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6 14:53
赫尔克里·波洛接着说:“要么人们只简单地问,那他到底是怎么干的呢?乔治,答复是他虽然精力旺盛地四处奔跑,可他最后还是不得不——像有人所说的那样——向普罗米修斯①——向涅柔斯②打听消息。”
“是吗,先生?”乔治说,“这两位先生我倒没听说过。他们是干旅行社那一行的吗,先生?”
赫尔克里一边欣赏自己的话音,一边接着说:“我那位雇主埃默瑞·鲍尔只知道一个道理——就是采取行动!不过靠一些没必要的行动浪费能量是毫无用处的。乔治,生活中有一条准则,那就是别人如果能替你办到的事,千万别自己去做!”
“尤其是,”赫尔克里·波洛一边补充说,一边起身走向书架,“费用开支不成问题的时候!”
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标有字母“D”的卷宗,翻到“可信赖的——侦探所”一栏那里。
“现代的普罗米修斯,”他喃喃道,“乔治,请替我抄下几个名称和地址:纽约汉克斯侦探所,悉尼莱登和波舍侦探所,罗马吉奥瓦·梅吉侦探所,伊斯坦布尔纳呼姆侦探所,巴黎罗杰和佛朗柯那侦探所。”
(①普罗米修斯:希腊神话中盗取天火予人而受主神宙斯惩罚锁于高加索山崖上的神,后被赫尔克里所救。——译注。
②涅柔斯:希腊神话中的海神,五十个海中仙女之父。——译注。)
他等乔治写完,然后说道:“现在清查一下去利物浦的火车班次。”
“好,先生。您要去利物浦吗?”
“恐怕是的。乔治,我也可能还要去更远的地方。不过现在还不需要。”
三个月后,赫尔克里·波洛站在一块面对大西洋的岩石上眺望大海。海鸥上下翱翔,发出忧郁的长鸣。空气湿润。
赫尔克里跟其他初次来到伊尼什格伦的人一样,感觉到自己到达了世界的尽端。他一辈子从没想象过如此遥远、如此凄凉、如此荒废的地方。那里的景致倒很美,一种阴沉沉的美,属于那种遥远而不可思议的往昔的美。在爱尔兰西部这里,古罗马人的铁蹄没有践踏过,没有一座加固的堡垒;也没有修建一条完整而适用的道路。这里是一块对人世间那种井然有序的生活方式和常识茫然无知的土地。
赫尔克里·波洛低头看一眼自己那双漆皮皮鞋尖端,不禁长叹不已。他感到凄凉而孤独。他那种生活标准在这里不受赞赏。
他的目光顺着荒无人烟的海岸线望去,又回到大海。遥远的那边是传说中常提到的那片青春之地,天堂岛……
他喃喃自语道:“苹果树,圣歌和那些金……”
猛然间,赫尔克里·波洛恢复了常态——那个令人出神入迷的魔障给破除了,他又跟自己那双漆皮皮鞋和整洁的铁灰色男装相协调了。
从不远处传来一阵钟声。波洛理解那种钟声,那是他从少年时期起就很熟悉的声音。
他连忙轻快地沿着悬崖峭壁朝上走去。约摸十分钟后,他望见了山头上那幢建筑物,四周围有高墙,墙上有一扇嵌满铁钉的大木门。赫尔克里·波洛走到门前敲了几下。门上有个巨大的铁门环。接着他又谨慎地拉一下一条生了锈的铁链子,门里响起一阵小铃档尖锐的丁当声。
门上一块小方板给推开了,露出一张脸。那是一张神情多疑的苍白的脸,微微有点唇髭,嘴中却发出妇人的嗓音。赫尔克里·波洛称之为令人生畏的女人的声音。
那声音问他有什么事。
“这里是圣玛丽和天使修道院吗?”
那令人生畏的女人严厉地说:“那还能是什么别的地方吗?”
赫尔克里·波洛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对那条巨龙说:“我想见一下修道院院长。”
那条巨龙不大情愿,但最后还是让步了。门栓给拉开了,大门给打开了,赫尔克里·波洛被引到这个修道院用来接待客人的一间空荡荡的小房间里。
没多会儿,一位嬷嬷悄悄走进来,腰间晃动着她的念珠。
赫尔克里·波洛出生在一个天主教家庭。他明白身在此处的气氛。
“请您原谅我来打搅您,院长。”他说,“不过,我想您这里有一位在凡世上叫凯特·卡西的信徒吧。”
那位嬷嬷点点头,说:“是的,她皈依后改叫玛丽·厄休拉修女。”
赫尔克里·波洛说:“有一桩错事需要纠正一下,我相信厄休拉修女能帮助我。她知道一些可能非常宝贵的情况。”
那位院长摇摇头,面无表情,用平稳而冷漠的声调说:“玛丽·厄休拉修女无法帮助您。”
“可我向您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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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6 14:54
他顿住。那位院长说:“玛丽·厄休拉修女已经在两个月前去世了。”
在杰米·多诺万旅馆的酒吧间里,赫尔克里·波洛不大舒服地靠墙坐着。这家旅馆跟他想象中的旅馆大不一样。墙破旧坏损——窗户上两块玻璃也碎了——波洛很不习惯的夜间凉风也就吹进来了。送进屋来的热水是温乎乎的。吃下去的饭菜使他胃里产生难受的古怪感觉。
酒吧里有五个人都在谈论政治。赫尔克里对他们讲的大部分都不明白。反正他也不大关心这方面的事。
不多时,他发现有一个人过来坐在他的身旁。那人在社会等级上跟别人有点大不一样。他有那种乡镇人穷酸相的特征。
他非常恭敬地说:“我告诉您,先生,我告诉您——培金那匹马精力不足,没有任何机会,一点机会没有……肯定没跑完就没劲儿啦——没劲儿啦。您听俺的……大伙儿都该听俺的话。您知道俺是谁吗,先生?阿特拉斯①,俺就是——都柏林太阳的阿特拉斯——整个赛马季节都在向赢家提建议……俺不是对莱瑞家的姑娘说了吗?二十五比一——二十五比一。跟着阿特拉斯您就错不了。”
赫尔克里·波洛带着古怪的敬意望着他。他颤悠悠地说:“我的上帝,这是一个好兆头!”
