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1:40

  “你也来一口吗?”颜无月这时也注意到他的目光,忙里偷闲地向他推荐,“这个金针菇真是味道绝赞!”

  占星师婉言谢绝,还是捧起他心爱的酸奶。藏在旅行袋里的真夜偷偷钻出一个头来,酸溜溜地来了一句:

  “先生,为什么一定要带上男人婆这个电灯泡啊?”

  明明是我们两个人的蜜月旅行嘛!不过,最后这一句话她始终不敢说出口。

  占星师将目光投向窗外,脸上淡淡的笑容顿时收敛为无,“真夜,你相信我的占星术吗?”

  “当然!”真夜张大了眼睛,不假思索地回答,“先生是世上最强大的占星师嘛!”

  “那么,”占星师刻意压低了声音,以免被风带走这个秘密,“这一次我就没有做错……”

  火车连续奔驰了一天一夜,终于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D市。这里属于寒冷的北方,一下火车,清冷的空气便竞相钻入颜无月毛衣的缝隙里,令本已精神委靡的她顿时连连打了好几个激灵。然而,与她熟悉的H市不同,这里的空气稀薄得澄澈无比,没有南方那种雾蒙蒙的感觉,阳光也明媚灿烂,亮得耀眼。“对于吸血鬼而言,这里可不是一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占星师这样评价。

  “那么食尸鬼呢?”颜无月好奇地瞪大眼睛,以她有限的经验看来,似乎占星师一点都不畏惧太阳。虽然他将大部分身体都用黑衣包裹起来,但最关键的脸部,他却总是毫不在意的暴露在阳光下,享受阳光的抚慰——这么说来,占星师是个超越吸血鬼阶位的食尸鬼?

  真夜不屑地从旅行袋里发出一声闷哼,以提示他们自己的存在,“别拿那种低等族群跟先生比!我都嫌丢脸哪!”

  占星师轻轻微笑了一下,径自向排队等候在车站外的出租车走去。颜无月暗地里吐了吐舌头,飞快地跟着他钻进了车子里。街道和两旁的建筑物沿着车窗慢慢地向后掠去,这个城市的一草一木对于颜无月来说是那样的陌生。“对了,我还没有问你,”她猛地把脸转向占星师,一本正经地问道,“这一次你是来做生意的吗?”难道要上门服务,当场吃人?她顿时觉得头发全都要一根根竖起来了,一半出于惊恐,一半却来自好奇。虽说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她曾看过凤萧萧鲜血淋漓的身体,不过占星师如此积极主动邀请她前来,总不会是“吃饭”那么简单吧?

  占星师托起形状秀丽的下巴,难得地露出尴尬的表情,“这个嘛……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似乎应该叫做售后服务啊……”

  “啥?”颜无月吃惊极了,眼睛不由瞪得滴溜圆,“所谓售后服务,其实是弥补产品质量不过关的马后炮吧?你怎么也发生过这种事?……”

  还没等她说完,汽车已经稳稳地停在郊区一栋小别墅的门口,占星师修长的黑色身影飘忽地闪到车外,殷勤地为颜无月拉开车门。“喂!回答我的问题啦,老头子!”脚一沾地,她便这样叫嚷着。

  “那么,”占星师的笑容是那样温柔可亲,“能否请您、麻烦先闭上您的尊口呢,颜小姐?”

  他按响门铃,趁着无人应答的时候,颜无月迅速将整个环境扫视了一遍。一座独门独院的二层楼建筑,光楼下的占地面积就超过200平米,在眼下寸土寸金的中国不啻于“豪宅”。然而,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萧瑟的感觉,原本雪白的尖顶和墙壁都已剥落出下面的灰泥,巨大的落地窗台上也积攒了厚厚的灰尘,更不用说房前屋后的私人花园。在颜无月的印象中,凡是这种规模的私花园,无不花团锦簇,绿草茵茵,而不该像眼前这样,只铺上一层枯黄的杂草,任由它们漫无目的地生长。

  “喂,老头子,”颜无月悄悄踮起脚尖,往占星师的耳边尽量凑过去。没办法,谁叫他俩的身材落差太大呢!“真的是这里吗?看上去有点像荒宅呢!”

  占星师不由皱起眉头,说实话一路上他最担心的事莫过于此。“我来得终究太晚了吗?”他心想,“还是他们搬家了呢?”

  “不对!”颜无月猛地叫了起来,“我真笨!如果没人住的话,门铃怎么可能按得响嘛!”

  “那也未必哦!”真夜阴魂不散的声音又冒了出来,“兴许人家懒得拆走门铃里的电池,或者干脆误导你呢?男人婆,”她语重心长地说,“看问题要全面!”

  “什么嘛!现在是举行推理大赛,考察你我思维缜密性的时候吗?”颜无月不服气地叫了起来,“要根据常理来判断,你那些叫做强词夺理!你怎么不说,是幽灵在屋里模仿门铃的响声啊?”

  仿佛要验证她的话似的,就在此时此刻,透明的玻璃窗上猛地出现了一张惨白的脸孔。那是一张女人的脸,从肌肤到嘴唇,都白得吓人,就连满头的青丝,也是如月光下的霜雪一样洁白。然后,别墅的大门咯吱一声自动弹开了。

  “人还是鬼啊……”颜无月忍不住在肚子里嘟囔了一句,真是的,只要和占星师在一起,就铁定不会发生好事。她没好气地望着那位高挑的男人,后者的嘴角正含着绅士般优雅的笑容,伸出一只手示意女士优先。颜无月狠狠瞪了他一眼,将脚踏进那座别墅的大门。

  她的第一个反应,竟是一连打了好几个寒噤。

  她原以为屋外天寒地冻的,总可以待在屋子里好好暖一暖身子,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整个别墅里面竟活象一座天然的大冰窖,温度简直比外面还要低。听说北方城市里家家户户都有暖气,怎么这里却这样冷?难道……因为拖欠暖气费被强制停止供暖啦?可是,有钱住得起这样气派的别墅,居然还会欠债啊?她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占星师倒是毫无感觉,以一种人类无法模仿的、优美而轻飘飘的步态走进来,在漫天的寒风中摘下了帽子,刹那间,半边银、半边黑的万千发丝于空中纠结在一起,交相辉映。

  “在下是有血有肉的占星师,”他彬彬有礼地问候着,“请问落先生在吗?”

  白色的墙壁突然动了一下,不,与其说是墙动,不如说是墙壁前某一个与白墙融为一体的东西动了起来。那是一个人形的生物,一色纯白的长发,肌肤苍白得就像冰雪一样晶莹剔透,穿着一身洁白的睡袍,光溜溜的脚丫子上没有穿任何东西,也同样白得耀眼。她浑身上下唯一附着颜色的部位,大概就是眼睛和嘴唇了吧。薄而透明的浅红色眼珠,加上一抹极淡落日晚霞般的朱唇,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犹如刻画在墙壁上的中国水墨画一般,充满了虚妄而缥缈的感觉。若不是她走动时衣袍发出的摩擦声,颜无月险些以为她是从墙上走下来的女鬼。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1:41

  “你是……”占星师也不禁疑惑起来。

  “爷爷……爷爷……他……”女孩子始终低着头,不敢正视他们两个人,“你们是来救爷爷的人吗?”

  爷爷?占星师顿时想起了什么,原来签订契约之后,人间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在他的印象中那样年少的落先生,如今也已经迈入“爷爷”的行列了。那么,他所收到的那封信,果然是落先生……!

  颜无月不禁对面前的女孩子产生了怜悯之情。如果她所料不错,这个女孩子应该患上的白化病吧?而且还是全身性的那一种。她曾在全球畅销书《达芬奇密码》中看到过一个白化病杀手的身影——塞拉斯,“他的皮肤就像天使一样白”——书里是这样描述他的。

  而这个女孩子呢?她身材娇小,面庞更是稚嫩,无论声音还是神态动作都十足是个孩子,从她清透白皙的皮肤看来,顶多不超过十五岁。

  “我叫小雪。”她自我介绍。

  颜无月弯下腰,一边问她“多大了?”,一双不安分的爪子习惯性地往她的头上罩去。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小雪居然尖叫了一声,往后面一闪。由于动作太过急速,她一时失去平衡,“噗”地一声倒在地上。

  颜无月大吃一惊。“你怎么了?”说出这话的同时她依然没有吸取教训,还是把手主动伸向小雪。这一次她终于收到惨痛的教训,因为小雪只飞快地打开她的手,同时大叫了一声“别碰我!”

