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箱子,老人浑浊的眼中忽然迸射出一股金光,似乎人也在这一瞬间,被冥冥中的神灵注入了生命的力量。他的身子往上抬了抬,两只手居然能撑住身子,只是缺少力气坐起来。楚雁赶紧上前,扶他起来,他的口中,又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楚雁与马南都在这小城长大,断定老人说的肯定不是小城方言。
老人坐正了身子,手指藤条箱。这回,楚雁和马南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马南把箱子打开,里面居然有好些东西。
不一会儿,这些东西全都摆在了床前的空地上。
马南疑惑的神情越来越重,在他脚下,有三个半尺高连体的陶俑,左边的是人的脸,野兽的身子,生着四只脚;中间的那个也是人脸兽身,却只有一手一脚;最右边的看起来像是个娃娃,身体黑里透红,长耳朵,红眼睛,乌黑光亮的头发。
陶俑的边上,还有一只碗,碗里居然还有米。
陶俑的另一边,是一枝已经枯萎的树枝,上面的叶子被抽干了水分。
另外,还有些零零星星的物件,全都摆放在陶俑的周围。
马南蹲下身,盯着那陶俑看,片刻过后,忽然脑子里像被插进了一根针,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他依稀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些东西,刚才从藤条箱里把它们取出来,看似随意摆在地上,那摆放的位置与顺序,却好似早已经印在他的脑海里。
那三个连体的陶俑,他一见之下便知道他们的名字——四只脚的叫魑魅;一手一脚的叫神光鬼;像娃娃的叫魍魉。它们都是传说中山精水怪的一种,最大的本领就是发出怪声来迷惑人,人听到它们的声音,就会昏昏欲睡,失去知觉,浑浑噩噩地随着声音的方向走去。传说中黄帝与蚩尤之战中,它们全都加入了蚩尤的队伍,黄帝的士兵不知有多少被他们迷惑,失去了性命。
而那枯树枝——马南认出那是生长在西南地区的椎栗树,与那半碗米,都是西南地区一些少数民族巫师们举行法事时用的物品。其它的一些物件,比如那些拳头大小捏成猪牛羊的陶俑,显然也是法事中的用具,巫师们将它们奉献给神灵或者精怪。
马南正在疑惑,这时,床上的老人忽然伸展双臂,抬头向天,口中吐出一连串激昂有力的音节。楚雁似乎受到惊吓,霎那间收回扶住老人的手,但老人居然能够不倒,腰板也挺得笔直。这时,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肃穆怪异起来,好像此刻他正在做着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他把自己全部的身心都投入进去。
那些奇怪的音节起初只是简单地传进马南与楚雁的耳朵里,到后来,它们几乎就是在整间屋里回荡了。而且那声音越来越响,几乎让他们不能自持,忍不住就要在那声音里慢慢萎缩身子,伏到地上。
马南知道老人此刻正在做着一场法事,他想竭力保持心智,但脑子里却越来越模糊,那三个连体的小人似乎从地上飞了起来,在他眼前不断盘旋飞舞。马南最后忽然想到,三个陶俑代表的精怪最擅长的就是迷惑人心,让人迷失本性,忘记一切,这岂非跟自己失忆症有很多相似之处?
床上的老人居然能够站立到了地上,将碗中的米撒到了马南的身上,用椎栗树的枯枝连续拍打着马南的头和肩膀。老人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了什么,那是一个鸡蛋大小的白色物件,然后重重将它摔到地上。
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马南来不及闭上眼睛,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茫茫一片。接着剧烈的疼痛传来,白茫茫的世界开始旋转,然后,好似黑夜来临,世界变得安静,白茫茫的世界慢慢变成了无边的黑暗。
——失忆症患者马南病中的最后记忆就到这里结束。
第二天,马南跟楚雁离开边陲小城,回那个省会城市。
“车马巷里卖酒的老人就是传说中的巫师吧?”楚雁回想那天在老人家里发生的事,似乎还心有余悸。那天白光闪过,马南与老人同时倒地不醒,只剩下她一人站在屋里,神思恍惚,面对着倒在地上的两个人,竟然有很长一段时间忘了上前查看。
直到地上的马南低低发出一声呻吟,她才蓦然醒转,扶起地上的马南,只见他仍然双目紧闭,眉峰紧锁,脸上还有种极度痛苦的神情。
她连声叫着马南的名字,马南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回应,但就是不能醒来。
楚雁蹲在地上抱着马南,目光在屋里四处逡巡,阳光西斜,光柱里隐隐飘荡着无数细小的尘埃,那个卖酒的老人此刻仰面朝天倒在床前的地上,一动不动。窗外透过来的阳光像一把刀,从他的颈上劈过,那苍老的脸颊上,此刻再没有了生气。
想到老人或许已经死去时,楚雁的身子战栗了一下,而这时,她怀中的马南忽然睁开眼睛,软软的身子也随即有了力量。
“大哥,你醒了。”楚雁带些仓皇地叫道。 马南翻身坐起,目光落到倒地的老人身上。他过去试了试老人的鼻息,从他脸上的表情,楚雁看出老人真的已经死去了。
老人孤苦伶仃,在这边陲小城里苦苦支撑,竟似就为等待马南和楚雁的到来。如今,他已完成了他的使命,所以,他对这世界已经再无留恋。死亡,也许是他最好的解脱。
