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19

  她没有作声,只是像操纵提线木偶的傀儡师一样,牵动几支筷子,屏幕上便弹出了一个新建WORD文档。连鼠标都不用碰,快捷键用得真熟练,他暗想。接下来,她的双鳍下筷子翻飞,打出了一行字。

  “水下那段经历无论对我,还是对于读者,都是无可替代的宝贵经验,我有责任把它披露出来。”

  哼,他冷嗤道,倒还冠冕堂皇。“美女作家劫后余生,讲述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多吸引眼球的新闻。她不过是借助自己的灾难炒作而已,趁机发一笔横财,和那些他所不齿的,借绯闻炒作、靠肉体横陈借机上位、占据娱乐头条的女明星有什么两样?他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恶毒讥诮她:

  “哦?不愧是职业作家,即使一副怪物的丑样,倒还能心系读者嘛!”

  话音未落,他便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极为严重的错误。鱼妻的双鳍从此沉默地停滞在键盘上,那些筷子一下子失去了力量的牵引,呼啦拉落了一地,沉没在积水的深潭里。在他的眼中,溅落在水中的并非简单的敲击工具,而是鱼妻那身为写手的骄傲与自尊,以及她身为女人的颜面和心。似的,她是个刚刚蹿红的网络作家,靠不俗的情节和清新的文笔赢得了广泛的认可。然而,在她仅仅以一个笔名闯荡文坛的时候,在高手云集的网络中艰辛地挣扎着,望眼欲穿地等待着编辑的录用通知,浮浮沉沉许多年始终没有闯出一片天空。直到某一天,她一狠心一咬牙,张贴了自己的照片——顿时溢美之词如海潮般汹涌而来,“新生代美女写手”、“最后的美女作家”等桂冠一顶又一顶地抛向她,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总与“美女”二字产生千方百计的瓜葛。她火了,以美女而非作家的身份开始红透网络,并成功围剿传统媒体。她出版的每一本小说,扉页前必然附赠一沓厚厚的写真集。镜头前的她极美,时而狂野性感,时而冷艳不可方物,因此她的小说销量总是不错。有时候他盯着她的巨幅海报,心中不免充满了疑惑:那些读者之所以买书,到底是阅读她的文字,还是看她的照片?是欣赏她激扬奔放的思想,还是单纯地赞美她美丽的肉体?

  他不懂,也不屑于懂。对于她拿回来的丰厚版税,他连正眼也不愿意瞧,碰也不愿意碰。在他看来,那无疑和老婆的卖身钱差不多脏,上面布满了无数男性饥渴而淫亵的口水。一想到妻子用这种委屈的方式挣钱,他便直觉出自己身为丈夫的无能,心下顿生一种愧疚。他甚至觉得,妻子之所以走上这条路,泰半因为自己不够努力不够上进,没有办法满足她对物质财富的欲望所致。

  愧疚,并恨着。

  那份恨意就如一条毒蛇,一寸一寸吞噬他的心灵。他现在也捎带着出了名,全是拜老婆所赐,走在街上偶尔也会被人认出来。他常常幻想着一旦背过身去,那些人会怎样议论他。“美女作家的丈夫”,“鲜花插在牛粪上”,抑或是“缩头乌龟”、“无能鼠辈”、“连老婆都管不住的活王八”?这想象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一想到老一辈也许会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没种,就算睡在梦里,他也会惊出一身冷汗。他讨厌被人行注目礼的感觉,他恨这种不明不白出名的滋味,尤其是靠不太光彩的老婆出名,因此他要求她封笔退隐,至少也不要再发照片——但是她完全不以为然。她嘲笑他思想落伍,自己不过是附赠写真而已,又没拿夫妻间的隐私说事,更没用“下半身写作”。“这年头,不弄点吸引眼球的噱头出来唬弄,有读者买帐才怪!”她倒是理直气壮,“我也是学那个郭精明,他长得那样芦柴棒,还不是一样出写真,发唱片,把一群小mm哄得七荤八素的?”

  可人家是单身男性,你是个女人,还是个有夫之妇……他愤怒地恨不得掌掴面前这张精致的脸蛋,让她早日清醒,可他不敢。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他俩的志向从起跑线开始就有着云泥之隔。他只想在寒冷的冬夜搂着心爱的妻子一起看电视,再生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共享天伦之乐;而她呢?出人头地只不过暂时的目标而已,她最终的梦想就是在文学神圣的殿堂里,印下一个属于自己的深深脚印。“总有一天,”每当说起这话时,她的双眸总是闪现流星一样梦幻绚烂的光彩,“总有一天,我会被人们立在缪斯女神的神殿里,接受后人千世万代的顶礼膜拜。我的肉体,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腐朽成灰,然而我的小说,却会被人们世世代代所传颂。所有有形的东西终将毁灭,而无形而优秀的思想却如同火炬,一代又一代地传递下来,在人类的记忆中得到继承并最终达到永恒。”

  好一个口出狂言的女人!当他俩的关系还处于蜜月期,她偶尔透出的一星半点野心,他那时觉得可爱,起码比一般的女孩子有追求……可现在,他开始害怕起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在她凌云壮志的相形之下,自己的理想是何等渺小到微不足道。不,像她那样注定属于天空的女人,本来就不该下嫁给脚踏实地的他啊……

  “……现在我已渐渐习惯水里的光线,即使不习惯也没办法,因为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我不能闭眼睛了。不知道为什么,不光闭眼,连眨眼也不可能,四面八方涌来的水压迫我的眼睛,又酸又胀又痛。在黑暗中呆久了,瞳孔便会自然扩大以便捕捉更多的光线,这个常识我懂。我想此刻眼睛一定比以前还要大还要黒吧?可惜他无缘欣赏到了。话又说回来,我的头疼得厉害,好几天没睡觉了吧?我猜的,因为脑子有点不清醒,不太记得具体的日子。不闭眼的话,光线一直刺激着眼球,我根本没办法安心睡觉嘛……”

  “可在那之前,我想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我一定是出现幻觉了,他的脸一直在我眼前来回晃悠,从左眼晃到右眼,又从右眼晃到左眼,看上去犹如水里漂浮的幽灵。他的双眼严肃甚至有些沉痛地望着我,嘴巴艰难地张开了一下,又迅速合上,然后停顿了好久好久,终于再一次张开……他是想对我说些什么吗?水流的声音太大,我什么都听不清楚……”

  是什么呢?他回想着,在五年后的同一间蜜月套房里,他鼓足勇气,对着娇美如昔的妻子说:

  “离婚吧,我们。”

  那一刻仿佛流星,刹那间静静划过五年的时光。幸福也好,温馨也罢,都只不过云烟过眼而已;爱情虚幻的空中楼阁禁锢了无数爱做梦的痴男怨女,到头来天亮了,梦醒了,他们一一阵亡于现实的苍白獠牙前。他痛苦地回想,短短的两年恋爱便决定一生携手并进的方向,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而他明明很快就意识到这个错,却迫于自身与外界的压力,足足花了五年才决心纠正它——无论对他还是对她,不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吗?

  她的笔下,忧郁的人鱼公主还在苦苦寻觅她失落在水底的回忆。“如果有一天,我能回想起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就算让我化为海中的泡沫,”她激烈昂扬,“也心甘情愿!”

  而真相呢?永远隐藏在他记忆的最深处。她以无言的脊背回应他,然后,以一种颤抖而刚强的语调问他:“说吧,我挺得住。”

  “拐弯抹角对我没有用。你是不是外边有人了?”空气里回荡着她冷冰冰的话语。

  瞎想些什么,他叹了一声。她蓦地转过头,像黑夜里的母豹一样双眼发光:“那你为什么要离婚?为什么?!”

  没有任何堂而皇之的理由,没有一个能够令她痛恨、让所有正经女人鄙夷的小情人、无耻放荡的狐狸精,说离婚就离,如何让她心服口服?是她不够美吗?不够好?不够有情趣?不够忠贞?不够能干?还是不够爱他?他看着她宣泄着愤怒的火焰,明白此刻的她像火山喷发一样不可阻挡。他只是轻轻说了声:“你一切都好。只是,我要的温柔,你永远都给不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20

  悲哀的回忆。即使化为鱼妻,她仍在找寻着这段感情,不在乎过程只求一个最后的结果,一切的终结。真的如此吗?遭遇那场事故后,他原以为自己得到了解脱,从她令人窒息的魔咒中挣脱出来。她的死只给了他片刻的自由,一觉醒来,又回到了原点。她仍旧缠着他,即使换了一种形体;即使变成了鱼,那魔鬼一般的蛇尾巴仍缠绕着他不放。那仿佛是向全天下昭告:他是她的,休想离开!

