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楚雁是个模特儿,身材高挑,容貌俊俏,到哪儿都特别招人眼球。特别是当她穿上泳衣,曲线玲珑地往那儿一站,别说是男人,就算女人都要多瞧她几眼。会所里的游泳馆闲人不是太多,但就算这样,楚雁也不想太招摇,所以她游泳时大多选择午后一点多钟,这时候大多数人都在工作,就算不上班的人,也会在这时睡上一觉。楚雁从来不午睡,中午睡了晚上就睡不着,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做模特这一行纯属偶然,楚雁大学毕业后在一家策划公司做公关,在组织一场演出时被一家模特经纪公司老总看上,经过短期培训后,她便走上T型台。现在的楚雁并不受雇于哪家模特公司,却跟很多家公司保持联系,应该算是个自由人。但因为她出众的外貌与身材,以及在圈内良好的口碑,所以她的活儿挺多。
夏天到了,楚雁跟有联系的公司都打了招呼,说自己身体不适,准备在家歇上一段时间。其实这都是她的推托之辞,美丽的女孩谁愿意大热天里四处跑呢,再说了,一个单身女孩在这大都市里打拼,确实很辛苦,她也需要点时间来保养一下自己。
所以,夏天以后的楚雁挺悠闲,每天午后,她都会到会所的游泳馆里来游泳。游泳的好处每个女孩儿都知道,它对于一个模特儿就更不用说了,楚雁可不希望自己平坦光滑的小腹有一点赘肉。
这天午后,楚雁又到游泳馆来了,游泳馆里除了她,还有几个放暑假的中学生。刚进入青春期的小男孩远远地冲着楚雁吹了声口哨,楚雁无奈地在心里苦笑——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这些孩子的早熟,跟这些毛孩子,也不用太较真。
会所是一幢狭长的三层楼,欧式风格,精致而奢华。一二楼采用挑空式设计,站在二楼的窗口,可以看到一楼的泳池。泳池长度大约二百米,楚雁通常是一个来回下来,就得在池边歇一会儿。这天,当她像条美人鱼样窜入水中溅起高高的水花时,耳边似乎还听到了那帮毛孩子起哄的声音。
水波很快掩没了楚雁,她奋力向前划动双臂,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那些水波柔柔地包裹着她的身体,入水时骤然而至的凉意让她的肌肤起了层战栗。战栗是种奇特的体验,它不由你控制,又能让你在瞬间调动起身体里所有的精力与之对抗,这样,随即而来的兴奋已经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感受了。
二百米的距离对于楚雁并不算远,但她在回返的时候,速度已经明显慢了下来。她将头抬出水面吸气的时候,忽然有了些异样的感觉。
——泳馆里一下变得安静起来。
她在泳池中央停下,脚下踩着水,转头四下里看,那帮毛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偌大的泳馆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没人打搅当然是件惬意的事,可楚雁心里的不安却让她有些心神恍惚。她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奋力向前。
当她从池边伸出脑袋时,蓦然看到池边站着一个男人。
一股凉意从她的后脊开始蔓延,很快就让她的身体变得彻骨地凉。那男人略显削瘦,个头也不是很高,他站在池边,腰板挺得笔直,脚下还有一个大大的旅行包。让楚雁恐惧的是这个男人的脸上居然戴着一个面具,面具泛着青铜的颜色,丑陋且狰狞。
本能让楚雁瞬间发出一声尖叫,她的身体急速下沉,想潜入水中远远逃开。但她的动作快,那戴面具的男人却比她更快,楚雁还没明白过来,湿漉漉的头发已经攥在他的手中。
巨大的疼痛从头顶传来,那男人硬生生攥着楚雁的头发将她从池中拉了上来。
蜷缩在地的楚雁满脸惊恐,这时她还试图挣扎着站起来,面前的男人居然也任由她动作,并不阻止。就在这时,楚雁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声响,接着一些碎片从空中跌落下来,并且,听到了一个男人大喝的声音。她跟那戴面具的男人同时抬头,只见二楼窗口,一个短发男人刚缩回血淋淋的拳头,口中大叫着,试图阻止戴面具男人接下来将要做的事。
楚雁这一刻清醒过来,身上的力气也恢复了些。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跑,离面前这男人越远越好。同时,二楼窗口内的男人也消失不见了,楚雁猜他此刻一定正往楼下赶来,所以,她只要争取到一点时间,便能从这场厄运中解脱出来。
在她刚想转身的瞬间,眼前蓦然一黑,一只拳头已经大力击在她的左额上。
她的思维立刻停滞了,身子也软软地倒了下来。
马南站在华庭贵都的大门口,脑门上沁出了一层冷汗。这时他的整个后背都已被汗水洇湿,头上火辣辣的阳光让他觉得有些晕眩。 寻找华庭贵都并不是件难事,上海虽大,但他适才只打了个电话到114查号台,很快便得到了华庭贵都的确切地址。但是,当他站在小区门前的时候,却又茫然了。
这显然是片高档住宅小区,从他奢华气派的大门便可以看出来,小区里面高楼林立,一眼望去根本不知道有多少幢楼。现在,马南知道一起凶杀就在这小区内发生,但他却不知道它会发生在哪幢楼哪个房间内。