几个小时之后,月亮时不时从云层后面卖弄风情地显露出来。波洛跟他的新伙伴已经走了几里路了。他一拐一瘸地走着,寻思世上毕竟还有别种鞋可以穿——那在乡间走起路来,想必会比漆皮皮鞋更合适。其实乔治早就向他有礼貌地提醒过。“穿一双舒适的粗革厚底皮鞋吧。”乔治这样说过。
赫尔克里·波洛一直没有听从。他喜欢穿漂亮考究的鞋,让两只脚显得干净利落。可现在走在这条石子路上,他才意识到另有别种鞋可穿……
他的同伴突然说:“那位神甫会不会为这事不饶我?我良心上不想犯下一桩不可饶恕的大罪。”
(①阿特拉斯:希腊神话中以肩顶天的巨神,喻身负重担的人。──译注。)
“你只是把现世事交给现世君主,尽公民义务①。”
他们来到修道院墙脚下。阿特拉斯准备完成他的任务。
他呻吟一声,用令人心碎的低沉声调说自己彻底给毁灭了。
赫尔克里·波洛带着有权威的口气说:“安静。你不需要肩负整个这个世界的重力——只是赫尔克里·波洛的重力罢了。”
阿特拉斯接过两张五镑的钞票。
他满怀希望他说:“也许到了早晨我就记不起我是怎么挣到这笔钱的啦。我已经不担心奥瑞里神甫会不饶我啦。”
“我的朋友,忘掉一切吧,世界的明天属于你的啦。”
阿特拉斯嘟哝道:“那我把它押在哪匹马上好呢?勤奋小伙子是一匹了不起的马,一匹漂亮的马!还有希拉·波伊恩。七比一,那我就押它吧。”
他停顿一下,接着说:“是我在幻想,还是我确实听到您刚才提到一个邪教神的名字?您刚才说赫尔克里,天哪,明天三点半钟那场赛马,真有一匹叫赫尔克里的马参赛。”
“朋友,”赫尔克里·波洛说。“那就把你的钱押在那匹马身上吧。我告诉你,赫尔克里从来不会输。”
第二天还真应验了,罗塞林先生那匹赫尔克里赢得了波伊恩南大奖,赌注是六十比一。
(①语出基督教《圣经》。意指别让宗数信仰影响公民责任。——译注。)
赫尔克里·波洛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捆绑得很仔细的包裹。先打开牛皮纸,再拨开软填料,最后掀开一层棉纸。
他把那个金光闪闪的杯子放在埃默瑞·鲍尔的写字台上。杯子上镂刻着一棵镶嵌绿宝石苹果的树。
金融家深吸一口气,说道:“祝贺你,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鞠一躬。
埃默瑞·鲍尔伸出一只手抚摩金杯的边缘,用一个手指头在它周围比画一个圆圈儿,他深沉地说:“是我的了。”
赫尔克里附和道:“是您的了。”
对方叹口气,朝椅背上一靠,用公事公办的语调问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赫尔克里·波洛说:“在一座祭坛上找到的。”
埃默瑞目瞪口呆。
波洛接着说:“卡西的女儿是个修女。在她父亲去世的时候,她正要做最终立誓①。当时她是个虔诚的天真姑娘。这个金杯给藏在利物浦她父亲家中。她把它带到了修道院,我想,她是要为她父亲赎罪。她奉献出来赞颂上帝。我想那些修女从来也不知道这个金杯的真正价值。她们大概是把它当作一个家族的遗物收下来的。在她们眼中,这只是一个圣餐杯,她们也就这样用上它了。”
(①做修女出家分几步。最终立曾表明将终身奉献给上帝,永远做修女。──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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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6 14:54
埃默瑞·鲍尔说:“真是个奇特的故事!”他接着问道:“那你怎么会想到去那里找呢?”
波洛耸耸肩。“这也许是——经过一次排除各种疑点的过程。还有那个奇怪的事实:从来没人试着卖掉那个金杯。这就说明它像是存放在一个一般物质价值观在那里不起作用的地方。我于是想起派特里克·卡西的女儿是个修女。”
鲍尔激动地说:“那么,我过去说过,我祝贺你。请告诉我你的费用,我给你开张支票。”
“没有费用。”
对方睁大眼睛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在儿童时代有没有读过童话故事?童话里的国王都会问:‘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那你是想向我要点什么啦?”
“对,不过不是钱。仅仅是个要求。”
“什么要求?你想要我告诉你证券市场上的一个信息吗?”
“那只是另一种形式的钱。我的要求比那更简单。”
“是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把手放在金杯上。
“把这个杯子送回修道院。”
一阵沉默,然后埃默瑞·鲍尔说:“你别是疯了吧?”
赫尔克里·波洛摇摇头。
“不,我没疯。你看,我要让你看一个机关。”
他拿起那个金杯,用手指甲使劲按在金杯周围盘绕的那条蛇张出的爪子上。杯子里面一小部分金雕的内层就滑向一边,露出那个空心杯把上的一个小孔。
波洛说:“你看见了吧?这就是那位鲍尔吉亚教皇的饮酒杯。通过这个小洞,毒药就流入酒内。您自己也说过这个杯子的历史充满罪恶。谁拥有它,伴随而来的就是暴力、流血和邪恶的情感。这样也许会轮到罪恶降临在您的身上啦!”
“迷信!”