马南在老人的尸体边沉默了许久,表情肃穆,楚雁不敢打搅他。马南一定已经明白了老人临死前那些怪异举止的目的,甚至,他也明白了那些玉器中的密码将他带到这里的原委。但是,他始终不吭一声,紧锁的眉峰显示他内心的凝重。
傍晚的时候,马南到外面花钱雇了些精壮的男人,将卖酒老人埋葬在城西的一片荒地里。大家对卖酒老人的死都有相同的惋惜,老人死了,小城里再没有了酿酒师傅,他们再要喝酒,只能去买商店里的瓶装酒了。
“其实虾公躺在床上不能动已经快一个月了,幸亏在他不能动之前,酿了好些酒存在铺子里,去买酒的人用酒钱买些食物送到他的床头,他就这样支撑了这么长时间。”
埋葬了卖酒老人,马南提出来再去看一下安家大院。
到达安家大院时天已经黑透了,安家大院的门居然虚掩着。马南和楚雁推门进去,里里外外找了半天,居然没有见到拐叔。
这晚,马南在安家大院里待了很久,每一个房间都不放过。
楚雁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却始终跟随在马南身边。
这一晚,马南和楚雁没有回旅馆,就住在安家大院里。半夜的时候,楚雁醒来,看到前面的房间里还亮着灯。她披衣起床走过去,发现亮灯的,就是以前红棉的房间。她还依稀听到房里传出马南低低的歌声。
楚雁的眼睛湿润了,她听出来那首歌正是当年红棉姐最喜欢的《小城故事》。
在楚雁的记忆中,不知道有多少个清晨黄昏,她像个小尾巴,跟在马南与红棉的后面。那时她的年纪还小,马南和红棉在她眼中已经是两个大人了。她羡慕红棉姐的美丽,更羡慕马南跟红棉牵着手,一齐哼唱那首让她至今回忆起来,仍感慨万千的《小城故事》。
楚雁相信,马南跟红棉的爱情,就在《小城故事》的歌声里,萌芽吐绿。
第二天,拐叔还没有回来,马南决定不再等他。
“我们回去。”马南说。
“回哪儿?”楚春问。
“回我居住的那个城市,我们在外面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其实风雷锤的秘密,就藏在我的家里。”
于是楚雁便什么都不再问,她知道,即使她现在什么都不问,马南也一定会将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她的。这时候,她心里唯一的疑惑,就是那个神秘的卖酒老人。
“他是个巴族的巫师,当年是他将我所有的记忆都封闭起来。而跟父亲有关的所有秘密,都藏在我的记忆里。”马南说。
——巴族,原来巴族真的还有族人存在于这世界上。
楚雁的震惊可想而知,这样,她便理解了昨晚为什么马南会在安家大院里逗留那么久。失去的记忆已经重新回到他的脑海里,那么,往事于他,在这老宅里便成为一帧帧鲜活的画面。特别是在红棉的房中,他是否感受到了昔日的恋情?
同时,楚雁还理解了父亲跟谢东城说的话,只有大哥马南才能解开所有的疑团。原来父亲将秘密都藏在了大哥的记忆里,那么,这世上,除了马南自己,便真的再没有别人可以知道它。
现在,楚雁最感兴趣的,就是父亲的秘密究竟会是什么呢?
第37章
柯玉虎只老老实实在那宾馆里待了三天。这三天,他的那班朋友轮流过来陪着他,时间倒也好打发。到了第四天,他望眼欲穿,也没人来。虽然知道那帮哥们儿也都有自己的事,不能天天陪他这儿耗时间,但还是觉得心里郁闷。他在房间里闷了一天,看电视。电视节目已经让人腻味了,再加上那些怎么恶心怎么来的广告。傍晚那会儿,他觉得脑袋里像装了碗糨糊,晕乎乎的。再不出去透透气,非得把人憋出毛病来。柯玉虎想,待这宾馆里真还不如呆拘留所里,那儿至少还有人陪着他折腾。
他打电话给认识的一个女人,那女人好久没他的消息了,听到他的声音,兴奋得不得了。柯玉虎当即跟她说了时间地点,毫不犹豫地出门约会。
柯玉虎先回了趟家,洗了澡换了衣服,这才去跟那女人见面。
这一晚两人吃了饭,去了酒吧,最后到一家迪厅里耗到下半夜。然后那女人问到哪里去过夜,开房间还是去他家。柯玉虎想了想,还是带那女人去了那家宾馆。
就算他记性再差,他也不会忘记三位哥哥相继死于非命。
也许那杀手现在真的来到了这城市,正在他家的周围等待他的出现。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那女人走了,柯玉虎又开始琢磨今天该怎么打发。他打电话给乐队的一个哥们,电话里的声音乱糟糟的,好像在街上。
“你晚上要没什么事,就一块儿去看超级女声吧。”
超级女声是湖南台的一档节目,创办两年,风靡全国。今年是第二年,更是成为焦点,吸引了无数人的眼球。不知多少未成年小姑娘把它当成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舞台,但结果大多是水花镜月空欢喜一场,就算那些未被淘汰的选手,一路上也是跌跌撞撞,饱受精神摧残。当然,对这档节目各界反应不同,有人曾公开批评过它的庸俗性,但电视的主要功能就是娱乐大众,别管庸不庸俗,好看才是硬道理。就算超级女声有再多的毛病,黑幕再多,但它好看确是毋庸置疑的。
柯玉虎其实对一帮小姑娘在台上折腾没什么兴趣,但因为超级女声这节目,还因为可以找点事做打发时间,便答应晚上一定过去。
到了晚上,柯玉虎在约定的地点,跟大家见了面,然后一块儿去超级女声演播大厅。路上,那哥们告诉他,今晚有个参赛的选手,是他网友,这番来长沙参加比赛,家里没跟多少人来,亲友团阵容不强,所以请他招一帮人过去助阵。
今晚是超级女声总决赛,一群小女生在台上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台下的亲友团不间断地扯着嗓子吼。柯玉虎也挺高兴,人多热闹,待这里总比待宾馆里一个人看电视强。
十一点半多钟,节目结束,柯玉虎还不想回去,本来想跟那帮哥们一块儿去宵夜,但刚走出演播大厅,就接到昨晚那女人的电话,说在电视里看到他了,镜头在他身上至少停留了三秒钟。