  就连打她的手,小雪也很小心地用被衣袍包裹住的胳膊进行的。

  换而言之,小雪根本不想和颜无月有任何肢体上直接的接触。被第一次见面的人厌恶到这个分上,对于向来以人缘极佳自居的颜无月来说,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更让她生气的还在后面,阴魂不散的真夜此刻又冒了出来,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男人婆,看来你真讨人厌呢!”

  给我闭嘴,你这个无胸罗莉,不许你落井下石!颜无月恨得牙痒痒的,要不是真夜又及时缩回旅行袋里,她肯定要扑过去狠狠抽她几个耳光。

  “落先生他……发生什么事了吗?”占星师以温柔而不焦虑的口吻娓娓道来,“希望我这一次还来得及。”

  “我……不知道啦。”小雪蹙起一双淡淡白色的弯眉,淡红色的眼眸上似蒙上一层朦胧的雾气,显得异样可爱动人,“爷爷突然不再理睬我,一动也不动,躺在床上不起来。我好害怕啊!”

  “他持续这样的状况多久了?”颜无月插嘴问道,没办法,一嗅到可疑的气息,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变身为美少女侦探——唉,习惯了嘛!

  “大概……”小雪凝眉想了一阵,支支吾吾地答道,“好几天了吧?”

  “不是突然中风了吧?”颜无月悄悄跟占星师咬耳朵,“老人家嘛,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更何况这屋子又冻得死人……”她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双脚已经冻到发麻,又僵又硬不听使唤,“什么脑溢血啦心脏病啦都是可能的。真是的,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照顾她爷爷呢!”

  “依你看该如何啊?男人婆先生?”真夜粗声粗气地问。

  “当然是住进老人院或者医疗机构里去啦!”颜无月越说越来劲,索性来个竹筒倒豆子,“至少也要请专门的看护人员,要知道这一家里不光有老人,还有个小孩子也需要专业保姆呢!天气一冷,老人发病的几率就会增加,不小心照料是不行的……”

  占星师开始后悔“绑架颜无月”这一决定了。再让她聒噪下去,只怕售后服务没有做完,他自己倒要因为她的声波攻击先行挂掉。于是他略表抗议地咳了一声,微笑着问小雪:

  “请允许我见上落先生一面吗?”

  由不得颜无月再罗嗦,他站起身,跟着小雪走上楼梯,向落先生的卧房走去。虽然他已经预估到落先生如今的模样,然而,见到床上的“那个”之后,他还是暗地里叹了一口气。

  那间卧室比颜无月所经历过的所有地方还要寒冷,事实上,她感到自己如同被送入冷库的冻猪肉,在四周结晶为冰的寒气中瑟瑟发抖。平躺在床上的落先生当然无法动弹,虽说他的身上平摊着一床棉被,他的睡态是那样安详平静,就像死去一般,陷入了永恒的安眠。

  不,颜无月的心猛地揪紧了,不是好像,落先生明明就是死了!那铁青发暗的肤色,还有那不曾起伏过一次的平静胸口,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活人该有的样子。大惊之下令她全然忘却了这宛如冰窖的周遭环境,只悄悄扯住占星师大衣的衣角,仿佛唯有那样才能使她感到安心,就算手指头传来的依然只有寒冷的触感。

  “爷爷,爷爷!”小雪只远远地站在一旁,焦急地喊着。她居然不曾触碰落先生的遗体,颜无月不禁颇为吃惊——兴许,这便是她至今不知爷爷死讯的原因吧。

  占星师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微微侧过头去,以小雪刚好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说道:

  “小雪,麻烦你转告你爷爷,他的故人来访,好吗?”

  小雪的眼圈整个都红了;她仍然一动不动地远离爷爷,只是单纯地向他传达着占星师的话。

  “小雪,你爷爷是不是睡着了听不见啊?”颜无月忍不住插嘴了,“你过去叫醒他好不好?”

  小雪犹犹豫豫的目光从占星师的脸上一直游移到颜无月身上,长长的如雪一般纯白的睫毛一个劲儿哆嗦着,让人看了心里不免发颤。“不行啦……”她垂下大大的眼睛,低声细语道,“爷爷说过不许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1:42

  “不许什么?”颜无月下意识地反问。

  “不行我碰他的啦!”小雪终于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了出来,随之而来还有睫毛上坠着的一两颗晶莹泪珠,“我有病,严重的传染病……”她抱住脑袋,无助地蹲在地上,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珍珠,啪嗒啪嗒地直落而下。“只要触碰别人,就会把病传染给他们……就连爷爷,我也碰不得……”她呜呜的哭个不停。

  原来如此,刚才的不快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的内情。小雪这个不幸的女孩,不但身患白化病,还染上如此烈性的传染病——这也难怪她和爷爷为何离群索居,住在这样冷僻的房子里。释然之余,颜无月开始深深的同情与怜悯起她来。这时候占星师蹲下来,戴着白手套的手伸到小雪的面前:

  “从那时到现在,你一直从没有碰过任何人吗?”

  小雪畏缩地向后弓起身子,仿佛眼前的人手是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蝮蛇,只要一不留神就会遭到它的吞噬。“别……”她淡红色的嘴唇中吐出轻微的反抗,“你会得病的……”

  占星师的手缓缓地、不容她抗议地前进着。

  眼见如此,小雪那娇弱的身躯不由像秋风中的一片落叶般瑟瑟发抖,使得颜无月都不忍心看下去了。“占星师你不要再逼她啦!”她叫了出来,“小雪她说得应该没错的,你就不要再碰她了!”

  “求求你!不要再靠近我!”小雪的声音开始呜咽,“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死?”占星师拧紧眉头,一抹凄清的笑容绽放在他的脸上,“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和人类不一样,不是以男女之爱的名义,而是被邪魅和憎恨的意志所召唤出的生物吗?”他闪电般将小雪那柔若无骨的雪白小手捏在自己的手心里,后者短暂地惊叫了一声,随即软软地靠在他的身上。占星师低下头去,轻轻啜吻着小雪的手,一边却用他冰绿色的眼眸,死死盯着颜无月,“我不会死,我活得比你们任何一个祖先都要来得长久,我也将陪伴着你们的子、孙、后代,沿着你们的血脉之路一直走下去。直到这个世界毁灭的那一天为止,我会为你们所有灭绝的人类挖一座共同的坟墓,然后,作为下葬人为你们钉上最后一块棺木。只要世上最后一个人类还一息尚存,身为食尸鬼的我就永远不会死去。”

  不知道为什么,占星师这连篇累牍的自白并不如它字面上那般凶狠,反倒是悲伤、无助与无可救药的绝望如一根根利箭,贯穿了颜无月的心。的确,对于她来说占星师是个全新的存在,他神秘的身份、诡秘莫测的行动无时无刻不牵动着她的好奇心,然而对于穿越千年时光的占星师来说,她不过是一个再平凡没有的人类女孩,如此平常的外貌举止和行为方式,在占星师的过往中兴许早已不足为奇——那么,占星师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居心,和她保持相对亲密的关系至今,还非要拖着她一起旅行不可呢?

  “你看,我是不会有事的,”占星师

  不过,小雪居然允许占星师握住自己的手,难道说小雪早已看出占星师并非一般人类?显然,小雪对占星师并没有那样抗拒,颜无月忍不住猜想,兴许在小雪孩提时,占星师与落家的人便有过生意上亲密的接触,证据就在于,他自己也说过“售后服务”,不是吗?在这平静死于床上的落先生和懵懂无知的小雪之间,占星师扮演的到底是怎样一个角色呢?

  占星师轻轻将头扭到一边,仿佛害怕吵醒落先生似的,轻声轻语地对小雪说:

  “我们还是先出去为妙,以免打扰落先生休息。”

  颜无月和小雪几乎在同时张大了眼睛,只不过前者的目光充满着狐疑,而后者淡红色的双眸里闪耀的几乎可以说是兴奋的光,她几乎要喜极而泣:

  “这么说……爷爷他……”

  “你爷爷没事,”占星师脸上的笑容如同镌刻在青铜面具上一样,深沉而凝重,“他只是睡着了,仅此而已。”

  “太好了!”小雪天真地欢呼起来,连动作都为之轻快,活像一只燕子飞快地掠下楼梯,快活的声音银铃般向后抛洒着,“太好了太好了!”

