽水马桶上。人造的、由电能所驱动的光线如此柔软又如此亮堂,使得她能够直视那头顶的灯光而无需畏惧。那光线如此纯白,几乎给了她一种受尽保护的假象。她感到安心极了,事实上,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随之而来的只有深深的疲惫。她的头软软地耷拉在肩膀上,快要睡着了。

  啪啦。一个细微至无的声音,轻轻撩拨着她敏感的耳膜。啪啦。慢慢升起的这个声音,如此微弱,却清晰无比,仿佛近在咫尺,近得好像就在她的耳边低语一样。她好不容易撩开沉重无比的眼皮,刺眼的白光一下子涌入眼帘。

  她依旧坐在抽水马桶上,苍白的灯光和孤寂包裹着她。卫生间里一片光明,在这耀眼夺目的光线下,似乎一切妖魔鬼怪都无处遁形,可那一门之隔的走廊外呢?那一扇薄薄的杉木门,仿佛得到某种神圣力量的保佑似的,将所有的黑暗关在门外。在这里,我是安全的!由于坐在马桶上太久,她两条裸露的大腿上起了一排排鸡皮疙瘩,感觉冷极了。她下意识抱住自己的双肩,心脏跳得快要从胸口蹦出来了。

  啪啦,啦。就算她不留心去听,声音也越来越清楚,更何况她的意识一旦清醒,便不得不加倍凝神留意。啦,结尾时分明带着水声。

  拍打水波的声音。

  她感到脊背上掠过一阵刺骨的风,不知不觉间像是被一双湿漉漉的大手抚摸过一般,背上全都湿了。冷汗顺着她的脊椎骨一路下滑,无声地滴落在马桶里。在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很多很多。她如果没有记错,那么要命的浴缸就在她的身后;她回忆起上一次见到浴缸里泡着的死人,那女孩的脸孔历历在目;她想起那一次浴缸里全都是水。

  滴答作响的水。

  她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回头,可她实在克制不了。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诱惑着她,使得她就算心怀莫大的恐惧,也不得不缓缓扭过头去,一探那里的究竟。她想象着上次的女孩依旧躺在浴缸里,被自己身体里涌出来的血水泡得浑身通红;她的手和脚宛如四条鱼,脱离了身体的束缚,在鲜红的血水中灵活遨游……兴许,甚至还有更加恐怖的情景。卫兰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想象比现实更加令人恐惧,光凭那些毛骨悚然的想象,就足以叫人发疯。

  好啦,她的视线终于转到了身后。一二三!她在心里默数着数字,猛地督促自己睁开了眼睛。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手触碰到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来不及多想,她张开嘴,发出了一声低沉却歇斯底里的惨叫。

  她的面前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没有上次的女鬼,也没有滴滴答答的水。浴缸里干干的,连一滴水都没有。她不禁糊涂起来,然而,当她看到自己的手正靠在浴缸冰冷的釉面边沿上时,这种心情又急速转化为懊恼。她气得直想骂娘,自从住进这栋别墅之后,她变得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胆小和神经过敏。

  她赌气似的跳了起来,用力把棉毛裤往腰上提。她的双腿在马桶上坐得太久,麻木得快要失去知觉。今天晚上已经折腾得够久啦!她心想,还是赶紧睡觉吧!可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啪嗒”,这个阴魂不散的声音,再一次在这静夜里猛地响了起来,分外乍耳。她的动作硬生生地停在半空,就像被定格了一样,无法动弹。冷汗从她的额头上流了下来。

  她分明听见,那声音是从她背后发出来的。

  是水被拍打的声音,轻轻卷起波浪,细密的水花溅了出来,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原以为那是从外面传来的声音,所以才会那样微弱,几乎弱不可闻。可当卫兰站起身子之后,她才猛然惊觉,不是因为距离遥远,而是因为受到遮挡,那声音才会如此轻微。

  受到她自己身体的遮挡。

  因为,那声音正是来自于她的身下,来自于她一直端坐着的马桶里面。难道她可以忘记吗?卫生间里,可不光是浴缸和盥洗池里才有水——

  她的胸脯紧张地一起一伏,呼吸粗重无比,喘得比盛夏中午的狗还要急促。她的意识虽然告诉自己,马桶里只不过是她刚刚释放出来的小便而已,可那古怪的声音却迫使她不得不把常识抛诸脑后。马桶里有鬼——!她拼命咬住下嘴唇,才忍住不喊出声来。有鬼在拨弄水——!她想回头看一眼,却又怕极了;她明明是不敢的,某种神奇的力量却一直在诱惑着她,使得她的脖子,一寸一寸地向后偏转。那脖子扭转的时间分外漫长,长得好像经过了好几个世纪,在这期间里她的神经就像紧绷的钢琴弦一样,稍有不慎就有断裂的可能。她背在身后的手在空中摸索着,是想抓住冲水栓,还是想握住马桶盖的边缘,她也说不上来。只是她在潜意识里觉得,无论是上述哪一种,只要她的手成功登陆,就能把那马桶里的鬼清除出去。