后来,他跟在一位老头的边上,瞒过小区保安,进入小区。
他慢慢地向前,抬眼四处张望周围高耸的楼群。他希望能发现凶手留下的任何一点线索,哪怕只是最小的一点暗示都行。但他失望了,每幢楼都是同样的肃穆森严,它们不露一点痕迹冷漠地盯着他,好像正在嘲弄他。
晕眩再度发生,那让他深恶痛绝的神经性头痛怎么能在这时发生呢?马南痛苦地抱着脑袋弯下腰,周围的大厦在他眼里开始扭曲变形,似乎立刻就要坍塌下来。
这时,从马南的身体里忽然漾起一阵清凉——他想到了水,柔柔的水波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身体,那种沁凉让他变得迫不及待了——他还想到了冰箱里的一个塑料瓶,瓶身上的商标已经被撕去,换作了一张白纸,上面画着鸟身人面的天神,那天神长着一对大翅膀,耳朵上挂着一对小蛇,脚下踩着两条大蛇。
——水神玄冥。
头痛渐弱,马南低低地喘息,脚下不停,冲进了小区里一家便利店。
“这儿哪里的水最多?”他问。
店里两个售货员小姑娘被他的模样吓呆了,半天,其中一个才低低地说:“游泳馆,会所的游泳池里水最多。”
会所就是那幢三层的欧式建筑,站在便利店门口便能看到它白色的墙面在阳光下反射着诡谲的光茫。
马南奔到会所的门前,蓦然心思一动,抬头望去,只见在二楼一个窗户内,露出一个熟悉的面孔来,脸颊削瘦,肤色煞白,还戴着一副宽边墨镜。
他就是那个在雨中曾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游戏闯入者。
马南心中稍定,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他不再迟疑,顺着楼梯向二楼跑去。
二楼有个环型走廊,马南跑了一圈,不见那闯入者的影子,正略显迟疑时,看到一扇门虚掩着,他立刻毫不犹豫地推门进去。
在窗口,他看到闯入者脸上戴了副面具,正攥着一个女孩的头发把她从泳池里拖上来。
马南大声喝叫,但下面的俩人恍然不觉。马南本以为自己在这里可以发现一桩谋杀案的现场,却没想到自己将亲历一场谋杀,他急切之间,一拳击在玻璃上,玻璃应声而碎,下面的俩人同时抬头,看到了他。
马南不能再犹豫了,他转身奔出房间,向着楼下跑去。
下楼梯的时候,马南一脚踩空,整个人顺着楼梯直滚下去。当他身形停住,只觉得腰际火辣辣地疼,额头上有些血缓缓渗了出来。但他此时顾不了多少,站起来穿过一个通道,进入泳馆。
泳馆里已经没有了人,寂静得像刚才看到的都是他的幻觉。
他想到怡景花园里的凶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慢慢向着泳池走去,慢慢地,步履沉重。当他终于站在池边,果真在泳池里看到了那个女孩。
女孩仰面躺在水底,长发如同水草样还在袅袅舞动,她的双目紧闭,已经一动不动。
人如果在水中彻底放松,浮力会将人的身体托起来,那女孩之所以能沉在水底,是因为她的身上,被缚上了两个沉重的秤砣。
是秤砣,马南相信自己没有看错。北方天帝颛顼的属臣水神玄冥,便是手持一个秤砣,掌管着冬天。如果凶手真的把自己的目标当作了五帝的佐臣,那么,他是在用这些佐臣的属性来杀死他们。 ——木神句茫死于木,死后身体由一根木棍支撑不倒,形成了一个∧型,而句茫的标志便是一个圆规。
——水神玄冥死于水,她的身上系着两个秤砣,而秤砣正是玄冥的标志,也就是学校新宿舍楼墙壁上符号中的O型。
马南凝视着水中女孩俊美的面孔,心里充满惋惜,谁能想到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竟会和传说的五神中最为暴戾的水神玄冥联系到一块儿。如果自己能早一步到达这里,那么,也许这女孩就不会死去。
想想刚才在楼上还见到这女孩挣扎着站起身来,现在却已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心中的寒意伴随着一种懊丧,让马南几乎透不过气来。
但他还是跳到泳池里,潜下身去,将女孩身上的秤砣解开,然后将她拖出水面。
女孩已经没有了气息没有了脉搏,但身体却还有温度。马南犹豫了一下,还是俯下身做了胸外心脏按压以及人工呼吸。地上的女孩仍然一动不动,没有气息,没有脉博。
虽然在预料之中,但马南仍然有抑制不住的失望。
就在这时,他忽然在游泳馆入口处看到一个人影——原来戴着面具的凶手并未离开,他适才只是躲在了柱子后面。他冷冷地注视着忙碌的马南,缓缓将脸上的面具摘下,煞白的面孔上流露出几许揶揄。
当着马南的面,溺死那女孩,便是他的水杀行动。那女孩在他离开时已经没有了气息,她身上的秤砣又让她在水底待了那么久,如果这样的人还能救活,那简直就算是奇迹了。
马南看到他的瞬间,飞快地站立起来。当目睹了一场谋杀之后,马南的心境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果说来之前,他还只是希望通过谋杀寻找到一些他需要的线索,那么现在,谋杀本身已经让他非常痛恨了。
那么年轻美丽的女孩,竟然在这短短时间内,便失去了生命。
没有人可以剥夺别人的生命,不管他有什么样的理由。
马南在向着凶手冲过去的时候,心里根本没有想到即使真走到他的面前又能怎么样,难道凭他的力量,就能抓住凶手?