  颜无月可没那么轻松,“你为什么要骗她?”她盯着占星师,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疑问需要他解答,“还有,你到底为了什么目的到这里来?”

  占星师并没有直接回答她。“黑暗就要开始了,”他冰绿色的双眸映着窗外城市的灯光,笼罩着朦胧不清的雾气,“让我讲一个故事,来打发这漫长无聊的夜晚吧。”

  她醒来的时候,面前之人管她叫小雪。

  那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面上的每一根皱纹都镌刻着岁月的痕迹,在苍老的笑容下隐隐饱含着不为人知的沉重。他笑起来,舒展开根根皱纹,顿时如一阵微风吹过小雪的心田,吹得她的心都如浸泡在春日中一样,暖洋洋得溶化掉了。他自陈是她的祖父。

  “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老人只远远而深切地凝望着她,却迟迟不肯将她刚苏醒过来的僵硬四肢拥入自己温暖的怀中,“我的孙女,小雪。”

  那便是她所记得的,关于爷爷的一切记忆的起源。她只认识眼前这张皱纹丛生的老脸,按照他的嘱咐唤他一声“爷爷”,却丝毫不知自己的过往。她如何出生,父母到底是谁,在长成这副身躯的十几年中她到底遭遇了何等的经历,她统统一概不知。失忆——这是爷爷告诉她的,还有她那身白得惊人的肌肤,她身染罕见的传染病——这一切,都仿佛一个巨大而无形的黑色谜团,笼罩在她的全身。她失掉的不仅仅是十几年的记忆那么简单,而是她的婴儿期,她无忧无虑的童年,她的亲人,她的朋友——所有关于她的一切社会关系,都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消弭得干干净净。她如今唯一所拥有的,只有慈祥的爷爷而已。

  虽然慈祥,却并不可亲。

  由于畏惧着她身上附着的可怖疾病,爷爷从来也不曾触碰过她。不,简直就像对待瘟疫病人一样,爷爷对于她,是尽可能的敬而远之。虽然教会她读书写字,但爷爷从没有手把手地握住她的笔杆,只是在一旁提点她的姿势。她若完成得好,爷爷也从不会摸摸她的头,或者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只是淡淡夸奖几句。若是她顽皮或是偷懒,没能完成作业,爷爷顶多也就是嘴里嘟囔着一些她难以听情的话,这个时候,他的眼神里总弥漫着一种莫名的悲伤。就算有一次她故意使坏,存心恶意顶撞他惹他发怒,甚至恶言相向,使得好脾气的爷爷终于忍受不了,举起一只手掌,差点对准她娇嫩的脸孔打下去——那个时候,她早已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待那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

  她该是多么盼望那初次的接触啊!她长长的雪白睫毛颤抖得有多厉害,就证明那时她的心情有多么激动。终于!终于要被爷爷打了!她哆嗦着将脸迎了上去,爷爷的手掌也是和自己一样,软绵绵而冰冰凉凉的么?想到那即将到来的美妙一刻,她的唇上不由现出一丝浅淡的笑纹。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1:43

  然而她所期望的终究没有来。她等了好久好久,感觉半个世纪的时光都从她的耳边匆匆流过,那期待以久的“接触”最终还是成空。不知何时,爷爷踽踽而去,只剩下她与一颗冰冷彻骨的心。

  她想,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便一直恨着爷爷吧。

  虽说她已经十几岁了,已是正常的孩子上初中的年纪,可一来她曾经失忆,连同小学应有的教育都统统忘掉,二来她身体的病况也不容外出,因此爷爷将她变相地囚禁在家里,自己一个人全面负责教育她。这与世隔绝的小小别墅,将她同外面的大千世界完全隔离开来。她终日在房中无所事事,除了做一些小学生功课之外,唯一的乐趣就是听爷爷讲故事,什么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之类的,爷爷最喜欢讲给她听。每次听到人鱼公主为了心爱的王子纵身跳入大海,在初升的旭日中化为泡沫之时,不知为何她的眼眶总是被莫名的液体所盈闰。“王子,”她扭过头,天真地问爷爷,“是什么东西?漂亮吗?”

  爷爷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目光像是穿越了一道打不开的时空之门般深邃,“曾经……算是吧。”

  她知道男人和女人长相不同,却不太清楚之间的差别。毕竟,一生之中她只见过两个人,一个是镜中雪白剔透的自己, 按照爷爷的讲法,如果着上适当的颜色——也就是外人常说的“化妆”,便是一个绝顶美少女;另一个,则是垂垂老矣的爷爷,丑陋,干瘪,皱巴巴得令人不忍再看第二眼。后来,随着她学识渐渐长进,从家中的藏书图册中终于见到了真正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头发一律乌黑浓密,肌肤微黄,嘴唇则是鲜明的红色,在那薄薄皮肤的覆盖下,鲜红色的血液正淙淙流动着。

  于是她终于明白了自己被世人抛弃的原因。她生了病,她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因此她和爷爷不得不躲进这座小宅子里苟延残喘,终生不得与任何人相见。不,怪异的人仅仅是她一个而已,爷爷是普通人,所以爷爷只好把她偷偷藏起来。她知道的,维持这个家的开销需要钱,故而爷爷经常接活回来,一个躲在房间里偷偷做。尽管爷爷每次出门都尽量选在她睡觉的时候,可伶俐的她又何尝听不出他踽行的脚步声呢?爷爷或许是不想刺激到她那微薄的自尊心,所以才如此小心翼翼。可不管他怎么做,她的脑海里始终回荡着这样一个声音:“怪物!你是个怪物!”这声音没日没夜地响起,如一只喋喋不休的军号,高声宣告着她与爷爷的不同。这声音使得她与爷爷的疏离感愈发强烈,她似乎觉得,对爷爷的没来由的恨意又深了一层。

  不知道自她醒来之后的第几个年头,爷爷越发得显得老迈,而她的身姿,则一成不变得轻盈愉悦。她不再像从前那样缠着爷爷,就算她最害怕的打雷闪电,她也再也不会嚷着要钻进爷爷的怀里——反正,无数次的经验已经证明,爷爷是不可能敞开胸怀接纳她的。那个自私的老头,只一心畏惧着她的病,根本没有胆量拥抱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孙女——随着年龄和知识的增长,她愈发沉淀出一种威严而独立的气质,有时令爷爷也不得不侧目而视。“我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她心里这样想,“光想着倚靠爷爷,再也不可能了。”

  根据书上所述,她摈弃了自己是个怪物的幼稚想法,“只是有病而已”,她安慰自己,“只要治疗得当,完全可以融入现代社会的。”

  她反而好奇当年爷爷为何不索性医治自己。不过为时尚且不晚,她准备挑选时机,正式向爷爷提出“出门”的请求。不管他同意与否,她已经下定决心。

  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爷爷却病了……

  爷爷保持那样僵硬的姿势已不知道多久,反正她对窗外周而复始的光亮与黑暗也不太关心。虽然她懂,那是叫做“太阳”的巨大星体所造成的现象,然而那忽明忽暗的外界光线对她丝毫构不成任何影响。她看得到屋外的桃红柳绿,开了又谢,遗下一地枯黄;也看得到北雁南去,复又飞来,却是新雁胜旧雁,早已不复当年模样;如天空扯棉裂絮般下起的漫天大雪,将河水冰冻成静止的光滑镜面,却又在某一天无声无息地净归为虚无,依旧被乍暖的春风吹破一江皱纹。可这一切,都与她有什么相干呢?她只是一个人默默生存在这座狭小的别墅里,听任外界风起云涌、变换万千。以前的她一直以为软禁自己的是爷爷,可直到如今她才猛然惊觉,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她的病,只要她一日无法获得和正常人一样的外表,她便一日无法逃离这个冰冷的囚笼。

  兴许连老天都在帮她,不早不晚,有两位客人登门拜访。那个高大的、肌肤苍白的男人也就罢了,虽然就连她,也不禁为他俊朗的外表所微微动容,比起衰老的爷爷,他的相貌实在要迷人得多。不,其实最让她垂涎的还是那个年轻的女孩,生动灵活的黑色眼珠,镶嵌在象牙白色的肌肤上,红润而饱满的血色即使隔着玻璃窗都一清二楚。一个活生生的、健康好动的女孩!想到这里,极少跳动的她的心脏都不禁剧烈震颤起来。

  她想要那个女孩子!她想要过她那样的生活!

