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人形
她的鼻子从眼睛中间一直画下来,又细又直地拖了将近十公分,与头部的比例十分不符。她的嘴却只画了一道小缝,没有张开,而且——上下嘴唇各斜着钉进去一根大长钉子。眼见着那四个黑影离我们只有三四米远,我们却愣是不敢往前迈一步,就这么一直对挺了几分钟,对面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老于终于忍不住了——
“喂——”他冲前面轻轻喊了一声。
没人回应他,这种安静让我闻到些死亡的气息,地面那些脚印凌乱不堪,好像几个人挣扎过后留下的——我突然想起屋子里的那股腐臭和燃烧的味道!
那些是被烧死的尸体!想到这,我半边脸都麻了,感觉牙快被自己咬碎了。
哪来的四具尸体?!
我突然想起当年小艾和她男朋友生吞自己舌头的惨状,顿时就觉得自己的舌头开始上下左右乱抖起来,同时一下下往嗓子眼里抽缩,我“啊”地大叫一声,伸出两手就掏进嘴里捏住舌头,然后死死掐住不放!
老于和小川一直在盯着前面看,被我这一叫吓了一跳,忽的一下转过头来抓住我,盯着我喊:“怎么了?!”
我定了定神,试着慢慢松开两手,感觉舌尖有些咸,一定是被自己掐出血了,接着又过一段时间,觉得舌头并没有继续往回缩,才惊魂未定地擦擦两手,觉得刚才不过是一种幻觉。
我说:“没……没事……”
老于在黑暗中瞪我一眼,然后转过头大吸一口气,一手挡着脸,一手直伸向前,朝那立着的四个人形挪过去。
那几步感觉比登天还难,我看着老于一步步往前走,脑子里只想着那四具尸体会突然动起来把老于掐死在地上,我两腿想往前迈,可是已经抖得厉害了。
可我预料的情形并没出现,老于终于挨到了那堆尸体的外围,他身体微微后倾,把手摸向前去……摸到了。
他的手停在了其中一人的身上,然后又一下一下摸,接着他突然几步退了回来,说:“好像是木头。”
“木头?!”我和小川齐声低问。
“摸起来像是木头,而且是烧过的,外面发脆。”老于点点头说,“你俩别这么站着,没有时间了。”
老于的一句话不免让我有些难堪,没办法我只好很不情愿地跟在他们两个后面,也朝那几个人影摸过去。
老于和小川走在前面先摸了上去,摸上去他们就不停手了,好像摸得很仔细。我看看他俩确实没什么事,于是也壮着胆摸了一下——摸上去才知道,那果真如老于所说,是些烧黑的木头,但形状确实是一个个人形,还有高有矮的,背朝里面朝外地站在一起。四个木头人的脚部分别钉着一个三角架,固定在地上,推都推不动。
谁他妈弄这些东西干什么?!太他妈变态了!我心想。
“妈的……”我一边惶恐,一边在嘴上狠狠地骂了一句,但话一出口,竟霎时感觉心里一阵堵闷。我立刻就闭了嘴,不敢再多言半句。
我摸了几下就住了手,看着老于绕了一圈把四个木头人摸了个遍。
摸完一圈后老于回头说:“把窗打开吧,看清楚点。”
我才想起来这客厅里有窗户,于是赶紧和小川一人一面,先把窗上糊着的大字报揭下来扔到地上,然后把两扇窗户都推开了。中午的阳光一下子射进屋子里,我竟突然有种大病初愈的感觉,想大声地喊出来,而身上竟也因突然到来的温暖舒服地哆嗦了一下。
我对着窗外大口吸了几口气,往窗外看去,只见院子门口就是鲁迅路,路上行人车辆络绎不绝——怎么偏偏就这个地方这么阴森?
手上出了些汗,我顺手就擦在裤子上,突然摸到了那块手表——还在走,我赶紧又提起精神来。 “你们快过来找找,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老于突然在身后喊。
我一回头,看见老于正蹲在地上,在那四个木头人的脚底下扒拉什么。而小川却正站得不远不近的地方,盯着其中一个木头人的脸一直看,好像在和他对视,小川的表情目瞪口呆的。
“小川!”我赶忙叫了一声。
老于这时候也抬起头朝小川看过去,可小川竟然没有反应,愣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一直盯着那个木头人的脸不放。
“小川!小川!哎!”老于一边叫一边蹲在那拉了拉小川的裤腿,可他还是一动不动!
小川是不是把舌头吞了?!我一想到这,身上又一阵麻凉,撒腿就跑了过去,可就在这时候,裤兜里的声音又消失了!
一时间我简直不知道该顾哪头了!我抓出表来——果然停了!
我哆嗦着另一只手拿出手机,想给崔哥打电话,又想是否先把小川的嘴掰开,结果手一忙脚一乱,手机竟脱了手,啪的一声就打在小川的嘴上,接着就掉在了地上。
小川被手机一打,好像猛然从梦里醒了过来,头猛地向上一扬,眼睛也恢复了神采,他捂了捂流血的嘴角支支吾吾说了句:“怎……怎么了?”