  如今,她又大肆以自己对他的深情厚爱为卖点,开始了纪实自传体小说《深渊》的连载。他冷眼瞧着鱼妻的一举一动,感觉她在他心中残留的映象,正一日比一日更接近它的外貌,一样丑陋。同时他所漠视的,则是屋中的积水一日比一日高,已经漫过他的肩膀。鱼妻全天候在这水中自由游动,如鱼得水。《深渊》明天将刊出最终完结篇,与此同时,她还要宣布一项重大新闻,就连整个世界文学史上也将留下一抹重彩的天大新闻。

  她要当着记者招待会所有媒体的面,公开自己鱼人的身份。

  她无可救药地疯了。这是他的第一反应,于是他苦口婆心地开劝,就算不为丈夫着想,也该考虑一下美女作家的名誉。可她的回答则是一行冰冷的字符串:

  “娱己必先娱人。为了取悦读者,增加《深渊》的销量,我这点牺牲是值得的。”

  就是这个论调,令他恨得连牙根都直痒痒并最终导致夫妻关系冷淡的元凶!他还记得,当他怀揣瑰丽而五光十色的文学梦,毅然辞去公职成为自由撰稿人的那时,她的双眸散发的是那样光彩照人的光芒;他想起当默默无闻的她四处投稿被退,被骗,刚刚燃起希望的火焰很快又被熄灭,再三碰壁的时候,她伏在他的怀中哭得是那样无力与绝望;他亲眼见证了她眸中的光彩是怎样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最终化为虚无;而他回溯的终点停滞在某一天的下午,当她兴奋万分地献给他一个吻,告诉他处女作即将隆重出版的时候,难为情地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

  她的写真。从那时起,便成为夫妻反目的分水岭。

  “编辑已经发话了,说我这个新造型很好,极其有冲击力,必定成为本年度最有争议的话题,”她流畅地敲出一行又一行,显然早已深思熟虑,“当然了,曝光率提高,书的销量也会节节攀升,到时候庆功宴上你也要赏光哦!”

  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到底是他疯了,还是这全世界都一起疯了?她打算以一个鱼头怪的姿态跃上庆功宴的舞台,在镁光灯的包围下推销自己的小说吗?是的,他确信,光是一个“鱼头作家”的噱头,就足以吸引为数众多猎奇心强的读者。可她为什么从不考虑一下他的立场!他是谁?她的丈夫,一个与鱼妻一同泡在水里同居,相安无事数天的男人。一旦曝光于大众媒体下,他今后还有什么脸面在社会上立足?!

  得阻止她!不惜一切代价!

  水悄无声息沿着他的肩膀上涨,渐渐漫过他的脖颈,淹没他的嘴唇。他浑然不觉,眼中只盯着面前那敲打键盘的鱼妻。他想起那致命的一天,他们俩泛舟湖上,从那一丛丛幽暗发绿的植物的吓人树枝下穿过。她的手插在浓绿的湖水中,专注地张开五指,让那妖妖娆娆的水从她的指缝中梳过。那静悄悄、黑黝黝的湖水似乎把他吸引住了,因为他宁愿望着水下深不见底的东西也不愿面对自己的妻子。疲惫,乏味、厌倦,这些通通都离他远去了,他只想这样,放舟自流,没有烦恼,没有忧伤——然后,这静谧又是被谁打破的?小舟是怎样失去平衡,翻倒在水中?他和她又如何双双落入水中?刹那间电光火石,当他从水里冒出头来,猛地撞到小船的左舷,剧痛令他头昏眼花,冰冷的湖水则令他神志猛地清醒过来。船整个儿倾覆在水面上,幸好他及时扶住了船体。可那沉重的坠感是怎么回事?是什么阻止他向上爬,逃出这水的牢狱?

  黑糊糊的水面下,一张女人苍白的脸渐渐漂浮上来,“救命……”那微弱的声音不啻于不祥的号角,“救我……”

  他怎能忘了她呢?她一向怕水,出于求生的本能抓住他的裤腿,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拼命扒住小船,竭力不被她的体重拖下水去。仿佛被他的举动鼓舞似的,她的双手蛇一样沿着他的衣服慢慢往上爬,从腿、腰一直到胸——她一定是揪住了他上衣的领口,因为他窘迫地无法呼吸。别!他拨开她的手。别靠近我——只要甩掉她——别碰我——不要看到她———别拖累我—不要听到她的声音——永远别跟她在一起——只要让我重回自己平静的生活!他俩的手激烈地纠缠在一起,谁也分不清谁,争斗的过程中她的头终于冒出了水面,长呼了一口湿淋淋的水气。这时候他举起了胸前挂着的照相机。

  “曾经,我那么爱你,甚至胜过爱我自己的生命……”他喃喃自语,并在下一刻,对准她的头砸了下去。

  没有一丝声音,她张大了惊愕的双眼,眼睛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还要大,还要美丽。她软软地滑向水中,一缕鲜血自她的脑后缓缓流出,以一种诡异而妖艳的姿态向上飘散,飘散。她沉了下去,摊开的四肢如同正在舞蹈的木偶,艳丽而缺乏生气。她向着最黑暗的水底一直沉下去。

  然后,变成了鱼妻。

  她张大了嘴巴,从鼻腔里冒出的不是气体,而是一连串晶莹剔透的水泡。水漫过他的头顶,充塞着整个房屋,而他呼吸在这水中,像鱼一样自然顺畅。鱼妻仍在他的面前写作,显示器的荧光在水中摇曳不停。奇怪,他低头望着自己的胸膛,他什么时候买过这样的上衣,鳞片似的闪烁着乌金色的光泽。他伸出双手,缓缓伸向她的脖子——如果她有的话。对于鱼来说,最有效的谋杀方式就是破坏它的鳃了,对吧?他想把手指插进她的鳃里,但是……!

  他的手哪里去了?

  长在他上体的,那蒲扇一样软塌塌铺开的东西,叫做什么来着?

  她缓缓转过身子,回应了他一个在鱼类里堪称倾国倾城的笑容。他俩的四条鳍用力的相拥相握,满布鳞片的身躯摩擦着撞击着,在水中发出沉闷的声音。他感到身体前所未有的自由与轻松,特别是他摆动那条有力的尾鳍,箭一般劈开身前的水。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眼睛,视线里充满了鱼妻那张娇美的脸庞。它们深情相吻,在幽暗的水底,两条鱼的嘴唇紧紧吸吮着彼此,不再分离。他人类的躯壳顺着水流慢慢打着转沉下去,恰似他们在死水中渐渐腐朽的爱情。唯有摆脱人形枷锁的束缚,才能提炼出爱纯粹的结晶。

  鱼妻,鱼夫。皆大欢喜。

  本报讯:昨日某市一住宅发生一起惨案,一对夫妇在家中遇害身亡。被害人是知名网络作家蒙梦和其丈夫,两人被发现双手紧握倒毙于房中。古怪的是,房中呈现出长期浸泡于水中的痕迹,而蒙梦的遗体也因在水中浸泡时间过长而导致高度腐烂,上半身疑遭不明生物啃食,几乎化为白骨。据了解,此前蒙梦传出船难噩耗,幸旋即生还,并即将于今日发布新书,此次遇害无疑为文学界重大损失。蒙梦几为白骨的手至死都与丈夫十指相扣,夫妻情爱之浓酽不免令人唏嘘不已……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21

霉公馆

  他之所以节俭,并非出于简朴慎重的品性,而是迫于日渐飞扬的房价以及稳如死水的工资。和女友交往多年,双方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然而新房,尤其是3成首付、装修再加上兴许三十年乃至一升才能还青的银行贷款,犹如一座岿然不动的的大山沉甸甸压在他们的头顶。三环旁边的房子没有20000元/平方米根本别想,就连五环外的“长江绿洲”,今年刚过春节就提到了均价7300元/平方米。要想成家立业,没有二十万根本拿不下来,在攒够这笔钱之前,他们唯有租房住。每当看到白花花的房租交到房东的手上,女友的脸色总是很难看——抱怨他没用,不但没有车,连属于自己的小窝也没有。反正注定两个人都要做一辈子的房奴,或早或晚戴上这副名为“房子”的镣铐还不是一样!女友不满的眼神每次都刺得他双腿发软。