  她的指尖触摸到一个滑溜的东西,从那圆弧型的边缘看来,应该是马桶盖。来不及多想,她一把紧紧握住了它,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马桶里传来的水声越来越响,她几乎可以感觉到某种东西正在里面欢快地扑腾着。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把马桶盖摁了下去。

  水声消失了。她浑身的力气顿时松懈了下来,唯有此时,她才敢转过身来,正视着这诡异的抽水马桶。她等了好久好久,直到确信里面不再有古怪,这才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弯了下去。卫生间里一片静谧,依旧是一派纯净无暇的光景,令人难以相信刚才发生的事。她不禁也摇了摇头,心想莫非只是误会,兴许那只是马桶漏水,其实根本不存在什么诡异之事。好奇心最终战胜了她的恐惧,她颤巍巍伸出手去,准备揭开盖子一探究竟。她的鼻子凑得很近很近。

  就在这个时候,马桶盖突然震颤起来,像是有一双手正要从里面把它推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06

短篇故事集·恐怖夜谈

红——咒语

  红斑区其实并不在木星的大红斑上,只是木卫二——欧罗巴人类居住区的俗称。

  每天,红斑区都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汹涌澎湃的大红斑,而大红斑像一只时刻转动的眼睛,也执拗地回瞪着红斑区的人们。

  伍尔夫站在红斑区唯一的酒吧门前,酒吧门廊上“pink&pink”的霓虹灯招牌,粉红色懒洋洋的灯光,即使是白天,也难免暧昧地令人想入非非。

  伍尔夫取出嘴边兀自燃着的香烟,将之踩灭——不愧是老家地球的原产货,味道就是够劲,当然价格自是不菲——想到这一点,伍尔夫的脸不觉微妙地抽动了一下。不过,身为公务人员,尤其又是精英中的精英——红斑区安全负责人之一,三级警司,伍尔夫理所当然要遵守必需的礼貌。

  伍尔夫轻轻推开洛可可装饰过度的雕花木门,同时迅速地对酒吧内部进行了一番扫描——不出他所料,酒吧内空无一人,除了她。

  她一身黑色露肩礼服式长裙,静静地坐在大厅中央的钢琴前。长长的仿佛孔雀羽毛般披散下来的黑发,倾泻在她宛若象牙雕就的玉肩上;纤长白嫩的手指灵活地上下游动,编织出一曲曲如水的细密琴音。事实上,当伍尔夫刚刚打开木门的那一刹那,当他还没来得及察觉的时候,他就已深深沦落在这黑白交错的水色世界中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分钟,两分钟,直到她自音乐的殿堂遨游归来,抬起她那张肤色极淡的脸庞,冲着他莞尔一笑:

  “欢迎光临,客人。”

  好个惊艳的亚裔美女,伍尔夫心中暗暗赞叹。虽然早已讶异于入境记录里她的立体照片,但是,面对真人时的鲜活感,却再一次给予他同样程度的冲击。不,其震撼甚至比上次还要大。雪白精致的芳容上,镶嵌着一双水晶乌珠分明的眸子。若不是那一抹樱唇,伍尔夫几乎怀疑她是从地球上的一种古董——中国的水墨画中走出的凌波仙子。

  她颇有几分好奇地瞅着伍尔夫的脸,迷朦的眼神转而变得清澈透亮,脸上依然挂着职业化的笑容:“老板娘和侍应生都不在,如果客人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招呼您吗?”

  伍尔夫艰难地压抑住自己想与之搭讪的冲动,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问道:“请问您是朱颜小姐吗?”

  不等她作出回答,他慌张地掏出证件,在她的面前左右来回晃动着:“我是伍尔夫三级警司,红斑区的人都称我为伍尔夫。你就是朱颜小姐吧?”

  对方深不见底的黑眸平静地望着他,接着,微微地点了点头。

  “是的。”

  “根据入境记录,你是一周前,也就是公元2128年5月31日,搭乘星际短途航班‘石榴’号,自地球抵达木星联合星域红斑区,是吗?”