她这会儿打电话来,柯玉虎知道她的心思。
女人的家离那宾馆近,柯玉虎便让她先去宾馆等他。他跟那帮哥们道别,然后站在路边拦车。演播大厅里出来的人多,路边一溜出租车全开跑了。跟柯玉虎一道站路边等车的人不少,好容易来了几辆,全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柯玉虎站了会儿,左右瞅瞅,决定往前走几步,到下一个路口。
大约五分钟后,柯玉虎一个人站在路边,很快就有一辆车停在他面前。他见司机边上的副驾驶座上还坐着一个人,也没在意。晚上开夜车不安全,很多司机都会拉上一个伴儿。
柯玉虎坐到了后座上,说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车子很快就向前开动了。柯玉虎盯着窗外,有些走神。车子过一座桥时,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便问司机走错道了没有。司机外地口音,普通话听起来有些别扭。
“放心好了,跑了这些年车,长沙城哪儿没转过,能不认识路吗。”
柯玉虎想想也对,便不管车往哪儿开了。一晚上折腾下来,觉得有点累,他闭目养神,只觉得车开得飞快。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路两边的灯光竟然已经稀疏。这回他肯定这司机走错了道,下意识地回头,只见城市灯火全被甩在了后面,这条路,竟是通往郊区的。
“你这是往哪儿开啊!”柯玉虎急了,使劲拍打座位前的防护栏。
司机竟然一声不吭,仍旧把车开得飞快。
柯玉虎此时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妙,他最先想到的就是楚雁说的面具杀手。一种彻骨的寒意在他身上蔓延,他安定下来,知道如果真的遇到了那面具杀手,自己也只能静观其变,看他要带自己去哪里。
“你的面具呢,你杀人时不是习惯戴副面具吗?”柯玉虎强自镇定道。
司机还是不吱声,却忽然间踩了刹车,车子吱地一声停下。柯玉虎下意识地打开车门,司机却比他更快,已经抢先下了车。等到柯玉虎下车的时候,司机已经站到了他的身边,动作之快,犹如鬼魅。 柯玉虎倒吸口凉气,身子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那司机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副面具。
那面具粗犷而古朴,青面獠牙,满脸戾气,做出来好像就是为了吓唬人用的。柯玉虎看到面具,立刻就感受到了浓浓的死亡气息。
二哥雷宇自小便喜欢博击,身手了得,一般三五个壮汉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三哥谢东城身子虽然肥胖,却力大过人。
连他们俩都死在这面具杀手的手上,柯玉虎自知自己根本不会是他的对手。
而且,雷宇谢东城陶京鸿三人,都是在自己家中或者店铺里被杀,而自己躲在宾馆里好几天,去演播大厅根本不是从家里出发的,这杀手居然也能找到自己。甚至,他处心积虑,假冒出租车司机,将自己带到这偏僻的地方来,自然是已经有了必杀的把握。
想到这里,柯玉虎心中已经全无斗志。
“你为什么要杀我?”他颤声道。
面具杀手仍然不说话,只是向前迈了一步。他的双手垂在两边,步子迈得轻盈,但身上却迸发出无形的杀气。
“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对我们兄弟赶尽杀绝?”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面具杀手忽然说话了,声音怪怪的,像外国人说汉语。
柯玉虎怔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
“帮我把司机移到驾驶座上去。”
“我为什么要帮你?”柯玉虎试探地问。
“不帮我,立刻死。帮我,你还可以再活一段时间。”
没有人愿意立刻死去,所以柯玉虎的选择在面具杀手的意料之中。柯玉虎在面具杀手的注视下,费力地将副驾驶座上的男人移到驾驶座上。这男人当然是真正的出租车司机,刚才他仰面坐在那儿,以至于柯玉虎根本没看清他没有知觉。
搬动司机的时候,柯玉虎察觉到他还有脉搏,还有体温。
“好了,现在你可以跟我走了。”面具杀手说。
“去哪里?”柯玉虎紧张地问。
面具杀手没有说话,只是向他逼近了两步,他身上的杀气,让柯玉虎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在他的示意下,转身向着前方走去。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他看到那杀手的右掌上裹着些纱布,还有他向前走动时,腰板挺得笔直,好像不太灵活的样子。这样,柯玉虎的心里陡然生出些希望。
——这杀手原来是有伤在身。
这里已经是郊区了,越往前去,便越偏僻。前行大约十分钟,面具杀手示意柯玉虎拐到边上一条小道上去。那小道只有一米多宽,行不多远便有一道小河,过了小桥,路两边生满了半人高的茅草,小路便在茅草丛里一直向前延伸下去。
柯玉虎一边走一边想着对策,他能感觉到身后的杀手离自己很近。
小路忽然变得宽阔了些,柯玉虎抬头,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幢孤零零的房子,房子前面还有围墙,看起来像是典型的农家小院。
柯玉虎脚步变缓,他想那里难道就是面具杀手栖身的地方?