  小雪绯红色的眼珠无动于衷地盯着占星师,仿佛从那张线条优美的薄唇中吐出的不是自己的心路历程,而仅仅是一段“故事”而已。黑夜如同一袭深邃的黒袍,向这小小别墅里的三个人齐齐压过去。颜无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打哆嗦,现在觉得更冷了。她的太阳穴涨痛起来,全身更是像被万千蚂蚁咬噬一般,痒麻麻的。兴许是低温的缘故,她脑部的血液循环似乎停滞了,根本没有注意刚才占星师说了些什么。

  “你的故事,”小雪终于缓缓开了口,她那宛如十四岁少女的稚嫩脸庞上,却浮现出一股成熟女人的气势,“说完了吗?”

  占星师轻轻一笑,“我等着某人把它接下去。”

  小雪双眼空洞地望着某一个地方,视线不瞥向占星师也不望颜无月一眼,喃喃自语道:“你说的那个人,恨着爷爷对吗?因为她从小到大,一直被爷爷关在这里……”

  “可是,请你明确无误地告诉我,”小雪抬起头来,双眼中满是迷茫,只有在这时她才展露出豆蔻少女的一团稚气,“所谓的‘恨’,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么,你爱你爷爷吗?”占星师柔声问道。如他所料想的一样,小雪并没有干脆承认,也没有矢口否认,她只是张大了淡红色的眼眸,痴痴地望着他:

  “爱与恨,这两个字眼我在书上都瞧过的……可是,我至今也搞不明白,它们之间的差别呢!”

  突然传来一声重重的“扑通”声,占星师赶忙回头一看,原来颜无月不堪忍受这严酷的寒气,一时体力不支,一头栽倒在地上。占星师这才有些着急,伸手握住她的胳膊。颜无月的手掌冰得就像浸过冥河水的鬼爪一样,冷得彻骨,即使隔着占星师的手套,他仍感受不到颜无月血脉中散发出的一丝一毫热气。她双眸紧闭,嘴唇被一层淡淡的白霜映衬得发青,在占星师的连连摇晃中,那双活泼有生气的眼睛最终还是没有睁开。

  小雪不禁感到好笑:眼前这个冷峻的男人,有着一双能够看透世事的清澈眼睛,居然却为了那个女孩的晕厥而张皇失措。“我说过,我有致命的传染病,”小雪举起一只脂光如玉的雪白臂膀,那正是颜无月一开始企图拉住的手,“她主动碰我的手,为此发病甚至送命都怨不得我。”

  “我想你一定是搞错了。”占星师缓缓站起身来,傲岸的身材看起来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高大,“她得的并不是你身上的‘病’。”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1:43

  事后真夜回想起来,捶胸顿足有之,撒泼放赖有之,总之就是一句话:悔不该。不过实在也没有办法,谁让当时的她奉先生之命躲在包里,不许多嘴不许擅自行动呢。当时的情形其实是这样的,没等小雪反应过来,占星师以神一般的速度解开了紧裹在身上的黑色风衣,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团团裹住颜无月的身体。在那风衣下面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东西,小雪似乎只看到一片闪动的黑色与白色,只在刹那之后,占星师便将颜无月抱在胸前,借由她身披的风衣掩饰自己的身体。

  “你,你这是在干什么?”小雪迷惑了,“耍把戏吗?”

  占星师只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回答道,“对于你这种人来说,‘冷’这个字,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兴许是那件厚重的风衣起了作用,颜无月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接着颤巍巍睁开了眼睛。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有些古怪,身上披着的是占星师素常所穿的黑色风衣,双脚悬空,显然被什么东西吊在空中。她慢悠悠转过头去,正撞上占星师那张笑容满面的脸,后者糅合了温柔笑容和狠毒威胁于一体,正儿八经地对她说:

  “不许往后看,否则就吃了你。”

  天哪,真是越说越想看!脱掉风衣的占星师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可是,与占星师呈对峙之姿的小雪,神色一如平常,想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人家真的好想看啊!占星师的身体!

  “还是继续我们的正题吧!”占星师的脸上又挂上一层寒霜,迅速将话题转移回来,“小雪,你爱落先生吗?还是恨他多一点呢?”

  更令颜无月吃惊的还在后面,他紧接着说道:

  “如果不恨他,为什么忍心害死他呢?”

  什么?颜无月不由瞪大眼睛,那个躺在床上业已冰冰凉凉的落先生,竟然是小雪害死的?

  而小雪也大出她的意料之外,她迷惑地望着他俩,一脸不加掩饰的疑窦,“什么才叫做死?”

  是啊,爷爷经常会犯这种毛病。不,准确的说,是每一天。每当夜幕降临,爷爷的眼皮都会随着愈来愈黑的天色逐渐耷拉下来,干瘪的头颅也在胸前越垂越低,那个时候小雪便知道,爷爷的病又犯了。她无需上前扶住爷爷,反正以往的经验告诉她,换来的无非是爷爷疏远的眼神和挥开的手势罢了。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着爷爷拖动沉重的步伐走向自己的卧室。那时候,爷爷会像一具沉重的尸体一样扑倒在床上,直挺挺地捱到天亮,直到第二天清晨的阳光重新把他从死者的行列中唤醒——所谓的“睡”,是专属于爷爷的隐秘病情,她全都知道。

  这一次,只不过是病得比较严重而已。

  她一直这样坚信着。

  “爷爷只是睡着了,仅此而已。”小雪回答。

  于是占星师不再接茬,只是从怀中取出那封召唤他前来的信。颜无月好奇地凑上前去,发信人的落款是两个字,落冰。那是落先生的本名吧?她心想。

  如果这封信早一步抵达占星师的手中,如果不是占星馆乔迁位置,以至于投递多次均以“查无此人”而告终的话,兴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颜无月望着遍布在这破旧不堪的信封上密密麻麻的邮戳,吃惊地发现最早的邮戳显示是一年之前。

  也就是说,这是一封迟到了一年之久的来信。一年的时光兴许并不算特别漫长,可是在性命攸关的人看来,那简直相当于一两个世纪。

  “落先生是在下的老客户,”占星师扬起一双清秀的眉毛,“客人既然大老远地特意吩咐了,在下便是千难万险,也不得不听从照办。只是在下万万没有料到,落先生竟然先我一步故去,这倒让在下好生为难……”说着说着,他故意把那封招摇的信在面前晃来晃去。

  落先生临终的书函里,到底嘱咐了占星师什么样的机密呢?颜无月不由好奇心大起,恨不得一把抢过来先睹为快。想必小雪的心里一定更为焦急吧?她用眼角偷偷瞄了小雪一样,却见她还是面色苍白,一丝红潮都不露。

  “有什么话,你直接问爷爷不就得了,”小雪稳稳地回答,“爷爷只要病好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关我事。”

  哎呀这个小雪啊,怎么好生冥顽不灵呢?颜无月都快被她气糊涂了,也不知道怎么搞得,总感觉和她鸡同鸭讲,根本无法沟通嘛!颜无月原以为她脑袋智障还是什么的,可是有时候对话起来,显然还是个受过教育的正常女孩子;但是有的时候,完全答非所问嘛!

  不,仔细想来,她大概只有在“爷爷睡觉”的这件事上犯懵吧?虽然明眼人一看便知,她相依为命的爷爷早已死去多时,可偏偏随侍身边的小雪坚称“睡觉”/“生病”,斩钉截铁地否认“去世”这一事实——仔细想来,她也是好生可怜,既然执着于亲人健在这一梦境中,颜无月又何必那么残忍,亲手捅破那个美丽的肥皂泡沫呢?

  然而占星师显然并没有这么想。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可以腾出双手,将颜无月悬在空中而不顾。他从整齐划开的信封中取出信瓤,当着她们两人的面抖开那一张薄薄的信纸。这时候的颜无月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屏息静气地聆听着。小雪的绯红色眼睛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占星师的嘴唇,仿佛从那里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决定了她今后的命运。

  占星师恭恭敬敬地微笑了一下,用他那低沉饱含韵味的嗓音读了起来:

  “给占星师:我死后,将名下所有包括寄存你处之物悉数交付阿雪。或弃或留,务必任凭她慎重决定,不可鲁莽,否则悔恨莫及。切记切记!”