  “根据你的星际通用ID卡显示,你具有93.75%的中国血统,现年21岁,未婚,父亲是……”

  “是的。”

  朱颜冷然的态度结结实实地堵住了伍尔夫的嘴。他狼狈地扯了扯一点都不紧的领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幸运的是她开口了。

  “早就听闻这里发生了一些怪事,然而警方一直缄口不语。难得警司大驾光临,究竟是怎么回事,请务必详尽地告诉我,可以吗?”

  她清澈见底的双眼紧紧盯着伍尔夫,后者看起来完全放弃了原先的打算。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整个身体放松下来。

  最初的事件,发生在三天前,也就是地球历的6月4日。

  安妮﹒亚斯提是一个年轻的女孩,事发之日她刚满二十岁。6月4日晚她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聚集在她家中,一边准备她的生日PARTY,一边等待着她的归来。

  然而,他们等了整晚。

  她始终没有出现。

  次日凌晨,她的尸体在不远处的航管中心后巷被发现,那里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

  她的脑袋全空了。

  确切的描述应该是这样的:自她的额头上方天灵盖被整齐掀起,里面的脑浆……失踪。切口异常地圆滑平整,而且没有半点血迹。女孩的表情也很安详,圆睁的双眼一如生前那样美丽。按照某位想象力极为丰富的警员说法,“简直就像开了口的罐头!”

  她的财物丝毫没有损失,也没有遭到侵犯的迹象。经过调查,也排除了仇杀和情杀的可能,至此,警方完全陷入了困境,只能以“突发性的流窜犯罪”草草定案。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第二起案件又接踵而至。

  受害者名叫比利﹒巴特沃斯,一家玩具店的老板。他的死状与安妮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天灵盖掀起,颅内空空如也,此外全身各处没有任何伤痕。只不过,与第一遇难者安妮略带惊异的表情不同,比利铁青僵硬的脸上,挂着一丝对于他本人来说应该是甜蜜,但却让人看了不由毛骨悚然的笑容。

  他最后一眼所见到的,到底是什么?比利带着无人知晓的幸福,踏上了幽冥之旅,而给仍然在世的人们,留下了久久的谜团。伍尔夫身为红斑区少数的警察头脑,也深深感到了死者所带来的困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07

  红斑区可居住的范围不大,人口也不多,认真算起来,也差不多相当于原地球一个普通城市的规模。民风勤劳朴实,很少出现各类恶性刑事案件,因此,警方人力和调查经验均有所欠缺——在伍尔夫的记忆里,上一次凶杀案发生在四年前,一个来自冥王星的游客出于复仇杀死了红斑区的车载电脑修理师,然后自杀。显而易见地,对于这次“连环吸脑特大凶杀案”来说,以伍尔夫为首的红斑区警察们,自然而然首先将目光对准了外来人员。

  “根据航管中心的资料显示,最近十天,也就是从5月28日至6月7日为止,除了朱颜小姐你之外,并没有一个人进入红斑区。而出境记录……”伍尔夫长长叹了一口气,明显充满了挫折感。

  “没有人出境吗?”朱颜问道。

  “有倒是有,只不过……我们完全失去了他们的踪迹。”他无奈地说,“航管中心无法接收外界的任何信息,无论是地球总部,还是同属于木星的各个卫星,红斑区就像……被孤零零抛弃在宇宙海洋之上的小舟一样。”

  女人笑了;她轻轻抿起嘴,嘴角上扬成一个既漂亮又富有韵味的角度,“如果我没有猜错,”她若无其事托起线条流畅的下巴,“那个想象力丰富的警员,就是伍尔夫先生您吧?”

  伍尔夫尴尬地扰了扰头。他还是个资历尚浅的年轻人,还不习惯和美女轻松自如地交谈,更不堪她若有若无的嘲弄。他猛地想起此行的真正目的,不得不硬生生地板起脸孔,再次挥舞大红封皮的证件,仿佛那小小的方寸之物就是他救命的稻草:“对不起,朱颜小姐,请随我回警察局协助调查。”

  事实上,伍尔夫早就料到,例行公事的问话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没有人,会怀疑朱颜和这起事件有关。那么清丽脱俗的少女……伍尔夫不禁回想起局长对待她的态度,他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所谓美女,男人的眼光总是一致的。他倒是认为,还不如直接去调查那艘“石榴”号——自从抵达红斑区,就再也没有返航。

  话虽如此,他还是欣欣然等待在警察局门外的滑行车里,跷起二郎腿看报纸,双眼却紧盯着大门前的一举一动。这项“接近并监视”的重要任务,可是他抢得头破血流才争取到的呢。

  朱颜出现了。她茫然无措地四下张望,这时,伍尔夫不失时机驾车冲到她的面前。

  “Hi!”他殷勤地拉开车门,“很乐意为您效劳,朱颜小姐。”

  她微微一笑,并不拒绝。

  “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随便。”

  伍尔夫不禁回头瞥了她一眼,她本不是个轻浮的女子,但她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他试着问,“你不回酒吧吗?”