我见他舌头没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没顾得上回答他,赶紧从地上捡起手机,就要给崔哥打电话。
这时候老于也站了起来,把我手机从手上抢了下来:“打给崔哥?别打了。”
“怎么了?”我问。
“如果这回轮到小蓓出事了,崔哥一定会打电话过来的,你现在打电话告诉崔哥表又停了,又不是小蓓的话,这不是让他们在那边瞎着急吗?没必要。”老于把手机用力塞进我口袋里。
“哦哦!”我点点头。老于想的就是比我周到。
这时候老于又转向小川:“你刚刚怎么了?发什么呆呢?”
小川眼神好像在躲避什么东西,一直不敢抬头,被我们这一问,这才抬眼偷偷看看我俩,然后用手指着那个木头人说:“你看这张脸,尤其这两只眼……”
我们就往那方向看过去——那木头人比我们三个矮不少,不是一个小孩就是一个女人形状,就直直地立在我们对面。那木头人靠下的大半截已经烧得漆黑莫辨,上部略干净些,看来当时那把火是从脚下烧的。这上端的头部实际上是一个圆柱形的木头,光溜溜的,虽然也不是十分干净,但是能分辨出上面画着一些东西——那是人的五官,但没有耳朵和头发。
眼球的边缘画得很大,而黑眼球却只有一个小点,点在白眼球的中心,好像就在幽幽地盯着我看,让人心头发麻。她的鼻子从眼睛中间一直画下来,又细又直的拖了将近十公分,与头部的比例十分不符。她的嘴却只画了一道小缝,没有张开,而且——上下嘴唇各斜着钉进去一根大长钉子。
我狠狠地往下咽了口唾沫,一种奇怪的感觉浮上心间,但又说不清楚是什么。我只感觉心跳在重新加速起来,不敢再多看几眼。老于也是立刻侧过头,然后把小川也拉到一边。
“你刚才怎么了?”老于问他。
“我觉得有人在……在跟我说话……”小川凝着两眼四处瞄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谁……谁跟你说话?说什么了?”老于忙问。
“是一个女声……说……说……”小川抓着头发在用力想,几秒过后突然他抬头大喊,“她说表!表就要停了!”
我们一齐往那木头人身上看去,它却纹丝未动,虽然那两只白色的眼睛没有直接看着我,但是我却觉得有两股冰凉的水从我的脖子后面一直流进衣服里去。
水香日记(一)
拿刀的来不及躲闪,这一捅刚好捅在了脸上,三个头的渔叉,正中眉心和两只眼,白色的脑浆从眼眶里涌出来了,和着血一直往下淌,他当时就不动弹了。然后这个人扔下渔叉,又在碎玻璃里到处扒拉自己的手指头,一边扒拉一边喊疼……“死了几个了现在?!”老于这时大声喊着问我。
“四个了……还有……四个!”
“没时间了没时间了!赶紧过来挖!这里面东西不少!”老于说着就扑向那堆木头人的脚下,那里是一大堆燃烧的灰烬,胡乱堆在四个木头人的脚下,灰烬里漆黑一团,乱七八糟,什么形状的东西都有。
我一想起崔哥号啕痛哭的模样,再也顾不得害怕什么,赶紧也蹲了过去,一起刨起来。
那灰烬里面有没烧完的衣服和鞋子,我把那鞋子从灰里提出来,发现那是一双女式的塑料凉鞋,鞋的后跟部分已经烧没了,鞋的前部显出翠绿的颜色,看这鞋的款式,至少是八十年代的了。
老于和小川也在一件一件往外扒拉,他们俩拎出一些没有烧完的纸张,抖一抖后放在身后一张张摞好。
那灰烬渐渐扬了起来,冲进我们的鼻子和嘴里,感觉又脏又痒,我突然想吐一口口水把脏东西吐出来,但是心里转念,觉得这样不好,于是又把口水硬吞了回去。
那灰烬三四十公分高,直径一米多宽,我们三个就这么一刻不停地找了将近十分钟,终于把里面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挑了出来。
老于站起来,把自己身后的东西归拢一下,然后和我们的放在一堆,这时候他从一摞纸上拿起一个暗红色的小本子,边打开边问:“这是谁找的?是什么?”
“我找着的。”小川说,“在一件衣服的兜里翻着的,那衣服烧得就剩半边了,这小本子好像还没烧坏,是不是?”
老于不言语,两手捧着本子快步走到窗前去,神情严肃。
我突然觉得心头一亮,立刻翻身起来奔老于去了:“什么东西?”