事实上,当他刚向前奔出两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一些响动。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到地上的女孩似乎动了动,他犹豫了一下,就在这一犹豫间,前面入口处的人影已经消失得没了踪影。
如果这时候马南继续追出去,也许还能看到凶手的背影,但是,地上的女孩忽然轻轻呻吟了一声,接着头一歪,一股清亮的液体从她的嘴巴里溢了出来。
奇迹就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真的发生了,并且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
这时候悄然离去的郁垒显然错过了这样的奇迹,他在离开小区时心里有些力量翻江倒海般在沸腾。
他这时的感受和女孩身边的马南竟如此相似——那么年轻漂亮的女孩,竟然在瞬间就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而更重要的是,这种改变竟然出自他手。
他必须离开,用另外一些事情来让自己忘记刚才发生的事——刚才他意志坚强,行事果断,在将女孩按到水中时没有丝毫犹豫与不安。
水杀行动完全成功,他现在要做的,是将这消息尽快报告给巴图。
巴图就是那个让他成为郁垒的老人,他十四岁之后,巴图成了他唯一的亲人。
第20章
马南虽然没有对溺水者的救治经验,但一般常识他还是知道一些的。他蹲下身,将地上的女孩抱起来,让她面朝下,小腹置于自己弯曲的腿上,头部向下悬空,同时,大力挤压女孩的背部。数分钟后,女孩口中吐出一些积水来,还发出了低低的痛苦的呜咽声。马南又坚持了一会儿,这才把女孩翻转身子放到地上。
这时候,他想应该尽快把女孩送到医院去,溺水者虽然有了呼吸心跳,但是还可能有许多并发症,比如肺水肿、脑水肿、肺部感染、心力衰竭、呼吸窘迫综合症、肾功能衰竭及水电解质紊乱,如果救治不及时,很可能对生命造成威胁。
所以,有些医生习惯把溺水后二十四小时内死亡的人,统称为溺毙。
戴面具的杀人者已经离开,就算追上他,也无法从他口中得到任何线索。倒是地上醒转过来的女孩,也许可以解释一些问题,比如,凶手为什么要杀死她,她跟水神玄冥究竟有什么关联,还有——这也是困绕马南最大的疑团,凶手在那个雨天将一块青圭交到他的手上,青圭之中,是否隐藏着什么秘密?
种种迹象表明,凶手把死去的雷鸣当作了东方天帝的佐臣木神句茫,此番又把这女孩当作了北方天帝的佐臣水神玄冥。那么,既有青圭,一定还有玄璜,因为古籍中对礼器有详细的记载,青圭礼东方,玄璜礼北方。如果这样,那么,在接下来的另三起谋杀中,应该还会出现赤璋、白琥和苍璧黄琮。苍璧以象苍天,黄琮以象黄地,古人用它们来祭祀天地,而中央天帝黄帝与佐臣后土,便掌管四方天地。
地上的女孩已经睁开眼,但身体显然颇为虚弱,她身子往上抬了抬,试图坐起来,最终还是没有成功。马南俯下身子,低声道:“我现在送你去医院。”
女孩好像这时才看见马南,那一瞬间,她的目光如老僧入定般,竟然再也移不动分毫。接着,她的脸上虽然还带着些疑惑,但居然露出了莫大的惊喜。
马南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但此时也顾不了许多,上前将她拦腰抱起。
女孩目光仍然盯着他看,身子也柔柔地任他抱着,甚至,马南还感觉她的身子故意往他身上靠了靠。心中虽然不解,但马南还是抱着她,快步向会所外面走去。
“你不会就这样抱着我在小区里走吧。”女孩低声说。
马南一怔,也意识到了这样确实不妥,他犹豫了一下说道:“你的衣柜在哪儿,你现在有力气自己穿上衣服吗?”
“我现在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女孩脸上带了些笑意,“要不,你帮我穿吧。”
马南皱眉,女孩的话让他心生反感——难道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随便?
接着,他看到抱着的女孩忽然嘻嘻笑出声来,竟似已经忘了她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马南正大惑不解,女孩忽然身上竟生出些力量,只轻轻一挣,便双脚落了地,马南下意识地松手,女孩身子晃了晃,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大哥,你怎么找到我的,是不是父亲让你来找我?”女孩嘻嘻笑道,还用双手勾住了马南的脖子,同时,脸上的喜悦,居然让马南有了些感动。
“大哥?”马南犹豫着道,“你管我叫大哥?”
“我不叫你大哥还能叫你什么?”女孩兴奋地说道,“你不知道这么些年,我多想你。父亲一直不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就是想去找你也没有办法。”
“父亲?”马南此刻已经是头大如斗,“你说我们是兄妹?”