  终于有一天,女友实在忍受不了无止境的等待,跟着另一个有房有车的糟老头子跑了。“我爱你,但是更爱一间房产证写上自己名字的房子。”她绝情的说。少了一个人付租金,他索性退掉了一直以来租住的房子,只想找个适合穷得叮当乱响的王老五的小屋。

  他对新房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便宜,越便宜越能给他省钱越理想,最好低于1000元/月——在这座城市的五环以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上天似乎格外眷顾于他,没费多大劲儿,他便发现了一处极好的房子:

  “单间,有线,简单家具。100.元/月。电话:13912345678。”

  他循着房东的指示,找到了那.栋房子。那是一栋老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房子,墙壁上被植物繁茂的藤蔓所缠绕,透出一股阴森森的气息。他发觉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霉味,那味道从他的皮肤表面一直渗透到他的心里。

  房间无可挑剔,事实上,在100元的房租面前,任何牢骚都是多余的。房间不大,床和书桌之外只剩下转身的空间,整个房子,从天花板、墙壁到家具,都和室外的空气散发出阴郁陈旧的气息。就像所有有恃无恐的有房者一样,房东懒得推销,只摆着一副爱理不理的面孔,等待他下决定。他默默点着头,只在合同上签字之后,没来由地提出一个问题:

  “这个墙壁上……什么东西这么黑黢黢的?”

  房东只用鼻子哼了一声,伸出食指对着楼下一指,郁郁葱葱的树叶间投下的阳光,把房前的门牌照得发亮。

  霉公馆。

  “再多的人,霉公馆照样住得下。”这句话并非房东的自吹自擂,而是基于大量事实数据的证明。每个房间区区十五平米的空间,勉强够一个人住居,然而,就算这样的房子,按照当今的市价,买下它也要10万左右的费用呢。而租住它一年仅需1200元,实在是出人意料的便宜。真不知道房东怎样才能收回成本。

  不过话说回来,果然便宜无好货,房里的湿气不是一般的重。原先理应洁白的墙壁上全是黒褐相杂的霉斑,渲染成大片大片的奇形怪状,猛一看还以为是抽象派的壁画呢!湿答答的滞重拈厚之感无所不在,连电视、书桌甚至床上都生出点点霉斑,阴湿之气仿佛贯穿他的身体,令他迟钝酸痛。有时候他夜里醒来,发现拖鞋里全是稠密的液体,粘乎乎的沾在他的脚底。

  住进霉公馆的第三天,房东又贴出了“出租”的小广告,不偏不倚正是他的隔壁空出一间房。他还依稀记得那搬走邻居的模样,蓄着一把长得吓人大胡子的魁梧男人,每天一下班回来,嗓门吼得比谁都大。他本来嫌大胡子太过吵闹,一心盼着求房东通融换个房间,没想到大胡子居然主动离开。庆幸之余,他不由心生疑窦,一向大叫大嚷的胡子兄弟,这回搬家倒是蛮安静的嘛!

  房间的湿气越来越重,他常常感到自己如同淌在冰冷的水中,寒冷彻骨之后,伴随着浑身的酸软乏力。他想兴许是阳光不足的缘故,毕竟唯一的窗前种了一棵庞大无匹的梧桐树,难免遮挡太阳。于是他战战兢兢向房东要求,换到大胡子那个房间去。他早已侦察过,窗前一片坦荡,视野极好。

  房东倒也爽快。收拾了寒酸得可怜的行李,搬家行动就这么干净利落地完成了。大胡子的窗前果然撒得满满全是阳光,然而那湿气却无所不在,令他无从逃避。在那浓烈得几乎实体化的湿气面前,阳光如同涂抹上去的颜色般缺乏存在感,没有温度,没有暖意,留下的只有虚无飘渺的金色光泽。

  墙壁上的霉斑照样碍眼。比起原来的房间,这里的霉斑似乎色泽更黒,轮廓也更为浓艳。不知道霉斑是不是霉菌随机形成的聚合体,但这墙壁上的霉斑似乎另有形状。他举起手电筒,沿着黑色的边缘慢慢往上滑,尖锐的三角形,锐角正对地面,再顺着三角形的边往上是椭圆形的弧线,中间似乎有一道竖线,横亘其上的则是两道深黑色的横线——他突然打了一个哆嗦,为自己刚刚发现的秘密感到由衷的恐惧。横着的是眼睛,竖着的是鼻子,而那巨大的三角形……胡子,那搬家之人引以为傲的大胡子……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放空一样。从那墙壁上霉斑的胡子下面,裂开了一条黑色的缝隙,那缝隙悄无声息地滋长着,如同一张大嘴,嘴唇从地板一直张开到天花板上,那么的黒……

  “小晴,我有房子了!”接到他电话的女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她还是兴冲冲地来到他所说的地点。当她看到“他”的那一刹那,她的脑海终还萦绕着刚才的对话:

  “几室几厅?建筑面积多少?多层还是高层?最重要的是,”她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之情,“首付你交了没有?”

  他们之间毕竟有多年的感情,她是这样坚信着,只要有了房子,和他在一起一定会生活美满。他的回答则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嗤笑声:

  “放心吧。”他的声音格外迷人,“再多的人,霉公馆也住得下。”

  于是她站在房门前,瞪大眼睛,想叫,恐惧却无声地扼住她的喉咙,使得她无法出声。在那面越发黑暗的墙壁上,霉菌用它们无意识的聚合凸现出他的脸来。他张开双臂,一副喜不自胜迎接她的模样。那些霉斑仿佛正要这样喜滋滋地告诉她:

  “小晴,我有房子了!”

  高房价下,发霉的又岂止是爱情。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23

呕吐之女

    隔壁搬来了一对奇怪的夫妇。

    请不要误会,我并非喜好刺探他人隐私之人,只是纯粹出于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所应具备的警惕心,未免对周遭事物抱持不咸不淡的好奇。我所居住的地段曾是十多年前的市中心,如今随着城市的跃进式扩张,早已沦落到三环以外的位置,成为城市规划中年长色衰的弃妇,无法再次得到建设者的宠幸。老旧的楼房毫无推翻新建的必要,只得任由大自然的日晒雨淋而效率低下地将之老化。同生气蓬勃的新兴大型居民社区不同,在这片老城区里居住的多半是日暮沉沉的老工人、老职员,在日复一日的单调沉闷工作中逐渐消耗自己为时不多的生命力。

    因此这对夫妇的入住,蕴含着与众不同的特殊意味。虽说没什么家具,衣着上也丝毫不见奢华风,但我总隐隐约约感觉,这对夫妇难以融入我们这地方,换句话说,无论相貌、气质还是穿着打扮,和这废墟般的旧屋都有一种格格不入的不协调感。姑且不论妻子——事实上,我只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倒垃圾的背影,还有一次是取牛奶的侧脸,无论哪一次都令我印象深刻——做丈夫的倒是经常穿得吊儿郎当出门,只不过,他那身廉价的服装看起来过新,就像为配合老城区的氛围而特意准备的一样,有种异样的不协调感。他每天早上8:00准时出门,10:00定时回家,手里必然提着一篮子菜,接着,隔壁便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菜刀乱响,再过不久,风中送来烹饪菜肴的残酷香味,那也同时告诉我,午餐时分到了。在接下来的一天时间内,那对夫妇紧闭大门,再也不迈出一步。我一直很纳闷,维和他俩从早到晚都不出门工作?这个谜团一直困惑了我好几天。

    忘了自我介绍,我是一名默默无闻的自由撰稿人,笔名有如天上繁星一样多,真实姓名不想告诉你们。我每天都煞费苦心地向各家报纸杂志出版社兜售粗制滥造的文章,无论情感类玄幻类纪实类灵异类,只要哪种类型吃香卖得出去,我就跟风写哪种,有段时候还给台湾的出版社写过情色小说,当然用的是假名……扯太远了,总而言之我就是一个不得志的文学青年,有大把大把充裕的时间可以窥探邻居,并堂而皇之称其为“取材”。所谓“文学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作家不千方百计贴近生活的本质,又怎能引发读者心有戚戚的共鸣呢?