老于没答话,他的表情少有的惊讶。我跑到他身边一看,只见那暗红色的塑料封皮上,竟赫然写着我们学校的名字——
××××学院。
这正是我们学校几十年前的名字。
这时候小川也走了过来,我们三人一齐挪到窗边,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掠过我们照进屋子中央去,那具表情目瞪口呆的木头人就正对着我们,好像要对我们说些什么似的,但它的嘴却被两根长钉子死死钉住了。
老于抹了抹那小红本子封皮上的纸灰,轻轻翻开了第一页。那是本子的扉页,只见上面用细毛笔写着:
“授予水香同学××××学院一九七○至一九七一年度优秀共青团员称号,特发此奖,以资鼓励。”
下面的落款是“××××学院校团委办公室”,上面盖了一枚暗红色的“奖”字大章。
看来那“水香”以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老于没顾得上细看,又匆忙翻到了下一页,笔迹突然换成了隽细的蓝黑色钢笔字,整整齐齐地码了两行——
第一行是:“当做日记吧,正好最近有许多话要说出来。”
第二行是:“有谁看到这里就快合上吧,否则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
老于拿日记本的手微微哆嗦了一下,他征询意见似地转过脸来看着我和小川,我和小川却又不置可否地互相看看,谁也没说话。窗外的马路应该热闹极了,可这屋子里却静得让人心慌。
老于咬了咬牙,说:“你们都说……说句话,别这么一……一声不吭的。”
看着老于的样子,我更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心里却突然冒出一个什么模糊的念头,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只隐隐觉得和这日记有联系。
正在我犹豫不定的时候,老于却哗的一下把扉页翻过去了。我心头一紧,却又忍不住伸头过去看—— 妈今天又说我了,爸也一直唉声叹气,我知道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和文卿的事。妈说她是过来人,说我以后一定会后悔的,就连我现在也在犹豫要不要和文卿继续下去。可是,事情已经到了今天的地步,我如果不和他继续下去,还有别的办法吗?可不管怎么样,我都要留下来。
这一页结束了,下面的日期写的是1971年5月的某一天。我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想找到她说的“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的东西,但好像没有看出什么。此外,她还说“不管怎么样,我都要留下来”,她是要留在哪里呢?有谁要赶她走吗?
三个人都没说话,巨大的谜团似乎在等着我们一页页翻开,但是——我们是否应该继续看下去呢……
老于翻开了下一页——
我感觉近些日子精神无法集中起来,时常分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的原因,反正现在真的是一颗心分成两颗心了。一分心,意志就明显弱下来了,我越来越感觉到无法控制他们的意念了。
控制……意念?我猛然想起小川说过的“我们被精神控制了”,难道——水香活着的时候,就有控制他人意念的能力吗?
“也许她真的会精神控制……”小川抬头看看我俩,又说,“她又分什么心了?”
老于始终没说话,他停了一停,略加思索后,又开始慢慢翻动纸张,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我猛然想到什么,上去一把抓住了老于翻页的手!
“等下!”我喊。
“怎么了?!”老于被吓一跳。
“别看了!搞不好咱……咱们还真不应该看这个!”
“为什么?因为扉页上写的那些?”
“我刚刚想起来了!我以前有两个同学!可能就是看了这个!”
“看日记了?!怎么了?”
“他们差点儿把自己的舌头吞了!”接着我就把高中暑假的那件事一口气说了出来。我边说边斜眼盯着几米外那具木头人细小的眼珠子,越看越觉得两腿发软,说到最后居然嘴也开始发抖。
他们两个听得一动不动,好像被冻在原地,老于的手死死捏着日记本,手指因用力过大而微微颤抖。
小川站在一旁愣了半晌,谁知这时却忽然发疯似的大叫一声:“哎!”边喊边指向我的身子。
我吓得浑身一软,赶紧低头看:“怎么了?!”
“表呢!表呢!怎么没动静了!”他边说边扑上来摸我的裤袋。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伸手就把表掏了出来,只见三根表针在脏乎乎的灰色表盘上一动不动,时间好像也随之凝固了。
“不能看了!看来真的不能看了!再看表就又要停了!”我猛然醒悟过来朝老于喊,“别看了!快走!快离开这!”
老于却显得异常冷静,他从我手里把表接过来,轻轻问了句:“这是……第几个了?”
“什么第几个?!死的?!第五个了!算上小蓓还剩三个!怎么了?!”我说。
“不是小蓓……这次也不是小蓓。”老于凝视着手里的表说,“水香让我们做事,就是拿小蓓的命来威胁,现在事还没成,小蓓怎么能死!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算真的死了,也应该是最后一个!水香是在催我们加快速度,不是威胁我们不要看日记!秘密应该就写在这日记里,不看日记我们怎么能知道要做什么?!”