  占星师磁性的声音在空气中振荡了好一阵儿,才渐渐从颜无月的耳中消散而去。好一封古怪的信!她心想,像是遗书,却又透着稀奇古怪的味道。从信中看来,落先生要把所有的财产遗馈给孙女小雪,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可居然没有找律师公证,而仅仅给占星师写了一封不太保险的信,这是一怪;再者,说到财产,后人一般自然会高高兴兴接收,就算是债务,也只有躲之唯恐不及,哪里谈得上“或弃或留”的问题,还要她“慎重”考虑?听落老先生的语气,似乎此事还极为重大,一旦思虑不慎,就会招致一生的悔恨?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1:44

  “在下这一次前来,正是将落先生所托之物郑重交付给你,”占星师说道,“至于接收与否,还请你先行考虑之后,再答复不迟。”

  颜无月环顾四周,哪里见到什么沉重行李的样子?可是占星师明明说把落先生的遗产带了来……难不成又像往常一样,占星师把它藏在身上了?肯定是存折!颜无月脑中灵光一现,巨额存款,肯定没错!说不定,就在她身上披的这件风衣里!

  她开始左扭右扭地不安分起来,实在是试图从这件风衣里找出存折或者银行卡的蛛丝马迹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占星师看出了这一点,他故意把嘴凑到颜无月的耳边,低低问道:

  “找什么呢,丫头?”

  “没什么啦,嘿嘿。”颜无月一边不住在他身旁拱来拱去,一边厚颜无耻地回答,“我……身上痒痒,抓抓……好几天没洗澡了……”

  对方凉冰冰的气息更深地吹入她的耳洞里,令她忍不住打了好几个激灵:“你开动你的脑筋想一想,为什么我特地带一个碍手碍脚的人来出差……”

  啊!颜无月的全身上下的血液顿时僵成冰块,难不成占星师口里所说的“遗留物”,指的竟是她自己吗?

  “爷爷的东西?”小雪绯红色的眼珠倏忽一轮,闪过一道盈盈即没的光,“为什么他不自己告诉我,反而委托给你这样的外人?”

  不要啊~颜无月差不多急得要出来,我根本不认识什么落先生、也不是什么他的遗物、占星师你凭什么把我送人……一连春由大脑高速运算而得出的念头在她的心间飞快滚过,可她此刻被占星师无名的力量悬挂在空中,无从脱身,情急之下她四处寻找占星师的手臂,巴不得模仿电视剧中常有的情节,一口狠狠咬住——就在她的思绪极度混乱时,占星师只轻启嘴唇,从那如同恶魔般微笑的双唇间轻吐出两个字:

  “真夜。”

  应声而出的,是一直躲在旅行包里的人偶娃娃,自称“世上最强通灵术士”。乖乖闭嘴的时候是一个雪肌黑发、拥有一双金色猫眼的袖珍美少女,实际上却是个讲话尖酸刻薄、小心眼的人偶。真夜对于自己的出场仿佛迫不及待,她一头钻了出来,展开衣袖跳到桌上,满脸得意洋洋的喜气都要溢出来了。

  “这就是落先生寄存在我这里的东西,”占星师与真夜对望了一眼,于是后者更为骄傲地挺起头颅,把原本扁平的幼小胸部硬生生顶了出来,“收下与否,只在于您一句话。”

  “这是什么?玩具吗?”对于面前这个会动的人偶,小雪冷漠的脸孔上并未显露出一丝一毫吃惊的神色,只是冷冷扫了一眼,旋即便冷冷地加以拒绝,“不需要。”

  “不是什么玩具,”占星师一把握住真夜的身体,高高举在小雪的面前,他的声音如此富有诱惑力以至于令后者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你的今世,你的前生,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她醒来的时候,面前之人管她叫小雪。

  那是个满脸胡须的中年男子,粗糙的皮肤以及细密的皱纹都昭示着他一生的动荡与不平凡,在憨厚的笑容下隐隐饱含着不为人知的沉重。他笑起来,根根皱纹如太阳的光线一般,从鼻翼的两端向四周扩散,顿时如一阵微风吹过小雪的心田,吹得她的心都如浸泡在春日中一样,暖洋洋得溶化掉了。他自陈是她的父亲。

  “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男人只远远而深切地凝望着她,却迟迟不肯将她刚苏醒过来的僵硬四肢拥入自己温暖的怀中,“我的女儿,小雪。”

  这便是此刻的她唯一能忆起的,关于父亲的所有。失忆——白化病——还有她那身致命的传染病,只要触碰到人便会直接传染上——这一切都似曾相识,没错,就连父亲的脸孔,也熟识得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对的,在她失去这段记忆之前,她本该有个疼她爱她的父亲的。

  父亲拉过她的手,在她的掌心里划下第一个汉字。父亲教会她的第一个字是“我”,第二个才是“你”;父亲帮她吃饭穿衣,父亲坐在她的床边,为她讲述人鱼公主的故事,她一遍又一遍地要求听,父亲便不知疲倦地讲,直到他支撑不住,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才罢休。父亲对她的确关怀备至,只除了一点,让她深恶痛绝的一点。

  父亲的手上从来就戴着一层橡胶手套,一层虽然薄而无色却无法无视之的橡胶,仿佛他们父女之间存在的天然隔阂一般,封印着彼此的心的温度。因此,无论父亲握住她的手写毛笔字也好,还是帮她洗头洗衣,除了刚清醒之后的“孩童”期,她再也没有真心感激过自己的父亲。不仅是感激。

  简直就是憎恶。

  在日复一日的孤寂中,她的个性愈发孤戾。之所以得了这种见不得人的怪病,全都是父亲的责任,他不但没有能力医治,相反的,却连碰都不愿意碰自己的亲生女儿,只因为他贪生怕死!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

  不知不觉间,父亲的满头黑发渐渐稀疏,星星点点的银丝也日益增多;他原本兴许还算得上面目端整,可他的背越来越驼,皱纹也越来越多,活象一只被霜雪打蔫了的皱巴巴的茄子。相反的,镜中的她却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依然清丽脱俗。“我老了,”父亲乐呵呵地说,“你还年轻。”

  小雪轻快地旋动身子,雪白的裙摆如同一朵翩飞的云彩,好看极了,“你老起来的样子很丑,”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要是变成你那副样子,我宁可死!”她庄严地宣布。

  父亲愣了一下,一抹阴影从他深黑色的眼眸中闪过,然后,他深深地低下头去。

  “你不会死的……”他望着自己的双手,望着自己戴着的橡胶手套,嘴里喃喃自语道,“用我这双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1:45

  在她的记忆中,父亲的话恐怕只有在那一刹那间,击穿了她的心房,令她浑身上下无处不颤抖。然而她的体温在短暂升高之后,迅速降回到原来的冰点。父亲始终只是说说而已,他根本没有任何能力,去保护他唯一的女儿。证据就在于,有一年的夏天热得出奇,家里的几台空调同时工作,还是把她热到虚脱中暑,就在这危急的时刻,父亲根本不敢奔到身边照料她,只是远远地站在窗外,隔着玻璃窗用焦灼的眼神望着她。就算他急得团团转,把自己的十根手指都轮番啃了一遍,啃得鲜血淋漓也不管事——最终,她还是依靠自己的耐力挺了过来。就从那件事以后,她再也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了。

  她愈发感觉自己是被父亲囚禁的金丝雀,唯有摆脱父亲的束缚,才有可能冲向外面广袤的天空。可是,就在她秘密筹划某个行动的时候,她的脑海突然一片空白……

  她醒来的时候,面前之人管她叫小雪。

  那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岁月还来不及在他光滑平整的肌肤上镌刻下丝缕痕迹,因而显得他如同希腊神话中的神祗一般,生气勃勃,精力充沛。他高挺的鼻梁下隐藏着深黑色的双眼,那是一双似曾相识的修长眼睛,从那深邃而专注的目光中仿佛可以感受到年轻人独有的活力。他的皮肤很白,不仅白,更附有一种薄到可以映出血色的透明质感,相貌俊秀得简直像个女人,然而,不知为何,他本该无拘无束的笑容下却隐隐饱含着不为人知的沉重。他笑起来,嘴角微微上扬,顿时如一阵微风吹过小雪的心田,吹得她的心都如浸泡在春日中一样,暖洋洋得溶化掉了。他自陈是她的兄长。

  “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青年只远远而深切地凝望着她,却迟迟不肯将她刚苏醒过来的僵硬四肢拥入自己温暖的怀中,“我的妹妹,小雪。”

  他告诉她所有的事,失忆——白化病——传染病,还有关于他们的父母……可是,到底是为了什么?她的头一直在疼,从内部即将裂开的剧痛,一波一波持续着。她感觉自己好像伸手要抓住某些虚无飘渺在空中的东西,可是,总有一层薄雾,若有若无地阻隔着她……兄长一直端坐在她的面前,从那薄薄的双唇中不停向外迸出她失落的记忆,神态之急迫恨不得她于顷刻间将这些统统记牢。可她只能毫无力气地瘫软,巴望着立刻扑上去,捂住他那张快速翕动的嘴巴——不,不是那样的!虽然真相如何我并不知情,可是那种明显的谎话,请你不要再重复了!