“难道不是吗?还有二哥三哥他们,如果他们知道你来找我,一定会高兴死。”女孩像碰到了什么喜事一样,竟然乐得手舞足蹈了,“我这就去联系他们,让他们连夜赶到上海来,我们兄弟姊妹又可以聚在一起了。”
马南晃了晃脑袋,瞪大了眼睛盯着面前的女孩看。这时,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心底轰然巨响——也许,他立刻就要走进自己遗失的世界了。
他抑制着强烈的心跳,颤声道:“这些事我们慢慢聊,现在,我必须送你去医院。”
“大哥,你看我的样子还需要去医院吗?”女孩嗔怪地说,“虽然过了这么些年,但你不会忘记我的外号叫什么吧?”
“叫什么?”马南真的觉得有了些歉意。
女孩叹口气:“你列举了三种动物让我选择,你说让一个女孩子在蝾螈、蚓螈和青蛙中选择,我能选什么?那时候我还那么小,我甚至不知道蝾螈和蚓螈是什么东西。”
“青蛙,你的外号叫青蛙?”马南脱口道。
女孩又笑了:“当然,我就是你的青蛙妹妹,这么些年不见,当年的青蛙妹妹现在是不是变成一个大女孩了?”
马南苦笑:“至少你现在的样子实在没法跟青蛙联系起来。”
“但是你说青蛙是两栖动物,可以在水里呼吸。”
“难道你也能在水里呼吸?” 女孩娇笑着亲昵地一拳击在马南肩上,却软软的毫无力量:“能在水里呼吸,那我真就成青蛙了。我不过是在水里憋气的时间长些,比你们几个当哥哥的时间都长。”
马南恍悟,原来奇迹并不是凭空就能发生的。
马南盯着女孩,严肃地说:“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什么?”女孩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马南重复了一遍。
“大哥,你在开玩笑吗?”女孩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惊愕,说话竟然有些结巴了,“你居然,居然不记得我的名字了?”
马南重重地叹息:“我不仅不记得你的名字,就连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一切,我全都不记得了。三年前,我出了一场车祸,醒来后,我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了。”
女孩“啊”一声,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待她再说话时,眼睛已经湿润了,她上前拉住马南的手,语音哽咽地叫了声:“大哥……”,然后,一些细碎的声音在她喉咙里嗫嚅,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马南也无语,只觉得多年的苦苦追忆终于要在今天划上句号,心里巨大的悲愤终于可以尽情释放,那种力量竟然让他无法抑制了。因而,就在这时,他做了件令他自己和青蛙妹妹都没想到的事——他转身急冲几步,连衣服都不脱,一个猛子扎进了泳池里。
女孩尖叫一声,奔到池边,只见马南仰面朝天躺在池底,衣服缓缓飘动,像雾在风中。马南在水里冲着池边的女孩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动,然后,他的口中吐出一串水泡,竟然一下子吐尽了胸中的最后一口气。
柔柔的水波变得有了重量,它们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马南需要用莫大的毅力才能阻止自己浮出水面。明明是胸中没了气息,但感觉却是有股力量在胸中蔓延,它们迅速膨胀,似乎转瞬之间,就要爆裂开来。马南有了些想呕吐的欲望,预想中的晕眩也随即发生。
人在面临绝境的时候,往往会迸发出一些常态下不能产生的力量。那么,绝境中的失忆症患者,是不是也能记起一些遗失的记忆?
记忆并不是真的消失,它潜伏在你的身体深处。如果受到外因的诱导,再加上瞬间迸发的本能力量,那么,它们很可能会再次回到你的意识之中。
青蛙妹妹是一根针,刺穿了马南心头封闭的记忆,水中的窒息让他的意识变得模糊,一些极不连贯的模糊画面过后,马南终于看到了一个老人和一个少年。
那老人也许并不是真的很老,脸上的皮肤还没有多少皱纹,头发却已尽数花白,看起来如霜,慈祥之中透着威严。那少年人脸上虽还带着些稚气,但挺直的腰板与微皱的眉宇,已经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小大人了——那是少年时的马南,尽管有些陌生,但是,马南还是一眼认出了自己。
老人带着少年马南推开一扇门,进入到房间里。房间很大,周围的景象模糊,但却可以看到房间中央并排摆放着六张床。老人与少年马南依次走过这些小床,可以见到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孩子们姿势各异,但全都紧闭双眼,胸口还在微微起伏,显然都已睡去。
老人与少年马南停在最后一张床前,老人面上带了些笑容:“今天,你又多了一个妹妹。”
少年马南身子往床边凑了凑,看到了穿着花裙,怀抱一个布娃娃的小女孩。小女孩的面孔像极了她怀中的娃娃,让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身体忽然变得轻飘飘的了,一股力量将他托起,清新的空气一下子充盈到他身体里。马南大口呼吸,剧烈地喘息。
这时,他才看到那女孩不知什么时候跳进了池中,此刻,正紧紧地抱着他。
“雁子!”马南颤声叫。
泪水顺着女孩的脸颊流了出来,她已经喜极而泣了:“大哥,你终于记起我了!”
这一刻,马南也有了些想落泪的欲望,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蓦然间,紧紧地把女孩抱在了怀中。他听到女孩在他耳边一迭声叫着“大哥”,泪水终于不可抑制地落了下来。
“大哥,我们回家。”女孩轻声道。
马南怔一下道:“回家?”