老于语速极快,我还没反应过来,老于就赌气似地又翻了一页,我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况且也没有确定的理由。时间不饶人,顾不得再想太多,我只好又看过去。只见这一页密密麻麻写了一大片——
以前我不让文卿去参加武斗,他不听,结果到底是受伤了,还差点丢了性命。如果青泥洼武斗的那天,不是我暗中控制他的意念让他睡下的话,恐怕我和他早就没有今天了。那天死了太多人,虽然我没走出校门一步,我还是能看见当时发生的一切。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先是一个拿着渔叉的朝一个拿刀的冲过去,拿刀的那个人转身跑,跑到火车站大门口的时候被台阶绊倒了,拿渔叉的冲上来就刺过去,拿刀的在地上滚了一下躲了过去,渔叉把后面大门上的玻璃打了个粉碎。然后这拿刀的又回身用刀劈这拿叉的,一刀正好劈在他拿叉的手上,当时手指头就掉了三根,血一下子涌了出来,可那拿叉的好像还感觉不到疼,反而更加疯狂地往前扑过来,把渔叉夹在一只胳膊下面朝前捅去,边捅边喊了句口号。拿刀的来不及躲闪,这一捅刚好捅在了脸上,三个头的渔叉,正中眉心和两只眼,白色的脑浆从眼眶里涌出来了,和着血一直往下淌,他当时就不动弹了。然后这个人扔下渔叉,又在碎玻璃里到处扒拉自己的手指头,一边扒拉一边喊疼……”
看到这里,我只觉得遍体发凉,嘴里突然浮起一阵腥味,好像正含着一口血一样,我猛地哆嗦了一下,吐出一口口水来——真的带血!我一阵慌乱,定了定神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我竟然把嘴唇咬破了。
水香日记(二)
我们可能一直被一种意念操纵着自己的想法——想到这里我突然十分沮丧,同时更加担惊受怕起来,不知道这些所谓的意念还能让我们做出些什么,不知道我们的终点将停在哪里。我深深吸了口气,继续战战兢兢地往下看这一页的内容——
我总是能看见这些东西,就像很多照片一样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无论是白天出现的幻觉还是晚上做的梦,每次我都是一身冷汗。更奇怪的是,有时候我闭上眼睛静坐一段时间,眼前就会慢慢地浮现出一张张血淋淋的照片的一个角或是一条边,然后就在我眼前慢慢延伸开来,直到照片完整,而我猛一睁眼再想细看,照片就不见了。这种奇怪的感觉,已经困扰我十几年了,但我感到现在正在渐渐摆脱它。
我怀疑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理智的人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在这个时候还保持冷静,可能是由于我有那特殊能力的缘故吧,我也说不好。弟弟前几年背着家里偷偷去参加串联了,结果到现在一直没回家,什么消息也没有,真让人担心。我现在感知不到他,否则一定召他回家。过几天好像身边又要出事,不知道这回准不准。
这一页终于结束了。
老于抖着手点着本子上的字,点了半天才哆哆嗦嗦说出句:“照……照片……”
我和小川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她可以用意念感知事情,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形成图像……是不是这意思?我想论坛上的那些所谓的‘照片’……就是这么来的吧。”老于一边低声说着,一边用眼偷瞄那四具木头人。
“是,确实很有可能……但那些‘照片’又是怎么发到网上的呢?”我说。
“精神控制……控制其他人发的。还记得崔哥电脑里的用户名‘水草河土’吗?应该就是控制了……”小川突然停住了。
控制了我们当中的某一个人?!这个念头又一次闪在我的脑子里,让我不寒而栗——到底控制的是谁?!
大家一时又静了下来,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起来了,藏在口袋里像只“嘘嘘”作响的蟋蟀,但我完全顾不得理会它了。
沉默半天,老于突然冒出一声:“该不会是……”
我和小川顿时盯住他看,还用余光看了看对方,感觉十分别扭。
“该不会是巧合吧……你们还记不记得了,网上小蓓的那张照片,就是在出租车里的那张,照片里有崔哥,有小蓓,还有你……”老于用手一指我。
“怎么了?”我有些紧张。
“那张照片是什么时候发到网上的,你们还记不记得了?我记得是那天晚上咱们刚回寝室不久的时候,第二天我还拿出租车的发票核对过时间。是不是?”老于盯着我俩看。
“嗯,好像是……怎么了?可当时咱们都在一起啊,谁也没上网。”我说,生怕自己被怀疑了。
“是,我的意思是……当时咱们三个还有崔哥,都在咱们寝室,只有小蓓一个人在崔哥寝室,恰巧这个时候,那个帖子出现了……”
“你的意思是……是小蓓用‘水草河土’上网发的帖?”我打断老于说。
“你是说小蓓被控制了?!”小川突然抢过话,“有道理啊……那么被控制的应该不光她一个人了。你们还记不记得李晓冉死的时候那张照片了?她的身边就是我写的那张纸。说明什么?说明她肯定也被精神控制了,所以她才会把纸揭下来!”
“哦——”
我和老于同时倒吸口凉气,长长地点了点头,许久以来的一个谜团好似终于打开了——看来所有与这件事有关的人,包括那些得病的人,也包括我们四个,都被一些若隐若现的精神力量控制着。而可悲的是,我们四个人好像是一直在凭着自己的想法在寻求真相,但现在我不再相信这一说法,相反,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被一种好像潜意识的东西在冥冥中牵引着向同一个方向走去,如果没有这种潜意识的左右,我们根本不能走到现在这一步。
我们可能一直被一种意念操纵着自己的想法——想到这里我突然十分沮丧,同时更加担惊受怕起来,不知道这些所谓的意念还能让我们做出些什么,不知道我们的终点将停在哪里。
而且,一个最大的问题始终没有浮出水面——水香到底要我们做什么呢? 时间真的不多了,除了小蓓,只剩下两个人了。
老于和小川的脸色也显得难看起来。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里都是惶恐无措。
不知不觉中,我突然发现自己身上有些冷,于是赶紧朝四周看了一眼,屋子里的四面墙壁空荡荡的,被当年烧出来的黑烟熏得黑一片白一片,屋子当中杵着的四具木头人显得格外显眼,其中两具稍高,两具稍矮,其中最矮的那具木头人正对着我们三个,它嘴上的钉子好像隐藏着什么秘密。
为什么是四具木头人?!还有高有低?!一个惊悸的念头突然划过我的脑子,难道是——水香,还有她的父母和弟弟?!