  都已经第三遍了……

  每一个人,无论是爷爷、父亲还是兄长,都号称是她唯一的亲人——而她,总是被诡异的病缠身,以至于不得不被囚禁在这一模一样的房子里,终日不得迈出大门。奇怪的是,这几个人之间似乎并不相识,从没有提起过对方的存在,而她呢,则对遇见他们之前的事一无所知——这就是失忆的后果——孤苦无依的她,不得不顺从他们的安排,在这永无出头之日的深宅里漫无边际地养病下去。

  比起爷爷和父亲,她更加喜欢自己的兄长。她曾于金黄的夕阳余晖中偷看过兄长的侧影,他长长的睫毛划过落日的光晕,在他清秀的脸庞上留下一道栅栏般深黑的影子。那个时候,从头顶而下,他的全身看起来仿佛也被一层不吉利的浓浓阴影所笼罩着。

  不过在更多的时候,兄长所扮演的角色不仅正确贴切,而且温柔有加。以一个超出年轻男人容忍极限的耐性,他哄她睡觉,给她讲许多美丽而忧伤的童话故事;还告诉她礼仪常识,教她读书写字,努力把她培养成一个正常的女孩子。“就算足不出户,只要踏出这个家门,我相信小雪一定马上可以融入外面的社会。”在为自己的学生得意之余,兄长曾经这样兴奋地许下感想。

  “真的吗?”小雪顿时睁大了绯红色的双眼,啊,外面!多么富有诱惑力的字眼啊!“我真的可以去吗?外面?”

  兄长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或许为自己轻率的发言感到后悔吧?他别过头去,生怕与小雪因渴慕而闪闪发光的视线相逢,迟迟不肯应答,最后,拗不过小雪的再三哀求,他只从肺部的最深处发出一声叹息。

  “嗯……”他迟疑地回答,“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希望如此……”

  听上去更像是自暴自弃的一句话。使得小雪一度温暖起来的心,再次投入零下的冰水中。既然注定一辈子被囚笼所困,她又何必为了适应外界的生活而勉强自己呢?第二天兄长吃惊地发现,乖孩子不见了,如同燃烧殆尽的烟火似的,在他唯一的亲妹妹身上,唯有余下一地焦黑的残渣。小雪本是个如冰雪般纯白无瑕的年幼女孩,由兄长一手抚养长大,除了哥哥,在她的一生中从未接触过其他任何人,因此也不该受到任何外界环境的污染。

  按照常理来说,她应当保持与生俱来的纯白羽翼,作为一名冰雪天使陪伴在兄长的身边。

  然而她还是变了,从白色到纯黒中间要经历七种颜色,在于她却似乎只需一夜的工夫。她仿佛进入了所谓的“叛逆期”,对兄长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敬意,相反倒是处处与他作对,竭尽所能地反抗他。只要她看到兄长的额头上掠过一丝暗自愁闷的阴影,她都会从胸中吐出一口长长的闷气,为这微不足道的快感而兴奋得睡不着觉。兄长毕竟年轻,她愈是乖张古怪,张牙舞爪地欺负他,他倒愈发逆来顺受,一心只怪自己缺乏耐心。“小雪,乖,乖。”他笨拙地跟在她的身后,去捡她胡乱扔掷的洋娃娃,被她轻盈的步伐耍得团团转。日复一日,他的气势越发矮了下去,“小雪,别闹了,别闹了。”他只会这样无奈地求她,一点威慑力都没有,而那时候的她,则笑得残酷,笑得毫无温度。

  这样无聊的日子重复了多久呢?她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她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无论在家中她如何作威作福,如何作践兄长,一旦到了外面,可就是兄长的天下啦!没错,就算兄长在家里变得越来越丑,他照样可以从容出入外界,带回她所向往却无法亲自触摸的东西,比如花,比如月光,比如雪。每一次兄长从外面回来,总会小心地摘下肩膀上附着的雪花,如同捧起一朵美丽而脆弱的水晶玫瑰,轻轻将它们送到她的手里,那个时候,兄长的双眸仿佛反射出皑皑的雪光似的,泪一般哀艳动人。

  兄长渐渐不再像初见面那样英俊了。他光滑的肌肤上平添了几条皱纹,每一条都像是时间老人刻下的平行线,残酷地破坏了他脸部的线条。他曾经浓密乌黑,根根分明的满头秀发,也渐渐变成稀疏的荒野——还有那曾经令她心动的、年轻润泽的肌肤光泽,那晶莹繁茂的青春之泉水,曾经在他的脸上恣意浇灌着的,如今却已通通干涸,化为一片荒漠。兄长的变化是多么惊人,又多么迅速啊!可是自己,为什么一直是这样的身体,从没有任何变化呢?

  “因为我老了,”兄长望着镜中她依然娇小的身躯,淡然说道,“而你还年轻。”

  她蓦地转过身,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那张脸,和父亲的简直一模一样。

  她惊叫了一声,四肢抽搐个不停。她原以为自己会出一身冷汗,然而她还是失望了。她的身上一如既往地干净整洁。

  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出汗。

  她想喊,然而那两个至关重要的字眼卡在她的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1:47

  兄长?还是父亲?

  她的头隐隐作痛,狭窄的视野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仿佛看到年少俊俏的兄长眉眼含笑,于刹那间华发丛生,幻化成父亲的模样。她捂住嘴,抑制不住从胃部升起的不适,然而父亲的脸孔还在继续变化着。

  直至演变成爷爷的样貌。

  “我是谁?”她狂叫了一声,“他们又是谁?”

  幻象消失了,站在她面前的,是一手抱着颜无月,一手将真夜举起的占星师。他的黑色风衣仍然披在颜无月的身上,为她抵御严寒,而借助于她的遮挡,占星师勉勉强强藏起了自己的身体。包括真夜在内,共计三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从刚刚之前便一直如此。

  一切,恍若隔世。

  “这就是落先生寄存在我这里的东西,”占星师轻轻把真夜放在桌上,后者正兴奋地回望着他,活象巴不得得到老师奖赏的小学生,“一直由真夜所保管着。”

  小雪苍白的嘴唇下意识地张开。

  “你的记忆,二十年,四十年,”占星师眯起眼睛,竭力抓住脑海中逝去的岁月的尾巴,“不……认真算来,应该有六十年了吧。”

  六十年?颜无月不由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占星师居然说小雪失去了六十年份的记忆?可是她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啊。

  “这也难怪,”占星师深深叹了一口气,“每当你的心智成长到快要发现秘密的时候,落先生总会拜托我,让真夜吞掉你的记忆,让你以一个失忆者的身份,重新开始新生活。”

  秘密?颜无月屏息静气,预感到即将到来的是怎样一场风暴。

  “秘密?”小雪狞笑了一声,“他折腾了我这么久,耍得我连叫他什么都不知道,就为了一个什么破秘密?”