“当然是回你这个青蛙妹妹的家了。”泪花和水珠还挂在女孩的脸上,灿烂的笑容却已经绽放如花,“待会儿泳馆里来了人,难道你想让人家看见我们现在这副样子?”女孩停顿了一下,笑容里又带上了些狡黠,“别人肯定不知道你是我的大哥,看到我们这样子,一定会想,这俩人胆子也太大了些,公然在泳池里亲热。”
马南脸一红,下意识地松开了抱住女孩的手,女孩嘻嘻笑着,像极了一个调皮的小女孩。熟悉的影子从记忆深处浮现上来,马南感到了一种温暖。
——那温暖的名字叫亲情。 此时,郁垒正坐在一辆出租车上,现在,他要去的地方,正是他为马南安排的宾馆。
巴图在电话里肯定了他的成绩,木杀水杀两次行动的成功,至少是个好兆头,巴图苦心经营多年的这次行动,绝不能出现一点闪失。郁垒听着电话那头熟悉而充满力量的声音,心里被一些温热的感动所充满。
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到巴图了,巴图总是隔上好长时间,才会打一个电话给他。每次听到电话里的声音,郁垒都会怦然心跳,继而,对那声音的主人生出无限崇敬与向往。
如果可能,郁垒愿意这一生都侍候在他的身边。
但是,巴图却对他说:“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曾经是你父母的过错,也让我们的族人在先祖面前蒙羞,所以,当你成为郁垒的那一天起,你便肩负起了更多的责任。终有一天,你会像传说中的郁垒一样,捉尽那些让我们族人蒙羞的孤魂野鬼。”
郁垒从此便谨记自己的责任,甚至,他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计划终于付诸了行动,现在,发生的事几乎都在朝着巴图预计的方向进行,除了这件事里面多了一个警察。那警察跟随马南到了上海,如果不是马南设法摆脱了他独自前往华庭贵都,郁垒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这么顺利地完成任务。
“为什么要当着马南的面杀死那个女孩?”郁垒犹豫了半天才问巴图。
“那女孩曾经是马南最亲近的人之一,虽然马南现在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了,但是,人与人之间总会有一些感应,也许,马南在目睹她的死亡之后,便能更多地回忆起以前的事情。”这是巴图的回答。
“马南那些失去的记忆,对我们要做的事真的那么重要?”郁垒问。
巴图沉默了一下,然后郑重地说:“我们这件事里如果没有马南,那么一切都将是徒劳。也许,你这辈子都没有办法找到那个逼得你父母自杀的人了。”
郁垒听出了巴图话里的凝重,所以,他便什么都不再问。
“现在,你要做的就是不能让那警察再跟着马南,我们的计划如果让警方知道,那将会是件很麻烦的事。你应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巴图说。
郁垒这边沉默了一下,杀人是他的使命,但他却并不想伤害与这个计划无关的人。
“还有,马南的下一站是重庆,你现在就可以替他去买车票了。”
电话到这里结束,郁垒想了想,决定立刻赶去马南住的宾馆,他必须在马南自华庭贵都赶回宾馆之前,解决掉那个警察——在开始行动之前,即闯入马南与几名大学生的游戏之前,他曾经暗中观察了马南好长时间,直到他认为对马南已经足够了解,才开始行动。马南生活得很低调,甚至连朋友都没有几个,这个警察应该算是他唯一的朋友了,这也是他在车站外的广场一见到秦歌便知道他是个警察的原因。
也许,我可以选择另外一些温和的方式让那个警察在这件事情中消失,郁垒想。警察破案那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且,那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这样的人,即使你是个罪犯,你都没有理由痛恨他,更没有理由夺去他的生命。
所以,现在郁垒在心里默默替秦歌祈祷,希望神能给秦歌一份运气,这样,他自己也能稍稍得到些慰藉。
第21章
楚雁的家在六层,不算很大,但却舒适。“父亲把我送到上海之前,已经替我在这里安排好了一切。”楚雁说,“只可惜,我从现在算起来,已经有四五年没有见到他老人家了。”
马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四处打量一番过后,被沙发对面电视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吸引。他站起来走到跟前,立刻就知道上面的人是谁了。
那是张黑白照片,上面分成两排站着七个孩子。
第一眼看过去,马南先从中发现了自己——马南显然是这拨孩子中年龄最大的,因而他的改变也最小。
接着,很自然的,马南从中找到了楚雁,她还是个辫子上扎着蝴蝶结的小女孩。对于其它人的印象,马南已经很模糊了,但他还是逐一仔细端详。
他从中看到了另外一个女孩,比楚雁稍大一些,她的手搭在楚雁的肩上,但目光却并没有注视前方的镜头——她在看着另外一个少年,那少年就是马南。
马南心中轰然巨响,面对这女孩时,他的呼吸都渐渐急促起来。
虽然女孩在成长过程中变化很大,但是,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马南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时,竟再也移不动分毫。许多零散的记忆这时翩然而至,马南这时甚至都能感觉到鼻间飘荡着一股奇异的芳香——那正是他发誓要寻找的女人,他本来以为她一定在远山远水之间,却没想到在这个不经意的时候,竟会轻易发现她的踪迹。
“她叫什么名字?”马南颤声道。
楚雁尽管已经知道马南失忆的事,但此刻,脸上仍然流露出那么多的同情与悲伤。看到一个连自己的爱人都不记得的男人,你一定也会像楚雁一样难过。
“她叫红棉,我们都叫她红姐。”楚雁的眼睛湿润了,她真的有了想为马南痛哭一场的冲动。
“红棉。”马南口中低低念叨着,“红棉,红棉。”
泪水终于不可抑制地夺眶而出,楚雁从后面抱住了马南:“大哥,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你当年那场车祸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没有了红姐,这么些年,你究竟是怎么过来的?红姐呢,红姐现在在哪里,难道连你都不知道她的下落?”