    总之,正因为我是格不成功的写手,所以对那些无需花大力气工作便坐享其成的家伙,打从心底里喜欢不起来。隔壁的夫妇既然不上班,想必不是和我一样卖文谋生,便是领取一份稳定的投资收入还是什么的,小日子过得舒舒服服。从我一个月坚持不懈的观察来看,那对夫妇的生活简直平淡得让人发疯,除了前面所述的日程表,只有一个地方需要稍加改动。每到星期五的下午,身为男性的丈夫都会出门,三四个小时后,抱着或拎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里面堆满了砖头一样方方正正的物体,看上去沉甸甸的——因为此时他的脸往往都皱成一团,满头大汗——对于瘦歪歪的丈夫来说,那袋子的确沉重了些。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帮他一手,但一想到可能随之而来的诘问,“助人为乐”的天使便悄悄在我心里偃旗息鼓了。

    袋子里的东西,大概是书本之类吧?根据形状和重量,我下了如是的判断。一次性购入如此之多的书籍,并且每一个星期五都如此,他家的出手异常阔绰嘛!我又是羡又是妒,若是经济允许,谁乐意上网看电子书,早就把心仪的小说纸版统统抱回家了。不过,不知道看书的是丈夫还是妻子。同样身为男性,我本无意诋毁,不过那位干瘦的丈夫在我眼里确实少了点“文人气”,倒更像一个穷酸的小公务员,那种上司放一个屁都会腿脚发软的小角色。至于那个妻子嘛……

    我的面前顿如清风拂面,蒸腾起五色氤氲的水气,清爽怡人。我从没见过那么迷人的女性,古人曾云“行动处如弱柳扶风”,我一直以为那纯粹是文人意淫中的溢美之词,然而见了她,只见了她一眼,便如晴天霹雳击中了我,“弱柳扶风”,这四个字我便毫不犹豫献给她。她微微弯下腰,碎花长裙如同吹皱了春天,在她腰间妖娆地舞动;从柔黑长发间若隐若现的脖颈肌肤,粉白晶莹,像含着水的百合一样娇嫩剔透。她微笑的时候小巧的鼻子会可爱地向上皱起,显得既天真又无助。

    上苍怎么会造就这样的女人呢?我不满地嘟囔着。身体分明是已婚的少妇一样成熟圆润,脸孔和神态却像十足的花季少女,清纯,柔弱;大部分时间表现为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然而有时候会犯一些令常人啼笑皆非的低级错误。比如说:

    “你也想喝牛奶吗?”她站在牛奶箱前,带着一副坦然的神气,对着偷偷打量她的我说道:“喏,给你。”

    可这是你们家订的吧?我嘴上倒没这么说,双眼只敢瞧着地面,低低说了声,“不用。”我也会害羞的嘛!

    “没有关系,反正这是个神奇的箱子!”她生怕我不知道,用快活的语调解释道,“只要关上盖子等一天,里面就会自动出现一瓶牛奶,很厉害吧?”

    听起来,就跟童话里那种“自动生钱的麻袋”啦差不多不是吗?“这个房子一定有神在庇佑着,真是太好了!”她得意洋洋地拍起手来。所谓的“神”大概指的是送牛奶的工人伯伯吧?我的脑海中不禁出现了顶着最典型中国工人脸的牛奶伯伯背后张开雪白翅膀,从天而降分发牛奶的场面……还好,想从胸膛中迸出的大笑硬生生被我吞了回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像她这样的成熟少妇居然还相信童话,倒是出人意料的可爱啊……

    我心里不免忿忿不平起来。别人也就算了,偏偏个性如此迷糊可爱(流行的说法叫“脱线”)的美女被那种小公务员一样的男人据为己有,夫妻两人压根就不般配!趁着丈夫买菜的时候,我一改写手昼伏夜出的作息习惯,一早便埋伏在垃圾处理站、信箱、牛奶箱等一切可疑的地方蹲点,抓紧一切机会跟太太攀谈。不是我自夸,我好歹也是才貌兼备的年轻男性,在世人眼里无论哪一方面都比那干瘪老公富有魅力。再加上我那根可灿莲花的舌头,想不讨女人的欢心都难。不出我所料,太太本就毫无戒备心,我一再从旁极富技巧地引导之,她的话匣子一经打开,便源源不断涌出家庭内幕的洪水来。

    我先前的猜测只对了一小半。她的丈夫并非公务员,而是一名当红的小说家。听到这里我不由吃了一惊,比起我这种郁郁不得志的文学青年,出版过畅销书的作家……那可是高高于云端之上的身份啊!就算只抽20%的版税,卖出5万册售价20元的小说,也可以拿到20万的收入,相形之下我写出来的一千字才值区区50块,差距何止几十倍!眼热之余我不禁纳闷,为什么收入如此丰厚的大作家竟会屈尊入住我们这种贫寒的社区呢?

    “为什么?”太太不解地转动漂亮的丹凤眼,小巧的头颅偏向一边,“什么为什么?”

    感觉大作家都喜欢离群索居,让远离人群的孤独感刺激他的灵感与创造力。难不成隔壁的小说家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以贫乏的想象力竭力揣测着,或许,等我日后扬名立万之后,也会刻意住进贫民窟?

    “这里不是臭公馆吗?”太太眨巴着迷人的眼睛,那洋娃娃一样长而卷翘的金黄睫毛可爱极了,“我们一直都住在这里的,”她一板一眼地答道,“臭公馆!”

    臭公馆!我想起来了,这是年前轰动一时的恐怖小说,讲述在一所名为“臭公馆”的老宅里,发生的一连串匪夷所思的血腥灵异事件。书中所令人称道的并非文笔,而是各类层出不穷、超乎人类想象之外的怪奇事件,比如鱼头人身的美女服务员在潮湿的公馆里游动、装点在房间里的巨型美女盆栽、来宾欢迎会上的“打人头气球”游戏等等,无不令人毛骨悚然又过目难忘,更令人记忆深刻的是小说的结尾,臭公馆的秘密之墙开启,好不容易逃离同伴追杀的男女主角,统统被吸入其中化为砌墙的一块石头——由人的尸骨所堆砌成的公馆,自建立伊始便无时无刻不释放着臭气。它吞噬着人的血肉和灵魂,并从人类的邪恶中吸收养分,只要人类内心的阴暗面存在的一天,臭公馆就将伫立并茁壮扩建下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23

说实话,《臭公馆》一书与美国恐怖小说家斯蒂芬金的《ROSERED》在整体布局上未免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与《臭公馆》比起来,后者无论是思想内涵还是框架走势都显得小气得多,更何况《ROSERED》的恐怖手段极为老套,无非鬼魂乱窜杀人之类,无法与《臭公馆》一文的天马行空相提并论,因此《臭公馆》一举登上畅销书榜单,与其精妙无匹的构西息息相关。

    这么说来……我喉头一阵发紧,隔壁那个干巴巴瘦津津的中年男人,就是《臭公馆》的作者,著名恐怖小说家周德西先生?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面前这个活泼如少女的太太,不知何时竟绽放出圣母般耀眼的光芒,令我无法正视……唉,只可远远仰望她云端之上的庄严宝相吗?

    如今一切谜底都揭开了,不消说,周德西作家拎回来的书自然是他写作的参考书——他之所以闭门不出,当然是在构思下一部惊悚巨作。与我这种哭着求人转载文章的撰稿人截然不同,不知道有多少家出版社为了他的小说争得头破血流哪!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我突然兴起了一个绝妙的好注意,《不为人知的恐怖作家周德西》,这个标题怎么样?国内那些专门报导名人情感家庭内幕的八卦杂志,应该会抢着付钱吧?谁让我运气这么好,周德西住哪儿不好,偏偏搬到我隔壁当邻居,这不是变着法子塞钱给我么?连老天爷都帮着我搭上他的顺风车出名发财啊!

    有了这样一个大义名分,我更理直气壮地对隔壁进行偷窥,不,取材了。经过多日观察,我很快列出平时的行程表。

    周一至周四,上午,周德西买菜,周太要么睡懒觉要么出门干一些杂务(只要一出门,必然“邂逅”我,并与我长时间交流)

    中午,周德西亲自掌勺(这点我自愧弗如,我只会下最简单的清汤面,顶多加一个荷包蛋补充营养),由飘过来的气味可知是一顿色香味俱全的大餐

    下午,睡觉看电视,夫妻二人的笑声持续一下午(好体力,也不累!)