“水香全家?!”我盯着四具木头人脱口大喊,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边说边靠向后面的窗口,准备随时跳出去。
“什么?”他俩刚一问我,也立刻明白了过来。
他们两个顿时也慌了,一边死死盯着那四具木头人,一边互相拉着也退到窗边。
那个嘴上钉了钉子的是不是水香?是谁干的?为什么要这样做?水香的父母和她弟弟现在在哪?为什么现在只留下四具烧焦的木头人?如果他们还活着,水香是不是要我们去找到他们三个人?可又上哪去找?
一下午的时间居然那么快就过去了,阳光已经不大充足,透过窗外院子里的那棵老树,星星点点地闪在我们几个身上,像一只只半睁半闭的眼睛。
小川这时候颤着声音说了一句:“咱们回……回去吧。”
老于突然不说话了,满脸涨得通红,两眼眯缝着直视前方,额头上的血管都鼓了起来,样子十分可怕。过了几秒,他突然闭上眼睛,低下头,嘴唇开始有一阵没一阵地嚅动着,但没发出声音,好像在默默念叨些什么东西,嘴角还时不时一抽一抽的,眉头也渐渐紧锁起来。我和小川看得紧张,不知他要干什么,也没敢去打扰他。
过了几分钟,老于终于抬起了头,他脸变得惨白,张开眼的一瞬间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倒。我和小川刚要问话,他回过神来吐了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说:“今天不早了,咱们赶紧……收拾一下回去吧。”
我见老于不愿多说,也就没问,但心里还是宽慰很多,因为老于也终于答应回去了——眼见着那太阳就快落下去了,这屋子里是越来越暗,我可是一刻也不想久留了。
“咱们赶紧上去,把大字报都弄下来,带回去。”老于发话。
于是我们三个又一起顺着客厅一旁的木质旋梯往二楼走上去,走一步回头看一步,直到看不见了楼下客厅里的木头人,我们就来到了二楼。二楼有两间卧室模样的房,里面黑黢黢的,本应是白色的四壁和天花板在黑暗中显得灰蒙蒙一片,看起来好像比一楼干净一些,没有烟熏火燎的痕迹。
我们蹑手蹑脚地先走进一间卧室里,直奔窗户那几丝光亮走过去,到了窗边,一摸,果然上面糊的是一层大字报。老于探出手,先把大字报的下端揭下来,然后抓住窗户内侧的铁栏杆上到窗台上,又麻利地把大字报的上端揭了下来,然后往后轻轻一甩,随着哗的一声响,大字报就落在了地上。
可同时并没有多少阳光透进来,窗户上盖着厚厚一层爬山虎的叶子,被光线一照,透出一种怪异的绿色,还一闪一闪的。玻璃上粘连着爬山虎细细的脚,一个小点连一个小点,密密麻麻的,让人觉得难受。
老于揭了一张又一张,我和小川就在地下不停地拣起来叠好,不时抬头打量四周。终于一阵忙活之后,两间卧室的大字报全都揭下来了。
临下楼梯前,老于又探头看了看两间屋子,确认没有其他东西了,这才走下楼去。
“走吧?”我说。
“等一下,把窗关上。”老于说,“别让外人进来,打搅了……这……这一家人。”
于是我们又把客厅左右两边的窗全拉回来锁上,关窗那一刹那,外面的声音倏的一下全灭了,屋子里又重新被静寂笼罩,光线比刚才又暗了,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又爬上我的鼻梁。
小川拉了几下我的衣服就往来路走,他已经等不及要跑出去了,我赶紧迈步随他走,然后顺手捞了捞老于的胳膊,却见他把头转向那堆木头人,呆立在那。
“老于!”我叫了他一声。
老于一怔,身子猛地一挺,然后有些不自然地转过身来,看了看我俩,又摇摇手没说话,然后随我们一起往外走,边走又边回头看了那木头人一眼,让我直纳闷。
穿过泼了半墙血的走廊,又穿过书房,终于到了我们来时的窗台,我们三个接连从里面跳出来,然后从房子外面把窗户仔细关好。等一切都折腾完的时候,太阳已经看不见了。
我们把大字报折叠成一大摞,没字的一面冲外,拣了根小绳绑好了,然后趁门口没人的时候就溜出了大门,打了辆车,急三火四地回到了学校。
水香日记(三)
那个嘴上钉了钉子的木头人,肯定是水香……看了她的眼睛我就觉得不对劲……小川,你在那屋子里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就是……眼前突然变得黑茫茫一片,有一小撮白的东西在脚下跳来跳去……出租车一直开到寝室楼下,我们三个跳下车,拎起那捆东西就跑上二楼钻进寝室,这时候已是饥肠辘辘,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我们拿出几包方便面和火腿肠,装在饭缸里用热水泡上,老于一语不发地拧开他的酒瓶子喝了一大口,然后又拧紧放回。
小川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刚才怎么了老于?”
老于回过头来,表情有些恍惚,他两手叠放在饭缸盖上,额头枕在手背上,低着头不说话,半天突然抬头冒出一句:“我刚才怎么了?”