就在这时,他的身子一紧,感到面具杀手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他想回头,一股劲风蓦然而至,切在他的右颈上。瞬间,他呼吸陡然停止,一股大力从体内直涌到头上,接着便眼前一黑,向前栽倒在地。
能在现实里一掌将人拍晕的,必定是个高手。
郁垒当然可以算得上高手,否则,巴图精心策划了这么些年的行动,不会选择让他来执行。长沙城对于他来说是个挺陌生的城市,但他却还是能从茫茫人海里,找到刻意躲避的柯玉虎,并将他带到这个事先租住的偏僻庭院里。
今晚,他跟在柯玉虎的后面,看到他跟着一帮朋友进入了演播大厅,便知道有了机会。
他打晕了出租车司机,顺利地让柯玉虎坐上他的车。现在那个司机说不定已经醒来,除了有点痛外,他并没有丢失任何东西,钱或者车。尽管他也会很困惑,不知道昏迷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多数不会去追究,毕竟,那对他只是虚惊一场。 院门已经关上,院子里有一盏灯,却很微弱。
郁垒在挖坑,一个足以容得下柯玉虎身子的坑。
柯玉虎的玉器上面,刻有土神后土,土神当然得死于土,郁垒所能想到的,让人死于土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挖个坑把人给埋了。
挖坑对他并不是件很辛苦的事,而且,坑不需要挖得太深。郁垒干一会儿活,目光便要落到躺在边上的柯玉虎身上。柯玉虎还在昏迷,就算他醒来也没关系,他的身子已经被绳子捆了起来。土神后土的标记,岂非就是一根绳子?
坑很快就挖好了,郁垒出了一身汗。这处荒废的庭院里,自来水早就停了,但却有一口井。他去吊了桶水上来,脱去衣服,将水淋到身上。井水的凉气让他身子一颤。
他忽然间变得渴望起来。
他是个不知道疼痛的人,他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冷暖,所以,他为了不让自己的神经变得麻木,经常需要寻找些冷暖的刺激。在这偏僻的庭院里,他当然找不到冰块,但冰凉的井水似乎可以给他些许慰藉。
这一刻,他忽然间忘了已经挖好的坑,忘了坑边还有一个等待他杀死的男人。
提桶不断地起起落落,井水不停地泼洒在身上,他甚至在寂静中还听到了自己极其愉悦的呻吟声。他喘息着,双手撑在井沿上,望着那个被黑暗充满的洞穴,心里有种跳下去的冲动。那里的世界一定安静极了,冰凉的井水包裹着他,他一定可以真实而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现在,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厌倦了支撑他生活的力量。
——仇恨。
他知道自己必须杀死这几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只有等他们全死了,他才能找到自己的仇人。仇恨是人类最古老的一种欲望,它可以打开人们潜藏的暴力之门。郁垒在等待的那些年里,曾无数次虚构过自己的杀戮,但他却没有想到,当自己真的亲手结束别人的生命时,会那么冷静与沉着。
也许,虚构的次数多了,便会成为一种习惯。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在冷静与沉着背后,在完成一次次的杀戮之后,他竟然会在心底生出那么多无法抑制的恐慌。
他还记得,他杀的第一个人是雷宇。当他离开现场,他甚至觉得死去的人其实是他自己。就从那一次开始,他需要寻找一些身体上的刺激。对了,冰块,他趴在冰块上,让身体变得彻骨的寒,寒冷的感觉让他知道,其实自己还活着。
后来在杀谢东城与陶京鸿时,他已经变得非常老练了。但是,他还是不能摆脱杀完人之后的那种惊悸。原来死亡竟是这么简单的事,一个生命的消失,竟然在他举手投足间便能发生。他知道让他恐慌的不是杀人本身,而是来自对自己死亡的担忧。
现在,他的身边躺着一个男人,他虽然还有呼吸,但很快就会死去。
那种无法抑制的恐慌竟然提前到来,他细心地感觉着井水流淌过他的身体,在流淌的过程中渐渐有了温度,让他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也许跳到这口井里,他便能得到彻底的解脱。死亡,能让他感觉到疼痛吗?
静谧的夜里忽然传来一阵音乐声,郁垒蓦然醒悟过来。他湿淋淋地转身,细心地辨别那音乐的来源。
很快,他就发现,声音来自于柯玉虎身上,那是他的手机在响。
他犹豫了一下,按了下接听键,他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五哥,你还好吗?”