这一连串的问题好像巨锤样落在马南的心里,他沉默着,并且重重地喘息。
这时他已经感觉到了有张网正在他的周围张开,所有的事情都不会是偶然,包括他多年前的那场车祸。
那场车祸过后,红棉神奇地从他生活里消失了,还带着他的女儿——晓彤。如果这一切都是有人暗中策划,那么,这人也实在够沉着,多年前布下的局,居然直到今天才开始发动。
虽然他不知道红棉母女现在究竟在哪里,但是毫无疑问,她们现在成了策划这一切的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马南知道,如果他们用红棉母女来要挟他,他连一刻都不会犹豫,无论他们提出什么样的条件,他都会答应。
可是,他到底能为那些人做什么呢?
那个皮肤苍白的杀手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接着,马南心思一动,飞快地在剩下的四名男孩中寻找。
他很快又从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天晚上,进入怡景花园的一套居室,发现了一个咽喉处插着木棍,木棍一端立在地上,恰好可以支撑起身子不倒的男人,他的名字叫雷鸣。
雷鸣赫然也在这张照片里。
这样,即使楚雁什么都不说,马南也已经想通了很多事情。
学校新宿舍楼墙壁上五个血腥的符号,“天空中陨落的五颗星辰将指引你的方向”,它们这时都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除了马南和红棉,照片上剩下的五个人,雷鸣已经死去,楚雁也险些葬身水底,那么,其余三人也一定处在危险之中。 他们五个合在一块儿,就是那杀手所谓的“五颗陨落的星辰”,马南只有在目睹他们的死亡之后,才能到传说中的归墟之地,找到红棉母女。
这一定就是戴面具的杀手为马南设计好的步骤,寻找到红棉母女付出的代价,竟然就是另外五名亲人的生命——那杀手究竟是什么人,他跟马南兄弟几人究竟有多大的仇恨,竟然会设计出这样歹毒的计划?
马南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要把雷鸣的死讯告诉楚雁。
他后来怅然地坐到沙发上,面色沉凝地盯着楚雁,话到嘴边终于还是咽了回去:“好了,雁子,现在,我需要听你跟我讲过去的事情了。”
楚雁坐到他的对面,脸上此刻也有了深深的忧戚。她是个聪慧的女孩,适才在会所的泳馆里遇险,她已经预感到危险正悄然降临在她的身边。也许不仅是她,还有另外几座城市的哥哥们,此刻也许亦是身处险境。
父亲在将她跟几位哥哥们分别送到不同的城市之前,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心情沉重,他那紧锁的眉宇和目光落在孩子们身上时的忧虑,显示他内心正在进行着激烈的矛盾抉择。
有一天晚上,他把兄弟姊妹七个叫到他的房间,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们。但是,那一晚,他只是对着七个孩子呆呆出了一会儿神,便挥手让他们回去了。
就在那之后的第三天,他把七个孩子分别送到了不同的城市。
是不是那时父亲便已经意识到了危险的临近?
如果马南不是失去记忆,他一定会想通这其中的疑团。楚雁想,那会儿兄弟姊妹们生活在一块儿,马南不仅年龄最大,而且,他的聪明才智,也是六个弟弟妹妹不能比的。
“从哪儿说起呢?”楚雁看着马南略显落魄的眼神,心疼地将他的手握在手里。
就从见到父亲的那天开始吧,楚雁想。
那一年,楚雁9岁,她头发蓬乱,满脸污秽,神情萎靡地跟在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后面,出现在西北地区的一个小县城里,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跟楚雁年纪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小县城实在太小了,满街都是那种土黄色的平房,他们只用了半天时间就熟悉了县城里主要几条道路。
于是,那中年男人就在人稍微多些的路口摆开了场子。
9岁的楚雁在秋天,只穿一条短裤和一件小背心,那精瘦的男人当着围观的那么多人,用一些极细的钢丝勒在了她的身上。那时,楚雁在别人眼中就是个怪物,她的四肢还有小腹上,钢丝已经勒进了肉里,她尽管眼中满含泪珠,但却一声不吭。
那小男孩的情形不比楚雁好多少,精瘦的男人用刀子,在他满是伤痕的胳膊上,又割开了几道口子,鲜血滴落下来,人群中有些人脸上已经露出极其凄惨的表情。那男孩与楚雁一样,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但却不发出一点声音。
精瘦的男人这时捧着一个大海碗,在人群里穿梭,向每一个扔钱到碗里的人露出卑微的笑容。也许是那天要到的钱少,男人回到场中央时,脸色阴沉得厉害。他的刀子又从小男孩的肚皮上划过,小男孩这回没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精瘦的男人嘴里怒斥一声,抬脚踹在小男孩的小腹上,小男孩倒在地上,捂着小腹满地打滚,竟然已经站不起来了。
“各位乡亲父老,可怜可怜这俩没爹没妈的孩子吧。”精瘦的男人冲四周喊道。