  话语之中掩饰不住的是嫌恶与憎恨。

  占星师挑起了两道眉毛,“我以为,”他不徐不疾轻轻道来,“你早就看穿了呢。”

  小雪纤弱的身躯摇晃起来。

  “你不是一个凡人,与落先生,还有她,”占星师指向的方向是颜无月,“不同。你不会老去,也不会生病,事实上,你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只为了最后消亡的那一天。”

  颜无月终于艰难地开了口,“小雪她究竟是……”

  占星师的冰绿色眼眸散发出无机质的光芒,“雪女,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

  “而创造她的人,正是我。”不等颜无月反应过来,他接着说道。

  那是对人类而言,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然而在占星师的心海中,简直连一丝沉渣都无法泛起。当年的某一个冬夜他乘坐飞机,发现同行之人有一对粉雕玉琢般的双胞兄妹,长相如小天使一般迷人可爱。占星师与他们的父母攀谈起来,得知他们姓落,哥哥叫冰,妹妹叫雪。

  兴许占星师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灾难吧,高空的闪电击中了飞机而导致飞机坠毁,所有的乘客几乎在瞬间毙命。只有不死之身的占星师,还有那个 叫落冰的十四岁男孩,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的落冰悲恸欲绝,几度意欲轻生,于是占星师告诉他,可以为他“复活”亲人,但是,由于占星师力量大损,只能选择一位进行复活仪式。

  落冰毫不犹豫地选了妹妹。

  在风雪交加的山顶,占星师郑重其事地吃掉了落雪烧焦变形的尸体,将她幼小的灵魂剥离出来。他就地取材,以饱吸遇难者鲜血的冰雪为质,塑造出一个与落雪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小雪!你是小雪对吧?”一看见雪女苍白色的眼睫毛动弹,落冰便高兴地恨不得扑上去。

  占星师冷冷地拦住了他。

  “有一条禁忌,客人您必须牢牢遵守。”嘱咐了这么一句,占星师便飘然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在等待救援的那段日子里,落冰一直守在妹妹的身旁。不仅如此,在之后漫长的六十年中,他无时无刻不把这条禁忌放在心上,丝毫不敢懈怠。他一直陪在小雪左右,从懵懂的少年成长为英挺的青年,而时间的河流在她目所能及的地方缓慢流淌着,将他的一叶扁舟缓缓送入中年,让他早生华发,然后,一刻也不曾停留地,便又让他步入晚年;然而,时间之河载得动世间所有之人,却只独独把她孤身一人抛在岸边。

  她注定不再长大。

  当她的头脑发育成熟,当她有朝一日发现自己的兄长年纪大得足以成为她的父亲,她那单纯的心里不免生出众多疑窦。落冰看到了她的疑惑,却没有能力为她一一解释,当这疑团越结越大的时候,他无法以应对——

  唯有一切重来。

  她的记忆——那些与他兄妹相称的平凡而快乐的日子,他俩曾并肩站在窗前,脉脉不语地共仰望往着窗外的夕阳,那些偶有不快却最终归结于和好的争执,她婆娑的泪眼以及他心软之下的宽容,在他的轻轻点头下,全都灰飞烟灭,归于虚无。他闭上眼睛,拼命忍住即将涌出的泪。当他再度睁开眼睛,她不再是他的妹妹,他也不再是她的哥哥。

  他管她叫小雪。

  “我是你的父亲。”他说。那一刻,他的心撕裂般的剧痛。

  以一个父亲的身份,他再度疼爱了她二十年,直到时光把他的须发染得如霜雪一般洁白,直到小雪的目光中的疑色愈来愈浓,他哆嗦着嘴唇,颤抖着双手,提笔给占星师写了一封信。

  又是一次清空。他残忍地夺走了小雪有关父亲的一切回忆,接下来的余生,他将以爷爷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这一次,将是终结。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双眼越发老花,他的双耳也越来越不好使;然而,尽管如此,死神的脚步声却渐行渐近,仿佛只在咫尺之间。他心想,终于,我也要死了。

  他和小雪一起,依然住在那座古老而冰冷的宅子里,除了他之外,小雪并不曾见过外界任何一个人。年迈体弱的他,不禁开始担心,失去他之后的小雪该如何生活。然而他尚且抱有一丝希望,总觉得自己的身体还算健朗,见到明天的太阳应该不成问题。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1:47

  后天也是如此。

  怀着些许忐忑的心,他又平静地度过了一些时光,直到致命的某一天突如其来地降临,毫不犹豫地把他投入了绝望的深渊。他的下半身失去了知觉,麻木,无法动弹。他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嘱咐小雪为他拿来纸和笔。

  给占星师写下最后一封信。

  然后,这封类似遗嘱的、寄托了他最终心血和希望的信,被小雪投入家中的送信口,这样无需出门,邮递员会主动上门收信。他着实佩服自己当年的先见之明,若没有这个东西,他该如何向占星师求助啊。

  做完了这一切,他感到全身上下无比地酸痛,每一根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脱离原位,然而他的心里,却像雨后明朗的天空一般纯净清澈——疲惫,这是自然的,更不可思议的是一种即将卸下肩头重任的快感——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在他死之前,他已经把完整无缺的妹妹交托给占星师保管。他为自己感到由衷的骄傲,六十年了,他兢兢业业,始终没有触犯占星师所说的那条“禁忌”,使得那冰雪雕就的妹妹一如当年从雪中诞生一样,那么玲珑,那么剔透。

  那么美。

  好啦,现在他已经交代完身后所有的事,可以安安心心一个人上路了。他平躺在床上,往事如一幕幕黑白电影,按照时间的顺序在他的眼前飞快放映着。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场悲剧发生之前,他牵着妹妹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拉着她趟水过河。

  小雪透明的脸孔从门后伸了出来,“爷爷是懒虫!”她高声叫了起来,“睡到现在还不起床!”

  他笑起满面的皱纹,于是空气中荡漾着浓郁的苦涩味道,“爷爷病了……想多睡一会儿。”

  当然,他心里非常清楚,此刻的他最需要的不是睡眠,而是食物。他只是下肢瘫痪,如果护理得当,说不定还有好多年可以活。在这如同冰窖的房子里待了一辈子,很多年前,他就罹患风湿性关节炎,并在余生中一直为其所苦。然而他一直隐忍不言——他又能和谁说呢?小雪是听不懂的。不仅如此,小雪也无需进食,因此他每次吃饭,都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悄悄进行。现在,怎么能因为他的瘫痪,而让小雪触碰那些饭菜呢?

  因为禁忌。因为温度。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的宅邸始终冷得像冰窖,为什么他从来不让小雪出门,与外面的人、外面的事物接触;这更是为什么六十年来,他始终陪伴在小雪的身边,却从未有一次触碰过小雪的肌肤。

  “她所居之处,必须冰如霜雪,不可以触碰任何散发热气的东西,”占星师冰绿色的双眸,散发着会让人冻结的寒气,“你那温暖的人心,会害死她的。”

  作为复活妹妹的代价,他默默接受并遵守这了这一禁忌,终其一生都没有违反过。他怎么可能为了自己苟延残喘的老命,亲手把小雪送上死路呢?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倾注于头部,冲着小雪慈祥地微笑,那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笑容,“小雪乖。爷爷,马上要去见周公了。”他不得不停顿了好久,才好不容易把下面这句承诺说出口,“等爷爷睡醒,再给小雪讲故事好不好?”

  生命力,一点一滴地从他的身体里蒸发。自从小雪依照他的吩咐关上房门之后,已经过去多少天了?他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双手仿佛和下肢一样变得毫无知觉。在他的意识即将涣散的时候,他分明看到,自己的思绪轻柔地在空中胡乱飞舞,和妹妹的眼眸一样,那是雪花一般晶莹玲珑的形状……

  小雪缓缓站了起来,好几次,她苍白色的双唇嗫嚅着,却始终发不出声音来。她那白得透明的肌肤上,居然罕见地现出一丝血色。占星师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了她。

  “你的哥哥,落先生……并不是你所想象的胆小鬼。”他把她纤细的小手轻轻抵在自己的脸上,“他之所以一直不碰你,是因为他害怕你会死去。”

  之所以煞费苦心地撒谎,从传染病、白化病甚至失忆,全都是落先生为了保护小雪而耍的花招。为了守护她,他搭上了自己的一生,最后,在自己和小雪的性命中,毫不犹豫选择了妹妹。

  他是在床上活活饿死的。当他临终的时候,他的心情相当的平静。“我不畏惧死亡,”小雪仿佛听到了他从遥远彼方传来的心声,“我唯一所害怕的,就是在我死后,没有人能像我一样照顾你。”

  “为什么……”小雪一脸痴然,“他为什么要这样……我不值得的……”

  占星师向她投去了悲悯的一眼。

  “男女双胞胎——据说是前世没能终成眷属的恋人投胎变的。无心无泪的你,明白了吗?”

  爱一个人只需要一瞬间的心动,而让对方幸福则需要一辈子的呵护——当落冰临终的前一刻,他心里想的却是:“长久以来我真正的心意,终于忍住没有说——真是太好了。”

  小雪趔趄了几步,摇摇晃晃向楼上走去,“傻瓜!”她嘴里不停念叨着这两个词,“笨蛋!”