  “酒吧又没有饭吃,”她下意识握住提包,原本珍珠色的手柄已磨得有些发黑了,“要不是囊中羞涩,我才不会……在pink&pink那种地方弹琴。老板娘说了,第一个月是试用期,要到月底才能发工资。”

  伍尔夫会意地点头,pink&pink老板娘一向惟利是图,像朱颜这样无依无靠的外乡人,自然只得听任她的摆布。幸好他的兜里尚有不少钞票,就算他今天全部花光,想必局长也一定可以为他报销吧?他一踩油门,滑行车呼啸驶向赤炼大酒店。

  赤炼大酒店是整个红斑区最豪华的饭店,除了菜式齐全,味道鲜美之外,它最大的特点在于:高达百层的三维水晶穹顶旋转餐厅。客人用餐时,呈现出浩瀚星空的地板和墙壁在他们周围,按照欧罗巴真实的自转缓缓旋转,使他们仿若置身于广阔的宇宙空间中。尤其是近在咫尺的木星,每隔9小时大红斑便会闪过他们的头顶,潮红的眼睛瞬间吞没了一切。

  伍尔夫轻飘飘地踩过脚下的真空、小行星和陨石,他觉得这样才不枉星际移民的初衷——每个人类移民区都和地球大同小异,又有什么意思!

  朱颜则是心惊胆战,吓得一步也动不了,伍尔夫大胆地牵住她的手,把她带到座位上。

  “好漂亮!”她近乎崇敬地仰望着那个正笼罩在他们头上的大红斑。

  “你是第一次来木星吗?”伍尔夫熟练地点菜,“木星联合星域的每个人类居住区都会安排参观大红斑的活动,”他笑笑,“这是最值钱的旅游项目。”

  她摇头,“没有。我是第一次离开地球。”

  一提起地球,她就沉默了,仿佛触及了什么不堪回首的伤心往事,她把头深深埋在肩膀之间,那袒露的双肩宛如瓷器般洁白可爱。

  伍尔夫知趣地岔开话题。他们从天文,历史,到艺术,文学,无所不谈。他惊讶地发现,她对生物和历史,尤其是古生物,有着相当惊人的了解。比方说,他们就恐龙灭绝这一问题,发生了激烈的分歧。她坚持说,恐龙之所以灭绝,并非是小行星撞击或者臭氧层空洞之类业已提出的原因。

  “真正的缘由,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她赶紧补充了一句,“我是说,也许。”

  伍尔夫正要追问,猛地发现,侍者不动声色站在桌旁已经有好一阵子了。他以为是要上菜。

  “很抱歉,警官先生,今天没有蒜泥白肉了。”

  “那么……换宫保鸡丁吧。”

  “实在很抱歉,鸡丁也没有了。我们现在只有牛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08

  伍尔夫不耐烦地皱皱眉头,他本来想向中国女子大炫一把红斑区的中式菜肴,“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近几天各星域的原料补给船都延误了……眼下只有本区所产的牛肉。”

  三级警司无奈,只得将菜单全盘换成西式牛排,侍者拔腿要走,朱颜却拦住了他。

  “请问,我们还要等多久?”

  “很快,小姐,”侍者做了一个谄媚的笑脸,“马上就好。”

  “可是我饿了……”朱颜又像是对他抱怨,又像是自言自语。话音未落,侍者突然直挺挺向前倒了下去,“砰”地一声正好撞在他们之间的餐桌上。他的脸上依然挂着谄媚的笑容,态度谦卑地准备随时为客人效劳,然而,他那向上掀起九十度的脑壳,以及脑壳内纵横交错的大脑沟回,就这么赤裸裸地袒露在女人的面前。