    傍晚,周德西(又是他)做饭

    晚上,看电视,笑,睡觉

    乏味之极的日程安排,真搞不懂大作家的想法。难道他指望从那些弱智得要命的肥皂剧中汲取恐怖小说的灵感吗?转眼到了读书日的星期五,我屏息静气,聆听隔壁的一举一动。

    “辛苦了。”太太的声音,有种小女人的娇憨味道,听起来舒服死了,“这次量蛮多的样子,不知道‘质’怎么样。”

    “再不行,我也无能为力了。”周德西的声音萎靡不振,和他的脸孔一样没精打采,“截稿日眼看就要到了,实在没办法,”他渐渐低吟道,“就把前两次‘产’的拿出来充数吧……”

    “不行!”女人一声娇喝,结结实实堵上了他的嘴。那一声威风凛凛的喝声同时也震得我头皮发麻,不敢相信那竟是发自娇滴滴的周太之口?

    “滥竽充数,只会败坏‘周德西’之名!”周太不由分说,呵斥道,“废话少说,开始吧。”

    周德西没有回答,兴许是被太太那充满压迫感的气势所震慑住了吧?我张大耳朵,不敢放过隔壁任何一点动静。然而从那时起,空气中只剩下一种奇怪的寂静。

    接着。

    搬重物的声音。翻动书本的声音。还有……撕书的声音?

    咀嚼的声音。

    速度非常快。撕一次书,便咀嚼一次,动作配合得也非常娴熟,上下牙齿的撞击声,舌头的舔舐声,以及饱含口水的吞咽声,声声入耳。咀嚼虽迅速,却井然有序,有条不紊。隔壁的两个人突然陷入了沉寂,除了上述整齐划一的声音外不再出声。也不知道那诡异的声音持续了多久,最后周德西终于开了口,听上去有些心惊胆战。在这边的我似乎都感觉出来,他浑身都在发抖:

    “……没了。”

    周太没有回答,静默在隔壁的房间里四下弥散开来。我的耳朵紧紧贴在墙壁上,手心里不禁沁出一层又一层粘腻的汗水。突然,毫无征兆地,从墙那边迸出一个响亮而恶心的反胃声:

    “呕……!”

    “来了来了!”周德西有些慌张又有些欣喜地说。“呕……呕……”喑哑的呕吐声于瞬间便传遍了整个屋子,持续不断地冲击着我的耳膜。真叫人恶心,我恨不得捂住耳朵,再这么听下去,感觉隔夜的晚饭都要吐出来了。令人敬佩的则是隔壁的大作家,在这令人反胃的呕吐声中,他不仅坚持身处第一线,还一个劲儿给呕吐之人加油,嘴里一直喊着“加把劲!”“再努一把力呀!”之类的劳动号子,精神可嘉可敬。在我听来极为漫长的这段时间,对于他兴许还为时过短呢!因为等这呕吐声好不容易停下来之后,周德西居然有些失望:

    “就完了?”

    回答他的是一个女人有气无力的呻吟:“不行了……我已经……”

    “等我看看。”在稀稀拉拉的固液混合体里拔拉东西的声音,我的眼前不由浮现出他检视她的呕吐秽物的场景,一阵眩晕……“太好了!”惊呼乍然响起,此起彼伏的赞叹声,“杰作……不,神作!这个构思,简直是空前绝后!比《臭公馆》还要强上一百倍!”

    “我看看……”女人虚弱地说了一句,接下来的时间内,她轻轻叹了口气,“还算差强人意。说到底,还是你弄来的原料太贫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24

“是是是。”一方的指责丝毫不能抹煞另一方的兴奋之情,“我立刻就着手写。这一次,哈哈,准又是畅销作品!”

    果然,第二天起,不见周德西出门,反倒是周太拎着菜篮子出现在大众面前。许是昨晚吐得太厉害,她的脸色看上去比以前还要缺乏血色,简直同景德镇的瓷瓶一样苍白。见了我,她倒是主动谈起家事。

    从昨晚开始,周德西大作家正式开始闭关写作,新作书名暂定为《地狱唱片》,预定写作二十万字。因此,在未来的两个月时间内,杜绝一切外出活动,家务活全由周太一手包办。说到这里周太难为情地吐了一下舌头,“其实我笨得很,连买菜的钱都经常算错,更不用说烧菜了。”

    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我试探地提出这个要求,没想到她两眼一眯,弯成两道可爱的新月形,一口便答应了。我一心只想取悦这娇美的夫人,压根就没考虑过自己的行为是否失当。不光买菜而已,我还顺路送她回家,顺路和她一起做饭——在她的悉心指导下,我的烹饪技术以一日千里之势突飞猛进,尤其是她最喜欢吃的几样菜,技艺更是炉火纯青——当然,也顺路和她一起品尝菜肴。周德西的伙食通常是由周太递进去,不过偶尔他也会出关同我们一起吃饭。他的样子一次比一次憔悴,一次比一次苍老。周太说,那是因为他把全副心血都倾注于书中的缘故。

    两个月终于过去了。从禁闭中释放出来的不仅是一本恐怖小说《地狱唱片》,还有一个干瘪如同枯枝、衰朽如同老翁的男性作者。周太说得对,为了这本书,周德西的确呕心沥血。

    仅有三个人的庆功宴上一团沉默。周德西只顾默默喝酒,不置一言。在周太反复强调我的突出贡献之后,他不得不端起酒杯,遥遥指向我的方向。瞎子都看得出来他的勉强。

    我倒是没什么,但是周太好像被他的失礼惹得生气。她的脸色隐隐笼罩着一团青气,令醉眼朦胧的我看了都不免心里发毛。

    “周德西!”她的声音尖锐得刺耳,“你这是对待恩人的态度吗?快道歉!”

    唉,玩笑开大了吧?虽然我是帮过周太做饭,但不至于“恩人”那么夸张的程度吧?

    周德西冷笑了一声,从那双浑浊昏黄的眼珠里流露出的只有自暴自弃,“有什么关系?反正你马上又要抛弃我了吧,就像前面几个人一样……

    周太不吱声,只用刻薄得接近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他。没有人来打扰,于是大作家得以继续喃喃自语下去:

    “魔书啊……就算陪上我这条不值钱的小命,换来一部流传后世的神作,也算划算……”

    话音未落,他便一头重重栽倒在桌上。

    就此死去。

    简单的葬礼之后,我娶了周太。为免他人闲话,我们特地找了一个偏僻的社区住下,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地狱唱片》已经出版,不出所料又是大卖,光版税就收入了五十万。周太说,死人是无法享用活人的幸福的,于是我顺利接收了已故“周德西”的包括名号和妻子在内的所有遗产。现在,你们该叫我周德西了。

    周德西只是周太的傀儡。她是一个有着特异功能的人类,吞食“已有信息”,并将其在胃里随机反刍组合,呕吐成“人类无法想象的灵感”。先代周德西就是依照她的吩咐,每个星期五都去市面上尽可能多的收集资料,越黑暗越绝望越佳——从街头小报到门户网站,什么活埋情敌啦,敲头党啦,斧头砍死同学啦,世间所有人类犯下的最残忍最阴暗最不可饶恕的罪行都一一在列。所谓的恐惧,其实只不过是反刍自人类自身罪恶的渣滓罢了。只要周太吞进胃里,便将其呕吐成匪夷所思的恐怖素材。有时候,就算没有刻意去搜集资料,身边的所见所闻便已经给予周太足够的灵感,那时候她就会喊:

    “快拿东西来!我忍不住要吐啦!”

    没办法,谁让我们的新家附近犯罪率太高,前两天还有飞车党光天化日抢劫,甚至砍断女事主的手臂。可能是因为亲眼目睹那场血案刺激太大,这些天周太的“灵感”接连不断,连连呕吐出许多恐怖血腥的构思来。真不愧是“文学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啊,我自嘲地想。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

    再这样超负荷写作下去,我很快也要和前任、前前任……周德西于阴间会面了。我望着镜子里日趋衰老的脸孔,想象着手中的纸笔正一点一滴地吸收着我茁壮的生命力。虽说前任留下的遗言说划算,但是我可不甘愿这样被小说吸干。不如劝周太自己来写怎么样?除了呕吐,她也该为自己的小说尽一份力吧?