当有人指责他这样对待两个孩子简直就是灭绝人性时,他的眼中迸射出些恶毒的光芒。他用一根长些的钢丝勒在了楚雁的脖子上,厉声道:“没有钱,这俩孩子迟早都得饿死,我还不如现在就让他们得到解脱。”
说着话,他手上使劲,钢丝已经勒得楚雁喘不过气来。
这时她再顾不了许多,嘶声痛叫起来。
零星的硬币落在了场中央,精瘦的男人显然还不满意,他再加大力道,九岁的小女孩这回已经叫不出声了,她张大了嘴巴,眼球向外凸起,舌头都伸了出来。
虽然那时只有九岁,但楚雁永远忘不了那种与死亡近在咫尺的感觉。那一回,在小县城里,她以为自己真的就要死去了,事实上,那时她的眼前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只有白乎乎的一片。她的耳中,也只有嘈杂的嗡嗡声。这个世界离她越来越远,那些激荡在胸腔内的力量,就要让她的整个人都爆裂开来。
然后是黑暗来临,她进入了一个无知无息的世界。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长时间,也许只是短短的几分钟,当她呻吟着睁开眼,第一眼便看到了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
——那就是父亲,那个拯救我出苦海的老人,我需要用一辈子来感恩。
“父亲救了我。那时,他温柔地将我抱在怀里,然后,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只要能离开那个精瘦的男人,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会义无反顾地扑过去。何况,那老人是如此慈祥,他的目光那时让我的心里落满阳光。我拼命地点头,只怕他改变主意。
“那精瘦的男人是个江湖客,他当然不会看着自己的赚钱工具被人带走。但父亲自有他的办法,他只不过将一叠钞票递到那江湖客的手中,他便眉开眼笑地像一条只会摇尾巴的狗了。
“父亲抱着我离开人群,替我换了衣服,还给我叫了碗热腾腾的宽面。他在我狼吞虎咽的时候,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对我说,他要带我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五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在等着我。后来,我跟着这位满头银发的老人走了很久,坐了火车,又坐了汽车,我又困又累,不知不觉中在他的怀里睡着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睡在了一张小床上,在我的床边,我看到了六个比我大些的孩子。” 楚雁将马南的手握得紧了些:“那些孩子就是你和其它几位哥哥们,还有红姐。从此以后,我成了你们最小的妹妹,我也开始跟你们一样,管那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叫父亲。”
“父亲。”马南重重地道,已经能感觉到老人身上那火热的气息。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你们几个也都和我一样,是父亲从不同地方带回来的孤儿。父亲其实不是我们的父亲,应该算是我们的养父,但我们却觉得如果这世上有一个词,能表达出我们对那个老人的感激和尊敬,那么,这个词一定就是——父亲。”
“父亲。”马南在心里不住地念叨,很多影子轻飘飘地涌上心头。那些曾经失去的记忆,此刻,它们如同波涛涌向沙滩,缓慢但却不停息地向他靠近。
现在,马南闭上眼,几乎已经能够回忆起父亲的模样了——他脸上的皱纹还不是很多,那满头的银发如霜,肃穆之中透着慈祥。
马南走进记忆凝视着父亲的银发,另外一些画面很快就占据了他的脑海——根根银发化做了满天的飞雪,整个城市都被飞雪笼上了一层银装。
已经是深夜了,街道上罕有人迹,一个衣着单薄的小孩蜷缩在临街搭建的小棚子里,绝望而恐惧地盯着漫天的飞雪。他的身子在不住地颤抖,他的肚子里不时发出咕咕的叫声——又冷又饿。
他不知道是否能平安度过这个夜晚,但明天对于他来说,仍然是走不完的黑夜。
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流浪的,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现在究竟在哪里,他是个孤独的小孩,没有人怜悯他,也没有人愿意在这寒冷的雪夜里,给他一方小小的空间以避寒冷。
身子已变得僵硬,他甚至已经无力再伸手拂去飘落在他身上的雪花。
雪花轻柔地覆上他的睫毛,瞬间融化成水,又在极短时间凝结成冰。整个世界在他眼里,便也像冰样寒冷。
街道上还亮着微黄的灯光,而这个世界却在那小孩的眼中渐渐隐入到黑暗中。
不知道什么时候,黑暗里涌现出一道光亮,它们罩在一个老人的身上。
小孩想睁大眼睛,他想把这个走到他身边的老人看得清楚些。但他最后还是无力地垂下了脑袋,任那老人将他抱起。
温暖的感觉已经是久远的往事了,甚至在他的意识里,也早已经淡忘了温暖的滋味。
接下来的记忆是一张床,有着柔软的被褥和久违的温暖。
这回,他看清那个老人了,满头的银丝,慈祥的微笑。“你愿意成为我的孩子吗?”那老人说。