“这也可能。可您为什么那么迫切要拥有它呢?不是为了它的美观,也不是为了它的价值,您已经有了上百件——也许上千件——美丽的稀罕东西,您要它是为了维持您的虚荣。您决心不让别人击败。那么好啦,您现在没让人击败。您赢啦!金杯属于您所有了。可是现在,为什么不做一次了不起——一次至高无上的姿态呢?把它退回到它近十年来一直安详所处之地。让它的邪恶在那里得到净化。它过去曾经一度属于教堂——那就干脆让它回归教堂吧。让它再一次立在祭坛上,得到净化和赦免,就像我们希望人们的灵魂也会从他们的罪恶中得到净化和赦免那样。”
他向前探了一下身子。
“让我给您形容一下我找到它的地方——那个和平园,面朝西海,向着一个被遗忘了的永恒美丽的青春天堂。”
他滔滔不绝地往下说,用简单的词汇形容伊尼什格伦的魅力。
埃默瑞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捂在眼睛上。他终于开口道:“我原是出生在爱尔兰西海岸的,小时候离开那里去到美国。”
波洛轻声说:“这我听人说过。”
金融家坐直身子,目光又变得很敏锐,嘴角上挂着一丝笑容,说道:“你真是个怪人,波洛先生。我听从你的意见。把这个金杯以我的名义作为一件礼物送给那个修道院吧。一项相当贵重的礼物。三万英镑呐——可我又从中能得到什么呢?”
波洛严肃地说:“那些修女会为您的灵魂祈祷。”
那位阔人的笑容展开了——一种贪婪而又渴望的微笑。他说:“这毕竟也可以说是一项投资吧。也许是我一生最好的投资……”
在修道院里那间会客室,赫尔克里·波洛重述了这事的经过,把金杯还给了那位院长。
她喃喃道:“告诉他,我们谢谢他,会为他祈祷。”
赫尔克里轻声说:“他正需要你们为他祈祷呐。”
“这么说,他是个不幸的人了?”
波洛说:“他是那么不幸,以至于都忘记了幸福是什么意思了;他那么不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不幸的人。”
修女轻悄悄地说:“哦,那他准是个阔人……”
赫尔克里·波洛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明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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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6 14:55
第十二桩 制服恶犬克尔柏洛斯
(译注:恶犬克尔柏洛斯:希腊神话中的冥国哈得斯的看门狗。欧津斯透斯国王命赫尔克里去冥国把那条有三个头和龙尾的恶狗带来。赫尔克里来到冥国,释放了忒修斯,射伤了冥王并命他交出那条狗。冥王满口应允,只提出不许用武器去制服的条件。赫尔克里遂用两腿紧夹狗头,双手紧卡狗颈,终于把恶狗制服,带回人间献给欧津斯透斯国王。这是赫尔克里做的第十二桩大事。他完成了这十二项艰难的工作后便结束了对欧津斯透斯的服役,回到忒拜。)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地铁车厢里,身子摇摇晃晃,忽而倒向这一个人,忽而又倒向另一个人。他心想这个世界上人真是太多了!伦敦地铁,在傍晚这个时刻(六点半)确实人满为患。里面又闷又热,嘈杂,拥挤的人群摩肩接踵——众人的手啦,胳臂啦,身体啦,肩膀啦,讨人厌地挤挤碰碰!让周围的陌生人推来搡去——他恶心地想,总的来说都是一群平凡而无聊的陌生人!人类——论堆来看,可就很不雅观。看到一张闪烁着智慧的面孔多么难得啊!一位端庄的妇女又是多么罕见啊!女人在这种非常不利的情况下,居然还织毛线,真不知是什么心气儿?一个女人织毛线的形象,确实也不是最佳的表现:全神贯注,眼神呆滞,坐立不安,手指头忙个不停!这真需要一只野猫那样的敏捷和拿破仑那样的毅力,才能在一辆拥挤不堪的地铁车厢里坚持织毛线而不懈,可女人却做到了!她们如果抢到了一个座位,就会忙不迭地拿出极细的暗红色毛线,卡达、卡达、卡达地织起来!
波洛心想,这真是不恬静,一点女性的优雅都没有!他那个过时的灵魂对现代生活这种压力和匆忙十分反感。周围那些年轻妇女——长得都差不多,都那么不妩媚,个个缺少那种极其诱人的女性气质!他要求更火热艳丽的魅力。啊!看到一个上流社会女人,俏丽,善解人意,机智——一个曲线美妙的女人,一个衣着奢华奇特的女人,那该多好哇!从前就有过这样的女人,可现在——现在——
车辆在一个站上停下,人们涌出去,把波洛又挤回到织毛线的针尖旁;接着又涌进来一群乘客,把他跟同车人挤得比刚才还像沙丁鱼。车辆又开始启动,猛地一动,波洛给甩到一个拿着疙里疙瘩的手提包的胖女人身上,他道了声“对不起”,又给撞回到一个高个子瘦男人身上。那人的公事皮包正巧顶住他的腰眼。他又道声“对不起”。他感到自己的小胡子也不再鬈曲而耷拉下来。简直是活受罪!幸亏下一站他要下车啦!
这一站赶巧是皮卡迪利广场①,看来大概有一百五十人要在这儿下车。他们像一股大浪潮那样冲出来,涌向站台。波洛给紧紧地挤上一架通向地面的升降楼梯。
波洛心里想这下总算从地狱里钻出来了。在上升的升降楼梯上,一件行李从后面撞到他的大腿关节上,真是疼得钻心!
这时,有一个声音在喊他的名字。他吃惊地抬起眼睛。在对面下降的升降楼梯上,他难以置信地看到一个过去相识的人。一个丰满的女人,一头浓密的棕红色头发,戴着一顶小草帽,帽檐上装饰着一排羽毛鲜艳的鸟形饰物,肩上垂着异国情调的毛皮披肩。
她那绯红的嘴大张着,浓厚的异乡音回荡着。她的肺挺健康。
“没错儿!”她喊道,“就是没错儿!亲爱的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咱们俩非得再见见面不可!”
但是,命运并不比那正朝上下两个相反方向行驶的升降楼梯更无情。赫尔克里·波洛给毫不留情地直送到上面,薇拉·罗萨柯娃伯爵夫人却给带到下面。
波洛扭着身子靠在栏杆上,朝下无可奈何地喊道:
“亲爱的夫人——我在哪里可以找到您啊?”