    对了,该给她起个笔名。你们觉得,叫她独——孤——梦,如何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25

女儿红

    阿宏进门的时候,我正捧着一樽陈年女儿红,任由积年沉淀的酒香淡淡撩动我的思绪。阿宏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的礼物不知道放下好还是该继续拿着。这多像我们二人眼下僵持的局面——他拖,我更能拖——要知道,年轻人的耐心总是要差一截的。

    果然,没过多久,他便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算是打了一个招呼。我闭上眼睛,连眉头都不曾松开,于是阿宏终于怯生生地、仿佛不胜寒冷似的喊了一声:

    “爸。”

    空气在那一刻凝固成冰。许久之后,我缓缓向前支起肥重的身子,这一举动倒像吓了阿宏一大跳,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小丹不想见你,”我的脸上浮起惨淡的笑意,看在阿宏的眼里,如同月夜之下的原野泛着铁青色的光芒,“从现在起,你和我们再也没有一点关系。”

    “爸!爸!”阿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悲鸣,精心打理过的头发都一根根竖了起来,“让我和小丹见一面,成不?我就不明白,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说翻脸就翻脸呢?”

    是啊,昨天,我记起来了。小丹把阿宏领回家,这还是她破天荒头一次把男孩子领进家门。自从她母亲,也就是我妻子背着我和别的男人私奔之后,我便把全副心血都扑在独生女儿身上,一心想把她培养成才貌双全、德行贞淑的大家闺秀。小丹没有辜负我的厚望,从小到大一直很听话很乖,学习认真刻苦,从名牌大学毕业之后,顺利就业——她一直是我心中的骄傲。可只有一点我不放心,小丹她年轻单纯,说不定会受社会上的无良男子的欺骗,于是我严厉警告她,二十五岁之前不许谈恋爱,更不许做出其他出格的事。至于二十五岁之后嘛,我当然会亲自替她物色德才兼备的有为青年,作为我的乘龙快婿。我深信,在我绘制的未来蓝图上,小丹一定可以幸福快乐地度过一生。

    然而昨天晚上我等来的是谁呢?阿宏,一个貌不惊人、才智平庸的鼠辈,竟敢当着我的面拉住女儿的手,用他那张瘦如刀削的脸孔请求我答应。

    他居然说他们真心相爱!我浑身的血液嗡地一声涌上头顶,差点没岔过气去。

    之后的事我完全没有印象,只是依稀记得小丹和阿宏的嘴巴一直在我面前晃动,他们诉说着他们的地下情,多么轰轰烈烈情真意切!他们已经秘密订婚,只欠我一个点头而已——其实就算我不答应又能拿他们如何呢?现在早已不是父母包办婚姻的年代了,成年的小丹完全有权利主宰自己的生活。

    就算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我也无能为力阻止她么?想到这里我流下了伤心的泪水,那是被亲生骨肉抛弃的老父的心声啊!

    兴许是可怜我,小丹并没有立刻与阿宏私奔,而是留了下来,照顾她形单影只的父亲。然而,孤独就像不远道路上的死神,正频频向我招手——继那不忠的妻子之后,连相依为命的女儿也要离开我了吗?离开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老父,只为了一个认识还不到一年,相爱还不足五个月的男人?

    我试图说服她改变心意,用亲情,用怜悯,用我能想到的一切东西,最终她终于答应了我。于是我今天照葫芦画瓢答复阿宏。

    “小丹说她年纪太小,很多事情还没有考虑清楚。在她想明白之前,”我额头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深深绽开,一排又一排浓黑的阴影从那里喷涌出来,“我想她是不会见你的。”

    阿宏呆住了;他的反应我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不明白!”他喃喃说道,膝盖柔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我们明明已经说好……”

    “不改变主意的女人,算不得好女人。”我重重地回了一句自认为富有哲理的话,心想,小伙子,跟我比,你还嫩得很呢!

    他仿佛受到了强而有力的一击,颓然往沙发上一倒。我举起酒杯,向他敬去,“绍兴女儿红,来一口吗?”

    那还是小丹出生那年埋下的极品啊!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没舍得把酒挖出来,,然而昨夜,为了庆祝女儿回到我身边,我特意将之开封。橙红如琥珀的女儿红,晶莹透亮,远望上去就如女人的血泪般盈盈而动。

    在我的极力劝说下,阿宏勉强地呷了一口,然而从他愁眉苦脸的表情便知,此人并没有具备品酒的天分。他匆匆将女儿红吞咽下去,然后迫不及待起身告辞。

    就算目前无法结婚,他的表现也未免太过消极吧?我对小丹说,你看你选中的男人,一点骨气都没有,夹着尾巴就逃跑了!

    小丹沉默着,无言以对我的质问。当然,作为她年长多知的父亲,世上又怎会有哪件事让我猜不透呢?我知道女儿的脾气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表面上温顺恭谦,背地里却极富主见,固执,一意孤行,非要撞到头破血流才罢休。我心知肚明,只不过懒得管而已,偶尔在关键时刻出手,一点都不让她们娘儿俩看出破绽。

    然而这一次我迟了一步。小丹已经决定第二天和阿宏办理结婚手续,不仅如此,她还将自己今后的生活全部安排妥当,只除了我——听到她所编织的未来之梦,我的心愈发冰冷,直至沉入悲伤的谷底。这一次,她真的要走了!离开我这个爱她胜过世界上一切人的爸爸,头也不回地走了!走了!

    小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上下漂浮着,仿佛还富有活人的生气。千年前松树流下的一滴泪,凝结成千年后的琥珀;二十多年前为了庆祝你的降生而埋下的女儿红,多年后成为令你安眠的最美丽最隽永的棺材。

    被盛在宛如琥珀的琼浆玉液中,你就像绽放在流泻的时光缝隙里的一朵仙葩,不凋零,不老去。小丹,你瞧你的红唇此刻有多么鲜红娇艳,仿佛一枚娇俏的红樱桃!你以后,也将永远如此刻这样美丽下去。你的美将在女儿红中凝固成永恒,同时凝固的还有父亲与你拱渡的美好时光——我伸手揽住那巨大的酒缸,将头埋进那芳醇液体的深处,从胸膛深处发出一声大笑,随之而涌来的浓烈酒香令我沉醉不已——你瞧,如今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得以团聚。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26

静公馆

    做人要知足。潮音每每想起祖母的这句唠叨,都会不自觉地皱一下眉头。的确,在这寸土寸金的繁华大都市二环以内,能找到像这样一栋房租便宜、设施齐全又环境安静的公寓,她早该默念一声“阿弥陀佛”,感谢玉皇大帝保佑了。虽说独立的公寓式房间只有区区十个平米之大,除了配备好的单人床、衣柜和电脑桌各一个之外,几乎摆放不下任何多余的东西,但好歹是一个封闭的小小乐园——十平米之内甚至还包括了一个极为简略的卫生间,站在抽水马桶旁甚至还可以冲澡!——再也不必和以前一样,清晨排在长龙队伍之后,憋了一肚子尿等着上公共厕所。潮音不免想起之前所租的“房子”,如果那还能被称作房子的话——一间被石膏板和垃圾堆分割得面目全非的毛坯房,仅仅“2房2厅1卫”100多平米的居住面积,被二房东硬是用石膏板分割成六个房间,屋子里所公用的仅仅剩下一条狭窄黑暗的‘走道’,供六对不同的房客出入。因为穷,因为工资低,潮音租住的是最便宜的一个‘房间”——一个局促到不到6平米的小隔间,拥有半扇与“邻居”共享的窗户。诚然这样如狗窝一般的地方,每月也要缴纳500元之多的房租。由于太过狭小,有时候潮音不得不在电梯间吃饭,当来往的众人向她投以诡异的目光时,她的脸羞愧得恨不得淌出血来。

    或许为着这个原因,她一直暗地里寻找着新的、便宜的住处,可凭她区区两千元不到的工资,又能租到什么样的房子呢?就连她“邻居”所住的隔间,不过十几个平米,只因配备电视空调,月租便达到1400元。饶是这样,还有好多人攥着钞票排队等着租房呢!说这话的时候,二房东不屑地一把夺过潮音满是汗水的房租。

    潮音不是不明白眼下房源紧张的形势,自从她远赴这个城市打工以来,钱没挣多少,倒眼瞅着房租随着房价噌噌噌地往上蹿升,速度比火箭还快。她心里不禁就纳闷,咋现在有钱人那么多呢?就算一个月的工资连一平米的房子都买不起,大家照样吃得快活玩得开心,乐呵呵把“房屋贷款”的沉重枷锁往自个儿头上套,一套就是三五十年,说不定到死为止——话虽如此,潮音有时候也不免被他人的游说所心动,也想挣下属于自己名下的一套房产,可她算算自己的工钱——唉,要买一套自己的房子,地段又要好,面积又不能太小,粗略估计没有一百万打不下来。就算她月入两千,扣掉房租、水电费、饭费、必要的交通费、衣物费,撑死了一年省下一万元,十年可以省十万元——也就是说,工作一百年之后,才能把房贷彻底还清。一想到下辈子投胎做人,却还要为前世买下的房子背负债务而殚精竭虑,她就算熟睡也会在夜深人静里猛然惊醒,为那可怖的未来感到毛骨悚然。

    唯今之计还是得找更便宜房子,就算委屈自己,也不得不尽可能地省钱。可如今这年头,连天桥下面乞丐的蹲坑都要收费,又能到哪里去找低于500元一月的房子呢?就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发现了一处极好的公寓。

    “专供女子居住的公寓,环境幽静……要求入住者性格安静体贴,能顾及他人……”一大堆说明的文字看得潮音眼花,她径自跳了过去,只顾得上抓住那一行最吸引她眼球的大字:

    “月租,一百元!”