  在旁人的尖叫声中,她晕倒了。

  当她从病床上醒来,伍尔夫正守候在她的身边。

  在她昏迷的那段日子,伍尔夫并没有闲着。他协同警局的同事们,做了一些必不可少的调查。对于结果,他已胸有成竹,就等着结案了。

  “我们曾经,一度,怀疑过你。”他实话实说,“因此我们着重调查了pink&pink及其周边地区。”

  “结果,”他盯着朱颜那双深黑色幽暗的眼睛,“在后院发现了老板娘和三个侍应生的尸体。”

  四具尸体分别排列在四个深坑中,每个人都是额前一圈裂缝——里面则是空空的颅腔。按照时间来说,侍应生泽塔才是这次吸脑系列案件的第一个受害者。解剖结果表明,他的死亡时间在一周左右,深埋在地下的尸身业已腐烂。

  “四名死者衣着整齐,表情安详,连头发都梳得一丝不乱。很显然,埋葬死者的人对他们很有感情,我说的没错吧,朱颜小姐?”

  “我们还调查过‘石榴’号,”他毫不顾及朱颜的感受,继续往下说,“发现了一桩怪事。”

  星际短途飞船向来只有船长、副船长和两名星姐服役,然而,自从“石榴”号抵达红斑区,向航管中心交班之后,这四个人就失去了踪迹。飞船已经非法羁留了一个星期之久,而由于航管中心与外界的联络中断,一时间竟无人查问。

  不仅如此,鉴证科还在飞船上搜集到一些古怪的毛发和汗液样本。经鉴定分析,这些毛发和汗液都并非属于人类,而是某种不知名的生物!

  “直觉告诉我,地球上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你孤身一人来到这里,不是为了逃避什么东西吧?”

  他弯腰捧住病人的脑袋,而后者正摇头竭力摆脱他的控制。他在她的额前轻轻划了一个圈:“只这么一下,你的生命就结束了。不,或者说,你所有美丽的思想,你所珍藏的所有记忆,统统消失。”

  “你竟然把这么可怕的怪物带到红斑区来,朱颜小姐,”伍尔夫温柔地问她,“盘踞在‘石榴’号上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咒语……”瑟瑟发抖的美貌女子嘴唇剧烈地翕动着,“那是来自远古的咒语。”

  千百年来,人类对自己从哪里来的问题争论不休,提出了很多假说,又倾注全力加以证明。在几乎所有的宗教中,人都是由上帝制造的。而达尔文进化论则认为,人是由猿的一支演化而来的。人和现代的类人猿是由共同的祖先——森林古猿进化来的。由于劳动,产生了语言和意识,建立了社会。于是,劳动就使森林古猿变成了人。但是,存在着几个疑点,其中之一就是,人类的进化似乎是具有突发性与跃进性的,照进化论说人类的历史约有300万年,可是讫今为止人们发现的人类化石却寥寥无几。况且这些为数不多的化石并没有连续性,人的进化过程中多次出现化石空白,缺少过渡阶段的化石证据,隔几十万年或数万年,人类似乎猛然一下聪明许多,按进化论来说,这种情况是不应该出现的。

  于是,人们根据新的考古发现,从不同的角度对人类的起源提出了千奇百怪的假说。有太空人基因与雌猿结合的杂交说,有某些娇小恐龙是人类祖先的恐龙起源说,有人是太空人的合成品的合成说,还有来自海洋生物的海洋生成说。它们众说纷纭,却没有一种可以让人完全信服。

  “你知道这个秘密吗?”伍尔夫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是的,”朱颜呻吟了一声,“因为他们回来了!”

  人类的主人,他们(不,应该说是它们)曾在三百万年前亲手播下生命的种子,将人类放养在地球这个巨大的牧场上,让他们自行繁殖,生育,成长和灭亡。而如今,收割的季节来临了。

  “我们只不过是它们饲养的家畜罢了!”她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就像猪圈里的猪一样,只能任人宰杀!而它们比我们先进的地方在于……”

  “咒语?”

  “是的!”她扑倒在伍尔夫的怀中,啜泣个不停,“只需一句咒语,我们人类的头颅就会裂开,供它们吸食脑浆!而那句咒语,是它们早在三百万年前就设好的密码钥匙,早已深深嵌入我们的DNA中,子子孙孙传承不息!”

  伍尔夫惊呆了,他对‘石榴’号上的古怪生物做过五花八门的猜测,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样!