她的回答从下面微弱地传到他耳边,那句话出人意料却似乎又古怪地适合那一时刻的境遇:
“在地狱……”
(①皮卡迪利广场:伦敦的繁华街道、剧场和餐馆集中之地。──译注。)
赫尔克里·波洛一连眨几下眼。忽然他的脚晃了晃,原来他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到达地面——忽视了朝前迈一步。周围的人群四下散开。在升降楼梯旁边一点的地方,一大群人正挤向那下降的楼梯。他要不要加入那个队伍呢?这是不是那位伯爵夫人刚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在这拥挤的时刻,人在地壳底下旅行,无疑就像是在“地狱”里嘛。如果这就是伯爵夫人的意思,那他可真是无比赞同她的这种说法啦……
波洛下定决心,又挤进那堆下降的人群,给送到下面深处。在楼梯尽头,并没有伯爵夫人的身影。波洛只好在蓝色、琥珀色等灯光标志中选择一个方向走去。
伯爵夫人是否正走向贝克鲁站台或皮卡迪利站台?波洛先后到那两个地方去寻找。他被上车下车的人群冲来挤去,可他始终没找到那位火红艳丽的俄国女人——薇拉·罗萨柯娃伯爵夫人。
赫尔克里·波洛精疲力尽,懊恼极了,再次踏上那通向地面的楼梯,步入喧嚣的皮卡迪利广场。他带着愉快的兴奋心情回到了家里。
刻板的矮个子男人追求浮华艳丽的大块头女人,可说是件不幸的事。波洛从来没能摆脱他对这位伯爵夫人的痴迷眷恋。尽管他前次见到她是在二十年前,她那股魅力却依然存在。即使她现在浓妆艳抹,犹如一名风景画家在涂制日落,遮隐了真面目,赫尔克里·波洛还是认为她依然代表那种奢华诱人的女人。这个小资产阶级人物仍然对贵族怀有激情。一想起当年,她偷窃珠宝首饰那股机灵劲儿,真叫他至今敬佩不已。他还记得她在受到指责时镇静自若承认了那一事实。真是一个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奇女子!他再次遇到了她——却又把她丢了!
“在地狱里!”她说过。他肯定没听错吗?她是那么说的吗?
可她这话指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指的是伦敦地铁吗?要么这句话该从宗教意义上来理解?当然,如果她自己的生活方式最终使她似乎可能死后下地狱,当然啦——可她那种俄国式好意的招呼却绝对不会在暗示赫尔克里·波洛也该有同样的下场啊,是不是?
不对,想必是另有所指。她一定是指——赫尔克里·波泪突然困惑得晕头转向!一个多么捣鬼、多么难以推测的女人啊!换了另一个次要的女人,想必会尖叫着说“里茨饭店”或者“克莱丽奇饭店”。薇拉·罗萨柯娃却令人心碎而不可思议地喊出:“地狱!”
波洛叹口气,却并没气馁。他在那种茫然不解的心情下,次日上午采取最直截了当的简单办法,问问他的秘书莱蒙小姐。
莱蒙小姐长得不能再丑了,却又是再能干不过了。在她眼里,波洛并不是什么特殊人物——只是她的老板罢了。她给他提供优良的服务。目前她正一心一意地整理一套新的归档程序,那在她的头脑深处正慢慢趋于完善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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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6 14:57
“莱蒙小姐,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波洛先生。”莱蒙小姐把手指从打字机键盘上移开,专心等待着。
“如果一位朋友提出跟她——或者跟他——在地狱会见,你该怎么办?”
像往常那样,莱蒙小姐没有停下来思考,还是正如俗话所说:她无所不知。
她答道:“我想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打电话订张桌子。”
赫尔克里·波洛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他结结巴巴地说:“那就请你——打——电话——订——张——桌子——吧!”
莱蒙小姐点点头,把电话机拉到身边。
“今天晚上吗?”她问道,由于他没有作答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同意了。她轻快地拨电话号码。
“律师会堂街14578号?是‘地狱’吗?请给预订一张两个人的桌子。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十一点钟。”
她放回话筒,手指又回到打字机键盘上。她脸上微微——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情。她已经完成任务,那种表情似乎在说,老板现在当然该让她干自己正在干的活儿了吧。
赫尔克里·波洛却要求她解释一下。
“这个地狱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莱蒙小姐看上去有点惊讶似的。
“哦,难道您不知道吗,波洛先生?那是一家夜总会啊——新开的,目前生意很火爆——我想是由那么一位俄国女人开设的。我可以在今天晚上之前就给您轻而易举地办委会员身份。”
到此为止,莱蒙小姐明显表现出已经用了不少时间的神情,赶紧又熟练快速地打起字来。
当天晚上十一点,赫尔克里·波洛走进一家夜总会大门,门上方装置着一排一次只显示一个字母的霓虹灯招牌。一位身穿红色燕尾服的先生接待他,接过他的大衣。
一个手势请他走下几级通往底层的宽楼梯。每级台阶上都写着一个警句。
第一级上写着:“我好意奉劝……”
第二级:“勾销往事,重新开始……”
第三级:“我可以随时放弃……”
“真是通向地狱之路的良好祝愿,”赫尔克里·波洛喃喃赞赏道,“想象得真不赖!”