郁垒身子一震,已经知道打电话来的女人是谁了。这世界上管柯玉虎叫五哥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楚雁。郁垒眼前浮现出一个漂亮时尚的女孩来,他恍惚了一下,想起那女孩曾被自己丢到一个泳池里,但后来,她却又醒了过来。
那是他开始五杀行动后,唯一失手的一次。
郁垒感到了羞愧,并不是因为没有杀死楚雁,而是他想到了他将楚雁丢到泳池时,双手接触到他的身体的那一瞬间,他那种极微妙的感觉。
那记得当时自己迟疑了一下,想到手中柔软温热的身体即将变得僵硬冰冷,他的心忽然痛了一下。
他确定自己真的感觉到了痛,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一种体验。
现在,听到楚雁的声音,他忽然对那种体验充满渴望。
第38章
到了机场,马南突然改变主意:“长沙,我们先去长沙。”楚雁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兄弟姐妹几人,除了红棉现在下落不明,就还剩下柯玉虎。他现在虽然躲在那家宾馆里,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如果那杀手已经到了长沙,那么,他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现在,马南知道了秘密就藏在自己的家里,尽管他也迫不及待想知道那秘密是什么,但是,他却还没有忘记柯玉虎。
“带上他,我们三个在一起,至少可以互相照应。”这是马南跟楚雁说的话。
马南与楚雁在那个省会城市没有逗留,直接坐飞机回到了长沙。
到长沙时天已经黑了,从机场赶到市区,又花了一段时间。当马南和楚雁赶到那家宾馆时,发现柯玉虎不在房间内,他们立刻警觉起来。楚雁连着给柯玉虎打了好几个电话,震铃的声音很正常,就是没有人接听。他们哪里知道,那时柯玉虎正跟朋友在演播大厅里,音乐声与超女粉丝的尖叫,让他根本听不到手机的响声。
马南与楚雁接下来又赶到了柯玉虎的住处,站在楼下,便见到他家的窗口一片黑暗。但两人心有不甘,还是上楼敲了半天门。邻居听到声音,开门说已经好多天没见这家人回来了。马南与楚雁面面相觑,虽然谁也不说,但心里都特别沮丧。
他们虽然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但在没见到柯玉虎尸体之前,却还心存侥幸。
“也许五弟在那宾馆里待得郁闷,跟些朋友出去玩了。”马南说。
楚雁点头:“我知道五哥的性格,他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待在宾馆里。”
长沙城这么大,如果柯玉虎真跟朋友出去了,马南跟楚雁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等耐。柯玉虎的邻居说,他已经好多天没回来了,那么,他很可能还住在那家宾馆里。所以,马南跟楚雁又回了那家宾馆,开了一间房。
楚雁隔上一段时间就打电话给柯玉虎,结果都同样无人接听。
“也许五哥在演出吧,我看过他们乐队的演出,特别闹。”楚雁这样宽慰自己和马南。
因为心里有事,在房间内,他们默默地看着电视,有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电视里湖南台正在直播今晚的超级女声。在上海时,楚雁就挺关注这个节目,本来听周围的朋友说起,并没有当回事,但连续两场看下来,楚雁心里就有了自己喜欢的选手。今晚,她看好的那选手仍然唱英文歌,当评委们宣布她可以顺利晋级时,楚雁忽然忍不住欢呼了一声。
马南正倚坐在床上想事情,闻声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楚雁的忧色已经一扫而空:“大哥,快来看。”
马南沉默,他实在不知道什么事可以让楚雁这么高兴。电视里是一帮粉丝冲着自己的偶像欢呼的画面,那女歌手长得挺像台湾的张惠妹,正在挥舞手中的鲜花向歌迷们致意。
马南想,这时候楚雁难道还有心情替那晋级的歌手欢呼?
“大哥,你知道我刚才看到了谁吗?”楚雁兴冲冲地坐到了马南的床边。
马南微皱眉头,摇了摇头。
“五哥呀。”楚雁兴奋地叫,“刚才我在电视里见到了五哥,他待在一个选手的亲友团里,虽然画面只是一扫而过,但我肯定没有看错,那就是五哥。”
“真的?”马南精神一振,“你确定没有看错?”