  “地球已经完了……”女子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源源不断落在他的肩膀上,“我好不容易找到一艘船,和船长他们一起逃了出来……地球上的所有人类,都成了它们集中装箱的罐头,它们的货运船铺天盖地,灿烂的光芒就像银河里的星海那样璀璨夺目,而飞船的身下,是地球已被染成血红的海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08

  “我以为它们不会追来了……但是!为什么它要跟着我?!地球上的人还不够它们吃吗?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呢?!”

  伍尔夫爱怜地抱紧她,“这不是你的错,”他说,“这是天灾。”他强调了一遍。

  他们决定离开。伍尔夫准备通知红斑区的行政首脑和警局的头头,但是可视电话一个都没有接通。可能出事了。

  他扶着朱颜走出医院,一路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碰到。街上也一样,昏黄的人造太阳无精打采地照射在街道上,他们二人拖长了的影子迟疑地挪动着,寂静地令人发疯。

  他望向一户居民的家中,一家人,从父母到孩童,都木然地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他冲着里面大喊了一声:“喂~”

  朱颜扑过来握住他的嘴,“你疯了!他们全都已经死了,看他们的眼睛!”

  “可是,我是警察……!”

  “可你斗不过‘它们’!”朱颜的手指向天空,“看!”

  伍尔夫倒吸了一口凉气,朱颜说的没错,黑沉沉的天空上,那些飞船铺天盖地,灿烂的光芒就像银河里的星海那样璀璨夺目,而飞船的身下,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张哭泣而熟识的脸庞。他的双脚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身体更是筛糠般抖个不停。

  “快跑!”关键时刻她大吼了一声。

  他几乎是被朱颜生拉硬拽弄上了“石榴”号。抢在‘它们’登陆红斑区之前,她迅速发动引擎,飞船尾部喷射出鲜艳的火舌,一瞬间便将它们远远抛在身后。伍尔夫没有插手,他躺在飞船的角落,一直在认真思考一个问题:一个女流之辈在危难的时候,力气竟然会那么大,大到将一个体重75公斤的青年男子轻松举过头顶,准确无误地掷进船舱。他突然感到很好奇,他想起他始终都忘了问朱颜,那些外星人,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子呢?

  而他也始终忘了问。

  二十天过去了,“石榴”号一直猥琐地躲在小行星带的阴影中,偷偷观察着木星星域的一举一动。他们没有走太远,也许在警司的心里,还盼望着终有一天能够重归故里,回到那红色的家园。

  伍尔夫见证了红斑区最后一丝灯光的熄灭,他认出,那正是赤炼大酒店顶层的霓虹灯。那曾在他们头顶高高旋转的大红斑,从今往后,再也,看不到了。

  “红斑区完了……”朱颜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香冽的酒灼热了她的双颊,桃花一般明艳动人,“下面,应该是土星星域了吧。”

  “我们去哪儿,朱颜?”他问,“冥王星星域吗?还是,干脆飞出太阳系?”

  “无论去哪里,”她的纤纤玉指轻佻地抬起他的下巴,“你都要跟着我,伍尔夫三级警司。因为,”她媚眼如丝。

  “你是红斑区唯一仅存的男人,而我是唯一的女人,因此,我们必须相爱。”

  他笑了。他说:“我们是红斑区的亚当和夏娃。”

  于是,他们有感情地接了一个冰冷的吻。

  她纤巧的手臂柔软地绕上他的脖颈,她盈盈的双眸亮得再也盛不下舱外的点点星光,她凑到他的耳边,茸茸的气息几乎把他吹化。

  嘴唇微微噘起,再向两旁略略分开,最后,舌尖轻轻点在下颚上。

  “我、饿、了。”

  没有任何征兆,伍尔夫的头颅无声无息地裂开,暴露出里面本来象征着万物之灵的智慧,如今却只沦落为食物原料的黄白有机质体。失去生命的高大身躯并没有立刻轰然倒下的原因,可能是朱颜正紧紧搂住他的缘故吧。

  “本来想一直把你当作宠物的,我真的很喜欢你,”她亲昵地抵住他的额头,凝视着伍尔夫缺乏生气的黯淡眼珠,“我实在是饿坏了。”

  “对不起。”

  优雅地享用完一顿简便的太空餐,朱颜暂时抑制住了自己过度旺盛的食欲。可是,最后一盒的应急罐头也吃完了,明天,该怎么过呢?

  她蹙起尖尖的眉头,托着腮帮,娇嗔般的自言自语:“最近的食品补给站在哪儿呢?”

  没有人回答。顺着朱颜的视线望去,舷窗外仿佛伸手就可触及的,是无穷无尽的,沉默的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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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有血有肉的占星馆》--作者:独孤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