    一百元!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何等便宜!直到她亲自看了现房,还是难以置信。那样的地段,那样的绿化环境,那样的房子!居然只要一百元!她几乎是颤抖着手,签下了租房合同。等到她把不多的几件物品搬入新公寓的时候,躺在那张矮小却充满淡雅香味的新床上,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真的住进来了。

    这座“静公馆”,从此——不,准确的说,是从此刻到第14年零11个月之后,都将是她栖身的场所。

    她的家。

    唯有一点令她心有隐隐的不安。房东说得清清楚楚,月租一百元是没错,但她一租就必须保证租15年。共计一万八千元的房租,必须一次付清。潮音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只得东求爷爷西告奶奶,好不容易凑够了这笔钱。房租既然已经早早缴纳,自然得在这里住满十五年才划算。潮音环视了这个即将属于自己15年之久的斗室,心满意足。就算以后结婚搬走,也要等把预交的房租收回来!

    新房就是好。又干净又整洁,而且里面住的全是女人——虽然潮音从没见过她的新邻居们,但从整个公寓的氛围里可以感受到,她们全都是一些有素养的好人。事实上,潮音不仅没有看到过她们之中哪怕一个人,甚至连她们发出的声音都没有听到过,像是女人的走路声啊,笑声啊,冲水声啊,什么都没有听到过。那或许是公寓房间的隔音效果太好吧,潮音心想。像以前的狗窝那般嘈杂,以至于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的经历,潮音想今后再也不会有了吧。她满意地站在房间的窗口,望着下面黑糊糊一团模糊不清的树丛。在夜风中摇曳不定的树丛仿佛夜空下暗流汹涌的海浪,将周遭所有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吞没,连寻常的蝉鸣声、蛙叫声都倏的不见。果真不愧静公馆之名,潮音心想。

    那分明是一片,死一般沉寂的世界。

    她走到电脑桌前,发现bt下载的电影刚好下完。长夜无事,她一边用QQ上网聊天,一边打开音箱观赏影片。妙趣横生的情节逗得她前仰后合,清脆的笑声连连不断,一想到她以异常便宜的价格租到满意的房屋,她笑得就更大声了。就在这个时候,门砰砰地被人敲响。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那急促的敲门声至今仍令潮音心寒。

    “谁呀?”她懒洋洋应了一声,难道是公寓里的邻居?

    没有回音,敲门声仍执拗地一下一下地响起,起初还保持着尚可容忍的频率与速度,后来却越敲越急,越敲越响,如同暴雨冰雹一般噼里啪啦砸在她的门上。那猛烈而急速的敲门声仿佛宣泄着敲门者火山喷发般的负面情绪,令潮音感到由衷的害怕。

    音箱里传来的电影人声依然那么逗乐,然而此刻的潮音全然没有任何嘻笑的心情。“谁在那里?”她颤抖着嗓子,对着那扇薄薄的门说了一声。“你不说的话……”她哆嗦着抱起门旁的扫帚,横在胸前权当武器,“休怪我不开门!”

    她的话仿佛具有某种魔力,就在此时那暴风骤雨般的敲门声嘎然而止,只留下一段突如其来的空白。潮音抱着扫帚等了好久,竖起耳朵并凝聚所有的注意力到听觉上,直到确信门外并无动静,才小心翼翼把门扯开一条小缝。门外果然没有人,那神秘的造访者正如他的到来一样,静悄悄不留任何一丝声音地离去了。潮音暗暗松了一口气,正要回房,这时候,她猛地发现,门上被人钉上一张紫色的便笺纸。

    便笺散发着淡淡的属于女人的香气,上面朱红色的笔迹也同样娟秀小巧,显而易见出自女人之手。尽管如此,从那修养良好的字迹中透露出的信息,却丝毫不给人愉悦之感。

    甚至可以说,充满了生硬、偏执和怨恨。

    “你还有没有公德心!!!”三个巨大的惊叹号,大得让潮音仿佛看到那背后气势汹汹的一张脸,“你是不是聋子?开那么大声,吵死人!!!还让不让大家休息!!!”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27

不是吧?潮音回头望了电脑一眼,眼神里满是委屈。她自信听觉敏锐,从来只有她埋怨他人吵闹的份儿,还没有被别人指责为“聋子”的经历呢。不过,既然这里名为“静公馆”,四周环境又极为安静,说不定所有的住户都练就一副灵敏的耳朵,对哪怕一点声音都极为敏感。也罢,她叹了口气,好歹第一天住进公馆,如果不和其他邻居搞好关系,再往后的十五年只怕就不好过了。于是她把音量彻底调小,堪堪到她凑在显示器前能听到的样子——“这样子,你们该没话说了吧?”她走到门口,在那张便笺的后面补上了几个字:

    “Sorry.”

    尽管别别扭扭地道了歉,可她心里还是有个疙瘩,肚子里窝着火,突突突地烧着。多大的事情啊?那人不能好好地跟她说吗?先是敲门如捣蒜,后来又是贴语气那样强硬的纸条——不是明摆着欺负新人吗?不,不行!她猛地站了起来,不能刚来就主动缴械,任着别人骑到头上来,起码也要摆出自己的姿态来!

    她大步再次走到门前,用力来开大门,试图将那句“sorry”涂黑——兴许是她的脚步太过沉重吧,就在这个时候,墙壁又响起了沉闷的敲击声。

    她最初以为是隔壁施工,可那敲击声愈发迅疾,又快又重的感觉令她不由想起刚才的敲门。有了前车之鉴,她不再傻呆呆地等,而是慢慢走到那面发声的墙壁前。

    “有什么事吗?”她对着墙壁大声说了句。

    敲击声顿时停住了。潮音好奇地打量着那面不算雪白的墙壁,发现上面有一块凸起的地方,正极为明显地向外鼓起。那是一个洞,被白纸封住的洞——潮音刚刚意识到这一点,糊在洞上的那层白纸猛地被捅破了,从里面伸出一只纤细的圆珠笔,笔端上粘着张蓝色的便笺纸。潮音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那张便笺从笔头上剥下来。当便笺彻底摆脱圆珠笔上透明胶带的束缚后,那只笔便极为迅速灵敏地缩了回去,洞也随即被白纸封上,完好之程度就像它从未被捅破一样——潮音漫不经心地看了那个洞一眼,却完全没工夫理会它的怪异之处。

    只因她的全副注意,全被那张便笺吸引住了。

    同样是朱红色的墨水,同样是女人秀雅的笔迹,只不过这一次的口吻稍微温和一些:

    “你也是静公馆的长期住户吧?请遵守静公馆的规则,不要在公馆里跑来跑去,大声喧哗!多注意一下对他人的影响,不要妨碍他人休息!否则……”

    潮音把最后两个字放进嘴里,反复咀嚼。

    “否则……”否则会怎样?潮音心里七上八下的,一点底都没有。她扪心自问,刚才并没有做出什么“大声喧哗”之事。在接到第一张便笺的警告之后,她便听从劝告乖乖关小了音箱的音量,此外并没有干任何出格的事情。“跑来跑去”?别开玩笑了!潮音愤懑地哼了一声,难道在自己家里走路,也会吵到隔壁的这些人吗?

    她们到底长了一副什么驴耳朵?连这点声音都听不得,这群神经过敏的老女人!内分泌失调了吧?还是更年期到了?她在心里恶毒地诅咒着那些邻居。

    于是她对着那个洞,恨恨地说了起来:

    “我已经把音量开到最小了!再说我根本没有跑,更谈不上喧哗!你一定是弄错了!”