楚雁不说话,只是冲着马南笑。没一会儿,马南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这小子,我们这儿替他担心,他却还有心思去那种地方。”马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待会儿见到他,一定得好好骂他一顿。”
“至少得让他请我们吃顿好的。”楚雁嘻嘻笑道。
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两人盘腿坐在床上,话题居然说到了电视中的超级女声。楚雁没想到马南居然也对那些参赛选手挺熟悉,当知道他最看好的,也正是那个唱英文歌的歌手时,楚雁居然兴奋地叫一声,冲动地俯身抱住了马南。
马南的身子有些僵硬,但随即,脑海里便浮现出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小女孩的画面——那是少年时的楚雁,那时候,她最喜欢的就是跟在马南的后面,牵着他的衣服,像他的小尾巴。
所有的记忆此刻都已经回到了马南的脑海里,边陲小城车马巷里的卖酒老人,唤醒了他所有沉睡的记忆。
卖酒老人是巴族的巫师,当年,正是他,让马南患上了“失忆症”。 马南记得,那时自己跟红棉生活在另外一座城市,晓彤已经来到这世界上。红棉——他的妻子,现在他记得跟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晓彤的降生,给他们这对平凡的夫妻带来了那么多的乐趣。许多个夜晚,马南自梦中醒来,会看到穿着白色睡裙的红棉,正将晓彤抱在怀中哺乳,红棉的神态那么安详,目光落到怀中的女儿身上时,脸上的表情竟然有了些神圣的感觉。马南心中霎那间闪过一个念头——哺乳中的母亲都是来自天国的圣母,她的身上,闪耀的是生命的光芒。
而她怀中的晓彤,睡梦中仍然不停止她的吮吸,她的整个人,都被母亲的光环所笼罩。
马南被这样一幅画面陶醉了,这样的生活,让他满足且快乐。
他那时绝没有想到,有一天,这样的生活会从他的生活里消失。
晓彤一百天的时候,上午,他打算带着红棉和晓彤去一家影社,替晓彤拍些照片。就在他们刚要出门的时候,忽然听到门铃响。
马南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略显疲惫的老人。
马南那一刻简直就要心花怒放了,他上前与老人拥抱,泪水湿润了他的双眼。自从离开那座边陲小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父亲,甚至没有他的任何消息。现在,父亲却不期而至。
那天的红棉跟他一样开心,她表现自己喜悦的方式就是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中午,马南跟父亲喝了酒,因为高兴,两人都喝了不少。父亲虽然已经是个老人,酒量却很大。酒后,他抱着晓彤,在阳台上,亲手将一块金锁戴到了孙女的脖子上。
后来这块金锁,帮助马南破解了五件玉器中隐藏的密码。
“美丽善良的盐水女神,请你保佑我的孙女平安渡过今生。”父亲在阳光里说。
马南和红棉那一刻被深深地感动了。
父亲那时,又将另外一件东西交到了马南的手上,那是一个木头雕刻成的娃娃。马南接到手中,感觉很重,像一块铁疙瘩。
那木头娃娃后来出现在了学校礼堂的座位下面。
“这到底是什么木头,怎么会这么沉?”红棉把木头娃娃拿在手里。
“你们别小看了这木头娃娃,如果把它拿到外面,它可以称得上价值连城。”父亲爽朗地道,“还记得我以前跟你们说过天梯的故事吗?”
——天梯,连接大地与天庭的通道。
在上古神话传说里,凡人要想到达天庭,只有顺着天梯一步一步地爬上去。天梯有两种,一种是山,一种是树。可以当作天梯的山,昆仑当然是排在第一位的,传说它是天帝的“下都”,它的最高峰,便与天庭相连。此外还有华山青水之东的肇山,西方荒野的登葆山;树木当中能作为天梯的,只有建木一种。建木在西南的都广之野,据说那里是天地的中心。传说中午时分,太阳照在建木的顶上,它连一点影子都看不到,站在它的边上吼叫,声音也会马上消失在虚空之中。建木生得奇怪,细长的树干笔直地伸入云霄,两边不生枝条,只在树的顶端,生有一些弯曲的树枝,盘绕起来,像一把雨伞。
传说伏羲就是第一个从这天梯上爬到天庭的人。
“这木头娃娃,便是用建木雕刻而成。”父亲慢条斯理地道。
“建木!”马南几乎忍不住要叫出声来,“建木只是传说中的东西,难道世间真有建木存在?”
这一刻,父亲的神态异常凝重,他注视着马南和红棉,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有些传说已经久远得让人无法去考证它的真实性,它离我们现在的生活实在是太遥远了,把它当成虚幻的传说,也许更符合大多数人的意愿。”父亲的话里似乎有些无奈。
到了这天傍晚的时候,马南跟父亲俩人待在书房里,马南手中,还在玩着那个木头娃娃,到这时,他仍然不敢相信这居然是用传说中的建木雕刻而成。但父亲显然不是在开玩笑,他也没有理由怀疑父亲在骗他。
“你是不是还在想建木的事?”父亲问。
马南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
父亲怔怔地盯着他看,神色凝重,紧锁的眉峰显示他此刻正在考虑某件事情。马南的印象里,好像只见过一次父亲露出这种犹豫不决的表情,上一次是他把他们兄弟姐妹七个召集起来,宣布要把他们送往不同的城市。那么,这一次又要发生什么样的大事呢? “我已经越来越老,如果不把心里的秘密告诉一个人,那么,就算我死了,也是死不瞑目。”父亲说,“但是,如果我把这秘密告诉了你,那么,从此你便要肩负起一个重担,甚至,它还会改变你现在幸福平静的生活。”
父亲目光里有了些歉疚:“秘密对于大多数人都是种负担,我现在不知道,让你与我分担这个秘密对你是否公平。但是,你们兄弟姐妹七个,不仅你年龄最大,而且,我觉得只有你,才有能力帮助我,也帮助你的那些弟弟妹妹们,度过这一场劫难。”
听到“劫难”这个词,马南悚然一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年您把我们兄弟姐妹分别送到不同的城市,我们便有预感。您是我们的父亲,如果当年不是您收留我们,我们现在很可能还流落街头,甚至能否活下来都不知道。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希望您都能告诉我。您不要再把我当成许多年前的那个小孩,我已经长大,就算发生的事。凭我一个人的力量不足以应付,可还有二弟他们。只要我们兄弟几个齐心协力,我相信,任何的难关都可以度过。”
父亲上前抓住了他的手,青蓝色的瞳孔也在瞬间蒙上了层雾气。
那一刻,马南真切地感觉到了父亲的衰老——他已经是个十足的老人了。那时,他预感到在老人心里,一定隐藏着一段极深的秘密,它是老人心上背负的枷锁。如果不是有什么变故发生,也许他会背着这枷锁直到生命的尽头。
“你真的愿意跟我分担这个秘密?”父亲的声音里已经透出种虚弱。
马南毫不犹豫地点头。
“但是,你要想清楚,也许那秘密会改变你现在的生活。你的妻子,你的女儿,你现在的一切,或许都会离你而去。你真的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吗?”