他走下楼梯。梯脚旁边有个小水池,里面种着鲜红的百合花,一座船形的桥横跨在上面。波洛从旁走过去。
左方一个花岗石穴里蹲着一条波洛从没见过的又大又丑的黑狗!它令人生畏而直挺挺地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波洛满心希望那条狗也许不是真的。然而,就在这时,那条狗掉转它那凶恶丑陋的脑袋,从黧黑身躯里发出一声狂吠,那声音真让人胆战心惊。
这时波洛看见一个装着小圆狗饼干的筐子,上面标着“贿赂克尔柏洛斯一块!”的字样。
狗的眼睛直盯着那些饼干。它又低沉地汪汪吠了一声。波洛连忙抓起一块饼干朝那条大狗扔去。
那张大而深的红嘴打个呵欠,接着强有力的上下额卡哒一声合上。克尔柏洛斯接受了那口贿赂。波洛于是走进一扇敞开的门。
那间屋子不大,四处摆着小桌,中间是舞池,由小红灯照亮着。四面墙上装饰着壁画,房间末端有一个大烤炉,旁边站着几位操作的厨师,他们身着魔鬼似的服装,身后有尾巴,头上有角。
波洛把这一一看在眼里,这当儿薇拉·罗萨柯娃伯爵夫人身穿华丽的红色晚礼服,带着她那种感情冲动的俄国人性格,伸出双手朝他冲过来。
“啊,您真来了!我亲爱的——我最亲爱的朋友!又看到您可甭提多高兴啦!过了那么多年——那么久了——多少年了?——不,咱们不提多少年!对我来说,就像是昨天似的。您没变——一点也没变!”
“您也一样,我亲爱的朋友。”波洛叫道,亲吻一下她的手。
可他完全意识到二十年毕竟是二十年。罗萨柯娃伯爵夫人势必不能给刻薄地说成整个毁了,可她至少是惊人地改观了。生气勃勃的神态,热烈享受生活乐趣的劲儿,依然存在,而且她也明白,一点也没减弱地明白,该怎样奉承男人。
她把波洛拉到一张已经有两个人坐着的桌子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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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6 14:57
“这是我的朋友,大名鼎鼎的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她介绍道,“他就是干坏事的人的克星。我也一度怕过他,可现在我过上了一种极端规规矩矩而也十分枯燥的生活,是不是这样?”
那个听她说话的高个子男人答道:“永远别说枯燥,伯爵夫人。”
“这位是李斯基德教授。”伯爵夫人介绍道,“他博古多识,并且对这里的装修给我提出了不少宝贵建议。”
那位考古学家微微一颤。
“如果我事先知道您要干什么,”他喃喃道,“这里的成果还会更让人惊喜万分。”
波洛再仔细环视一下四周的壁画。面前那扇墙上是奥菲厄斯①和他的乐团在演奏,欧律狄刻②眼巴巴地望着那个烧烤炉。对面墙壁上是奥西里斯③和伊希斯④,他俩好像在冥界举办一场古埃及划船游会。第三面墙上是一些欢快的男女青年在享受裸体混合浴呐。
“青春的国土。”伯爵夫人解释说,接着一口气连着说,以便完成她的介绍,“这位是我的小艾丽丝。”
波洛向坐在那张桌子旁边的另一个女人鞠一躬,那是一位看上去外表很严厉的姑娘,身穿一套格子呢外套和裙子,戴着一副角质架眼镜。
“她非常非常聪明,”罗萨柯娃伯爵夫人说,“她是一位有学位的心理学家,深知精神病人为什么会犯精神病的一切原因!那并不像你认为那样,他们就是疯了!不对,其中还有各式各样的原因呐!我总觉得那很古怪。”
(①奥菲厄斯: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善弹竖琴,弹奏时,猛兽俯首、顽石点头。—一译注。
②欧律狄刻:希腊神话中奥菲厄斯之妻,新婚时,被蟒蛇杀死。其夫以歌喉打动冥王,冥王准她回生但要求其夫在引她返回阳世的路上不得回头看她;其夫未能做到,结果她仍被抓回阴间。——译注。
③奥西里斯:古埃及的冥神和鬼判,伊希斯的兄弟和丈夫。——译注。
④伊希斯:古埃及司生育和繁殖的女神。其形象是一个给圣婴哺乳的圣母。—一译注。)
那叫艾丽丝的姑娘和蔼却有点倨傲地微微一笑。她用坚决的口气问教授愿不愿意跳个舞。他显得有点受宠若惊,却有些犹豫。
“我亲爱的小姐,我恐怕只会跳华尔兹。”
“现在奏的舞曲正是华尔兹。”艾丽丝耐心地说。
他俩站起来跳舞,两人都跳得不太好。
罗萨柯娃伯爵夫人叹口气,独自沉思片刻,轻声说:“不过她真的长得并不难看……”
“她没有完全显示出自己的优势。”波洛判断道。
“坦率地说,”伯爵夫人大声说,“我不理解这年头的年轻人。他们不再设法打扮得招人喜欢——当年我年轻的时候,总是试图——挑选最适合自己的颜色的衣服穿——上衣垫点肩——紧身胸衣在腰间束得紧一点——头发也许弄个更有情趣的发型——”
她把额头上那绺浓密的橙红色头发往后理一下——无可否认她至少还在试图竭力那么做呐!
“只满足于自然本性,那可——太傻了!也太傲慢了。那个小艾丽丝写了不少关于性的长文章,我倒要问问,有哪个男人会经常约她去布赖顿度周末呢?那都是些长篇大论,工人福利啦,世界的未来啦,倒也很有价值。可我倒要问问。那有趣吗?你看,我倒要问问,这些年轻人把这个世界搞得多么乏味!处处是清规戒律!我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这倒叫我想起来了,贵公子好吗?夫人。”他在说这句话时,忽然想到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年,就及时用“贵公子”代替了“您的男孩儿”。
伯爵夫人的脸顿时喜气洋洋,她带着母性的热情说:
“那个可爱的安淇儿!长得那么大了,宽肩膀,英俊极了!他如今在美国,干建筑那一行——筑桥啦,盖银行啦,造旅馆啦,建百货公司啦,修铁路啦,凡是美国需要的,他都干!”
波洛显得有些纳闷。
“那他是位机械工程师?要么就是位建筑师吧?”
“那又有什么关系?”伯爵夫人道,“他可爱极啦!整天就只关心大梁啦,机械啦,还有那种叫应力的玩艺儿。那些我一点也闹不明白的东西。不过我们彼此爱慕——我们俩一向彼此爱慕!也就是为了他,我也爱小艾丽丝。当然他们俩已经订了婚。他俩是在一架飞机上,或许是在一条船上,或许是在一列火车上相逢的,就在谈论工人福利那个话题的过程中相爱了。她来到伦敦后,前来看我,我就真诚地喜欢上她了。”伯爵夫人把她两只胳臂交叉放在她那宽胸脯上:“我还说——‘你和尼基两人相爱——所以我也爱你——可你要是爱他,干吗又把他留在美国呢?’她就谈到她的‘工作’,她正在写的书和她的事业。坦率地说,我根本就闹不明白,不过我一向说:‘人应当容忍。’”她又接着说道:“亲爱的朋友,你认为我这里构思想象得怎么样?”