  生怕她出什么意外,颜无月赶紧冲了上去,令人遗憾的是,占星师抢先一步夺回了自己的风衣,并飞快地披在身上。当颜无月上楼之后,看到小雪正站在落冰身旁。一个豆蔻红颜,一个耄耋白发,一生,一死,对比何等强烈!

  “现在,你无法阻止我了,对不对?”小雪弯下腰去,将纤细的头颅靠在落冰冻僵发青的胸膛前。她稚气的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沉醉味道——那本是沉浸在爱河中的成年女子才会散发出的味道。六十年前便可完成的、情投意合的拥抱,竟是如此绝望而冰冷的气息。

  接着,他们二人的身上,开始钻出幼小而鲜红的火苗。火舌所噬咬之处,似要将他俩从中分开,然而回应它的,是小雪更加用力地抱紧。她死死抱住落冰的遗体,死也不肯松开。

  于是她开始溶化。

  有一刹那颜无月看走了眼,误以为顺着小雪的脸颊流下来的是泪水,然而占星师却告诉她,雪女是不会流泪的。然后她看到,成千上万条细密的水流沿着小雪渐渐坍塌下去的身体淌了下来,只在瞬间便被火焰吞得干净。小雪如同雕琢精美的雪人一样,太阳一出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在她即将消失的时候,空气中仿佛传来她轻轻的话语:

  “我是个坏孩子吧,哥哥……这么多年一直麻烦你,真是谢谢……”

  然后,水,全部只剩下水,尽情包围着落冰的遗体;这是多么奇妙的事啊,在这低温下,水很快凝结成美丽的冰花,永远地、温柔地将落冰包容其中。

  再也不会分开,永远。

  “并不是所有的爱都是热的。”回程的途中,占星师这样说道。而颜无月的回答,则是一个巨大的喷嚏。

  尽管占星师曾经借出风衣,可怜的人类颜无月还是患上了讨厌的感冒,一路上喷嚏打个不停。为此占星师深表歉意。

  “对不起,”他说,“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才能使人类感到温暖。”

  他那诚恳得罕见的神色惹得颜无月不由笑了起来。她不由想起那位宁可关在宿舍里,也要照顾女儿的母亲,“守护,”她由衷地佩服那位母亲,“能够有一位至死守护的对象,真是幸福呢!占星师先生有守护的目标吗?”

  占星师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在他的视线里,颜无月手背上的星痕正闪闪发光。

  人生第二苦——老苦。佛说,青春易失,少年不在,所有美丽的想念都将削隐于日渐深刻的皱纹。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1:49

病之半耳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对劲了。

  他本来可以过得相当幸福的。作为一个学生,他头脑聪明,又兼之努力,从小到大从没让老师和父母操过半点心,便轻松考上一所国内著名高校,并在大学里年年拿到优秀学生奖学金。作为一个人,他兴趣广泛,为着自己的爱好,和几个友人一起创办了一个协会;担任会长的他颇具手段,硬是把一个默默无闻的新兴小社团办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试成立的第一年便拿下全校优秀社团奖。对于他和新协会来说,该是多大的殊荣!

  回忆起协会刚刚成立的那段日子,的确充满了艰辛,琐碎烦杂的小事自然不必提,他和协会里的一个女孩,甚至还卷入了一场古怪离奇的事件中去。那个女孩一直是他心仪的对象,面对他隐约的追求,一直持避而不答的态度。然而,或许是因祸得福,偏偏是他们两人一起被拉入一个奇怪的世界。在共度患难的几天里,他一直保护着她,照顾着她,正因为如此,她最终点头,成了他的女朋友。或许是因为感恩,或许是因为孤单,或许,仅仅是深陷绝境的不得不。不管究竟如何,总之当他们最后被人营救出来的时候,他们二人的手掌,是紧紧握在一起的。

  从那时开始,他便始终像浸淫在暖洋洋的温水中似的,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无不舒畅。

  他的女朋友个性又文静又温柔,加上还非常可爱漂亮,拥有这样的女孩,他不禁暗暗赞叹自己的选择。比起某位朝夕相处却个性粗鲁、大大咧咧完全不像女孩子的男人婆,谁比较可爱自然不言而喻。虽然他爱她极为明显地胜过她爱他,但他仍然相信,自己是个好男人,会用尽一生的力量给她幸福。他早就幻想着,他们会结婚,生子,组建一个快乐的小家庭。她那么温柔,一定会是个好母亲的……

  事情的丕变来得那么迅猛,简直一点征兆都没有。

  他叫女朋友一起吃饭,电话那头却传来她匆忙的拒绝,“对不起,我还要赶着上课,来不及和你多讲。”她“啪”的一声挂上电话。

  他呆呆地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持续多长时间了?最近,她老是说忙,忙着上课,忙着作业,就是不忙见他一眼。虽然他也明白,她是个要强的女孩,为了将成绩一直保持在班级前十名,她几乎将全部的时间都投入到自习中去了,只抽出一丁点余暇参加社团的活动。但是……就他的经验而言,还不至于忙得连一起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她是不是另有新欢……这样的不纯想法一经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马上强行把它打压下去。

  不,不会的。他马上想起这个学期刚开始的时候,她曾经无意中向他吐露,自己要去减肥——大概是参加学校举办的健美操班什么的。他就纳闷了,像她那样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孩,好端端地减什么肥啊?平日里控制饮食还不算,还要天天去跳操减肥?他想了一想,决定打电话给她的好友,问个清楚。

  好友1号,关机;好友2号,不接,他耐着性子打了足足三遍,还有没有人接听;好友3号4号5号6号。统统不接电话。

  这就奇怪了,他不禁皱起眉头,这一帮女生怎么全在同一时间消失,实在太诡异了吧?他揣着这样一个巨大的疑团,没精打采地走进食堂,望着琳琅满目的饭菜,只觉得食不下咽,什么都不想吃。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是一个师兄。

  “一个人吃饭?”师兄问道。

  仿佛有一根针,往他的心里微弱地刺了一下,他疼得没法回答,只是反问了一句,“你不也一样?师姐呢?”是的,他记得师兄和他的女朋友,向来是形影不离。

  师兄苦笑了一下,“还不是跳操去了!真搞不懂这些女生!”

  他不由竖起耳朵,“跳操?”

  “对啊,”师兄看来也受了很大的委屈,一口气都没提上来,便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疯了她们!说是什么跳操减肥,一窝蜂地跑过去。以前总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这一回倒是好,天天准时去跳,比正式上课还要积极!”

  原来是这样,他感到心头放下了一个大包袱,顿时轻松了一大截。“这样也不错嘛,”他反过来安慰师兄,“好歹也算锻炼身体。”

  “锻炼个屁!”师兄冷笑了一声,“你当她们真是去减肥啊?要不是那个新来的健美操教练,她们才不会那么勤快呢!”

  他的心猛地一沉。来不及吃饭,他匆匆告别了师兄,便向体育活动中心跑过去。以前他曾陪她来过这里,知道女生一般在二楼的健身房跳操。健身房占地两百平方米,四周的墙壁上全都镶嵌巨大镜子,以便健身者纠正自己的姿势。他不声不响地沿着扶梯上楼,老远就听到健身房里传来激昂的音乐声,以及轰轰烈烈的拍手跺脚声。

  听那幅架势,起码有一百个以上的人在跳。

  他把头往上一伸,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岂止是健身房里,就连走廊上都挤得满满,全是女生,清一色的女生。她们穿着各式各样的健身服装,跟着不知名的节奏手舞足蹈着。他不由呆住了,被这从没有见过的阵势吓坏了;他从不记得女生有这样疯狂过,只为了跳一场难得的健美操?难道这新来的健美教练方法独到,能够让这么多女生集体痴狂么?

  他隐约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然后,女生们集体发出的失望的叫声,震耳欲聋。整齐的阵型散开了,不像以往那样四下散开,反而是迫不及待地往健身房里面挤。健美教练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排山倒海般女孩的尖叫声中,他守在门口,只盼望着她那娇俏身影的出现。

  “安琳!”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叫道,努力劈开那些如癫似狂的女孩,“安琳!”

  没有回答。他的耳朵里填满的全都是女生们的尖叫,唧唧喳喳吵吵闹闹,完全听不清楚她们在叫些什么。她们细细的手臂伸得长长的,像蜂拥的水蛭一样扑向同一个方向。她们的眼睛里闪动着奇妙的光,所有视线的交汇点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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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有血有肉的占星馆》--作者:独孤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