“你刚才?你刚才在那屋里自己念叨些什么呢?”小川说。
“我念叨?我念叨什么了?”老于一脸迷糊。
“你不记得了?你盯着木头人嘴的一直嘟囔,满脸憋得通红的,都不记得了?”我插嘴说。
老于凝视着地面,像是在仔细回想,半天过后,他慢慢把视线转到我脸上,盯着我两眼说:“想起来了……她……她跟我说话了。”
“谁?!说什么?!”我盯着老于,等他说下去。
他却咽了口口水,轮流看着我和小川的眼睛,焦急若渴,好像在想着什么,话到了嘴边却突然忘了。几秒过后,他的目光一下子凝聚起来,犀利地盯着我俩,说:“水香!她说……说什么……就快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老于突然变得异常激动,咣当一声掀起饭缸盖,撩起筷子就卷着面条往嘴里填,吃了几口却又一把扔下筷子,神经质一样地侧耳听着什么。我顿时明白过来,赶紧摸出那块手表放在桌子上,那表还在嚓嚓嚓嚓走着。
“什么‘就快了’?”我问,“时间快到了?!”
老于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看了一眼表盘,什么话也没说,又呼隆呼隆一个劲儿吃面,嘴一直哆哆嗦嗦的,不一会儿饭缸就见底了。
他抹了把嘴,霍然站起来,双手把表捧起来合在掌心,快速走到窗台边上,然后低下头凑近两掌,像是跪在坟前忏悔似的。
这根本不是平时的老于了,他怎么了?我和小川对看一眼,几乎同时走了过去。
“老于,你怎么了,清醒点!”我和小川一边摇他一边喊。
老于满头虚汗,目瞪口呆地朝着窗外,好像自言自语地说:“可能真的是……时间……不够用了……我这是在求她……”说完这话,从没哭过的老于居然眼睛一红,唰地淌下两串眼泪来。
“时间不够了怎么办……小蓓怎么办……崔哥怎么办……咱们会不会也都被牵连了……可本来不关咱们的事啊……”他颤着嘴唇一直喊。
我一阵心焦,不知是为了小蓓还是自己,眼泪也突然涌了上来。老于半天转过脸来,“咯咯”地咬了几下牙,又磕磕绊绊地说:“那个嘴上钉了钉子的木头人,肯定是水香……看了她的眼睛我就觉得不对劲……小川,你在那屋子里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就是……眼前突然变得黑茫茫一片,有一小撮白的东西在脚下跳来跳去……你直不起腰来,也弯不下腰去,胸口很闷……然后……然后一直有个女声在周围有一句没一句说着什么……我只记住这一句‘就快了’……其他想不起来了!啊?有没有?你有没有?”
只见小川边听边傻傻地点头,到后来头也不点了,只呆在那里盯着老于不说话。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他们的表现让我有种就要发疯的感觉。
正在这时候,手机嗡的一声在裤兜里振响了,我腿边一酥,感觉浑身都在抵触它。我掏出来,电话是我妈打来的,我刚一接起来,她就在电话里责备地问我这几天去哪疯了,怎么放了假还不回家。
我噙着眼泪听着她的责备,觉得这声音异常亲切。我咬着牙不让自己呜咽出来——我什么都不能跟她说!我不能让我妈担心!
我狼狈地装着笑跟她解释了几句,可眼泪却顺着手机就往下滴。我真想告诉我妈,我已经陷进了一个无底洞,很可能自己也受到牵连,后果不敢去想,也许时间真的不够了,我没完成那件事,我在表停以后也会受到惩罚,也许我也会像李晓冉一样,浑身变得浮肿,咬断自己的舌头然后一口吐出来……可我什么都不能说,她也帮不了我,我更不能拖累她。 我妈在电话里让我今天晚上无论如何都要回家,我随口答应了一声“我晚点回”,就匆匆挂掉电话。电话一挂断,我感觉自己就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心里空落落的,对着老于和小川就号啕大哭起来:“怎么办!怎么办!我想回家!我想我爸我妈!我不想就这么死了!”
小川耸了耸鼻子,立马也哭了,这时老于却抹了把哭红的眼,把手里捧着的手表平放在桌子上,然后摸出裤兜里的那本日记本,一把翻开,找到刚才我们看到的那页,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开始埋头看起来。
不管有没有用,都要争分夺秒了。我和小川顾不上吃东西,赶紧又一人一边围过去跟老于一起看。
这一回我们看得极快——
文卿最近对我不冷不热的,平时总躲着我,感觉有些奇怪,不知道他藏了什么心事。我提出要跟他结婚,他却显得冷冰冰的。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他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反常的,现在想想,应该就是从那天我告诉他我怀了孩子以后。他是不是不想那么早结婚?实事求是讲,对于一个男同志来说,也确实是早了点。但是孩子是他的,不结婚总不是办法,只是早晚的事。我不管爸妈怎么说,反正孩子是我的,我一定要留下来。
时间是1971年6月的一天。
“水香怀孕了?是那个文卿的孩子?”我自语道。
“哦……我想起来了……还记不记得她在前面说‘分心’了?还‘一颗心分成两颗心’?说的应该就是怀孕了。”小川说。
“‘我一定要留下来’?”老于一边念着这句话,又把日记翻到前面几页,“感觉有点儿眼熟……看看,在这,‘可不管怎么样,我都要留下来’,她说的是要把孩子留下来,这回看明白了。”
“继续继续。”我和小川催他。
孩子三个多月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连去打壶水都觉得累。夏天已经到了,这几天越来越热,我却不能穿得太少去学校,被同学看出来就完了。如果他们知道我未婚先孕,不知道会给我定个什么罪名。
我这几天总是做噩梦,梦见自己腆着肚子被人推到学校水塔的顶上,被几个学生一脚踢下去,我在空中往下坠,眼看着地面越来越近,肚子突然刀绞似的疼,突然一个婴儿头从身下冒了出来,接着整个身子就连着脐带钻了出来,脐带突然断了,我的身体一下子轻了不少,整个人漂在空中不动了,婴儿摔在地上,随即地上出现了一小滩模糊的血肉,接着我也直坠了下去,正好落在那滩血肉上面……
梦醒之后我才发现眼泪已经打湿了枕巾,可我不敢大声哭,我怕妈听见,她和我商量过,劝我偷偷打掉这个孩子,劝我重新找个好男人,可我舍不得,无论文卿怎么对我,这孩子都是我的骨肉啊!孩子是无辜的,我要留下来!