“想象得挺好,”波洛一边说,一边赞同地四处环视一下,“还很别致!”
这家夜总会宾客盈门,洋溢着那种无可置疑的成功气氛,这倒是无法作假的。那里有身穿晚礼服的懒洋洋的夫妇啦,穿灯芯绒裤子的吉卜赛人啦,穿整套西服的商人啦等等。身穿魔鬼服装的乐队成员在演奏狂热的音乐。毫无疑问,“地狱”的生意红火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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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6 14:57
“我们这里什么人都有,”伯爵夫人说,“就应当这样,对不?地狱向所有的人敞开大门。”
“大概穷人除外吧?”波洛暗示道。
伯爵夫人笑了:“人家不是说富人进不了天堂吗?那他们当然就应当在地狱得到优待啊。”
那位教授和艾丽丝跳完舞回来了。伯爵夫人站起来说:
“我得去跟阿里斯泰德斯说几句话。”
她走去同侍者领班、一个靡菲斯特①模样的瘦子交谈几句,然后又挨桌跟客人们去打招呼。
那位教授擦了额头上的汗,喝口酒,说道:
“她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不?大家都喜欢她。”
他道声歉,起身到另外一张桌子那边去跟一个人说话。波洛独自陪着那位严峻的艾丽丝,见到她那双蓝眼睛冷淡的神情,不禁感到有些发窘。他看出她原本并不难看,可他觉察出她明明十分警惕。
“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呢。”他轻声道。
“肯宁汉。艾丽丝·肯宁汉博士。我听说您过去认识薇拉?”
“快有二十年了。”
“我发现她是我的一个很有趣的研究对象。”艾丽丝·肯宁汉博士说,“当然我对她感兴趣也是因为她是我未婚夫的母亲,不过我对她感兴趣还是从职业观点出发的。”
(①靡菲斯特:欧洲中世纪关于浮士德的传说中的主要恶魔。──译注。)
“是吗?”
“是的,我正在写一本书,犯罪心理学的书。我发现这里的夜生活丰富多彩。我们遇到一些犯罪型的人常常光顾这里。我跟他们当中一些人讨论过他们的早期生活。您当然知道薇拉的犯罪倾向——我是指她偷过东西。”
“嗯,是的——这我知道。’波洛略感惊讶地说。
“我本人管这种行为叫喜鹊情结。她总是偷闪闪发亮的东西,从不偷钱,总是珠宝首饰。我发现她在儿童时代很受宠爱溺爱,但也被管得很严。生活对她来说是无法忍受的枯燥无味——枯燥却很安全。她的性格则要求戏剧性——渴望受到惩罚。这就是她沉溺于偷窃行为的根源。她要显得比别人突出,要得到受过惩罚的臭名!”
波洛不同意:“她作为俄国旧政权的一名成员,在大革命期间生活肯定乏味而且不会安全吧?”
肯宁汉小姐那双淡蓝眼睛微微显露一丝感兴趣的神情。
“啊,”她说,“旧政权的一名成员?她是这样告诉您的吗?”
“她是一名无可争议的贵族。”波洛坚定地说,竭力排除伯爵夫人亲口告诉他的有关她早期放荡生活情况给他留下的某些不愉快的回忆。
“人们都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肯宁汉小姐说,带着本行专业那种目光瞧着他。
波洛立刻警觉起来。他觉得不出一分钟她就会对他说他内心是什么情结啦。他决定把这场战役打回到敌营里去。他喜欢罗萨柯娃伯爵夫人的社交圈子,部分原因在于她那贵族根源,他不打算让这个长着熟醋栗似的眼睛、戴副眼镜、有个心理学学位的丫头扫他的兴。
“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令人吃惊的事吗?”他问道。
艾丽丝·肯宁汉没多费口舌,干脆说她不知道。她摆出一副无所谓而宽容的样子。
波洛接着说:
“我感到惊讶的是你——年轻,如果下点功夫的话,会显得很漂亮——嗯,使我惊讶的是你却不肯下这个功夫!你穿着那种带着大口袋的厚上衣和厚裙子,好像要去打高尔夫球似的。可这里跟高尔夫一点关系也没有,这里是华氏七十一度的地下室。你的鼻子又热又亮,你也不往上搽点粉,你嘴上抹的口红毫无情趣,没有强调出你那嘴唇的曲线!你是个女人,可你并不在意你是个女人。我要问你一声,为什么这样呢?真是怪可惜的!”
他一时满意地看到艾丽丝显得通人请了。他甚至看到她两眼闪现出一丝气愤的神情。接着她又恢复了她那种蔑视的笑态。
“亲爱的波洛先生,”她开腔道,“我担心您恐怕已经跟现代思维逻辑脱节了。重要的是本质,而不是那些装饰!”
她抬头望了过去,这时正有一位非常英俊的深色头发的青年向他俩走来。
“这个人是那种最引人兴趣的类型。”她热忱地小声说,“保罗·瓦莱斯库!专吃软饭的人,还有不少堕落的渴望!我想让他给我讲讲他三岁时一个照管他的保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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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6 14:58
一两分钟后,她就跟那个青年一起跳舞了。他跳得潇洒极了。他俩舞到波洛身边,波洛听到她在说:“在伯格纳度夏后,她送给你一个仙鹤玩艺儿吗?一只仙鹤——哦,这可别有含意!”