小孩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这骤来的幸福了,他飞快地连连点头,泪水都溅到了老人的身上。
他那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停地抽泣。所有的苦楚到这里都成为终点,因为他碰到了他这一生最大的福音。
那老人从天国来,带他脱离尘世的苦海——这是许多年之后,那个小男孩回忆遇到老人之后最真实的感受。
那小孩就是马南,他是父亲收养的第一个孩子。
第22章
秦歌冷静下来,想到马南中午出来吃饭,几乎什么都没带,行李也还留在宾馆里。他摆脱开自己独自去凶案现场,只是想先于警方得到一些线索。那么,等到他查看完现场,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还得通知警方。秦歌想想自己就是警方,依照马南的性格,他肯定会通知自己,而不是打110报警。
所以说,其实事情没想的那么严重,马南也不会真的抛下他不回来。
回到酒店,那位秦编辑一脸无辜的样子,还在抱怨马南怎么去了那么久。秦歌心里有数,也不说穿,还是坚持陪着秦编辑吃完饭,然后出门,各自打车离开。
临分手前,秦编辑还故意显得特别气愤:“这个马南,看我下回见面怎么收拾他。”
秦歌在车上的时候想,这位秦编辑这会儿一定在偷笑吧,在她心里,她跟马南串通好摆了他一道,不过是场朋友间的恶作剧,但如果她知道这里面竟会牵扯到凶杀案,不知道是不是还会得意。
回到宾馆,秦歌躲在房间里生闷气。本来想睡会儿,但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该跟上海警方联系。但马南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发现了新的凶杀案。警察也是人,上海人在中国素来有瞧不起外地人的传统,这种陋习的副作用就是其它地方的人在谈起上海人时,也会夸大上海人的一些毛病,比如女人浅薄虚荣,男人阴柔有余阳刚不足。秦歌可不想让上海警方看笑话,所以,他一定要等到马南确证真有凶杀案时再跟上海警方联系。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笃——笃——笃——”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秦歌立刻一跃而起,飞快地奔到门边。他以为必定是马南回来了,他已经准备了一肚子抱怨责备的话在等着他。而且,他还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是否在上海,真的发生了凶杀案。
门打开,外面站着一个他不认识的年轻人。
削瘦,面色苍白,鼻梁上卡着副宽边的墨镜。
由于缺少起码的思想准备,秦歌怔住了,但继而,他就回忆起了那个叫韩磊的学生对于嫌疑人的描述。当他意识到什么时,对方已经重重地一拳击在他左边肋下。
练习博击的人都知道,人的两肋第三、四根肋骨之间,是人的命门之一,如果足够力量再位置准确,一击便能让人倒地不起。至于电影电视上常见的一巴掌扇在脑门上便能让人昏迷,那都是影视作品的夸张手法。
秦歌倒在地上时,知道自己此番遇上了真正的高手。
他想到了雷宇被木棍支撑不倒的尸体,心里立刻生出股巨大的寒意,还伴随着种死亡逼近的恐惧。他现在才意识到,没有及时跟上海警方联系,是多大的一个失误。
面色煞白的年轻人重重关上了房门,现在,他要好好琢磨该如何处置这个警察了。
“父亲一共收养了七个孩子,但他最喜欢的,还是你和红棉姐。”楚雁道,“我跟其它几位哥哥猜测,一定是你跟红棉姐年纪大些,不像我们那么顽皮,还有你们在父亲身边的时间最久,因而感情也更深。”
马南这时已将对面电视墙上的照片摘下来,平放在膝上。他盯着照片,沉浸在过去的时光里,不发一言。
“在我记忆里,父亲带着我们一直生活在一个小城里,我们就在那个小城里一块儿上学,一块儿玩耍,那几年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我们七个虽然年龄不同,但大家都在一个学校里,早晨一起上学,晚上一块儿回家。有时候谁在学校里闯了祸,也是我们大家聚在一块儿商量对策。那时我们的生活很简单,我们觉得自己跟其它孩子没有任何区别——我们在那小城里有一个家,有一个疼爱我们的父亲,我们还有让别的孩子羡慕的兄弟姐妹。”
楚雁说得动情,那模样看起来便更显得楚楚动人。
“后来,我们的年龄越来越大,最先离开我们大家的是大哥你,但我们那时谁都没有觉得分开是件多么伤心的事,因为你离开是因为你高中毕业,要去远方的城市上大学。我们的大哥并不是真的离开了我们,而我们,也会在将来的几年里,相继离开小城。
“又过了几年,就连最小的我都来了上海念书,我们并不担心父亲一个人留在那小城里会觉得孤单,因为那时你跟红棉姐都已经大学毕业,你们又重新回到了父亲身边。我们几个在不同的城市,每年寒暑假总会再次聚在一起。因为有了分别,再见面时大家更是分外亲热。更让我们大家高兴的是,有一年夏天,父亲把我们大家召集到一起,说有事要宣布。”
马南凝神,知道楚雁接下来要说的事,必定至关重要。
“当时我们大家都很好奇,因为父亲从来没有像那次那样严肃过,于是,我们纷纷猜测可能发生的事,我们都没有料到,当父亲把那件事宣布过后,我们兄弟姐妹竟然兴奋得整夜都睡不着觉。你知道父亲那次说了什么吗?”