这次时间是1971年6月的一天。
这一段看得我直皱眉,看来那个叫文卿的对水香确实不好,可不知为什么,水香并没有写太多两人在一起的事情,似乎在回避那些不愉快的往事。
我在脑海中想象着水香和文卿两个人的样子,这时候,老于已经翻开下一页了。我看了桌子上的手表,还在走,就又赶紧把目光投向了日记本——
我越来越害怕上学了,今天上课的时候,突然觉得特别恶心,于是就赶紧跑到厕所吐了,干呕了一阵却吐不出东西来。是不是每个当妈妈的都要经历这个?我知道我不是担心这点事情,我是真的害怕有人发现我怀孕。今天有同学说我最近好像胖了点,我吓得差点晕倒过去,还好,现在想想,她那只不过是随意说的一句话。
可是这样下去还能坚持多久呢?已经三个多月了,肚子越来越鼓了,很多裤子不合身了,再过一个月就得更明显了,我总不能夏天还一直穿长袖吧。
今天我去文卿班级去找他,可听说他已经连续几天没来上课了,他是在有意躲着我吗?有的时候我真的想找个地方哭出来,觉得很委屈……我想,我真的要想想我妈说的话了,这个男人,到底值不值得让我嫁给他。
这一段的笔迹很深,好像是很用力写上去的,其中“文卿”那两个字更是把纸划破了一道。有几个蓝色的钢笔字被几滴水洇得模模糊糊的,外围泛出一层淡淡的紫色,这是什么……是……水香的眼泪吗?
水香日记(四)
都怪我一时糊涂,怎么把日记随手放在茶几上就去开门了……明天我不能待在家,如果他们来查我就麻烦了!但愿他什么都没看到……我们三个人一语不发,急着先看完,老于忙不迭地又翻过一页。
这页是水香写的一首诗,题目竟然就叫《情人塔》,诗写一行空一行,满页只有二十几个字:水塔本无心,相爱人有情,闻言灾祸降,情人塔覆倾。
诗的后面,水香又草草写了四个字——“人随塔灭”。这四个字力透纸背,好像是后来匆忙补写上的,字体比起前面的字明显偏大,又极其潦草。我又回头扫了一眼那首诗,不明所以。
“情人塔……几十年前那水塔就叫‘情人塔’了?”老于皱着眉头低声说,“灾祸?又有什么灾祸?先往后看看……”
说着他就又翻过一页。
“哎等下!”小川突然把手隔在刚才那页里,又翻了回来,兴奋地说,“我明白了!看看!是藏头诗啊!‘水’、‘相’、‘闻’、‘情’,不就是水香和文卿吗?”
“哦……是啊是啊!”我倒吸一口气,回头再一次看那诗,“看来水香还是对文卿念念不忘。这前两句还可以理解,说的是两个人的感情,后两句……就不懂了,什么叫‘闻言灾祸降,情人塔覆倾’?”