波洛一时自娱地推测这位肯宁汉小姐对各种犯罪类型如此感兴趣,早晚有一天会惹祸上身,她那残缺的肢体会让人在荒郊树林里发现。他不喜欢艾丽丝·肯宁汉,可他足够诚实地意识到自己不喜欢她的原因在于她竟然那么明显地看不起他赫尔克里·波洛!他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
这当儿,他发现了另一件事,就暂时把艾丽丝·肯宁汉弃置脑后。舞池对面坐着一位年轻的金发男子,身穿晚礼服,那种举止显示他是个过惯悠闲放荡日子的家伙。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喜好奢华的姑娘。他傻呵呵地凝视着她。谁看见他俩都可能会悄声说:“一对懒散的阔人!”波洛却深知这个小伙子既不懒散也不富有,他其实是查尔斯·史蒂文斯警督。波洛认为史蒂文斯警督可能是在这里执行任务呐……
次日早晨,波洛去到伦敦警察厅,拜访他的老朋友贾普警督。
贾鲁对他试图打听的事情的答复出人意料之外。
“你这条老狐狸!”警督亲昵地说,“你是怎么得知这些情况的,我真服了。”
“可我向你保证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出于妄想好奇罢了。”
贾普说波洛这种话只能去哄大兵,谁信你那一套!
“你想知道那个‘地狱’的所有情况吗?嗯,表面上看,只是另一处夜总会那类场所。还真火!他们一定挣了不少钱,尽管去那里玩的开销当然也很大。是由一个俄国女人公开经营的,称自己是个什么伯爵夫人——!”
“我认识罗萨柯娃伯爵夫人。”波洛冷冷地说,“我们俩是老朋友。”
“可她只是个傀儡。”贾普接着说,“她没有投资进去,可能是那个侍者领班阿里斯泰德斯·帕波波勒斯——那家伙在那里有股份——可我们也不信那地方真属于他所有。我们其实也不知道真正的老板是谁!”
“你就派了史蒂文斯警督去了解情况,对不对?”
“哦,你看见了史蒂文斯?幸运的小伙子,接了这么一个好差事,在花费大量纳税人的钱!不过他倒也发现了不少事。”
“你们想在那儿发现什么啊?”
“毒品!大规模贩毒行径。但是,不是用现金而是用珠宝首饰购买毒品。”
“是吗?”
“就是这么回事。那个什么夫人——或是什么伯爵夫人——觉得收现金很麻烦——反正她不愿意从银行里提取大笔现金。可她得到首饰——有时是家族的传家宝!把那些东西拿到一个地方去‘清理一下’或者‘重新镶嵌一下’——那些宝石在那里从原来的底座上给取下来,再给换上人工宝石。那些取下来的宝石就在伦敦或欧洲大陆给卖掉。一切都很顺利——从来没有发生什么盗窃,也没有出现过追捕盗贼的叫喊声。即使迟早经人发现一件头饰或一条项链上面的宝石是假的,那位某某夫人也只表现出一种茫然无知而惊惶失措的样子——闹不清那上面的假宝石是什么时候怎样给换上去的——那条项链从来就没离开过她啊!于是派遣流汗受累的可怜警察徒劳无益地追查辞退的女仆、可疑的男仆和擦玻璃的工人。
“可我们并非像那些社会女名流所想象的那样愚蠢!我们接二连三地接到报案——可我们从中发现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所有来报案的女人都现出吸毒的迹象——神经质,烦躁——抽搐,瞳孔放大等等。问题是:她们从哪里得到毒品?谁在经营那项非法交易?”
“你认为答案是那个‘地狱’吗?”
“我们相信那里是那项非法交易的总部。我们找到了首饰改造的地方——一家名叫哥尔康达的店铺,出售高级仿制首饰。有一个名叫保罗·瓦莱斯库的下流坯——啊,我看出你也认识他?”
“我在‘地狱’里见到过他。”
“那是一处能见到他去的地方——是他真正出没的地方!他要多坏就有多坏——可是女人——就连体面的女人——都对他言听计从!他跟哥尔康达有限公司有点关系。我敢肯定他是‘地狱’的黑后台。那里是他物色目标的理想地点——什么人都去那里,社会女名流啦,职业骗子啦——那里是最好的聚集点。”
“你认为那项交易——用首饰换毒品——是在那里进行的吗?”
“是的,我们知道哥尔康达那方面的情况——我们想要另一方——毒品那方面的情况。我们想闹清楚谁在提供货源,从哪儿来的?”
“到目前为止,你们还没有头绪?”
“我认为是那个俄国女人——可我们没有证据。几个星期前,我们以为已经有些进展。瓦莱斯库到过哥尔康达公司,在那里取了几块宝石后就径直去‘地狱’。史蒂文斯一直监视着他,可他没真正看见他传递那玩艺儿。瓦莱斯库离开那里后,我们就抓住了他——可他身上没有宝石。我们查抄了那个夜总会,把所有的人都搜了一遍。结果是没有宝石,没有毒品!”
“一场惨败,对不?”
贾普不自在地说:“还用你说!差点惹出不小的麻烦,幸亏在包抄中我们逮住了佩维瑞尔,就是那起白特西凶杀案的主犯。纯属偶然,原以为他逃往苏格兰了。我们一名警官根据他的相片把他认出来了。所以就算是善始善终——我们获得表扬——对那个夜总会也是个大宣传——自那以后,那里的生意就更火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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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6 14:58
波洛说:
“但是,对那起毒品案的侦破却没有什么进展。也许那里面还有个隐蔽的场所吧?”
“肯定是那么回事,可我们没有找到。我们就像是用篦子把那地方彻底篦了一遍。只限于咱俩之间说说,不得外传,我们在那里还进行过一次非法搜查——”他眨了眨眼,“纯粹是秘密进行的。想破门进入那个隐蔽处,没成功。我们那名暗探差点儿让那条可恶的大狗撕成碎片!它就睡在那里守卫着!”
“啊哈,是克尔柏洛斯吗?”
“对,给狗取了这么一个怪名——俏皮的名字。”
“克尔柏洛斯。”波洛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你也来插一手如何,波洛?”贾普建议道,“这是一个有趣的案子,值得一干。我憎恨贩毒这种勾当,那是在毁灭人的灵魂和肉体。这真可以说是‘地狱’!”