马南怔住了,他下意识地回头,书房的门关着,他看不见妻子和女儿。父亲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他怎么能失去红棉与晓彤呢?这是他宁死都不愿发生的事。
似乎是看出了马南的犹豫,父亲叹息一声:“我知道这对你太残酷了些。”
“您刚才提到了劫难。”马南重重地喘息了一下,“我想知道这劫难的内容是什么,如果它真的发生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死亡。”父亲凄怆地说。
“谁的死亡?”
“我的,你的,还有你的那些弟弟妹妹们。或许,也包括红棉和晓彤。”父亲泪水蓦然间溢出了眼帘,情绪也随即激动起来,“是我害了你们,如果当年我不收养你们,你们便不会跟我一道经历这场劫难。”
鼓点敲击马南的心脏,无数个念头在他心里左冲右突。他冷峻的神情渐渐变得痛苦,呼吸也变得粗重。到后来,他大口地呼吸,还有了些想呕吐的欲望。
他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没有了选择。
如果真如父亲所言,那场劫难一旦发生,父亲以及他们兄弟姐妹,都将难逃劫数,那时,他仍然要失去妻子和女儿,还有他在这世上所有的亲人。那么,知道那个秘密,知道事情的真相,至少他还有一搏的机会。
“现在,我想知道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说话的马南,竟然有了些悲壮的感觉。
父亲注视他好久,却什么话也没说。
那天晚上,父亲跟马南离开家,去了一家宾馆。父亲要带他去见一个人,父亲说,也许那个人,可以帮助他们度过这场劫难。
在宾馆里,马南见到了一个精瘦的老人,他的年纪甚至比父亲还要大。
对那老人,马南并不陌生,他就是那边陲小城车马巷中卖酒的老人。马南和他的弟弟妹妹们,几乎都是闻着他的酒香,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卖酒老人出现在这里,着实大出马南的意料。
“现在,我告诉你,他其实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卖酒老人,他跟我一样,都是来自一个古老的部族。现在,我们要告诉你的,就是关于那个部族最古老的秘密。”父亲说。
那一次,马南知道了卖酒老人,其实是巴族最后一个巫师。
第39章
超级女声还没结束,楚雁却已经睡着了,就躺在马南的边上。马南将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小,低头看着楚雁。这些年过去,她的脸上虽然还依稀留有那个小女孩的痕迹,但毫无疑问,她已经长大了。如果在街上看到这样一位美丽时尚的女孩,他甚至不敢把她跟印象里那个稚气单纯的小妹妹联系起来。
人总会不断变化的,环境对人的影响也不可避免,上海那样一个国际化大都市,是那个遥远的边陲小城无法比拟的。
但是,刚才楚雁抱住他的时候,他一下子觉得跟她的距离变得很近。
也许在楚雁的内心深处,依然还是那个扎着蝴蝶结的小姑娘。
这两天一直在路上奔波,马南也觉出了些倦意,而且,现在知道柯玉虎无恙,心上的石头也落了地。不知觉中,马南的困意也涌了上来。
睁开眼,正好看到楚雁的眼睛。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醒了后就这样一直注视着马南,脸上还带着些笑意。马南怔了怔,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翻身坐到床沿上。
“现在什么时候了,柯玉虎还没回来吗?”他说。
楚雁嘻嘻笑:“大哥你睡觉时的样子还跟以前一样,眉头皱那么紧,就像你梦里都在思考一样。”
“是吗?”马南解嘲地摇头,他看到电视机里的节目已经变成了一部电视剧,下意识地看腕上的表,已经过了十二点,“都这会儿了,我到五弟的房间去看他回来了没有,你再给他打个电话吧。”
楚雁答应一声,取过手机来拨号码,马南也径自出门。
马南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楚雁神色紧张,满眼都是无法言喻的恐慌。她两只手握着电话,屏气凝息,好像电话那头,是一个让她深恶痛绝的恶魔一般。
马南立刻就想到了那个面具杀手,他快步走到楚雁跟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电话,放到耳边。电话那头没有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如果你还想知道那个秘密的话,就不要伤害五弟!”他大声地吼。
那边的喘息声消失了,片刻的沉寂过后,终于响起听起来十分别扭的普通话。这时,马南心中再无疑虑,电话那头,就是那个面具杀手。
柯玉虎的电话现在在他的手里,当然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他抓住了柯玉虎。
马南只希望,柯玉虎还活着。
“我等你,带着那个女孩。”面具杀手冷冷地道。
马南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好,你在哪儿,我怎么找你?”
“你出门上车,我自然会告诉你我在哪里。”面具杀手的声音似乎不带任何感情,“我想,你不会笨得找警察帮忙吧,那样,你就再见不到你的五弟了。”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还有你的妻子和女儿。”
电话随即挂断了。
“大哥,我们该怎么办?”楚雁的声音里带上了些哭音,“五哥肯定落在他手里了,我们得想办法救他。”
“照他说的办,如果他杀了五弟,肯定会立刻离开现场,这样,他就不可能接到这个电话,所以我判断五弟还活着。”
“可是,就凭我们俩,能救回五哥吗?”