我扭过头看看他俩,他俩也是一脸茫然,小川刚才那兴奋劲儿也没了。
“快往后看看,看看再说。”小川说着就把日记又翻到下一页——
这几年里,那情人塔从上到下都粘了不少人的血。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次全校暴动中那几位老师,他们有的只是私自收藏了几枚外国邮票,有的只是在家里摆着祖上传下来的古玩字画,就被学生戴上“走资派”的纸帽子,强行拖到水塔下的石坛上绑着,然后轮流被古董花瓶和画轴打,直到活活打死。
等到我想救他们的时候,他们却早已经站着咽了气……这种事太多了,在没怀上孩子的时候,我的感觉要比现在强烈得多。而且很多时候,事情在发生之前,我就能感觉得到,这让我脑子里总是充满猩红的血色,鼻子好像也可以伴随着闻到一阵阵尸体的腥臭。
那时候我还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意念,把不喜欢看到的东西控制住排解掉,但是现在我不行了,孩子一天天大起来,我的意念却一天天薄弱下去,我模模糊糊地预感,孩子生下来后,我就将完全丧失这种能力。
不过这没什么好遗憾的,我想这是个好事,否则这个奇怪的能力早晚要给我添麻烦。前些日子那奇怪的感觉又来了,那感觉一来心跳就突然变得很快,过几天好像真的要出什么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吧……有些怕。
读到这里我胸口突然有些发闷,赶紧斜眼瞥了下桌子上的表,表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我又往身后一看,地上扔的那一摞大字报已经有些散乱,我一眼看见“破鞋荡妇”几个字。
破鞋荡妇……水香是破鞋荡妇?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却又一时想不大清楚。
再转过头来,老于和小川已经在看下一页了。这一页的内容很多,字迹也很潦草,好像能看得见写字的人那慌张的神色。
完了,出事了!真的出事了!怪不得这几天会心跳得那么快!原以为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没想到事情还真的发生了。
不敢想象,这次怎么会祸及杨老师的头上!她为人很和蔼,总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平时话不多,但课讲得很好。我喜欢听她的语文课,尤其喜欢她念诗……
今天我去晚了,当我得知消息赶过去的时候,杨老师已经躺在水塔下的石坛上不动了,她的脖子上还套着根绳子,脖子一圈都被勒紫了,她是被活活吊死在上面的。
在场的人说,当时她先是被打得满脸是血,然后有两个学生把她一直推到水塔的顶上,让她当着全校的面接受批斗,突然她把其中一个学生手里拿的保护绳抢过来套在自己脖子上,飞身就跳了下去,听在场的人说,大家都听到咔嚓一声,像是脖子断了的声音,接着她在空中只晃荡了几下就歪头贴在水塔上不动了,连上面那两个人也被吓坏了…… 我问他们杨老师为什么被批斗,他们说她是个“异类”,我当时一听这两个字,心里猛地震了一下,忙问怎么回事。
他们说,昨天有人举报,说她经常偷偷在卧室里算卦,搞封建主义那一套,结果今天上午她去上课的时候,卧室就被人闯进去搜了,真的搜出来一筒算卦用的签,还有一个小香炉,接着她就从课堂上被拖了出来,戴顶高帽子绕着学校到处挨批,她一边挨批一边不停地大喊“今天下下签,果然是下下签”,结果那帮学生说她嘴还不老实,就把她打得满脸是血,下午她就死在了水塔上……
我听到这里的时候,赶紧捂着肚子静静走开了,浑身都是冷汗,看来我不能继续露面了。
今天第一次听说杨老师的这些事,她只不过是算算卦而已,我呢……未婚就怀孕,又有那种能力……如果被归为“异类”……还是不想了……日记我要收好,小心别被人看见了。
这潦草的一页终于结束了。
“怪不得她在扉页上写不要让别人看下去……看见她就完了。”小川轻轻说了一句。
“水香最后死了……会不会就是栽在这日记上?”我说。
“赶紧看吧!别说了!没时间了!”老于哗地又翻一页——
已经7月份了,孩子差不多快4个月了,肚子越来越明显,我想这学期休学,先生下孩子。
刚才我跟妈偷偷商量了一下,她又流眼泪又叹气,告诉我先不要跟爸说,让她去和他慢慢说,爸是个暴脾气,他要是一气之下去找文卿,再闹得全校都知道我就完了。
我一定要在休学前见文卿一面,把话说清楚,他是我肚子里这孩子的爸爸。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一页结束了,日期已经进入了1971年7月,好像我的身体也跟着莫名地燥热起来。
老于翻开下一页——
今天去学校办理休学手续,学生处的老师好像很惊讶,问我为什么要休学。我慌称有病要去上海住院,装得有气无力,总算唬住了他,还得多亏妈托人做的假诊断书。
明天我就可以不去学校了,终于可以松口气,这几天实在太难熬了,我又想起了杨老师……今天我在他的宿舍楼下等了一整天,终于等到他出现,他见了我居然有点要躲闪的意思,我问他是怎么想的,他看着我的肚子不说话。当时周围有人,也确实不方便说,我让他明天上午来我这,明天白天爸妈都上班,正好我俩可以单独谈谈,说实话,他最近一段时间的表现,已经让我凉透了心……不愿多说什么了。
今天身体很累,搬了很多行李回来,还没收拾,先不写了,以后也不写那么多了,养好身体要紧,为了我的孩子。
接着老于又翻了一页,一看上面的日期,果然是接着前一页的第二天的。我本以为应该会写很多见面的场景,结果却只有不多的几行字——
他走以后,我的心一直跳得厉害,今天根本没来得及谈什么,我就赶紧把他送了出去,我害怕他问我什么,我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他到底看到没有?一旦看到……他会不会出去乱说?都怪我一时糊涂,怎么把日记随手放在茶几上就去开门了……明天我不能待在家,如果他们来查我就麻烦了!但愿他什么都没看到……反正孩子是他的,如果他把怀孕的事情说出去,他也逃不了干系!
我们三个眼皮都不眨一下,大气也没敢出,眼盯着这些龙飞凤舞的字,感觉即将就要有不好的事情水落石出,老于匆忙又翻过一页,可这页的内容更少,只是张牙舞爪的几个红色的钢笔字——
文卿,你要是说出去,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我背后猛地泛起一阵凉意。文卿知道了……他说出去了?
老于也是急得发毛,往后刷刷连翻几页,可出乎我们的意料——后面没了!发黄的横格纸上,再什么内容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