波洛沉思着说:“会叫它彻底败露完蛋的——对,你知不知道赫尔克里大力神第十二桩丰功伟绩是什么吗?”
“不知道。”
“制服恶犬克尔柏洛斯。这正合撤,对不对?”
“不明白你在胡说什么,老家伙,不过要记住:‘狗吃人’可是条新闻咧。”贾普朝后一仰,哈哈大笑起来。
“我想非常严肃地跟您谈一谈。”波洛说。
时间还很早,夜总会里还差不多是空的。伯爵夫人跟波洛坐在近门口的一张小桌旁。
“可我一点也不感觉严肃。”她反驳道,“那个小艾丽丝倒一向是严肃的,这话我只跟你讲讲,我觉得那很叫人厌烦。我可怜的儿子尼基跟她在一起能有什么乐趣呢?什么也不会有。”
“我对您是很有感情的,”波洛坚定地继续说,“我不愿看到您处于那种所谓的困境。”
“可您说这话真够荒唐的!我现在正处于顶峰,财源滚滚而来啊!”
“这地方是您的吗?”
伯爵夫人的目光变得有点躲躲闪闪。
“当然是啊。”她答道。
“可您还有个合伙人吧?”
“这是谁告诉你的?’帕爵夫人严厉地问道。
“那位合伙人是不是保罗·瓦莱斯库?”
“噢!保罗·瓦莱斯库!亏您想得出!”
“他可有很坏的——犯罪记录。您知道不少罪犯经常到这儿来吗?”
伯爵夫人扬声大笑。
“这真是个老好人在说话!我当然知道!您没发现这正是这个地方有吸引力的一半原因吗?那些住在梅费尔区①的年轻人——他们在伦敦西区天天见到他们自己那路人感到厌烦了,于是就到这里来见识见识各种罪犯:贼啦,诈骗犯啦,花言巧语的骗子啦——甚至也许还有某个杀人犯——下星期会在周末版报上登出来的那个家伙!这多有意思。这样——他们就会认为自己是在观察生活!还有那些整天都在推销女袜裤、长统袜和紧身胸衣的很挣钱的商人也是来这儿解解闷!这跟他过的那种体面的生活、交的体面的朋友相比,多么不同啊!此外,更令人惊喜的是——那边桌旁坐的是伦敦警察厅的警探,正在摸他的小胡子呐——一位穿燕尾服的警探!”
(①海切尔区:伦敦西区高级住宅区。──译注。)
“那你什么都知道?”波洛轻声问道。
他俩的目光相遇,她微微一笑。
“我亲爱的朋友,我可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幼稚。”
“您在这里也经营毒品吗?”
“噢,那事我可不干!”伯爵夫人厉声道,“那是一种叫人憎恶的事!”
波洛凝视她一两分钟,然后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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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6 14:59
“我相信您。”他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您更应当告诉我,谁是这儿的主人。”
“我是主人啊。”她简短地说。
“在营业证上也许是。可您背后还有一个人。”
“您知道吗,我的朋友,我觉得您太好事了。你说他是不是太好奇了,杜杜?”
后一句话是轻声说的,接着她就把盘子里的鸭骨头扔向那条大黑狗,它凶狠地用牙一下子咬住。
“您管那个畜牧叫什么名字?”波洛岔开话问道。
“这是我的小杜杜!”
“叫这么一个名字,真有点莫名其妙!”
“可它可爱极了!它是条警犬,什么都会干——什么都会——您等着瞧!”
她站起来环视四周一下,突然从旁边那张桌子上拿起一盘刚给端上来的美味多汁的牛排。她走到那个大理石壁龛前,把那个盘子放在狗面前,同时嘟囔了两句俄文。
克尔柏洛斯两眼朝前望着,好像那块牛排并不存在似的。
“你看见了吗,这不仅仅是几分钟的事!不,它可以这样待上几小时!”
然后她又轻声说句话,克尔柏洛斯就闪电般飞快地弯下长脖子,那块牛排就像变戏法儿那样一下子便没影儿了。
薇拉·罗萨柯娃张开两臂抱住狗脖子,亲热地拥抱它,她这样做不得不踮起脚尖。
“您看它多温柔!”她大声说,“对我,对艾丽丝,对它的所有的朋友都这样——他们爱干什么都行!不过你必须对它说那句话才行!我还告诉您,它会,譬如说,把一个警探——撕成碎片’对,撕得粉粉碎!”
她放声大笑。
“只要我说一句——”
波洛立刻打断她。他不信任这位伯爵夫人的幽默感。史蒂文斯警督也许真会面临危险!
“李斯基德教授要跟您说句话。”
那位教授不满地站在她的胳臂近旁。
“您把我的那块牛排拿走了,”他抱怨道,“您干吗拿走我的牛排?那是一块很好的牛排啊!”
“星期四晚上,老伙计!”贾普说,“那是战斗打响的时刻。当然是安德鲁执行任务——缉毒战斗队——不过他很愿意你参加。不喝了,谢谢。不想再喝你这种怪甜的饮料啦。我得当心保护我的胃。那边放着的是不是威士忌?那还差不多。”
他把酒杯放下,接着说:
“我想我们已经识破了那个谜。那个夜总会还有另外一扇通到外面的门——我们已经找到了!”
“在哪里?”
“就在那个烧烤炉后面。有一部分可以给转开。”
“可你一定会看到——”
“不,老朋友。等突击一开始,灯就给灭掉——把总电闸关上——过一两分钟再给开亮。谁也不准从前门出去。有人在那里把守。不过现在搞清楚了,有人会带着毒品从秘密出口逃走。我们一直在调查夜总会后面的房子——我们才恍然大悟。”
“那你打算怎么进行呢?”
贾普眨眨眼。
“按计划行事——警察出现,灯给灭掉——有人在那秘密出口盯着,看谁从那里出来。这次我们就可以把他们逮住了!”
“为什么要在星期四?”
贾普又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