    她凝神听隔壁的动静,然而,什么声音也没有。兴许邻居压根儿就不想和她对话吧,第三张便笺又从洞里送了过来,这一次是青色的,语气也相应变得咄咄逼人:

    “静公馆的所有房客都不会犯错,只有你这个新人才需要我们的教育!保持安静,这是我们对你唯一的要求!静公馆是我们休憩的乐土,我们绝不允许任何人打扰我们!”

    什么嘛!潮音不客气地抓起那张便笺,用力在后面添上几行大字,给予强有力的一击:

    “你们睡不睡得好根本关我屁事,少赖在我的头上!”

    她按照邻居的方法,把便笺贴在笔尖上,然后捅开那个洞,以近乎粗暴的方式把便笺送给它的主人。她感到有一个剧烈的力量作用于自己的笔端,险些把自己都要从这个洞里生生拽过去。就在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肌肤发凉,浑身毛骨悚然。

    兴许,自己招惹到绝对不该惹的“东西”了……就在那近乎挑衅的回信之后……

    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身体摊成一个大字,躺在床上。众多演员依旧热闹地在她的显示器上演出一幕幕啼笑皆非的喜剧,然而她的心思早已没法放在上面。她不禁怀疑起这个廉价的公寓来,“静公馆”,能够在这里安居下去的人,该生就一副什么样的模样呢?“要求入住者性格安静体贴,能顾及他人……”这是静公馆开出的要求,凭心而论,她真的满符合,就算受到无端的指责,她还是照着对方的要求把音量开小了呀!只有对方实在无理取闹,她才在一气之下痛骂了对方一顿。直到现在渐渐冷静下来……

    她开始后悔了。

    她仿佛看到一群气势汹汹的女人冲到她的房门口,对着她破口大骂的场景。说真的,如果那些“老”房客真的认为她触犯规则的话,凭着潮音那冲动而欠考虑的回音,她们完全有理由对她进行围攻,甚至更糟糕的,把她赶出静公馆。不要啊!潮音用被子蒙住头,无力地呻吟了一声。她已经预交了十五年的房租,全身上下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另寻住处。

    然而她幻想的终究没有到来。自从那措辞强硬的回信发出之后,隔壁的房间再也没有其他的动静,连小洞上的白纸都再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封上了。没有人敲门,没有人抗议,整座静公馆仿佛一座死寂的坟墓,被遗忘在这钢铁城市的角落一隅,就算潮音这偶尔的闯入者一时惊扰了众位亡灵的安息,在短暂的抱怨之后,它们又陷入了一次并非永久的睡眠……想到这里潮音连牙齿都在打战,因为她发现,哪怕平日最讨厌的蚊虫嗡鸣,哪怕她此刻有多盼望蚊子出没,却都不曾出现过一次。自然界所有的生物,似乎都在有意识地回避静公馆。

    留在这里陪伴她的,只剩下格格作响的牙齿相碰声。格格,格格。在噩梦中她昏沉沉度过了第一个夜晚。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27

她睡得出乎意料地香甜,以至于第二天懒懒地不想起床,闹钟连连发出抗议,然而每一次都被她无情地镇压下去。多么静谧的环境啊,鸦雀无声,连最细微的风声都无法钻入她的耳朵,干扰她的睡眠——打从离开家乡之后,来到这个喧闹的城市,每一夜都夹杂在众多同宿者的呼噜声、梦话声、翻身声、磨牙声中度过,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享用过如此甜美安详的睡眠了。懵懵懂懂中她仿佛明白了静公馆之“规则”的良苦用心。

    她一觉睡到足足十二点,醒来的时候依旧是一片寂静,寂静到令她疑心自己耳聋的程度。喧喧嚷嚷的尘世不见了,被静公馆的门窗永远地割据在外——她突然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安定,这种感觉,就像回到温暖的家一样,给予她无限的包容与宁静。

    她终于明白,那些人为何拼命维护静公馆的“规则”了。

    “保持安静对吧?我可以的。”她对自己小声说了句,翻身下了床。床板“咯吱”一声响了起来,她吓得往后一哆嗦。虽然只是短暂的一声响,却不啻于平地一声雷,令潮音屏住呼吸。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在心里拼命道歉,然而,第四张便笺还是如期而至。

    “小声一点!跟你说了多少次!”绿色的便笺纸神秘地出现在枕头上,几乎就在床板响动的同时,“被吵到的不光是你,还有我们所有的人!”

    知道了啦!烦不烦!潮音心里嘟囔了一声,下次一定注意!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卫生间里,本想痛快释放一下昨夜囤积的尿液,可一想起神秘便笺的教诲,她马上提高警惕,小心翼翼地,不徐不疾地解了一通小便。还好,声音极其微小,她正得意着,按下了冲水的按钮。

    哗啦啦~

    糟糕!没想到冲水的声音那么大!潮音的脸色全变得煞白,手足无措地站在马桶旁,没有丝毫办法。马桶里的水流终于退却,这寻常的一刻在她的耳朵里听来却如同半个世纪一样漫长,她呆呆地望着那旋转着的清澈水流,一个东西慢慢浮了上来。

    便笺!她感到皮肤顿时一阵发紧。

    一张黄色的便笺,上面的字迹虽然被水浸泡得有些模糊,倒也不难辨认。

    “倒数第二个警告。”它的措辞同样严厉,却有些令人无法琢磨,“我们不希望‘红色’。”

    红色?什么意思啊?她盯着那张黄色的便笺看了很久,突然返回屋里,把昨晚至今天所有收到的便笺全部排列起来。第一张是紫色,第二张是蓝色,第三张……她记得是青色的,可怎么也找不到……对了!她险些一拍脑袋,还好趁着没发出声音之前收回手来。青色的那张还到隔壁的洞里面去了!邻居还没有给出回音呢!那么,接下来则是今天的,绿色,黄色两张……总共五张便笺……倒数第二个警告……

    “啊!”她猛地惊叫了一声,忘乎所以地叫了出来。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警报依次升级!倒数过来,黄色刚好是倒数第三个,却是倒数第二个警告……那么,橙色是倒数第一个警告了?

    那么,红色,又代表着什么呢?便笺上说,她们不希望“红色”……红色是警告之后的正式措施吗?

    她突然感到头皮发麻,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摩擦着她的后脑勺,令她麻酥酥的。她伸手摸过去——

    滑腻、粘稠、湿重的液体触感,令她好难受。她脑壳上的头发全都被这种液体粘在一起,同病相怜的还有一张纸。她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那张纸从头发上扯下来——然而她几乎没被吓昏过去。

    一张同样规格的便笺,却几乎认不出本来的颜色。血,浓稠的鲜血粘在纸上,头发上还有她的手上,比那鲜血还要狰狞一万倍的是便笺上的字,简简单单的五个字:

    “最终的警告。”

    那将是“红色”。那将是永远的静谧。

    如今潮音已经充分适应静公馆的生活。无论行动还是交流,她都保持猫一般灵敏的感觉,和邻居们聊天也完全没有障碍,只需从墙壁上的洞传递便笺便可以了。什么电脑、手机、电视,所有会发出噪声影响大家休息的产品统统被她扔掉,只有安静,才是生存在这里唯一的主题。

    不过眼下出了一点小小的状况。新搬来了一个住户,她又是打游戏又是上网聊天,才住进来一天,便吵得所有人心神不宁,潮音也因此没有睡饱,连久违的黑眼圈都冒了出来。好几个人已经给她送去好意提醒的便笺,可那新住户置若罔闻——不,或者应该说是素质差,一点都不顾及他人的感受。潮音自得地笑了起来,当年自己虽然也收到橙色警报,可多亏她机灵,硬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一点错误都没犯,生生把红色警报拒之门外。看来,要想把静公馆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必须对那个新住户进行“消声”才行。

    就像当年的潮音一样。她抚摸着自己的嘴唇,坚韧的棉线早已将她的上下唇密密缝合在一起,并在之后的岁月里与唇肉紧紧合为一体。她捏着红色的便笺,挂着轻松愉悦的笑容,无声地行走在静公馆的地板上。她坚信,在“消声”与“消命”之间,每一个聪明人都知道该选择哪一个。

    面对强制性的压迫之墙,绝大多数人能做的唯有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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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有血有肉的占星馆》--作者:独孤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