马南犹豫了一下,说:“不是我们俩,是我一个人。”
“为什么?”楚雁叫道,“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救五哥的。”
“那杀手如果想杀我,不会等到现在。但是你不同,你曾经从他手里侥幸逃脱过一回,这回,他肯定不会再放过你。我想,这也是他电话里让我带上你一块儿去的原因。”
“如果他想杀死我,那就让他来吧。”楚雁态度显得非常坚决,虽然语气里还有些畏缩,甚至她的手都在轻微地颤抖,“他已经杀了我三位哥哥,多我一个也没关系。”
马南想了想,终于点头:“你跟我一块儿去行,但是,你一定要听我的话。”
“好。”楚雁重重地点头。
马南下楼的时候跟楚雁说了他的计划,不管待会儿面具杀手让他们去什么地方,到时,都由马南一个人进去,楚雁留在外面。如果过了半小时他还不出来,或者出来的只有那面具杀手一个人,这时候,楚雁立刻报警。
楚雁显然不太满意马南这样的安排,但马南态度坚决,根本不容她置疑。
出门,叫了辆出租车,马南用楚雁的电话拨通了柯玉虎的手机。面具杀手在电话里说出了一条路的名字,司机告诉马南,那条路是通往郊区的。
“当车子到达一个三岔路口的时候,你就可以让车子回去了。”面具杀手说。
三岔路口,马南跟楚雁下车。再拨通电话,面具杀手示意他们顺着右边的路走下去。行不多远,果然见到路边有条小径。
“你们只要顺着那条小路走下去,就会见到一幢房子。”面具杀手说。 房子在夜色里看上去有些阴森,马南停下,回身对楚雁说:“你就守在这里,半小时以后,如果我还不出来,就赶快报警。”
楚雁还想说什么,却被马南果断地止住:“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大哥,就听我的。”
楚雁怔怔地盯着他看,终于点头。
马南一个人向那幢房子走去,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单薄,后面的楚雁盯着他看,不知什么时候,眼里已经饱含泪水,还有些歉疚——她是否不忍心让马南独自去面对那杀手?
马南既知道面具杀手在那幢房子里等他,所以走得飞快,也不用掩饰什么。房子外面居然还有一道院墙,马南站在紧闭的院门前,深吸一口气,本想敲门,但那门在一推之下,竟然开了。
院落里安静极了,一盏微弱的灯悬在房子的外壁上,许多小虫围着它在飞。
马南慢慢走到院子里。
院子挺大,院墙边生满了齐膝高的杂草,靠右的位置,有一口水井,青石砌出的井沿上方,是木质的井架和一个提桶。三间砖房在最里面,此刻,屋内一片黑暗,没有人声。
“出来吧。”马南大声地叫。
还是没有声音,马南忽然有种感觉,那面具杀手并不在这房子里。
他慢慢向着房子走去,忽然脚下微微一软,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脚踩到了泥土之中。这一处的地面比别处都要松软,而且,借着微黄的灯光,这处地面的土都是新土。
马南怔住了,心里蓦然感到了些恐惧。当他再看到一根绳子从地下伸出来时,已经再没有了怀疑。
——柯玉虎那块玉器上刻着土神后土,后土的标志就是一根绳子。
根据面具杀手的惯例,土神一定死于土,而且,他还会用绳子作为凶器。马南颤抖着蹲下身,发疯样用手使劲刨着地面。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到十指钻心地痛,那根绳子也变得越来越长。终于,他的手触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他的心,也立刻沉了下去。
柯玉虎的尸体呈现在他的面前,面目青紫,口鼻之中还留有混杂着泥土的血渍。那根绳子在他脖子上结了一个绳圈,颈上还有深深的勒痕,一见之下,便能猜到柯玉虎是被活活勒死的。
那面具杀手竟然已经杀死了柯玉虎,并将他的尸体埋在了地下。
马南抱着柯玉虎的尸体,心中悲愤充满怒火。这已经是他第四个死去的兄弟,前面的雷宇谢东城和陶京鸿死时,他还没有恢复记忆,所以,还不能感受到那种失去亲人的痛苦。现在,抱着柯玉虎的尸体,他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了在那边陲小城生活的画面。他们兄弟姐妹七人,一同唱着歌走在小城的街道上,大家手挽着手,亲密无间。
那样的情景再不能重现了,他已经有四个兄弟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的泪水流下来,落在这个最小的弟弟身上。柯玉虎的眼睛还睁着,似乎对自己的死亡,还心有不甘。马南忽然放下尸体,大步冲到门边,重重一脚踹开房门,奔进去。房间里黑暗极了,没有一点动静。
“你给我出来,你这个杀人凶手!”马南大吼。
房子里依然没有动静,那面具杀手显然不在里面。马南怆然转身,再走到柯玉虎的尸体边,蓦然间,他心中一动,有了些非常不祥的预感。
——面具杀手既约他出来,为什么却不现身?
——他在电话中让马南要带上楚雁,莫非楚雁才是他的真正目标?
马南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面具杀手一定料到他会独自前来,留楚雁在外面观望,所以,他根本就没在这院子里,而是躲在了暗处。当马南进入院子,外面只有楚雁一个人时,他便有了机会。
这一次,楚雁一定不会再像上次那般幸运。
马南已经没有心思再顾柯玉虎的尸体,他飞快地冲出院门。就在这时,静寂的夜色里忽然传来凄厉的一声尖叫,马南听出那正是楚雁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